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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遗失与偏至——近代小说的现代化演进及其美感问题

2011-03-19

天府新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美感文学小说

张 中

美的遗失与偏至
——近代小说的现代化演进及其美感问题

张 中

中国近代小说承担了艰巨的任务,而它也在域外小说和古典传统的双重约束和影响之下,开始了自身的现代化转型。从内容到形式,从技法到语言,近代小说都经历了根本的演变和更迭。而由于近代报章的发达,报章小说开始在近代小说中崭露头角。这些演进和转型不仅改变了小说的形态,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思维观念。然而,这些变化却也带来了一些意料不到的弊端:即,美与美感的逐渐遗失。五四作家们看到了近代小说的这些问题,因而五四及其以后的小说创作,逐渐走上了关注社会和审美相结合的道路——而美与美感也就在这遗失与寻觅之间或隐或显、忽明忽暗。

近代小说;转型;新小说;五四小说;美与美感

一、近代小说的转型

一般而言,人们以 1840年至 1917年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特殊阶段,而这一阶段的文学一般被称之为 “近代文学”①事实上,这一分法是值得再讨论的。因为,中国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显,它们之间的区分也并不那么必要——毋宁说,它们是一个不应被割裂的连续性事业。王德威所谓“想象的现代性”,其实到了五四及二、三十年代也依然存在。。显然,近代文学与此前的古典文学相比,无论是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都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且,它也引发了新的文学团体、文学思潮的出现。然而,近代文学又是一个含混暧昧的概念。因为,在这一时期的文学里,作品芜杂而集中,但却没有出现重要的著作;文学概念、立场经受洗礼和革新,却还没有定型;文学手段和文学眼光得以扩展,但却还没有条分缕析。不过,近代文学毕竟是中国文学近代化和“现代性”的开端。它以小说为表现形式,以白话文为表现手段,以西方文学和传统文化为底基,迅速使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接轨,也使中国小说迅速实现了现代化转型。

中国小说虽早有形式和概念,然而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之确立,却只是在近代才得以实现的。尤其是,长久以来人们意识中的小说乃 “消遣”或“小道”的思想,也是在近代才被颠覆的。这主要是因为,在中国近代社会里,晚清与民国正处于一个世界的巨大变更时期——中国迅速被裹挟进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中,也迅速陷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渊里。而在这一时期,西方先进的文化、思想、科学技术都迅猛冲击了中国人的思维和神经。由此,中国小说也在半推半就、不知不觉之间,逐渐实现了自身的转型。一般而言,中国近代小说的发展和转型,大致包括如下一些因素:“首先,先进印刷技术传入中土并很快普及,从物质生产层面为创作进入快车道扫除了障碍。其次,报纸、杂志等媒体出现,并开始刊载小说。传播新格局影响到小说创作的各个方面,同时还使小说的读者群迅速膨胀。再次,翻译小说进入阅读市场,作品的类型与内容、叙事方式、创作风格等都影响了本土的创作及阅读。最后,小说理论的内容与形态都明显改观。”〔1〕这也就是说,中国近代小说实际上受到自身传统和外部力量的双重影响或冲击。所以,陈平原认为,中国小说的转型源自于外来文学和自身传统两大合力的影响。同时,他还认为中国小说叙事模式之转变,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转变: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2〕

当近代中国人真正将眼光放到远处,才发现世界是如此之大,而自己早已被世界所抛弃。

所以,他们希望学习先进的西方或者是东洋。因之,作为异己的先进西方之文化、科技、艺术,以及一切先进的知识、思想都会被迅速采撷。从魏源的《海国图志》开始,到严复的《天演论》之翻译,再到林纾的对西方小说之翻译和改写……这些文化剧变都使近代中国人不仅看到了繁复绚丽的世界多样性,更使他们认识到了自身的落伍或边缘化。尤其是,当近代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民族危亡时刻,人们更加认识到了必须“师夷长技以制夷”(魏源)。故而,学习西方是首要问题。而对于文学的现代化而言,西方小说则是首当其中的。那么,西方小说及其观念的翻译和引入也就显然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故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域外小说的输入,以及由此引起的中国文学结构内部的变迁,是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发展的原动力。”〔3〕不过,近代小说对于域外小说的引入也并非一帆风顺:“清末民初文人对待域外小说的态度,大致经历了从漠视到消极接受,到积极接受,到自觉模仿,再到走向独立创造的过程。”〔4〕而这样的一个过程,也显示了近代小说在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思想中的艰难涅槃。因为,中国近代小说在取得了自己的地位的同时,事实上并没有完全摆脱古典文学或古典文化的浸染——林纾对于西方小说的本土化改写实际上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作为“新小说”家,近代小说家所受到的古典文化传统的影响不言而喻;而作为五四作家,他们也大都拥有着深厚的古文功底和文化传承。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新小说家和‘五四’作家接受的不仅仅是中国古典小说,而是整个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5〕因此,正是西方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双重影响,才使得近代小说实现了现代转型。

当然,这一过程要远比想象来的长久,也并非那么泾渭分明、条分缕析。甚至,这一转变可以说是漫长持久、潜移默化的。因为,“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基本上是由以梁启超、林纾、吴趼人为代表的与以鲁迅、郁达夫、叶圣陶为代表的两代作家共同完成的。”〔6〕而这两代作家就横跨了近代和五四,甚至绵亘到三、四十年代。然而,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出现了一个重大的时间和事件——这就是 1917年及“文学革命”。

梁启超首倡 “小说界革命”,而后胡适倡导“文学改良”①胡适先是提出文学所谓“八事”主张;后又在其《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八不主义”。,陈独秀宣扬 “文学革命”②陈独秀文学革命的宣言:“推到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到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到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了明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参见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2卷第 6号 (1917年 2月 1日)。〕。这些对于近代中国文学和文人不啻于震天惊雷。然而,人们逐渐接受了这些看法和主张。因为,旧有的文学内容和文学形式都不再能够使人满意,也不再能够适应近代中国时代的变迁。所以,文学革命事实上不仅仅是对古典文学的一次反动,也是一次文化上的反动和战斗宣言。更为重要的是,文学革命在事实上推动了中国小说的转型,也使得中国小说迅速走向现代化。陈子展认为文学革命运动大致有如下几个因由:文学发展上的自然趋势;外来文学的刺激;思想革命的影响;国语教育的需要等。〔7〕而这些,显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都是弥足珍贵和不可或缺的——可以说,它们既是文学革命的因由,也是其成果。所以,“文学革命最重要的功绩就在于确立了文学进化的新的文学理念,它为破除厚古拟古的守旧文学观打下了思想基础。”〔8〕而作为“小说界革命”的首倡者,梁启超也看到了近代小说转型中所出现的一些弊端。所以,“在‘革命’的旗帜下,梁启超推出了新的文体审美观:(一)、宏扬觉世之文,欣赏崇高的美感。 (二)、主张形式与语言的革命,强调自由与多样的表现方式。(三)、重视艺术感染力与读者心理的关系。”〔9〕然而,这只是一种文体改良,而并非是一次彻底的革命。而且,梁启超所阐发的审美意识和美感根本没有深刻触及文学的要害,也没有能够在实践中得以落实。因之,文学革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近代小说的现代化转型,然而却也遗失了许多东西:比如,美和美感。

二、美的退隐与寻觅

事实上,“在中国,小说一向被当作一种低级轻浮的消遣,而 19世纪的西方范例却表明,它也可以成为一种社会教化的强大工具。”〔10〕梁启超最早发现了这一点,并且为之不遗余力地大声鼓吹。故而,梁启超可以说是实用主义或功利小说观的代表。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文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11〕梁公此话固然言过其实,不过将之放置在那样一个特定时期来考虑,此番言论却又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无论是从传统的“文以载道”思想,还是从“为人生而文艺”的后话来看,梁任公的话并无不当之处。只是,将小说抬高致如此之崇高的地位,古往今来并未见有第二人。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小说真的有如此之功效吗?小说到底何用?小说是什么?

当小说伴随西方文学大潮和近代报章文学迅速走进人们生活以后,人们发现既不能贬低它,也不能过度抬高它。因为,小说不仅仅是消遣和娱乐的手段,也是抒发个人情怀、政治思想、以及教化塑造的一门艺术;但小说也有自己的局限,它并非包治百病的“良药”①在此,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鲁迅的小说名篇《药》。这篇小说有着极强的政治隐喻,也有着极强的再解读空间——即便仅仅是看其标题,我们也会产生若干联想和思念。。这门艺术有着自己独特的书写方式和表达手段,但因其故事性与可读性,它备受人们喜爱。故而,梁启超等人正是看到了这样一点,才高调宣扬小说的。即是说,正是因为小说的可读性、传播性和感染性,使得近代作家纷纷看重其教化的实用功能。为此,鲁迅曾经高度赞扬吴敬梓的讽刺小说,他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12〕即是说,鲁迅看到了讽刺小说的社会价值,看到了它的教化功用。而这和西方新近传入的现实主义小说有密切关系,也和传统文化思想密不可分。当伏尔泰、大仲马等人的小说传入之后,近代中国小说就明显朝向了现实主义的思潮。而五四作家眼界的扩大和思想的进展,更使得他们看到了小说的这一功能。鲁迅、郭沫若等人弃医从文,茅盾转向小说创作,都能说明这一点。这就是说,在 20世纪初,在“启蒙与救亡”的旗帜感召之下,小说家迅疾发现了小说的实用教化功能,他们渴望用小说唤醒和教育国民,也渴望用小说来改造国民的灵魂。而这一点,事实上在更早时期的所谓“新小说家”那里就有显著表现了。甚至,像谴责小说、《镜花缘》、《海上花列传》都有着明显的功利目的。

“然而‘《新小说》派’不久就陷入了困境。因为用小说作‘教科书’毕竟违反了小说的规律,小说能够改造社会的期望在大量‘新小说’问世后并没有兑现,缺乏艺术性的小说必然缺乏市场,从而也必然影响到小说的创作。……有些小说逐渐回到‘消闲’的传统轨道上去。这就使得晚清‘新小说’缺乏巨著,缺乏表现人生的深度,这种不足也影响到民初小说。”〔13〕这就是说,梁启超的期望不仅没有实现,甚至连启蒙教育的初步设想也基本落空。而如此一来,近代小说就陷入了两难:既没有实现社会功用,也失去了其艺术价值。最终,这些小说不仅没能成为名著,甚至连娱乐的价值也没有实现。尤其是,这些小说由于缺乏艺术性和美感,它们迅速被时代和读者抛弃。同时,有些小说过度揭露黑暗 (“黑幕小说”),强调政治讽刺,有陷于辱骂的风险,自然也就失去了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所以,鲁迅比较看轻所谓谴责小说。他认为:“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辞,就失了文艺上底价值,而它的末流都没有顾到这一点,所以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14〕总而言之,在近代小说家的思想中,“教化”是小说的首要责任和义务。也正是因为这样,“翻译家之理解原作、新小说家之模仿译本,很大程度受制于中国读者的视野。最明显的,莫过于对小说教化功能的强调。”〔15〕然而,这些做法都使得近代小说逐渐遗失了美和美感。因为小说是一种综合性的艺术,它既需要社会功能,但也不能离弃审美功能。当讽刺小说、社会小说只是偏执一词,那么,小说的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了。

讽刺小说抛弃了美感,而日渐风起云涌的言情小说、公案小说、侦探小说 (或“悬疑小说”)也并不以美和美感为标尺。它们要么书写个体私密爱情,要么纠缠于打斗、玄秘,要么就是截取历史片段加以演绎……而如此造就的所谓 “鸳鸯蝴蝶派”、“世情派”、“悬疑派”,都纷纷将社会教化和审美功能抛弃。近代小说由此也陷入到一种混杂和无序的状态,同时,它也使得小说的概念和功用一再遭受质疑和拷问。事实上,中国古典小说不乏名作——四大名著更是不可超越。尤其是《红楼梦》更被看作是世界级的文学巨著,它其中的思想、结构、语言等社会、教育、审美功能应有尽有。但近代小说却没有能够找准目标,也没有能够找到一条合适的自我发展之路。尤其是当报章小说迅速席卷而来之后,近代小说的审美趋向日渐消亡。唐传奇留下的惊奇和娱乐以及快适,使得报章小说迅速与其接轨;而域外悬疑小说的故事至上主义也使得小说之美感可有可无。然而,小说家却也并不甘心。他们希望创作一些鱼和熊掌都能兼得的作品,然而似乎收效甚微。事实上,“‘小说’概念的传统流变无疑说明了中国人对此类作品态度的暧昧。”〔16〕即是说,传统中国思想认为需要“文以载道”,但并不否定美和美感。而近代小说却在这二者之间进退两难:要么秉执一方,要么全然抛弃。而这些都与近代小说所面对的时代状况和文化状况有关。

进入近代社会,中国、尤其是沿海城市的报刊业迅速发展壮大。这些报刊的出现不仅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和文化,甚至也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人们希望接受知识、接受文化和科学,但也希望娱乐、舒适和休闲。那么,许多报纸纷纷主办副刊,刊登小说或休闲文章。与此同时,“与报刊的日益繁荣相一致,专门的小说杂志应运而生。”〔17〕而这些小说杂志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社会文化生活,也起到了一定的教化或劝诫效果。可以说,近代报章小说在开启民智、传播文化、塑造新人等方面居功至伟。“据不完全统计,从1815年我国第一份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问世起到1919年间,海内外累计出版的中文报刊约有 2000余种;从 1872年我国第一份文艺期刊《瀛寰琐记》创刊开始到 1919年间,至少有 388种文艺性报刊在社会上刊行,而这些报刊特别是文艺性报刊几乎都登载过小说,并且还出现了几十种以刊载小说为主的专门期刊——小说杂志。”〔18〕而与此同时,通俗小说、侦探小说、言情小说也日渐兴盛。这些小说也都以小说杂志或报刊作为发表阵地,从而引发和形成了一个貌似繁荣的近代文学世界。然而,五四和五四以后的作家都逐渐发现了这些小说及其背后的问题。而这问题就是:报章小说由于大都采用连载手段,它根本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也基本忽略小说的美学质素。因为小说家需要在简短的篇幅内抓住读者,所以他们只能“讲故事”。唯有如此,才能抓住读者,才能有卖点,也才能带来经济利益。因之,报章小说实际上损害了作为艺术品的小说。有鉴于此,五四小说及其以后的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们都开始逐渐注意小说的美学质素的灌注和抒写。比如鲁迅的《阿Q正传》、叶绍均《倪焕之》、茅盾的《幻灭》等等,都开始将小说与世情、与审美做出了洽适的连接和实验。

事实上,促使中国近代小说走向转变的不仅是近代“新小说家”,也还包括五四作家。尤其是后者,他们更加注意对于小说美学的关系的把握和控制,也尤其渴望能够使小说兼具教育和审美之功效。陈平原说:“大致言之,影响于中国小说叙事模式转变的,在‘新小说’家是政治学知识,在五四作家则是心理学知识。”〔19〕这就是说,五四作家实际上往往在小说美学方面较以往建树更大。作为功利小说理论的代表,梁启超的言论显然言过其实——而且大而无当。于是,也就有人走向其对立面:这就是反功利的小说理论。王国维、徐念慈、黄人等就是这种反功利小说的代表人物。作为近代美学思想的代表,王国维的小说观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小说属于美学范畴; (二)小说描写人生,表现作者对人生的思考;(三)小说的价值就在于其审美价值;(四)小说的作用在于影响人的思想认识。〔20〕而徐念慈则指出:“所谓小说者,殆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最上乘者。”〔21〕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王国维等人看来,小说是美学的化身。小说不能偏废美和美感,离开了美感的小说将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同时,严复、夏曾佑也积极宣传小说美学的思想①严复、夏曾佑是中国近代“小说界革命”的重要人物。他们共同写作了《国闻报馆附印说部缘起》。……该文较全面地阐述了维新派的小说观念,可称之近代“小说界革命”的第一篇专论,亦可称之中国第一篇具有近代化意义的小说美学专论。夏曾佑独撰的《小说原理》1903年发表于《绣像小说》第三期,署名别士。该文是一篇与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1902)相呼应的小说专论,是“小说界革命”重要的小说美学论著之一。(参见黄洁:《严复、夏曾佑的小说美学思想》,《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而在更广义的政治、文化观念上,蔡元培也倡导“美育代宗教”。……这些关于美和美感的偏至论,促使人们对小说重新加以审视和把握,也促使人们开始重新思考关于近代小说的价值。事实上,“中国近代文学处于中国古代文学向现代文学的变革、转型的过程之中,具有十分复杂的特性。引人注目的是,在 ‘启蒙’旗帜下,近代文学一方面要求文学形式适合于普通国民的认读,使其‘白话化’,由此倡导‘三界’革命;另一方面,承担‘启蒙’任务的‘政治文学’急速‘俗化’,为‘茶余酒后之消遣’的鸳鸯蝴蝶派文学所替代,天下救亡意识演变为市场意识,导向革命的初衷也后来导向了现代性的生活消费,文学在‘启蒙’与 ‘审美’之间左右为难、进退失据。”〔22〕那么,近代小说更是如此。小说在现代化演进过程中,实际上对于美和美感关注和书写不够;甚至可以说,美逐渐在小说中退隐——这既造成了近代小说艺术性的缺失,也造成了其后小说创作的陷入误区和混沌。

三、影响与流变

近代小说在转型中吸取了西方小说的技巧,也传承了古典文化的优良传统。而中国古典文化传统包括“史传”和“诗骚”两个方面。二者一属现实主义,一属浪漫主义。这二者实际上构成了近代小说在现代化转型中的关键环节。只是,早期小说家注重前者,而五四及其以后的小说家更注重后者。陈平原认为,“‘史传’和‘诗骚’,作为中国叙事文学发展的两大精神支柱,不单自身影响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还制约着小说家引其他文学形式入小说的方向和效果。新小说家注重 ‘史传’,故热衷于引轶闻、游记入小说;‘五四’作家注重‘诗骚’,故对引日记、书信入小说更感兴趣。新小说与‘五四’小说的基本面貌,与两代作家对这两种文学精神的选择有关。”〔23〕相较而言,后者的审美因素要比前者强烈。这也就是说,五四作家已经比较能够自觉地在小说创作中注意并运用美的质素,并且能够使小说的社会和审美功能兼具——这显然是一种进步。

然而,即使是五四作家也并不能够抛弃小说的社会功利主义思想。而这和时代、社会有关,也和近代小说的影响也密不可分。在启蒙救亡、变法图存的时代里,小说家自然要掩藏自我的私己情怀,自然要强调“经世致用”的社会化小说;而这些小说也显然有意或无意地避开谈论美。“总之,以‘启蒙’为核心价值的中国近代文学变革,面对国弱民穷、内忧外患的情势,很难摆脱传统‘经学’意识,它把‘文以载道’的传统用进化论的武器推至边缘;同时,它又把那些从传统里接受的‘经学’意识 (经世致用、政治意识、国家观念)从边缘提升到中心,致使几乎与政治同一性的近代文学难以向文艺审美的层面转移。思想启蒙、民族救亡与近代文学的牢牢结盟以及对审美追求有意无意的淡化和压抑,都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强大而直接的制导和牵引。”〔24〕这就是说,近代小说的功用主义延续了古代“文以载道”的传统,也引领者后代小说继续关注和占领这一疆域。它为五四及其以后的小说确立了明显的写实传统,也确立了讽刺和政治化的现实主义小说新传统。然而,近代小说、尤其是近代报章小说的过度娱乐性和世俗性也渐渐深入到后期的小说创作和小说观念之中——我们甚至可以说,二、三十年代那些“不谈主义”、“为艺术而艺术”等观念,实际上也和这些有一定的关联。这两个方面所带来的后果,实际上也都是近代小说在那样一个特定时期所带来的必然的结果。近代小说有自己的局限,但近代小说也在自我重塑中完成蜕变,最终成就的是五四及其之后的新文学和新小说观。

鲁迅在其小说创作中,并不像近代小说那样实行直接劝诫,而是提出问题、促人思考。他只是将现象或问题摆出来,却让人们自己从中品味、体验和思考。而近代小说的那些评点式旁白、章回体叙事,以及传统白描手法,实际上他都弃而不用了。因为,鲁迅看到了近代小说在技法上和手段上的不成熟。他从西方小说中汲取养料,结合中国的现实状况实行创作,以期实现“疗救国民灵魂”的效果。事实上,在五四一代,“传统的序跋与评点的主导地位逐渐逊让于理论论文,救国救亡、开启民智等议论开始取代劝善惩恶的说教,文学特性的分析渐为常见的内容。作者群因观念变化而扩增,且创作宗旨已与经世致用,与改良社会,甚至还与革命连在一起。”〔25〕而在茅盾、老舍、叶绍均等人的小说创作中,这些都依然是主题。所以,近代小说的转型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技法上的传承和更新,也是一种思想观念上的冲击。旧有的传统或文化积习虽然潜移默化在每一位小说家的创作中,但面对时代和社会的迅猛动荡或更迭,小说家们也自然会努力择取适合自身的手段来加以艺术表现。不过,美和美感毕竟是一个难题。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小说面对的可能并非一种审美需求的客体,而小说的审美要素也并非那么重要。故而,近代小说美感的遗失既有其自身的原因,也有外部因素。尤其是,当它逐渐流变至五四文学,那么,小说关于美的需求也就慢慢凸显了。事实上,“文学观念的历史积习,伴随着社会形态的变迁,积攒起厚重的思维惯性,或隐或显地影响文人的审美选择。历史选择的宏大指向和小说文体的尴尬处境,制造了中国小说观念的杂文学色彩,小说依附其他文类的存在事实,就是其应对文体传统与现代处境的一种有效策略。”〔26〕而这既是小说的幸运,也是小说的不幸。

当然,中国近代小说的主要载体就是近代报刊。因此,近代小说实际上有很多是首先发表在报刊上,而后才出版单行本的:比如《海上花列传》、《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邻女语》、《东欧女豪杰》等。以近代小说大家吴跃人为例,他的 16部中长篇和全部短篇小说,除《恨海》是先出版单行本外,其他全部小说均是先在报刊上发表的——而这显然也造成了一个弊端的出现,即作品的艺术性与审美性的遗失或忽略。即是说,近代报章小说给小说创作所带来的冲击显然是巨大的。试想:当小说逐渐走向取悦读者、走向俗话,那么它还有什么艺术性可言?当然,这里并非是要全盘否定。这里想说的只是:小说的艺术性和审美价值固然并非其首要特质,但毕竟乃不可或缺之要素。美和美感也是小说的重要价值之一,离开了这些,小说也就根本不能流传久远,也根本不能显示自身的价值。事实上,小说的价值源自于多个因素,社会价值、审美价值都是其至关紧要的质素。然而,近代小说并没有能够合理处理好这样两个方面。五四及其以后的小说,虽然开始关注这些,但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它也并没有能够真正作出洽适的判断。而至于五六十年代的小说,则更是矫枉过正地走向了美的遗失和荒废。因此,可以说,中国小说的现代化实际上是一个渐进和长期的过程。近代小说作为现代性的开端,它促进了小说在技法、思想和观念上的转变,但也带来了一些长期难以解决的难题——而关于美和美感的遗失,正是它在这一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带来的迷失和遗存。而在它之后所出现的小说创作及其作品,也在美的遗失和找寻中逐渐摸索和试探:它们要么继续走向未知的迷途,要么就走向美的偏至。

总体而言,“晚清的文学观念转变,叙事技巧革新,以及它在国族和个体内外两方面的拓展在五四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中国现代文学大厦的基础奠定于晚清,二者应该被视作一个连续性的事业。”〔27〕只是,这样并非就是结束。小说的现代化演进正在一如既往地进行,而近代小说和五四小说所带来的影响、冲击和流变依然再继续。当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判断时,实际上现代小说经历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艰难的多。“中国近代以来,从龚自珍、梁启超到陈独秀、鲁迅等都企图通过文学启蒙而达到‘改造国民性’、提高国人素质的目标。为了更有效地发挥文学的启蒙功能,为接受主体提供更多的阅读方便,文学改革必然要走语言通俗化 (即言文合一)和形式大众化的道路。……因此,近代文学语言的通俗化走向和五四白话文的兴起,以及后来由新诗、小说、散文、杂文等新文体取代了古典诗、词、曲的正宗地位,也就成为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必然趋势了。”〔28〕而这也就是说,中国近代小说有着自己的历史使命,也有着自身的价值。无论是对于功利主义的过度宣扬,还是在教化和审美之间艰难跋涉,它们都为其后的小说现代化进展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探索途径和例证。而中国近代小说对于美和美感的忽视,则既是中国小说自身条件使然,也是时代和社会状况使然。当我们真正面对这些遗迹之时,面对这些沧桑之时,也许感喟要远远多于惋惜!

〔1〕〔25〕陈大康.“小说界革命”的预前准备 〔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6).

〔2〕〔19〕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 〔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4-14,25.

〔3〕〔4〕〔5〕〔6〕〔15〕〔17〕〔23〕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 〔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64,364,370,381, 367,375,374.

〔7〕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 〔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96-102.

〔8〕〔9〕金雅.文学革命与梁启超对中国文学审美意识更新的贡献 〔J〕.云梦学刊,2003,(3).

〔10〕〔16〕〔美〕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 〔M〕.姜涛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32,25.

〔11〕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A〕.中国历代文论选 〔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07、211.

〔1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A〕.鲁迅全集 (9)〔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0.

〔13〕袁进.论“小说界革命”与晚清小说的兴盛 〔J〕.社会科学,2010,(11).

〔14〕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A〕.鲁迅全集 (9)〔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35.

〔18〕郭浩帆.清末民初小说与报刊业之关系探略 〔J〕.文史哲,2004,(3).

〔20〕〔21〕方正耀.中国小说批评史略 〔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34-236,242.

〔22〕〔24〕肖向明.“启蒙”语境里的“审美”艰难——论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文学变革的价值取向 〔J〕.南京社会科学, 2008,(8).

〔26〕贺根民.纯文学观与近代小说观念的曲折演进 〔J〕.安徽大学学报,2009,(3).

〔27〕唐宏峰.在“现代性”理论框架中的 “晚清”——对近代小说研究近况的考察 〔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0,(6).

〔28〕肖向明,杨林夕.审美的偏至——梁启超“文体革命”的文学反思 〔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1).

I206

A

1004—0633(2011)04—146—06

2011—02—16

张中,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上海 200433

(本文责任编辑 刘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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