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屠场》与厄普顿·辛克莱的历史选择

2011-03-17李颜伟

关键词:辛克莱丛林芝加哥

李颜伟

(天津大学文法学院,天津300072)

《屠场》是美国作家厄普顿·辛克莱的成名作,它使辛克莱成为美国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但是这部小说的最终价值却并不在于其艺术造诣,而在其对于社会的贡献。它曾经推动了美国“纯洁食品运动”的兴起,催生了《肉类检验法》和《纯净食品与药品管理法》的出台,也为世界各国食品安全立法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辛克莱不仅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社会改革者。《屠场》正是他为揭露时弊,倡导改革而作的檄文,体现着一位有正义感的作家投身社会改革的主动选择。

一、“丛林”般的芝加哥屠宰场:辛克莱用小说构筑的一个隐喻

《屠场》原名为《丛林》,讲述的是发生在芝加哥屠宰场里的悲剧。作者将屠宰场称作丛林,旨在暗示两者间存在着一种本体与喻体的关系。通观全书,作者用直白生动的描写构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隐喻——芝加哥屠宰场就像一片血腥的丛林。

同19、20世纪之交的千百万欧洲贫民一样,立陶宛移民约吉斯一家带着美好的向往移居到美国芝加哥,成为屠宰场里的非技术工人。他们本以为,凭借自己辛勤的汗水一定能开辟出幸福的新生活。但是这个国度呈现给他们的却是满目贫困与欺诈,等待他们的也只有连连厄运。屠宰场里不仅工资低、工时长,而且劳动条件极其恶劣;屠宰与肉食制作过程肮脏而又危险,工伤事故频发。屠场老板为了挣钱,把腐烂发臭的肉经过“化学”加工,做成罐头或香肠;在他们的驱使之下,工人们则犹如屠床上待宰的牲畜,被榨干血汗,却难以养活家小。主人公约吉斯自恃年轻力壮,拼命苦干,终被屠宰场的流水线吞噬了健康,工伤后又丢掉了来之不易的工作。他的父亲在肮脏的劳动环境中感染肺结核致死,他的妻子则遭工头奸污。约吉斯因暴打工头被捕入狱,其妻难产而死,幼子溺水毙命。他出狱后心力交竭,到处流浪,当过工贼,也做过小偷,在小说结尾时则成了一名社会党拥护者[1]。

随着上述情节的逐渐展开,读者在为主人公的悲惨遭遇唏嘘之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题目“丛林”。动物世界残杀的场景会在读者的潜意识里悄然形成一个隐而未宣,却又挥之不去的阅读背景。这正是作者在题目和场景间精心构筑的一个批判性隐喻。它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引领着读者去体味个中的含义,去感受作者的创作动机和情感倾向。辛克莱正是以“芝加哥屠宰场”劳工的悲惨生活为主线,向公众揭露美国工业化时期经济秩序混乱、政治腐败成风、贫富分化分明、劳资冲突剧烈的危险社会现实,深刻批判美国工业化时期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宛如“丛林”般残酷的非常态社会状况。下文分析表明,辛克莱对小说题目和场景的选择皆出于揭露黑幕和倡导改革的目的,体现了一位作家追求公平与正义的良苦用心。

二、那片“丛林”:辛克莱对小说题目的选择及对美国非常态社会的定义

辛克莱推动社会改革的创作意图从他为小说命名这一环节便已开始体现出来。“屠场”一词并非小说的原名,而是该书中文译本的名称。译者缘何给小说“改名换姓”这里无须赘述。值得一提的倒是辛克莱本人为这部小说所起的名字——《丛林》(Jungle),因为它是全面深刻了解辛克莱及该小说的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辛克莱之所以如此命名自己的作品与当时美国社会崇尚“社会达尔文主义”,“自由放任主义”思潮风行有关,其中蕴涵着深刻的意义。“丛林”一词融入了辛克莱对美国社会现实的观察和概括,充满了揭露与批判的意味。事实上,小说题目本身就是辛克莱对美国非常态社会所作的一个形象化定义:工业化的美国正是一片残酷血腥的“人间丛林”。

19世纪末期,英国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在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基础上提出了社会进化论的思想。他将穷人解释为生存竞争中的“不适者”,而财富则被视为成功的标志。他认为,就像丛林里动物间的相互厮杀捕食可以使老、弱、病、残、最不善奔跑和最没有力量的动物被淘汰掉一样,人类经过长期竞争,劣等人就会让位于优秀者,就能逐渐形成一个由人类最优秀分子所组成的美好社会。“这种净化过程”残忍却“充满利益”,是人类社会最终达到完美状态的保证。斯宾塞反对一切改革,认为改革将会干扰社会的自然演进;他反对国家实行济贫制度,认为强者淘汰弱者乃是社会进步的必然和保证;他尤其反对政府干预经济生活,强调政府的责任在于保障个人的自由与权利,而政府的干预乃是剥夺个人自由,同偷窃一样“必然也是一种犯罪”[2]。

斯宾塞的理论被传入美国时,恰逢美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特殊历史时期。大企业迅速崛起,工商业巨头们为了聚敛社会财富不择手段,被时人称为“强盗大亨”。社会进化论宣扬的所谓“丛林法则”恰好迎合了这些暴富者的敛财心理,为他们的恶意竞争与残酷剥削行为提供了理论依据。在他们的推崇下,一种充分体现着“丛林法则”精神的“自由放任主义”思潮开始在美国社会经济生活中大行其道,将美国社会变成了一个弱肉强食、互相倾轧的“人间丛林”,造成了政治腐败、经济秩序混乱、道德失范、贫富极化和劳资冲突剧烈等一系列恶果。

社会问题层出不穷逐渐引起了一些有良知与正义感的学者们对美国民主制度的深刻忧虑。他们纷纷从各自专业角度出发展开社会批判,自发结成了一条反对“自由放任主义”的阵线,辛克莱便是其中的一员。他发挥自身的写作特长,将其对残酷现实的揭露以及对社会改革的美好设想诉诸笔端,这便是《丛林》的写作缘起。

辛克莱原本曾在小说中直言不讳地指出,美国社会犹如丛林一般“充满了互相捕食的生物”。他辛辣地讽刺在“这片光荣的自由之土”上“再次上演着弱肉强食,就同主导丛林的法则一样”,只不过它“不是要你的血和命,而是要你的钱”[3]。这些话语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美国工业化过程中大企业和金融寡头垄断工商业,贿买公共权利,排挤中小企业,剥削劳工,从而把持国家政治经济命脉的罪恶行径,体现着辛克莱对非常态社会现状的认识。令辛克莱无奈的是,虽然他在书中所述内容均为事实,有凭有据,但是由于被揭露者处于社会强势地位,出版商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辛克莱辗转于五家出版商之间竟到处碰壁。他最终不得不作出妥协,应出版商的要求删去了上述话语,以求小说得以出版。尽管如此,这些曾经在小说原稿中存在过的话语无疑乃是辛克莱自己对小说题目所作的补注,语意清晰地诠释着“丛林”一词在该书中的深刻含义。

不过,辛克莱在与出版商打交道的过程中也并非总是委曲求全。每当出版商要求辛克莱删掉小说中更为具体和本质性的揭露情节时,辛克莱便总是态度坚决,不肯屈从,而这种做法同样是出于揭露的初衷。有出版商曾经以“丛林”一词“过于挑衅”为由要求辛克莱给小说改名,被辛克莱一口回绝[3]69。辛克莱的坚定立场说明,“丛林”这个题目对于辛克莱此次创作具有着无以取代的重要性。它体现着辛克莱心灵深处最深刻的创作目的——揭露黑幕、呼唤正义,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牺牲掉的东西。他期待能够以这部《丛林》唤起公众的改革热情,将这片“丛林”般的野蛮之地变为秩序井然的美好社会。正如他在述及小说结尾部分的创作心态时所言,“我最后奋笔疾书,恨不能解决掉美国所有的问题。”[4]

三、芝加哥屠宰场:辛克莱对新闻化写作手法的选择及对美国社会黑幕的揭露

虽然《屠场》使辛克莱“一夜成名”,但它却并非以艺术成就见长。不仅如此,该书自问世百余年来,还不断因其艺术缺陷而遭人诟病,诸如故事情节冗长、人物描写一般化,缺乏艺术特色等等。探其究竟,这实则是辛克莱为实现其写作目的而在艺术价值与社会价值之间作出的主动选择。辛克莱强烈反对仅仅为艺术而艺术,他认为“所有的艺术都是宣传”,而艺术家则应该与时代精神保持一致,其艺术应该是“对生活的体现”[5]。辛克莱赞成美国作家弗兰克·诺里斯的观点:“在改变人们的态度方面,一部小说能像一次布道一样有效。”他更推崇英国诗人雪莱的主张:“作家应该充当‘人类的立法者’,引领社会变革。”[3]46他还特别强调:“一个作家要有话可说,而且要说话清晰严谨。”他曾说到:“我要讲事实,让人们自己去领悟其中的道理。”[3]162这种创作思想表明,辛克莱的创作既不是为了给读者提供狭义的艺术欣赏,也不是为了满足有闲有钱阶层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是为了匡扶正义,推动实实在在的社会变革。

正是基于上述信念,辛克莱为《屠场》采取了新闻化的写作手法,从确定写作内容,到实地调查取证,再到将调查结果公之于众,始终遵循着新闻报道的路数。这的确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该书的文学艺术性,但是却能够恰当地服务于揭发社会黑幕的目的。动笔前,辛克莱曾亲自到芝加哥屠宰场明察暗访。他装扮成工人的模样,在工人中间生活了七周时间,接触了劳工、工头、酒吧招待、教士、警察、政客等各色人等,从他们那里了解到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他住到玛丽·麦克道尔大学“社会服务处”里,在那里又找到了不少知情者。他还拜访了“赫尔会馆”(当时美国影响最大的一家“社会服务处”,设在芝加哥)的创始人简·亚当斯,从这位久负盛名的社会改革家那里获得了不少真实信息。更为重要的是,他经亚当斯引荐而结识了阿尔道夫·史密斯。史密斯供职于颇具权威地位的英国药学杂志《刺血针》,具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和医药知识。他此次来芝加哥也是为了调查肉品加工业状况,因为他将于转年发表一组相关的系列文章。他不仅确认了辛克莱所发现的情况,而且还将自己的调查资料提供给辛克莱。他帮助辛克莱访察了芝加哥最大的牛肉图拉斯之一——P.D.阿莫尔屠宰场,“在辛克莱在芝加哥所遇到的很多重要的帮助者中,史密斯应该算是最重要的一个”[3]48。有了大量可靠的调查资料在手,辛克莱将书稿写成了一部纪实性作品。他对芝加哥肉类加工厂真情实景的描写内容翔实,言之凿凿,既不隐恶,也不虚构渲染,令被揭露者既恼怒又无可奈何。

《屠场》出版后,J·奥格登·阿默尔等芝加哥肉类加工业的巨头立即对辛克莱展开攻击。他们雇用文人在各类报刊上发表文章,指责辛克莱捕风捉影、言过其实。不过,辛克莱出示的各种证据清清楚楚,不容置疑,任凭肉商们使出各种解术,终归无懈可击,难以加之诽谤的罪名。事实上,《屠场》的出版商沃尔特·佩琦早就对该书的真实性心中有数。佩琦在拿到书稿后,曾委托律师对其中所述的内容逐一进行了核查,确信不至于惹起官非,才肯将其付梓成书。《屠场》问世后,时任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也曾派人暗中前往实地调查。结果,调查组为总统带回了“一篇足以激起最大愤慨的报告书”[6],证实了《屠场》中的绝大多数指控。

就揭露当时美国社会的“丛林”属性而言,芝加哥无疑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因为它在美国工业化时代最具典型特征。那里生活着当时美国社会中势力最强大和最弱小的两个群体:一个是大垄断企业阶层,他们虽居少数,却操纵着国家的政治经济命脉,有“无形政府”之称;另一个则是劳工阶层,他们大多是来自东南欧的贫苦移民,虽然为数众多,但却人微言轻,任人宰割,是工业垄断最直接和最大的受害者。当时的芝加哥号称“世界屠夫”,它不仅垄断了美国本身的肉类加工业,而且在国际肉食品市场上也占据着最主要的地位[7]。19世纪末期,芝加哥作为连接美国东西部的主要铁路枢纽,拥有着发展肉食品加工业的得天独厚条件。因为那里是移民入美后的一个聚居地,所以不愁没有劳动力。更重要的是,从那里到东西部各主要城市的铁路运输时间基本都在一天左右,最长也不过两天,这就使西部农牧场所饲养的牲畜能够被活着运到那里,而在发明了冷冻车的条件下,那里加工的肉食品也可以在腐烂前被及时送往东部销售市场。所以芝加哥的肉食品加工业异军突起,以阿默尔公司为首的五大行业巨头发展成为堪与美国采矿业和钢铁业相媲美的大型托拉斯企业,其垄断程度之高及其劳工处境之艰难都在美国工业生活中具有典型性。

在《屠场》诞生前后的时代,芝加哥已经成为公众关注的一个焦点。那里既是一片贫富悬殊、黑暗腐败的“人间丛林”,也是众多有识之士的一个社会改革试验场。当时美国最著名的社会服务处运动者简·亚当斯的“赫尔会馆”、实用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的社会实践学校等不少有影响的民间社会改革机构均设立在那里。唯其如此,心系改革的辛克莱才会也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屠夫巨人”。社会缺乏公正就注定不得安宁,芝加哥垄断企业的残酷剥削压迫激起劳工的强烈反抗。愈演愈烈的劳资冲突使那里成为美国社会风暴的一个中心。1886年的著名“五一”工人大罢工更使那里成为“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发源地。1904年夏天,芝加哥肉类加工厂工人为争取改善工作环境与工资待遇进行罢工。罢工者虽殊死一战,却难以抵挡血腥的镇压。这次罢工牵动了全美各界的神经,社会改革者和新闻记者纷纷云集此地,辛克莱也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在罢工失败之际,他奋笔疾书,文字激昂,在《呼唤真理》报上发表宣言,来为罢工者鼓舞士气:“罢工失败了。现在你们要做什么?”为了让公众了解芝加哥肉类加工厂的更多真实情况,他受《呼唤真理》报资助前往事发现场。他自述:“我选择了芝加哥作为场景。是刚刚发生的罢工使我想到了这个主题。”[8]

四、“丛林事件”:辛克莱对社会改革道路的坚定选择及美国“纯洁食品运动”的兴起

辛克莱写作《屠场》非为名利,这一点不难证明。在他写作《屠场》之前,他的富翁姨父曾经给他提供过一份薪酬丰厚的工作,他尽管生活捉襟见肘却辞而不就。小说引起轰动后,又有人找上门来表示愿出资利用辛克莱的声誉建立一个“模范肉类加工厂”,给辛克莱的好处是市值30万美元的股票。辛克莱明白,假如他接受这一贿赠,这家公司便会在报纸上以他的名义大作广告,而他本人则立时名利双收。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可能已经成为美国商会和全国市民联合会的主要讲演人”;“我的名字也荣登名人册,满载溢美之辞”;“同时,我可能还会在理弗赛德·德理弗拥有了一幢或者更多的别墅,美女则是想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根本不会有谁批评我”[9]。不过事实证明,这笔貌似两全其美的交易最终并未达成。数十年后,辛克莱袒露心声:“出名后感觉如何?实话说对我个人毫无意义”;“假如为自己着想,我早就坐上头班火车到无人之处,永不再回喧闹的人群;可是我留下来了,因为‘名誉’意味着报刊会登载一点我想说的话”[4]171。

日后谈及这部小说,辛克莱曾经不无感慨地说道:“我瞄准的是公众的心,却打中了他们的胃。”[4]175此言常被用来说明辛克莱创作《屠场》本无心于食品问题,而旨在劳工运动。其实对于一位胸怀“丛林改革”大业者而言,两者并无矛盾。辛克莱虽然认为劳资关系改革更为根本,但也从未否认过治理食品安全问题对于改变美国社会“丛林”状态的作用,他为推动政府治理食品安全问题所付出的坚定努力便可为证。辛克莱所言并非是在埋怨公众误读了他在书中表达的信息,只是在抱憾《屠场》仅仅激起了公众对食品安全问题的愤慨,而未能唤起他们正视“自由放任主义”的更大、更危险的恶果,尤其是劳资冲突问题。作为当时的知识精英,辛克莱当然明白,历史前进的方向并非为某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左右,他选择因势利导、顺应民意的改革方式实为明智之举。《屠场》问世后,美国各界围绕不洁食品问题迅速呈现出连锁反应:先是书中揭露的肉类加工问题激起全国消费者的极大愤慨,声讨之声响成一片;继而“给食品加工工业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10],致使美国肉食品在国内外市场上的销量急剧下降,肉品加工商损失惨重;最终又连累到政府肉食品检验部门,它也因玩忽职守、把关不严而开始丧失公信力。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各界人士纷纷从自身利益出发高度关注食品安全问题,在整个美国形成了一种公众、肉类托拉斯、总统与各级政府、国会皆聚焦食品安全事务的局面。相对于解决劳资冲突问题而言,食品管理改革的时机显然更加成熟。所以辛克莱便借助有力的舆论形势,不遗余力地推动食品改革运动。这场以《屠场》为“导火索”的“纯洁食品运动”最终随着《纯净食品与药品管理法》的出台而胜利落幕。

简言之,辛克莱对食品改革的贡献也是其投身社会改革的主动选择,而并非“无心插柳”的结果,下列史实可以为证。辛克莱早在亲自走访芝加哥之前就已经开始关注食品问题。他对报刊上的相关揭露动向了然于胸,对芝加哥记者查尔斯·拉塞尔的报道尤其熟悉。后者自1900年前后便已开始“对肉类加工商们开战”[11]。1905年2月到9月间,拉塞尔的系列报道“世界上最大的托拉斯”在《美国人》上连续刊载,对肉类托拉斯见利忘义、蒙蔽消费者和非法经营、暴力打压竞争对手等恶行进行了抨击。辛克莱读罢激动不已,并向拉塞尔写去了热情洋溢的贺信。经过在芝加哥的亲身实地访察后,辛克莱对肉品加工厂恶劣的卫生状况、危险的工作环境和敷衍了事的政府检验过程等看得更加真切,这使他感到如鲠在喉,不揭露便不能消除心中的块垒,于是便有了《屠场》中那些“又是血又是内脏”的血腥描写。在为小说寻找出版商的过程中,曾有“买主”让他删掉这些内容,因为“在美国从未出版过如此可怕的东西”。这位出版商承诺,只要辛克莱同意去掉“这些令人反感的段落”,他便确保该书出版后销量将比预计成倍增长;反之,则不予出版。辛克莱虽然面临出书无门的困境,却依然不为所动。他宁愿自筹出版经费,也决不肯粉饰太平。他也明白:“假如我遵从了他的建议,我那段时间的生活会更好过”,不过他也知道“但那样我也就不是我了”[4]162。上述事实证明,辛克莱对食品问题的揭露也是其创作主旨之一。

辛克莱的“固执”自有用意,那是比多卖几本书更大的目的。他选择了时任总统罗斯福作为第一个读者。他将《屠场》的样书寄给罗斯福,并上书总统,力陈己见,使本无心对肉类托拉斯采取断然措施的罗斯福总统心有所忌。为平民愤,罗斯福做出姿态,邀请辛克莱到白宫议事。辛克莱则抓住时机,谏言总统派得力人选深入实地彻查书中揭露的问题。为确保政府调查能够客观公正,生活拮据的辛克莱又自费资助社会改革者艾勒·瑞夫前往芝加哥给予协助和监督,而他本人也加大了进攻牛肉托拉斯的火力。他接连为各家刊物撰稿,用大量确凿证据证明《屠场》所言不虚。在1906年春夏之季,辛克莱连续在《科利尔斯》、《人人杂志》、《竞技场》和《独立》等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的文章,包括“屠宰场的秘密”、“反对全国食品大施毒者的战役”、“不宜食用肉品业”、“《丛林》真实吗?”等[11]88。其结果,在辛克莱和肉品垄断公司之间演化成一场激烈的较量,辛克莱“疯狂地工作着”,“而肉品加工商们也同样愤怒地忙碌着”[12]。纵观人类历史,大大小小的改革无不需要改革者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美国“纯洁食品运动”的缘起也不可能简单到是一本小说“歪打正着”的结果。这里暂且不提在辛克莱以外,曾经有过多少开明人士为此奔波呼吁;至少辛克莱本人的执著足以说明其行为显然是出于自觉和本意。

1906年,美国国会终于通过了《纯净食品与药品管理法》。该法规定食品与药品生产商必须为产品配带商标,如实标明所含成分,并禁止在产品中添加某些有毒物质。同时出台的《肉类检验法》还规定,从活畜到罐头都要接受政府的严格检查[6]104。无可否认,对于上述法律的出台,《屠场》及辛克莱有着一份不小的功劳。从这一意义上讲,《屠场》已经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而是一次历史事件的核心。“丛林事件”既是一个新闻舆论推动国家立法的成功案例,也是对一位负有正义感的作家投身社会改革事业的忠实历史见证。

[1] Sinclair U.The Jungle[M].Urbana and Chicago:Unive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3-334.

[2] Spencer H.Social Statics[M].New York:D.Appleton,1896:132.

[3] Arthur A.Radical Innocent:Upton Sinclair[M].New York:Random House,2005:69.

[4] Sinclair U.American Outpost[M].Now York:Port Washington;London:Kennikat Press,1932:161.

[5] Crunden R.Ministers of Reform:The Progressives'Achievement in American Civilization 1889-1920[M].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2:172.

[6] Harrison R.State and Society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M].New York:Addison Wesley Longman Inc.,1997: 104.

[7] Barrett J.Work and Community in the Jungle:Chicago's Packinghouse Workers 1894-1922[M].Urbana;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16-19.

[8] Subacius G.Upton Sinclair:The Lithuanian Jungle[M].New York:Rodopi B.V,2006:1.

[9] Dell F.Upton Sinclair,a Study in Social Protest[M].New York:George H.Doran Company,1927:106.

[10] Harbaugh W.The Life and Times of Theodore Roosevelt[M].New York:Collier Books,1967:250.

[11]Brasch W.Forerunners of Revolution:Muckrakers and the A-merican Social Conscience[M].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0:84.

[12]Filler L.The Muckrakers,Crusaders for American Liberalism[M].University Park: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6:166.

猜你喜欢

辛克莱丛林芝加哥
丛林之歌
萨科—樊塞蒂审判案的艺术再现:评厄普顿·辛克莱的《波士顿》
芝加哥建筑双年展
抬起芝加哥
“创造历史”——2017芝加哥建筑双年展
作家的回信
丛林大作战
卡恩之妻:令人费解的痴情
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
一起去丛林露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