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素描
2011-02-28曾大兴
曾大兴
(广州大学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006)
二十世纪词学史上长期存在两个重要的流派。早在三十年代初期,查猛济先生就在一篇文章中指出:
近代的“词学”大概可以分做两派,一派主张侧重音律方面的,像朱古微、况夔笙诸先生是;一派主张侧重意境方面的,像王静庵、胡适之诸先生是。只有《词史》的作者刘先生能兼顾这两方面的长处。[1]
就我所知,查先生应该是第一个关注并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虽然他对这两个流派的基本特点的描述还不够完整和准确,但是他的提法却得到某些人的附和,有人就曾经把这两个流派简称为“朱况派”和“王胡派”。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词学界开始总结本世纪的词学成就和经验教训,出现了若干专著和论文,其中至少有两篇文章讲到这两个词学流派。一篇是胡明的《一百年来的词学研究:诠释与思考》。作者把这两个词学流派称为“体制内派”和“体制外派”,把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郑文焯、夏敬观、刘毓盘、梁启勋、吴梅、王易、汪东、顾随、任讷、陈匪石、刘永济、蔡桢、俞平伯、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赵万里等人划入“体制内派”,把王国维、胡适、胡云翼、陈钟凡、郑振铎、陆侃如、冯沅君、柯敦伯、薛砺若、刘大杰等划入“体制外派”。作者对这两个词学流派的宏观描述大体上是正确的,但是由于缺乏实证性的个案研究,有些结论还值得商榷。例如俞平伯和顾随的词学观点,显然受了王国维的深刻影响,不应把他们和朱祖谋、况周颐等人一道划入所谓的“体制内派”。又如在讲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重豪放、轻婉约”这个倾向时,作者把这笔账都记在了胡适和胡云翼的头上,这也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在“重豪放、轻婉约”这个问题上,龙榆生和夏承焘等人也曾起过重要的推波助澜的作用。[2]
另一篇是严迪昌、刘扬忠、钟振振、王兆鹏的《传承、建构、展望——关于二十世纪词学研究的对话》。刘扬忠讲:“近年来,词学界同仁在总结本世纪词学史的时候,时常说起这个领域长期存在两大学术宗派:一派是以承续晚清民初旧词学为主的‘传统派’,一派则是借助现代文艺学来解决词学问题的所谓‘新派’。两派并立,是二三十年代以来词学界的事实,不是什么人主观划分的。”刘扬忠还为“新派”词学家做了一些辩护。他指出:
多年来,词学界流传着一个不知起于何时何处的说法:认为词学“新派”诸人观点与方法虽新,但对词学这门“专门之学”却毕竟不是内行,因此对词学所说的一些话似乎“靠不住”。这一说法影响很大,以致最近有学者发表回顾百年词学史的文章,还把“新派”称为“体制外派”,兆鹏君提到这一派时,也称之为“业馀的词学‘票友’”。
我是不赞同“体制外派”和“业馀”、“票友”这类称呼的,因为这些用语包含着认为王国维、胡适、梁启超、俞平伯等人不是“词学中人”,不是“内行人说内行话”的意思,实际上否定了 (至少是贬低了)他们在本世纪新词学中的作用和贡献。事实上,“新派”诸人几乎无一不是淹通文史而兼精词学的大学者……。
总之,词学中的“新派”并非不懂词学,他们对本世纪词学的贡献应该得到充分肯定。他们与“传统派”的主要不同点在于思想、观念、方法新,在于他们为词学这块旧学领地引入了近代文艺科学理论,建立起了新的学术体系和研究范式。从本世纪前半期为词学带来勃勃生机和新气象的多半不是搞词学的人这一点,我进一步联想到,我们这些新时期的“词学专家”如果眼中只盯住“词学”这块领地,而不把研究对象放到整个文学系统乃至整个大文化系统中去研究、考察、诠释的话,我们就无法开拓词学的新局面,词学的“显学”地位也将溃落!我们应该真正打破传统词学封闭主义、孤立的、铁板一块的思维定势,像当年那些“新派”词学家那样,将这门学问向广阔的天地开放,让它在新的时代焕发出新的学术生命力。[3]
刘扬忠的这番话是说得非常好的,在我看来,可以说是说出了我多年来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我个人是十分赞同的。但是,他的这些话,在当今词学界,又有多少人能够完全接受呢?为了让词学界的部分学者能够真正放弃对“新派”词学家的偏见,也为了让广大的词学爱好者能够真正了解有关词学史的真相,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这些“新派”词学家进行细致、深入的个案研究,用具体的事实来证明他们在二十世纪词学史上的“作用和贡献”。
我从 1987年 12月开始萌发研究二十世纪词学流派的念头,至 1990年 6月,完成了一篇大约三万字的初稿,名为《二十世纪中国词学之南派与北派》。我根据“词学家从事词学活动与词学研究的主要地域”、“词学代表作产生的地域”、“词学家之间的师承关系与交往”、“词学家的词学思想与主张”、“词学家的治词路子与方法”、“词学家本人及其师友、弟子、亲属的表述”等综合指标,把朱祖谋、况周颐、郑文焯、张尔田、夏敬观、陈洵、叶恭绰、吴梅、蔡桢、杨铁夫、陈匪石、刘永济、汪东、王易、任讷、赵尊岳、夏承焘、李冰若、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卢冀野、周咏先、朱居易、万云骏等列入“南派”,把王国维、梁启超、梁启勋、胡适、胡云翼、赵万里、冯沅君、俞平伯、浦江清、顾随、华钟彦、吴世昌、刘尧民、王仲闻、邓广铭、缪钺等列入“北派”,然后对这两个流派形成的地理环境与时代背景,它们的发展、演变、成熟和谢幕的过程,它们的词学渊源、词学思想、治词路子、研究方法、词学成果、学术影响与历史局限等等,做了一个初步的梳理,同时还对现代学术流派产生的条件、特点、规律及其学术文化意义做了一个初步的探讨,并就新时期的词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其它学科如何催生新的学术流派提出了若干建议。
我当时对这个宏观性质的研究课题是怀着高度的热情和信心的,甚至还想在这三万字的基础上,写成一本专著。遗憾的是,这个课题后来因为别的课题而被搁置了。直到 2004年 6月,我才得以重新拾起它。这时我才发现,十四年前草拟的那个稿子,多少还是有些粗糙的,有些细节也经不住推敲。而这其中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在对这两个词学流派进行宏观描述之前,没有对有关词学现象和有关词学家进行细致、深入的个案研究。
于是我暂时搁置做宏观研究的念头,从二十世纪已故词学名家中,选取最具代表性的二十家,进行认真的个案研究。从 2005年 8月至 2010年 11月,先后在有关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二十三篇论文,还在2009年 1月,在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词学的星空──二十世纪词学名家传》这本书。我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从事二十世纪词学名家的个案研究,其实就是为下一步的宏观研究──二十世纪词学流派研究做准备。
通过对二十世纪二十位已故词学名家的个案研究,我发现了不少新的材料,也对过去人们所熟知的一些材料做了必要的甄别,从而弄清了许多事实的真相,形成了一些自己的认识。本文即以这些材料和认识为依据,对二十世纪的两个词学流派做一个素描。目的是为了征求意见,以便能够把“二十世纪词学流派研究”这个课题做得好一些。希望学术界同仁不吝赐教。
一 命名依据与流派归属
如上所述,关于二十世纪的这两个词学流派,曾经有过这样的命名:一是“朱况派”与“王胡派”,一是“体制内派”与“体制外派”,一是“传统派”与“新派”。我个人是不太赞同这些命名的。我认为,“朱况派”与“王胡派”这个命名不太准确,而“体制内派”与“体制外派”、“传统派”与“新派”这两个命名则含有褒贬之意,未免先入为主之嫌。我主张从地域的角度,给他们一个中性的命名,即“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
“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的命名依据有两个:一是两个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朱祖谋和况周颐、王国维和胡适)从事词学活动与词学研究的主要地域,二是他们的词学代表作的产生地域。
关于二十世纪二十位已故词学名家的流派归属的认定,主要是依据这样三个条件:一是他们的词学活动与词学研究的主要地域,二是他们的词学代表作的产生地域,三是他们的师承关系,或者说,他们所接受的词学影响。见下表:
“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代表人物的流派归属简表① 郑文焯、夏承焘、詹安泰、王国维四人在词学方面的师承对象不具体,不太好确认。郑文焯与王鹏运有过交往,但较少受到王的影响。夏承焘与朱祖谋有过联系,但其词学主张与朱氏差异较大。詹安泰与李冰若、夏承焘、龙榆生等均有交往,但其词学思想主要还是受常州派的影响。王国维自成一家,与传统的词学家之间没有师承关系,也较少受到传统词学的影响。
也许有人认为,在我所讲的北派词学名家中,真正出生在北方的只有冯沅君、顾随和缪钺三人,其他的都是南方人,把他们十个人一概列入“北派词学”似乎不太合适。在这里,我要强调一下,关于他们的流派归属的认定,并不是依据他们的籍贯,而是依据上述三个指标。我想引用一位名人的话来为自己做点辩护。鲁迅先生在谈到“京派”与“海派”时指出:
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梅兰芳博士,戏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贯,则为吴下。”[4](P349)
事实上,二十世纪词学史上的“北派”与“南派”,与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京派”与“海派”,其命名依据是一样的,即“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
也许还有人认为,“北派”中的胡云翼、刘尧民、缪钺等人,其词学活动与词学研究的地域在南方,其词学代表作的产生地域也在南方,把他们列入“北派词学”似乎也不太合适。在这里,我要强调一下他们的师承关系或者他们所接受的影响这一条件,同时还要引用一位名人的话再次为自己做点辩护。钱钟书先生在谈到南北画派时亦曾指出:
画派分南北和画家是南人、北人的疑问,很容易回答。从某一地域的专称引申而为某一属性的通称,是语言里的惯常现象。譬如汉、魏的“齐气”、六朝的“楚子”、宋的“胡言”、明的“苏意”;“齐气”、“楚子”不限于“齐”人、“楚”人,苏州以外的人也常有“苏意”,汉族人并非不许或不会“胡说”、“胡闹”。杨万里的《诚斋大全集》卷七九《江西宗派诗序》:“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更是文艺流派里的好例子。拘泥着地图、郡县志,是说不通的。[5](P9)
事实上,关于“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的命名,最初的理由就是他们的主要代表人物 (朱祖谋和况周颐、王国维和胡适)的词学活动与词学研究的主要地域以及他们的词学代表作的产生地域,一个在苏州──上海,一个在北平,也就是说,“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最初是“某一地域的专称”,当我们把朱、况与王、胡的同道者或者追随者都分别列入这两个词派的时候,“北派词学”与“南派词学”,就“从某一地域的专称引申而为某一属性的通称”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的命名依据,与绘画史上的“南派”与“北派”的命名依据是一样的。
二 “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之真相
通过对“南派”词家的个案研究,我发现了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材料和问题,弄清了许多事情的真相。略举十例:
一,朱祖谋是“南派”词学的领袖人物,他的主张主要有两点:一是“尊吴”,一是“严律”。可是就在“南派”词学内部,就出现了不少反对的声音。例如郑文焯、夏敬观、龙榆生、夏承焘、詹安泰等人,都反对把吴梦窗树为典范,反对在词的格律方面 (尤其是在四声方面)斤斤计较。[6]这说明“南派”并非铁板一块,至少在词学主张上,他们是有分歧的。
二,况周颐讲“重、拙、大”的时候,把梦窗词树为典范。可是在他讲到他所标举的词的最高境界——“穆境”的时候,却再也不提梦窗词了。他认为有“穆境”的词是唐五代词和北宋词,南宋只有辛弃疾一人的词才有“穆境”。这一点很值得注意。这说明在况周颐的心目中,梦窗词并不是最好的,梦窗词只是符合“重、拙、大”中的“重”这一条而已。而“重、拙、大”算什么呢?和“穆境”相比,它不过是个初级阶段的东西。[7]
三,人们通常把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和况周颐相提并论,称为“晚清四大家”,其实据我的研究,王、朱、况三人的词学主张是相通的,而郑文焯却是一个“另类”。郑文焯对梦窗词所下的功夫,并不亚于朱祖谋等人,他对梦窗词是很有发言权的。可是他并不推崇梦窗词。他推崇的是柳永词和白石词。他虽然在词律方面做过许多专门的研究,但是他所重者在词的音律 (乐律),不在词的格律,不似朱祖谋等人那样在格律方面 (尤其是在四声方面)斤斤计较。他的词学主张对夏敬观是有影响的。[8]
四,夏敬观是第一个公开著文批评况周颐《蕙风词话》的人。况氏讲梦窗词,只讲他的优点,不讲他的缺点,甚至还把他的缺点当作优点来讲。这就难免出现偏差。夏氏讲梦窗词,要比况氏理性得多。况氏与夏氏论词,皆宗“北宋”,但况氏主张由“南宋”而“北宋”,夏氏则主张由“北宋”而“北宋”;况氏主张取法“南渡诸贤”,夏氏则主张取法“北宋名家”。夏氏直截了当,况氏绕了一个弯子。读况氏《蕙风词话》而不读夏氏《〈蕙风词话〉诠评》,
对况氏所讲的许多问题,是难以有一个清晰而理性的认识的。[9](P320-325)
五,熟悉二十世纪词学史的人都知道龙榆生是朱祖谋的弟子,可是事实上,龙氏只是继承了朱氏的“校词双砚”,只是整理出版了朱氏的遗作,并没有继承朱氏的词学主张。朱氏尊吴 (梦窗),龙氏尊苏(东坡)、辛(稼轩);朱氏在格律上斤斤计较,龙氏不以为然。1979年以后,词学界某些人把“重豪放、轻婉约”的账全都算在胡云翼的头上,只字不提龙榆生。殊不知龙榆生对苏、辛“豪放词”的推崇力度,并不亚于胡云翼。[9](P357-359)
六,词学界把唐圭璋、夏承焘和龙榆生三人,并称为“当代词学三大家”。其实他们三人在词学主张上是大有区别的。唐氏属于真正的“朱况派”,夏氏和龙氏则不是。唐氏非常推崇朱、况的词学主张;[10]夏、龙二氏对况氏多有批评,对朱氏则多有保留。
七,夏承焘在词学上堪称“一代宗师”,可是他并不怎么热爱自己的专业。他在“苦闷”之中完成了几部传世之作。他晚年在《天风阁学词日记》的“前言”中说:“三十前后,始专攻词学……自悔所学无济于时,尝思跳出故纸堆中,另觅新径,然积习既深,欲弃去终未能也。凡此种种矛盾苦闷心情,无可告语,夜阑灯下,一再诉之于日记。”一个并不怎么热爱自己专业的人,居然能够在词谱之学与词律之学上取得划时代的成就。这种现象值得各方面的学者作深入的探讨。[9](P390-395)
八,刘永济在填词方面颇得朱、况之奖掖,但是并不为朱、况的门户所限。他的词学主张,主要渊源于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但是在不少问题上,他也能够吸收张炎、朱彝尊和王国维等人的某些意见或观点。他是一个见解比较通达的词学家。有人说刘永济“论词则一主况先生”,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刘永济对梦窗词的解读,远远超过了朱祖谋、陈洵和杨铁夫的水平。[9](P428-439)
九,所谓“朱况派”,就是叶恭绰和蔡桢所说的“桂派”。这个词派的早期领袖是临桂人王鹏运,后期领袖则是归安人朱祖谋和临桂人况周颐。陈洵是岭南人,与“桂派”有一种地缘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与“桂派”其他重要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很密切的。他的词,体现了“桂派”在创作方面的实绩;他的“师周吴”和“贵留”的主张,是他在理论方面对“桂派”的重要贡献;他的说《梦窗词》,则是他在批评方面对“桂派”的重要贡献。正是在创作、理论和批评三个方面的重要贡献,奠定了他在“桂派”词学中的重要地位。近年来,研究“桂派”的著作和论文都不提陈洵这个人,无疑是一个很大的缺憾。[11]
十,詹安泰虽然是岭南人,与“桂派”有一种地缘关系,但是他不赞同“桂派”的主张。他反对“极力抬高吴词的声价”,主张“填词可不必严守声韵”,强调“从考明本事中以求寄托”。他和陈洵不一样。如果说陈洵是“桂派”的一个重要成员,詹安泰就是“常州派”在岭南的最后一个代表。他对“常州派”有继承,也有修正。[12]
总之,“南派”内部的情况是比较复杂的,不可简单而论。就他们的知识结构、学术背景、治词路子、研究方法以及词学成果的表现形式来讲,确实带有许多传统的色彩,但不宜简单地称之为“传统派”,或者“旧派”,也不宜简单地称之为“朱况派”。就词学主张来讲,朱祖谋、况周颐、吴梅、唐圭璋、赵尊岳、陈洵、杨铁夫等人,是标举“重、拙、大”,推尊吴梦窗,严求格律的,似可称之为“朱况派”;而郑文焯、夏敬观、夏承焘、詹安泰、任讷等人,包括朱祖谋的弟子龙榆生,就不能称之为“朱况派”。他们这些人,不讲什么“重、拙、大”,也不看好吴梦窗,也不在格律问题上斤斤计较。和“朱况派”相比,他们的视野要开阔一些,词学主张也要通达一些。
就“北派”这一方面来看,我也发现了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材料和问题,弄清了许多事情的真相。亦举十例:
一,关于《人间词话》。自从张尔田讲王国维“晚年亦颇自悔少作”之后,龙榆生等人也跟着讲,于是这句话便流传开来,成为某些人诋毁《人间词话》的一个口实。事实上,这是一个误传。1925年,北京的朴社计划出版《人间词话》的单行本,委托王国维的海宁同乡陈乃乾与王国维联系。王氏回信说:“此书弟亦无底稿,不知其中所言如何。请将原本寄来一阅,或有所删定,再行付印。”及至陈氏寄上“《人间词话》一册”,王氏除了“改正”“讹字”,并没有做内容上的任何“删定”,只是要求“发行时,请声明系弟十四五年前所作,今觅得手稿,因加标点印行云云”。(见《王国维全集 ·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这个单行本,就是俞平伯根据王氏最初发表在《国粹学报》上的《人间词话》予以标点的。如果王氏真的“自悔少作”,他就不会同意出版单行本;或者即使同意出版单行本,也会在收到“原本”(即《国粹学报》本)之后,对内容有所“删定”,而不仅仅是“改正”“讹字”而已。可见王氏对这本“少作”并无“自悔”之意。[9](P18-22)
二,胡适对王国维的词学功底是很推崇的。1924年 7月 4日至 12月 9日,也就是在他的《词选》(上海商务印书馆 1927年版)问世之前,胡氏曾六次致信王氏,请教有关词乐问题和词的起源问题。(见《胡适书信集》,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6年版)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胡适向著名词学家请教词学问题,仅限于王国维一人。[9](P33-40)
三,胡云翼写作旧体诗,是受了郁达夫的影响(见胡云翼《废笔吟》);他研究中国古典诗词,则受了胡适的影响。胡云翼和胡适是有过交往的。胡云翼在武昌高师读书期间 (1924-1927),胡适曾于1925年 9月应邀去这所大学演讲,演讲的题目是《谈谈 <诗经 >》,内容是介绍他本人“研究古书的方法”。胡适把这个方法归纳为两点:“第一,训诂。用小心的精密的科学的方法,来做一种训诂功夫,对于《诗经》的文字和文法上都从新下注解。第二,解题。大胆地推翻两千年来积下来的附会的见解;完全用社会学的、历史的、文学的眼光从新给每一首下个解释。”这个演讲稿先是刊登在由胡云翼、刘大杰任编辑的《艺林旬刊》第 20期,接着又由被收进由胡云翼任主编的《艺林社文学论集》(上海亚细亚书店1926年版)。
胡适的研究方法对胡云翼是有影响的。胡云翼后来的古典诗词研究,其特点之一,就是能够大胆地推翻前人的附会的见解,能够用社会学的、历史的、文学的眼光来研究作家作品。[9](P60)
四,陆侃如是王国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研究生,冯沅君是胡适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研究生。陆、冯二人的学术观点和研究方法深受王国维和胡适的影响。他们合著的《中国诗史》一书的体例,是按照王国维、胡适所信奉、所坚持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个进化的文学史观设计的。他们曾就这部书的编写体例征求过胡适的意见,胡适不持异议。《中国诗史》的唐宋词部分是由冯沅君执笔完成的。作为胡适的词学弟子,冯沅君在她毕业多年之后,还曾向胡适请教张炎的生平问题,还找胡适借过宋代几位词人的别集。[9](P86-88)
五,俞平伯是胡适的弟子。他是第一个标点整理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人。他的词学观点深受王国维和胡适的影响。他的《读词偶得》(上海开明书店 1934年版)是二十世纪词学史上第一部“鉴赏之学”的专著。他对“词的鉴赏”有一套比较完整的方法和理论,他是“词的鉴赏之学”的奠基人。[9](P105-130)
六,浦江清的词学观点深受王国维的影响。他是词学史上第一个科学地阐释王国维的词学思想与研究方法的人。[13]
七,顾随是第一个在大学里讲授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人。他的词学观点深受王国维的影响。他的“高致说”,是对王国维的“境界说”的一个重要补充,也是他对二十世纪词学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14]
八,吴世昌是顾随的词学弟子。吴世昌在燕京大学英文系读书的时候 (1928—1932),顾随就在燕大任教。吴世昌经常去国文系听顾随讲词。顾随推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吴世昌早年也深受《人间词话》的影响。他推崇王国维的“境界”说。他的词史观和词体观,与王国维是一脉相承的。[15]
九,刘尧民是王国维的精神追随者。他的词史观和词体观,与王国维是相通的。他的《词与音乐》这本书,是二十世纪词学史上第一部系统地研究词与音乐之关系的专著。他在音乐的背景之下,动态地考察词的起源、词的特质和词的衰落的原因,把词学史上几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16]
十,缪钺是第一个对王国维的文学批评和诗词创作进行全面研究的词学家。前期的缪钺,较多地师承了王国维的词学思想;后期的缪钺,则能有选择地吸收张惠言、周济、陈廷焯、况周颐、夏敬观、刘永济等传统词学家的某些正确意见,用以弥补王国维词学思想的不足和失误,从而丰富和发展了王国维的词学思想。[17]在“北派”词学名家中,他是一个与“南派”词学名家交往最多的人。他的词学论文像散文一样优美,同时又包含了一位历史学家的理性精神。如果说王国维是“北派”词学的开创者,缪钺就是“北派”词学的殿军。
“北派”内部的情况不似“南派”那样复杂。他们虽然各有个性,但是在词史观和词体观方面,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在知识结构、学术背景、治词路子、研究方法以及词学成果的表现形式方面,也有许多相通之处。不过这一派不宜简单地称之为“王胡派”。比较而言,胡云翼、冯沅君、俞平伯等人,可以称之为“王胡派”,而顾随、刘尧民、浦江清、缪钺、吴世昌等人,就不能称之为“王胡派”,因为他们虽然深受王国维的影响,但是并没有受到胡适的影响。
三 “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之比较
把“北派词学”与“南派词学”进行横向比较,无疑是一件既有趣味、又有意义的事情。这种比较,不仅可以使我们进一步了解这两个词学流派的真相,还可以启发我们思考二十世纪学术史上的许多相关问题。应该说明的是,这种比较,需要联系拙著《词学的星空──二十世纪词学名家传》的有关叙述。兹举十五例:
一,“北派”诸人视野开阔,学通中外。王国维留学日本,胡适留学美国,冯沅君留学法国,俞平伯、浦江清游历西欧,吴世昌讲学英国。浦江清、顾随、吴世昌还是学西洋文学出身的。刘尧民没有出过国,但翻译过不少外国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著作。缪钺没有读完北大,但后来在吴宓等人的指导之下,读过不少汉译学术名著。这些都是“南派”诸人无法比拟的。“南派”中的十位词学名家,没有一个人懂外语,也没有一个人出过国门。
二,“北派”诸人文史兼修,学通古今。王国维、胡适、缪钺在历史学方面,王国维、胡适在教育学方面,胡适在哲学方面,顾随在佛学方面,王国维、冯沅君在戏剧研究方面,王国维、胡适、俞平伯、吴世昌在《红楼梦》研究方面,王国维、吴世昌在文字学研究方面,胡云翼在唐宋诗研究方面,刘尧民在先秦文学研究方面,均卓有成就。浦江清更是一个少见的文理兼修的通才。这些也是“南派”诸人无法比拟的。“南派”中的十位词学名家,除了郑文焯、夏敬观、刘永济之外,其他人的学术成就基本上只限于词学方面。
三,“北派”诸人除了胡云翼之外,都爱填词,且长于填词,这一点和“南派”诸人一样。王国维和顾随的词,还享有很高的声誉。朱祖谋当年曾亲手抄录王国维的《人间词》。刘尧民、缪钺和吴世昌的词也填的很好。胡云翼不填词,不是不能,是不为也。他的七言绝句就写得很好。“北派”诸人填词都讲格律,即使是胡适的那些“白话词”,也都是符合格律的。但是,“北派”诸人中,没有一个人是在格律问题上斤斤计较的。这一点,又和“南派”中的许多人不一样。
四,“北派”诸人多长于新文学的写作,胡适和俞平伯的新诗,冯沅君的小说,在现代文学史上有过重要影响。胡云翼和顾随的小说,也曾被收进多个文学选本。而“南派”诸人中,除了龙榆生写过几首“新体乐歌”之外,其他人都没有染指过新文学。
五,“北派”诸人都持进化的词史观。他们都推崇唐五代和北宋的词,不推崇南宋和南宋以后的词,只有一个辛弃疾算是例外。缪钺写过一本评价南宋词的专著,还写过若干评价南宋词的论文,但都比较有分寸,谈不上推崇。“北派”诸人认为词到“南宋”,就开始衰落了。这一点和“南派”诸人的观点大不一样。
六,“北派”诸人没有一个是推崇吴梦窗的。王国维、胡适、俞平伯、缪钺、吴世昌都是深贬吴梦窗的,胡云翼、冯沅君对吴梦窗的评价要客观一点,但也谈不上推崇。浦江清、顾随、刘尧民的著作中,连吴梦窗的名字都没有出现过,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这一点也和“南派”不一样。“南派”中的多数人都是推崇吴梦窗的。郑文焯、夏敬观、龙榆生、詹安泰不推崇吴梦窗,但不深贬。深贬吴梦窗的只有夏承焘一人。
七,“北派”诸人从来不讲“重、拙、大”,他们只讲“境界”,或者“意境”。他们推崇真实、自然的词风,反对雕琢、晦涩的词风,反对多用典故,反对多咏物、多和韵,反对在格律上斤斤计较。他们认为南宋词多中此病,所以他们不喜南宋词,尤其是不喜吴梦窗一派的词。这一点,又和“南派”中的许多人不一样。
八,“北派”诸人不推崇南宋词,但是都欣赏辛弃疾的词。他们欣赏辛词,但不一定都欣赏他的豪放。王国维欣赏辛词,是因为辛词“有性情”、“有境界”;胡适欣赏辛词,是因为辛词“才气纵横,见解超脱,情感真挚”,而且多用白话写成;顾随欣赏辛词,是因为辛词有“雅量高致”;胡云翼欣赏辛词,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豪放,还因为他的风格的多样性。词学界许多人把“重豪放、轻婉约”的责任全都推在“北派”的头上,尤其是推在胡适、胡云翼的头上,而忽视“南派”中的夏承焘、龙榆生等人,也是非常推崇辛词的。在“重豪放、轻婉约”这个问题上,他们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九,“北派”诸人治词,目的不在“昌明词道”,不在“词的中兴”,不在“尊体”。这是他们与“南派”诸人最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治词,多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但是,由于他们视野开阔,学通中外,能够用新的美学、文艺学的观点与方法来研究词,这就使得他们的词学成果往往能够予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从而刷新了人们对词这一古老文体的认识,扩大了词的社会影响,客观上达到了“尊体”的目的。
十,“北派”诸人的词学成果以词的鉴赏、作家作品论、词史的研究和词学理论的探索为主,即侧重于分析鉴赏,而较少考证。但是他们并非不懂考证,并非没有年谱、辑佚和笺注之学方面的成就。王国维的《清真先生遗事》、冯沅君的《张玉田年谱》、赵万里的《校辑宋金元人词》、王仲闻的《南唐二主词校订》和《李清照集校注》、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等,都是年谱、辑佚和笺注之学方面的上乘之作,即便是以考证、辑佚见长的“南派”词学名家如夏承焘、唐圭璋等,都深表钦服。在这一方面,“北派”和“南派”相比,可以说毫不逊色。
十一,“北派词学”的登场,以1908年至1909年王国维发表《人间词话》为标志;这个流派的谢幕,则以 1995年缪钺的去世为标志,前后存在了将近九十年。“南派词学”实际上是“常州派”的一个余脉,或者变异。“南派词学”的创始人,甚至可以追溯到晚清时的端木埰 (1816-1892)。“南派词学”的登场,可以 1888年端木埰手书《宋词赏心录》赠与王鹏运为标志。端木埰影响了王鹏运和况周颐,王鹏运影响了朱祖谋。“南派词学”的谢幕,则以 1990年唐圭璋的去世为标志,前后存在了大约一百年。
十二,从 1888年端木埰手书《宋词赏心录》赠与王鹏运,到 1924年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与朱祖谋的《宋词三百首》问世,是“南派词学”的“形成期”;从 1908年至 1909年王国维发表《人间词话》,到 1926年胡适出版《词选》、胡云翼出版《宋词研究》,是“北派词学”的“形成期”。二十世纪的三十、四十年代,是这两个流派的“兴盛期”;五十、六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是他们的“岑寂期”;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后期是他们的“中兴期”;九十年代初期至中期,是他们的“谢幕期”。
十三,“北派词学”的活动地域,主要在北平、天津一带;“南派词学”的活动地域,主要在上海、苏州、南京一带。
十四,“南派词学”的贡献,主要在词籍的整理、词律的考证、词人年谱的编撰等方面,“北派词学”的贡献,主要在词论的探讨、词史的描述和词作的艺术鉴赏等方面;“南派”注重对传统词学的继承,“北派”注重对西方文论的借鉴;“南派”标举“重拙大”,重技巧,重音律,论词不分南、北宋,“北派”标举“境界”,重真实,重自然,论词喜五代北宋,于南宋只喜辛弃疾。南、北两派各有长短,但也不乏相互交流:“南派”也做过一些词论的探讨与词作的鉴赏,“北派”也做过一些词籍的整理与词人生平的考证。南、北两派分别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法来治词,共同促成了百年词学的繁荣。
十五,“北派”诸人由于不以词学为主业,从事词学研究的时间也不算长,所以多数人都没有词学弟子,只有王国维、胡适、顾随和吴世昌算是例外。王国维带出了赵万里,胡适带出了冯沅君,顾随带出了叶嘉莹,吴世昌带出了施议对和刘扬忠。这一点和“南派”诸人大不一样。“南派”诸人除了夏敬观之外,都有自己的词学弟子。所以“南派”的传承情况比“北派”要好。“北派”词学之所以长期受到轻视,与这一点也是有关系的。“北派”弟子刘扬忠的上述那一段话,可以说是有感而发。
四 词学流派的意义
“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这两大词学流派的形成,与二十世纪前半叶相对自由的学术文化环境有关系,也与南、北两地的特殊的人文地理环境有关系。学术流派的出现,是学术走向繁荣的一个标志。南、北两派治词的目的不同,观念不同,方法不同,学术成果也各具特色。他们不仅共同促成了二十世纪词学的繁荣,也为二十世纪的整个学术文化营造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在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史的多数领域,都是“有学而无派”。而词学作为一个具有千年历史的传统学科,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出现兴盛的局面,成为一门“显学”,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出现了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流派,就会有不同的学术思想、学术观念的争鸣,就会有不同的治学路子、研究方法的竞技,就会有不同形式、不同风格的学术成果的涌现,这一切,对于词学这个学科本身的建设、发展来讲,对于丰富和加深人们对这门学科的认识、理解来讲,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关于二十世纪词学流派的研究,无疑是二十世纪词学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众所周知,时间和空间,是事物运动的两种基本形式。面对二十世纪词学这笔丰厚的学术遗产,既要有历时性的追溯,也要有共时性的考察,既要有历史的纵向的探讨,也要有流派方面的横向的比较,这样才能解决仅仅从历史的、纵向的维度所不能解决的诸多问题,才能把这一个世纪的词学看得更清楚、更全面、更透彻。这对于促进新世纪的词学如何在前人的基础上实现新的突破,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新世纪以来,由于受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大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的影响,词学界弥漫着一股庸人气息。敢于说真话、敢于批评、敢于提出新见的人不多,多数人习惯于互相恭维,人云亦云,缺乏独到的见解。新世纪的词学,呼唤新的学术流派的产生。有了新的学术流派,词学才有可能出现新的突破。
就二十世纪词学史上的这两个学术流派进行专题研究,还有一个更宏观一点的意义,这就是藉此来考察二十世纪学术史上的一些问题,思考现代学术流派产生的条件、特点和规律,思考如何促进新的学术流派的产生,从而为繁荣我国的人文社会科学提供借鉴。
关于“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的素描大体如此。更深入、更系统的论述有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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