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李贺诗的“冷艳”风格

■翁 娟 鸦元锋(江苏省仪征中学)

“冷艳”在李贺诗中总是与女性这一命题息息相关的。“冷”在李贺诗中对应的是女性的阴冷；“艳”与女性相伴在一起，具有柔弱与浓烈两种特征。这使得李贺诗歌的“冷艳”风格在审美属性上偏于“女性化”。

文化传统中以女性形象与女性特质来附载政治意蕴的思路，必然会涉及李贺的创作——他也是一个奔走于仕途而终不得志的文人。在李贺 27年短暂的生命中，有三次颇为辛酸的仕途经历：第一次是被人以“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为由，取消了举进士的资格，丧失了古代文化人最为光荣的仕进之路；第二次是做了三年奉礼郎——这只是一个从九品上、掌君臣版位的微不足道的小官，而这三年中的日子，又是艰辛、卑微地度过的；第三次是入潞州，依张彻，试图从幕府中寻找仕进之路。相对于进士出身来说，幕僚又是等而下之了。而从李贺离开潞州时“四时别家庙，三年去乡间”的叙述来看，他这三年还是不得志。李贺的三次仕进之路，一次比一次要求低，每次寻求出路的探索都是以失败告终。在这种情况下，李贺按照传统的思路，以女性风格来象征自己无所依傍、苦苦等待的姿态，最正常不过了。李贺是用哀歌来倾诉情不自禁的仕宦梦想。

但是，在传统文人的心态中，构造女性化风格的基准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在这种强大的政治责任感、政治事业心的感召下，即使“不遇”，文人们还是在文学创作中以“女性化”的表述倾诉自己对建功立业的一片深情。在文学作品中构造女性化的同时，也可以迸发出“十五好剑术……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这样扬眉吐气、激昂青云的豪迈与疏朗。正是在政治理想的映照下，“女性化”的柔弱与浓艳在传统文人的声音里只是很小一部分，丝毫不能掩盖文人生气蓬勃的宣泄，也不足以在大部分文人诗歌作品中形成“女性化”的品质。

在李贺的“女性化”构想中，政治责任感与政治事业心是被虚化的。从现存的资料中，我们寻找不到有关李贺自身政治理想的抒写。政治理想已变成某种单调的政治情绪——这就是李贺所强调的皇族意识，所谓“莫忘作歌人姓李”，以及“唐诸王孙李长吉”的自称等。跻身仕途的理由已从“王者师”的理论构想弱化为“宗族情绪”。李贺强调自己的皇族血统，他似乎想以此作为仕进的理想依据，在政治理想受挫折的状态下，在仕进之路被阻塞的过程中，内在的精神动力也就会逐渐地冷却下来，这使得李贺无法生机勃勃地以“独善其身”为姿态来反抗，而他构造的“皇族镜像”，又以虚假的高傲与自尊对造成仕途跌落的世界报以近乎敌意的冷漠。他以敌意的眼睛看世界，世界必以“冷”反映在他的诗歌中。由于精神力量的差异，李贺诗歌中的“女性化”就偏离了传统的创作思路，强化在诗歌中冷与艳相交融的风格。

在李贺的诗歌中，个体生命的表现是姹紫嫣红的。由于李贺对女性形象的偏爱，对女性化独特的思考，他在诗歌中塑造了包括妻子、小妾、妓女、嫔妃、宫女、仙女等各种各样的女性形象，构造了一道奇特的“女性风景线”。在女性群体的干扰下，李贺即使描述某男性形象时，也会沾染上女性的特质：“杜郎生得真男子……一双瞳仁剪秋水。”“风采出萧家，本是菖蒲花。”“越罗衫袂迎春风……秦宫一生花底活。”……男性形象也被李贺置于“花”的氛围中，描摹出男性“女性化”的“秋水”和“衫袂”。个体生命是美丽的，但是美丽终是有所萦系的：“吴娥声绝天，空云闲徘徊。门外满车马，亦须生绿苔。”绿苔是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时间和空间的象征。李贺以“女性化”的方式表述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个体生命在与时间和空间的永恒对立中，只能处于女性的从属位置；而女性之艳，是生命能量的最集中释放，也是诗人向死亡奉献的一份祭礼。李贺的诗歌以浓艳的诗风，盛装出演了一场狂欢歌舞，而“冷”在其中，又预示了狂欢之后的大悲凉。

对个体生命从属性、短暂性有深切认识的诗人，并非只有李贺一人，但由于他的特殊生理、心理条件，必然有着不同于其他诗人的独特感受。早衰与多病使得他对生命的态度如同在政治情境中一样，不具有一种抗争与逃避的可能——“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及时行乐又如何成为可能?心已死了，又去追寻什么理想呢?死亡对李贺的生命造成的阴影，比任何一个诗人在生命中面对的都要真切得多。在他短短 27年的生命里，时时面对着死亡。也许在某个清晨即将醒来的时候，上帝的白玉楼也已造成，穿着“绯衣”的使者就会到来。李贺比别的诗人更清楚地意识到死亡对生命的侵蚀。生命的一部分已被死亡占据，于是，在无可抗争、无可逃避的情况下，他只有无可奈何地强化死亡的意义，强化生命的冰冷。

综上所述，李贺以女性形象与女性特质附载文化意蕴的创作思路，选择了女性的两种特质——冷与艳，把“冷艳”共同深化到政治与生命的表述中。李贺的“女性化”选择是最为独特的，一是因为“冷”的特质是前代诗人极少系统刻画的，二是因为“冷”的特质包含对生命、对现实的一种超常敏感、近乎病态的体现。李贺又根据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对这一创作思路进行了极端化、深刻化的改写，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冷艳”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