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与知识分子
2011-02-02胡娟
胡娟
昆曲与知识分子
胡娟
如果问昆曲为什么能够在近些年来逐渐引起一些本来对传统艺术基本无知的知识分子的兴趣,一个显然的理由是,自从青春版《牡丹亭》上演以来,原先不怎么受人待见的传统戏曲竟如老树发出了新芽般成为了学生、白领们热捧追逐的对象。面对如今异常繁荣的昆曲市场,投资商、新闻记者、小资们以及经常与这些人为伍、并以这些人的爱好为自己爱好的“有品”知识分子无不蠢蠢欲动。于是,在市场效应和知识分子的哄抬下,沿着“青春版”开拓的市场路线,包括聘请余秋雨作为顾问、由导演林兆华打造的厅堂版《牡丹亭》,苏昆与日本歌舞伎演员合演的中日版《牡丹亭》,上昆与谭盾合作排演的实景版昆剧《梦回牡丹亭》等也在最近接踵而至。对此,一些对戏曲研究造诣颇深,具有世家背景的知识分子反倒变得忧心忡忡,他们甚至一改往日的低调作风,破天荒地借助媒体大声疾呼:“如果一味讲求创新,昆曲可能会面目全非,甚至最后消亡。”
在这些知识分子看来,传统艺术的美学价值正是体现在简约的布景下演员艺术创作与表现能力的发挥。比如要表现开门,一挥手,一扬指,意境便已经到了,根本不需要放一扇实实在在的门于舞台上。但是如今的昆曲表演,为了满足现代人被流行音乐会熏陶出来的审美习惯,甚至仅仅为了制造噱头,居然搞出真山真水的实景演出,又或者“把整个舞台装饰得花里胡哨的,把音箱声音提升得闹哄哄的,把声光变幻调节得让人眼花缭乱的,还运用了很多伴舞”。这无疑破坏了作为一门含蓄委婉、耐人品味的传统艺术所具有的美学价值,使得昆曲也堕落为“一种直白、平淡、让听众丧失思考和体会的艺术”。对于如今盛行的选用年轻靓丽的演员来演出昆曲大戏,这些知识分子也是愤懑不已,表示“真正懂得昆曲的人,肯定不会叹息‘哎呀,这张脸这么老!’”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演员的唱功、身段、表演和情感的表达才是最值得关注的。但在如今市场效应的推波助澜下,许多昆曲院校打着弘扬传统艺术的旗号,把一些训练时间短、对艺术体悟不够的年轻演员纷纷推向前台广为宣传,无形之中将年轻演员的表演定格为了观众心目中的范本,长此下去,这些知识分子担心人们对传统艺术的理解和欣赏能力也会随之普遍降低。
日本传统艺术的发展史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些知识分子的担忧似乎不无道理。因为尽管日本歌舞伎在成型之初也因为胡乱借用“能剧”与“狂言”的表演形式遭到贵族们的口诛笔伐,但它毕竟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着继承传统的旗号,也没有使用“能剧”或“狂言”的名称;而且不管歌舞伎在初期怎样地乱整一气,原先的“能剧”与“狂言”并没有受到它的影响,时至今日,两种艺能表演还是恪守着五六百年前的那套演出规范。让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感到不安的是,如果按照青春版《牡丹亭》这样发展下去,昆曲到最后虽然还是叫昆曲,但与几百年前的昆曲相比已经面目全非;即使能从调门、旋律上依稀辨别出几百年前昆曲的影子,但附着在昆曲上的美学价值与人文精神却早已荡然无存。因此,有知识分子提议“倘若改得面目全非,我看这不是创新,干脆不要叫原名,取个别的名字好了”。
“取个别的名字”,这个建议乍听之下颇有些创意,但我心中的疑问是仅仅“取个别的名字”就能让如今看不惯“青春版”的知识分子感到满意了吗?比起如今“青春版”对传统戏曲的冲击,“文革”时,换了名字,把山野都唱遍、把皮肤也唱红的“样板戏”难道不会让那些对传统艺术的任何变化都锱铢必较的知识分子更感绝望吗?同样的大舞台、大置景、大宣传、大巡演,观赏人群设定为全体老百姓(尤其是年轻人),演员的选拔也同样是在专业演员中进行海选然后重点培养,如果非要说青春版《牡丹亭》在表演形式上与当年的样板戏有所区别的话,无外乎青春版《牡丹亭》与传统的关系更为紧密一些。比如名字,“青春版”对外宣传的依旧是“传统昆曲”,“样板戏”则标榜为“现代京剧”;唱段,“青春版”保留传统的多些,样板戏则几乎是用西方音乐范式重塑了传统戏曲;动作,青春版是在传统规定动作的基础上进行改编,但给人的感觉依旧是传统的,而样板戏则添加了现代舞的因素;服装,青春版用的是传统的戏服,只是增添了不少现代高级制衣的元素,而样板戏的服装则更容易让人联想起纳粹德国时期“里芬施塔尔”式的现代风格。除了这些表演形式上的区别,毫无疑问的是,在本质上,“青春版”与“样板戏”都是在对传统戏剧进行继承和改良的基础上发展出的新的艺术形式。
当然,有人还会指出,“样板戏”完全是政治的产物,似乎不应与“青春版”联系起来。但事实上,不仅大陆自1949年以来传统戏曲的发展由突进的现代化转向与传统靠近的改良形式,没有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台湾亦走了条相似的发展道路。当年,尽管有许多京剧名演员随军去了台湾,但是1960年代之后,京剧便受到冷落。在没有什么观众的情况下,演员只好变着法子搞改革和创新——将传统京剧现代化,这几乎与“样板戏”对传统京剧的改造如出一辙。进入1980年代以后,大陆的六个昆曲剧团被相继请到台湾演出。“这一下,观众感觉到,像京剧这种现代化的、有点西方表演色彩的形式不那么吸引人了,而中国戏曲传统的抒情、写意、唯美的形式倒是让人感觉兴味盎然。”于是,台湾开始尝试将传统戏曲与现代化结合的更为紧密、完美的艺术形式的探索,其成果便是来自台湾地区的白先勇先生对于传统昆曲《牡丹亭》的改造。
从大陆与台湾相似的传统戏曲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不难感受到推动传统艺术一步步走向今日之形式的并不是我们可以简单归咎的几个人物,或者几个事件;是历史的洪流,把大陆的“样板戏”、台湾的“现代京剧”,乃至最终两地携手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推上了前台。面对这显然无法逆转的历史洪流,我想任何一个试图以自己对传统艺术的审美标准来改变时代赋予这片土地上大部分人对于传统美的认识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想想昆曲也不是因为一两个知识分子喜欢就发展成传统的那套形式的,怎么可能因为一两个知识分子不喜欢,就不会发展成“青春版”那般的模样呢。也许,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知识分子在保护传统艺术乃至传统文化上的作用,有时并不如知识分子自己想象那般发挥着作用;他的作用往往是由历史所决定的,甚至,他对于历史洪流的反抗本身也一定程度上受制于整个历史的规律性发展。
日本歌舞伎的发展史是对知识分子这一规律性反抗活动的可能最简短的展示——低俗不堪的“游女歌舞伎”被驱散了,改头换貌的“若众歌舞伎”又来了,在贵族的齐声讨伐中,“歌舞伎”却似乎反而在世俗社会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随着德川幕府逐步完成了世俗社会的大一统,歌舞伎也把低俗与高贵结合得更为紧密、自然、完美,以至于到了元禄时代,不管是妆容、服饰还是舞蹈形式,歌舞伎都已经接近了“能剧”的精美程度,不仅为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连贵族也开始逐渐接受这样一种艺能表演。但更让人感到惊异的是,进入二十世纪后,歌舞伎这样一种曾经低俗不堪的艺能形式竟完全成了传统高雅艺术的代表,而此时的日本高级知识分子已当然地担负起守卫这门传统艺术的职责,甚至开始学着江户初期的贵族那样,时刻提防着对歌舞伎哪怕微毫的篡改。
也许拿日本歌舞伎的发展史举例还有隔靴搔痒的感觉,那就再看看中国自己的历史,但不要只把视线停留在昆曲诞生后至今的短短的五六百年间。因为昆曲也不是凭空出现的,它的渊源可以追溯至先秦的“散乐”。如果是从整个中国传统戏曲发展史的角度来观察,那么从先秦的“散乐”到秦汉的“角抵”,再到隋唐的“歌舞戏”、“滑稽戏”、“参军戏”,最后在宋元杂剧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昆曲”,这样一个传统艺术起源、流变、发展的过程本身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人文精神究竟是靠着知识分子们竭力维护的“不变”,还是靠着“变化”的载体延续至今的。正如那些对昆曲造诣颇深的知识分子所说的,“昆曲在它盛行之时,并不是文人雅士的专利品,而是市井小民所共同喜好的”。同样,不管是先秦的“散乐”、秦汉的“角抵”,还是隋唐的“歌舞戏”等,它们都经历了一个由世俗、浅白到高雅、深奥的发展过程,甚至如果没有一开始的俗不可耐,就不可能发展至鼎盛时期的雅俗共赏,更不可能发展到最后的阳春白雪。如果说“青春版”与几百年前的昆曲相比已经面目全非,那如果拿几百年前的昆曲与先秦的“散乐”相比呢,与秦汉的“角抵”相比呢,甚至与隋唐的“歌舞戏”相比呢?在昆曲鼎盛的同时,过去那些臻至完美的艺术形式早已不见了踪迹,但是它们的基因以及附着在它们身上的人文精神却通过新的形式延续了下来,并通过喧闹、浮躁但生机盎然的世俗社会获得了再生的活力与能量;而那些曾经为了捍卫过去的艺术形式而奋力斥责昆曲庸俗的知识分子,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身形早已化作了缕缕青烟,但是,他们固守传统的基因却通过代代相传,最终流入了几百年后奋力维护昆曲的后代的血液里。
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因为本身所具备的悠久的历史、广袤的土地和农耕生活方式,使得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文化形态具有一种牢牢扎根于土地的原生性质与死打不烂的再生能力。与依靠移植他国文化来完成自身文化传统塑造的日本不同,中国因为从来不曾恐惧过由于文化载体的湮灭导致的文化本身的湮灭,所以从历史的结果来看,似乎从未强调过对于文化载体的保存。从这一点出发,便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日本可以在引入中国“散乐”的基础上发展出日本的“能剧”并将之保留至今,而中国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把传统艺术从里到外重新整顿修葺一番;同样日本可以把唐代的木质建筑形式引入国内并保留至一千年后的今天,而中国却可以在每隔一段时间后或因天灾或因人祸地将前代美轮美奂的建筑物毁于一旦。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想,对于不管是“青春版”还是学养深厚的知识分子在传承文化传统上所发挥的作用,都必须有个更加全面、客观和历史的认识。因为,把延续传统的希望寄托于某个特定不变的文化载体上,这也许从来都是高贵的知识分子在面对时代的变迁时本能地选用的一种使传统免受冲击的方式,但残酷的是,这样一种固守,实际上根本无法阻挡历史洪流的前行;另一方面,即使文化载体被一代代地篡改、颠覆、湮灭。中国的人文传统还是一路延续、传承了下来,其原因就在于中国原生型文化的牢固性,使得社会在遭遇剧烈变革之时总能同时孕育出一批固守传统的力量,就是这批人使得传统文化在新的时代浪潮的冲击下不至于完全崩溃离析,而世俗社会就是靠着这一点血脉,才有可能在一片混乱之中用几代人的青春、活力与智慧赋予传统以一种新的扣上时代命脉的形式。我想,这也许恰恰就是中国不曾恐惧文化载体湮灭的底气所在吧。
(本文引文均引自楼宇烈:《昆曲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载《在北大听讲座》第14辑,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
胡娟,博士生,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也谈“通识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