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新开放以来越南华人政策的调整与实践

赵卫华

(红河学院红河州越南研究中心,云南蒙自661100)

一、引言

中越两国人民在地缘、历史和血缘上有着非常特殊的关系。华人移民越南历史悠久,在越南历史的各个时期均占有重要地位,而各时期越南政府对华人的政策,则成为反映中越关系的晴雨表,也成为越南政府对华心态的真实反映。因此,越南的华人政策历来都是国内越南学研究的重要关注点。近年来,国内研究当前越南华人政策及华人现状的论著不断涌现,一些学者对当前越南的华人政策、华人的政治处境做出了比较乐观的判断。然而,越南华人政策的制定与落实受诸多复杂因素的制约,政策与实践往往脱节。因此,笔者以为,研究当前越南的华人政策及华人的现状,应该综合考虑越南官方的法律政策及对法律政策的实际落实情况,应把文献分析与实地调查研究结合起来,这样才有可能得出比较符合实际的结论。笔者拟采用文献分析、对比分析和实地调查研究的方法,把越南25年来对华人政策的调整、落实及华人的真实政治处境尽量客观地反映出来。

二、革新以来越南华人政策的调整

1986年底,阮文灵当选为越共总书记,越南走上了革新开放的道路,并随即开始逐步调整其华人政策。

(一)对华人经济政策的调整

首先,重新肯定华人在经济领域的作用,鼓励国内华人积极参加经济活动,为越南发展做贡献。1986年底越南政府发布34号法令,鼓励华人开办10人以下的企业,华人从国外引进的资金、技术、信息和设备受政府保护。随着革新进程的深入,越南政府逐步取消了华人企业在雇工人数、资金和规模方面的限制[1]。1994年1月,已经退居二线的阮文灵在胡志明市华人迎新会上说:“我知道在华人同胞中有出色的工业家、商业家、银行家、对外经济专家”;“我以越南共产党领导人之一的名义,号召在我市的各界同胞,尤其是善于商业和工业的华人同胞们,参加劳动,从事商业、工业活动,发家致富,为发展越南经济做出贡献。”[2]32-362006年1月,胡志明市人民委员会副主席阮成才在该市华人工作会议上,称赞华人“在国际复杂形势和禽流感在世界扩散的背景下,通过自身努力,为胡志明市的经济发展和建设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3]。这些官方表态充分肯定了华人在越南经济发展中的作用,也是对华人积极参与越南经济建设的极大鼓励。

其次,看重华裔越侨关系网络,鼓励其回国投资。1993年2月,越南召开“越侨工作会议”,鼓励海外华裔越南人回越南投资①这里所指的“越侨”相当大一部分其实是原来南越的华人或华裔。越南政府为利用华人资金商业关系网络发展经济,把原来出逃海外的华人统统当作越侨看待。相反,那些以京族为主的原住民流亡者却大多是越南现体制的坚定反对者,每次越南领导人到美欧等地访问,这些人都是反越共示威的组织者和中坚力量。因此,“越侨工作会议”出台的一些优惠政策相当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利用出逃海外的原越南华人和华裔资本所设。。同年5月又公布了相关的越侨回国投资优惠政策[4]。1994年越南侨务委员会发布第49号通知,规定所得税收给予20%的优惠,外汇税只收5%,使得越侨比其他外商享有更为优惠的税率[5]167。2002年,胡志明市华人工作处协助指导该市华人企业家组成了“胡志明市华人越侨企业会”,直属于官方组织“胡志明市越侨企业家协会”,旨在帮助越南开拓出口市场和引导越侨回越投资。2007年2月,越南政府公开向全球越侨发出召唤:“不论旅居国外的侨民当初为什么离开,也不管他们的种族、宗教信仰、社会地位和个人背景有多么大的差异,越南仍然欢迎他们携手合作,把越南打造成一个强大、繁荣的国家。”[6]这个公开呼吁充分体现了越南官方希望利用海外包括华裔越南人在内的越侨资源的迫切愿望。

(二)对华人政治政策的调整

首先,重新肯定华人对越南的贡献,采取措施改善华人的政治待遇。阮文灵主政后,逐步采取措施为一些华人老干部平反,恢复了一些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被开除出党的华人的名誉和党籍,释放了一批在“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被捕的华人知名人士,重新肯定华人在越南革命建设中为越南做出的贡献。1998年,越南国家主席陈德良签署主席令,授予胡志明市华人一级独立勋章,授予该市华人工作处三级劳动勋章[2]32-36;2009年,越南国家主席阮明哲授予胡志明市华人工作处及两名华人烈士“人民武装力量英雄”称号,以表彰华人在解放战争中的贡献[7]。2010年1月,在越南劳动党成立80周年来临之际,胡志明市第五郡郡委、政府和祖国阵线为102名老党员颁发了党龄徽章来表彰他们的功绩,原胡志明市华运处主任蚁团获60年党龄徽章,其他四名华人获40年党龄徽章[8]。这些举动意味着越南政府重新肯定了华人为越南革命所做的贡献。

其次,落实华人公民待遇,把华人看作越南54个民族之一。早在1979年3月,越南就宣称华人为越南的一个民族。实际上,越南当时的真实意图是借口华人是越南公民来阻止中国维护华侨的权益,并非把华人当作平等一员对待。为达到目的,越南政府对不愿意加入越南国籍的华人断绝口粮、免职、解雇直至驱赶。革新后,越南政府纠正了一些对华人的强迫性、歧视性政策。1988年6月《越南国籍法》规定:“越南人与外国人通婚,在越所生子女即具有越南国籍,但父母双方一致为其选择他国国籍的除外。”[9]这意味着越南放弃了强迫华侨子女加入越南国籍的做法。从1989年开始,越南又允许原先因“净化边境”被迁往新经济区的华人返回原籍居住。1992年,越南通过新宪法,确认了54个民族同是越南大家庭平等的一员,享有平等的权力。1995年11月8日,越共中央又专门出台了一份旨在解决华人问题的62-CT/TW号指示,在该指示中,越共中央明确肯定了华人与越南其他民族的平等地位。从法律政策层面上讲,在越南华人已经享有了与国内其他民族平等的权力。

再次,华人可以进入政府、党委、国会、祖国阵线等公职机构。1989年,越南内务部率先做出决议,让一些原南越华运、工运领导人重新出任基层行政或经济专业职务。1991年,广宁省巴战县出于发展该县与中国边贸的需要,重新起用在1978年遭撤职的华人副县长温景唐负责边贸工作[5]187。在华人聚集的胡志明市,则专门成立了华人工作处,工作处主任由华人担任,由华人来做华人的工作。2002年以后,随着政治革新进程的深入推进,胡志明市的其他政府机构亦逐渐有华人任职,如现任第五郡郡委常委、第五郡祖国阵线副主席的王盼金以及现任胡志明市文化社会厅副厅长的藏乾荣均是华人[10]。现任胡志明市华人工作处主任的姚妙玲于2002年当选越南国会议员,2007年获得连任[11],任期至2012年,成为华人在越南国会中唯一的代表①姚妙玲目前仍然是越南国会唯一的华人代表。国内有些学者对越南第十二届国会的选举情况理解有误,例如谭翊在《世界民族》2009年第2期《当代越南华人社会研究》中称,华人在国会议员跃升为6人。其实这是误解,真实情况是:华人有6人获得候选人资格,最终姚妙玲一人当选,落选率高达83.3%。。

(三)对华人教育政策的调整

首先,改变了上世纪70年代末对中文的压制政策,确认了华人学习中文的权利。1986年越南部长会议第256号指示称:“在华人集中的地区,华人子女可以学习华文,可以成立各种利用华文表达的文化文艺组织。”“在华人要求学习华语的地区,政府应该创造条件让华人学习民族语言”[12]277。根据256号指示,中文被列入中小学课程之中。1988年,越南教育部正式同意恢复中文教育,并批准成立了“华语教学工作者学会”来推广中文教学,从而在政策上规定了华人学习自己民族语言和发展自身民族文化的权力[5]170。

其次,承认了华人子女升入大学、接受正规高等教育的权利。革新后,越南政府召开了国家统一后的首次“华人问题研讨会”,会议决议称:“今后应培养华人师资,让更多的华人子弟升入大专院校,造就更多的华人知识分子和技术人才,尽力发展华人在发展越南经济中的潜力。”[5]169此后,随着政策的调整,华人子女可以和京族人一样升入越南大专院校深造,可以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外国留学。同时,来自山区的华人学生可以和其他民族的学生一样享受学费减免待遇。2009年10-1 2月份,笔者在太原曾访谈过一些侬族、岱依族、京族、傣族和汉族学生①在越南,华人是统称,越南华人的身份证有两种,一种是华族,一种是汉族。两者在越南的命运及所受的待遇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汉族特指讲汉语北方方言华人,而华族则指讲汉语其他方言、祖先来自中国的华人。,据称,来自山区的少数民族学生可以享受国家50%的学费减免,或由所在的省资助学费,笔者采访的三名汉族学生均受到了河江省的全额资助。

三、越南华人政策的实际落实效果

与以往相比,越南革新后的华人政策的确有明显的进步。但就实际落实效果讲,经济、政治和教育三方面的差别很大。

(一)经济方面

首先,越南华人迅速抓住越南政府调整政策良机,利用自身经济专长和海内外众多的贸易网络,重新在越南经济领域为华人争得了一席之地。如今,在越南华人从业领域从金融业、对外贸易、建筑业、制造业到食品餐饮、文化旅游、鞋业服装、百货和手工业,几乎涉及所有的经济领域,在许多行业里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占越南华人人数近一半的胡志明市,全市排名前100名的企业中,一半以上是华人企业[5]。截至2008年7月,胡志明市的华人企业由1986年的近乎空白增加到了当年的23 125家,华人以8.52%的人口创造了胡志明市总产值的30%。包括平仙鞋业、京都食品、兴全金属、新强盛电缆、天龙公司和西南商业银行等在越南家喻户晓的企业均是华人企业[13]。这些企业大多成立于1986年之后,但却在行业内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平仙鞋业、天龙公司、新强盛电缆、兴全金属和京都食品分别是越南的鞋业、圆珠笔业、电缆业、瓶盖生产和食品业的龙头企业,其中兴全金属是越南唯一的瓶盖生产企业,而西南商业银行则是越南的四大银行之一。

其次,越南对华人经济政策的调整,吸引了众多华裔越侨及华人资本到越南投资。越南是当今亚洲经济发展速度仅次于中国和印度的国家,也是吸引外资前景最好的国家之一。越南近几年之所以如此快的速度发展,是与其大量外资的流入分不开的。而在流入的外资中,华人资本一直稳居首位,即使在一些欧美国家的投资中,也有很多是原来从越南出走的华裔。例如万成有限公司董事长杨文成,原是胡志明市华人,现返越发展。美籍越南华人罗文正,现在资产超千亿美元,也回越投资[5]。

再次,经过越南对华人经济政策的调整,普通华人的经济状况也有较大起色。大部分华人得以脱离贫困,达到平均生活水平以上。华人的经济状况虽然比不上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但已经远远优于其他少数民族,甚至好于京族。根据曼彻斯特大学社会学院经济系调查报告显示,2002年越南各民族的绝对贫困率分别为:京族23.2%,华(汉)族 14.6%,岱依族 58.6%,侬族 50%,芒族71.1%,高棉族28.1%[14]。而2008年胡志明市华人工作处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该年7月,胡志明市华人总人口437 860人,贫困户只有507户,贫困率仅占0.235%[13],远远低于越南官方公布的2008年13.8%②见越南外交部国际组织司副司长范氏金英在第二届北京国际人权论坛发言稿:《消除贫困与享有人权》(http://www.humanrights.cn/cn/zt/tbbd/bjtl/06/t20091103_507249.htm)。、2010年9.5%③见越共十一大报告草案社会征求意见稿(http://baodientu.chinhphu.vn/Uploaded_VGP/nguyenductuan/20100915/Duthao Tieptucnangcao.htm)。的全国总体贫困率。在越南,华人当前的贫困率维持在如此低的水平,不仅是华人聪明才智的体现,也是越南调整对华人经济政策的结果。

(二)政治方面

与经济政策调整产生的效果相比,政治上对华人政策的调整动作缓慢,许多尚停留在纸上,落实也往往大打折扣。

其一,华人进入政府任职、入党仍然受到严格的限制。革新后,越南官方曾公开承认华人与其他民族享有同等的权利,承认了华人参政议政、入党的权利[11]。相对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做法,这种表态无疑是一种进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华人享有与其他民族完全平等的政治权利。华人虽然可以进入政府担任公职,但担任的大多是低级、非核心类的职位,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国内有报道称千余名华人参加了各级党委、政府的工作,823名华人当选为国会、各级人民委员会、祖国阵线各团体执委的代表和委员[11]。实际上,迄今为止只有姚妙龄一人担任国会议员。在华人人口最多、最集中的胡志明市,华人占总人口的8.52%,然而在93名市议会代表中只有3名华人,仅占代表总数的3.2%[10]。华人在政府中任职最高的只是县厅级,且多为非核心类职务,大部分进入政府的华人仅是普通工作人员而已。华人在政治体系中的地位同其他与华人数量接近的民族如岱依族、侬族、苗族相比,差别悬殊(见表1和表2)。华人虽说可以入党,但入党时受到的审查比京族严格得多,许多人申请多年也入不了党 。因此,截止2007年,全越南只有华人党员2 800人[11]。

表2 越南主要少数民族成员在政府任职情况(以越南第十二届国会代表为考察对象)

其二,尤为关键的是华人至今仍不能进入军队、公安、安全和海关等机构,这在越南是心照不宣的事实。近年来,国内一些学者和媒体均称华人可以参军,并把这一点作为越南华人政治地位改善的依据之一。针对这些说法,笔者曾经专门访谈过河江、北江、宣光、河内以及胡志明市的华人,他们的说法大致一致:尽管官方在公开的场合鼓励华人青年自愿履行军事义务,但实际上华人绝不可能参军、做公安海关人员,更不能在安全部门任职①,上述部门对华人来说依然是禁区。这意味着华人在政治上仍未得到主体民族的完全信任,在政治体系中仍处于不平等地位。

(三)教育文化方面

与上述华人政治方面的状况类似,政府规定的华人在教育上所享受的一些权利在落实时也往往大打折扣,或者有选择地落实。

首先,越南政府事实上推行了一条变相同化华人下一代的政策。越南宣称各民族有学习自身语言文字的权利,但在256号指示发布不久,越南政府又提出:“华人应在学好越文的基础上学好华文。”越南民族委员会也称:“华语得以在各个中学②教授。”后来的事实证明,256号指示中规定华人子女学习母语的权利并未得到认真贯彻,真正得到完全贯彻的是“华人要先学好越语”以及“华语在华人集中区的高中才能教授”。胡志明市是较早执行256号指示的省市,笔者为此采访了该市华人阿峰,阿峰生于1978年,现在是岸堤一家华人企业的销售部经理,革新开始后他刚上小学。阿峰称那时学习中文一般是周末由家长把孩子集中到一位朋友或亲戚家,由家长中文化程度高的人对孩子进行中文和民族文化教育。直到上世纪90年代后期,在华人占多数的高中才开始教授中文。又如,河江省同文县的普班镇3 000余人中95%是汉族,但直到现在,小学和初中完全用越语教学,在高中每周才有2节中文选修课。结果是年轻华人从思维到行为方式完全越化,绝大部分已不懂汉语。

其次,各种类型的华语教学机构的大量出现,是越南经济发展的客观需要,并非是华人在语言上享有平等地位的表现。越南的华人政策调整后,各个大学纷纷新开中文专业,各种华语中心、华语夜校竞相成立。但这些学校并非专门针对华人,而是越南同华语世界经济交流日益加强的客观需求。革新开放后,华人经济地位提高。大量来自台湾、香港、大陆的资本流入越南,在越南北部,中越边贸如火如荼,即使在西方投资中,其实很多也是华人资本。现实的需求刺激了越南的“中文热”,在各类中文学习机构中,京族学习者远多于华(汉)族学习者。在这些机构学习中文,花费不菲。一般的华人家庭因经济原因只能送孩子到公立学校接受教育。而政府在高中给华人学生提供的每周2节的汉语选修课,根本不足以使华人掌握自己的母语,更无从传承自己的文化。

四、结语

从越南对华人政策的调整及其落实情况看,不难发现:在经济领域,越南充分接纳华人,给予华人宽松的经济政策,鼓励华人充分展示其经济才能,为越南经济发展做贡献。政治上,依然对华人心存疑虑,接纳有限,限制为主。军队、公安、安全和海关等部门对华人来说仍是禁区,华人迄今仍未能成为越南民族大家庭中真正平等的一员。在文化教育上,对华人年轻一代实施同化政策,阻断华人与母国的文化联系,以期釜底抽薪、完全同化华人。

如此经济上接纳、政治上限制、教育上同化的政策框架,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已日渐成熟稳定,短期内不会有太大的改变。该政策是历史因素和现实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一方面,越南需要利用华人为越南经济做贡献;另一方面,却对华人的忠诚充满怀疑。越南前总理范文同曾对李光耀直言不讳地说:“身为华人,应该清楚知道华人在任何时刻都会心向中国,就像越南人无论身在何处总会支持越南一样。”[15]这句话为越南对华人的心态做了最好的注解,当今越南的华人政策就是这种矛盾逻辑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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