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杨伟名和他的《一叶知秋》
2011-01-20淮北子
文/淮北子
一篇受毛泽东批判的农民的文章
凡是对中国农业集体化的风雨历程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不知道杨伟名。这是一个值得我们记住的人。
1962年8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之前的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大张挞伐,猛烈批判“三股歪风”(即所谓鼓吹包产到户的“单干风”,以彭德怀的申诉信为代表的“右倾翻案风”及否定大好形势的“黑暗风”)。当他怒斥“单干风”,点名批判邓子恢等人的同时,还狠批了陕西三位农民党员的一篇文章,这就是杨伟名执笔,户县城关公社七一大队(现为甘亭镇北街村)三位农民署名(另两位是七一大队党支部书记贾生财,大队长赵振离。杨伟名任大队会计、调解员) 的文章《一叶知秋——当前形势怀感》。
这篇文章虽然署三个人的名字,实际上作者是杨伟名一人。杨伟名是一个农民,长期偏处西北乡村一隅,而所论及的问题却紧扣着全国大局,都是当时最为敏感的话题,而且还是这次中央工作会议的重要议题。不过,他对时局的观点正与伟大领袖的意见相左。毛泽东在会上反“黑暗风”,杨伟名的文章却说,目前农村的“困难十分严重”,“如果拿合作化前和现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腾代替了遍野歌颂,生产调零代替了五谷丰登,饥饿代替了丰衣足食,濒于破产的农村经济代替了昔日的繁荣景象”。
毛泽东的批判锋芒所指的另一个靶子是“单干风”,而杨伟名等人的文章却明确要求党中央拿出当年“主动撤离延安”的勇气,从人民公社集体化“后退”,“‘集体’与‘单干’听凭群众自愿”。
杨伟名的文章引起毛泽东的震怒。他在大会上两次批评此文。他说,这篇文章中“有一句话,‘一叶知秋,异地皆然’。一叶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个阶级都讲自己有希望,户县城关公社的同志也讲希望,他们讲单干的希望。”在另一次讲话中,毛泽东严声问道,“户县三个共产党员的信回答了没有?共产党员在这些问题上不能无动于衷。”
从此,杨伟名等厄运当头。几年后,在“文革”中杨伟名被迫害致死。
上个世纪60年代初,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失败之后,国家陷入“三年困难”时期。在此危难关头,一批仁人志士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国家、为人民请命,要求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救国家人民于水火。他们中有各级干部,有知识分子,其中便有农民杨伟名。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不惧风险,直陈己见的浩然正气,深深地感染了我。前几年我跑遍大江南北,寻访他们中尚在人世的幸存者。但杨伟名已被迫害而死多年,我只能西望关中,寄上我的哀思。
之后的几年间我陆续读到杨伟名更多的文章,让我进一步认识到这个人的思想价值,对他的崇敬之情日增,便有了去户县看看,近一步了解杨伟名的心愿。人们都说他是一位农民。可是,从他的文章来看,他对中国农村农业问题的认识之深刻,襟怀之坦荡,文章之练达,都显示出大家风范,气宇不凡,绝不是一般农民所能达到的,即使是相当一级领导干部,一般从事农村问题研究的专业人士,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他是怎样一个农民呢?
杨伟名其人
2010年的金秋十月,笔者终于踏上关中这块古老的土地。这次户县之行时间虽然短暂,却给我带来极大的欣慰。当地政府和乡亲们对这位乡贤给予了应有的尊崇。县里有一个民间组织叫“杨伟名研究会”,有仝德普、谢志安、李百灵、刘高明等一批有识之士,从事杨伟名生平、思想研究,写了许多文章。户县政府还把县图书馆命名为“杨伟名图书馆”,召开“杨伟名思想研究座谈会”,编辑出版了包括杨伟名现存所有文稿的《杨伟名文存——一叶知秋》。对杨伟名研究的广度及深度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是户县的朋友们帮助我真正走近了杨伟名,加深对杨伟名的认识。
杨伟名1923年出生于陕西省户县的一个贫困农家,在农村长大成人。他的人生道路上有两个不同于一般农民的突出之处。
一是他爱读书,勤学习,善思考。他出身于贫寒农家,小时候念过三年私塾,父亲病逝后,十来岁便辍学回家务农。但他却从没有中断学习。他有个邻居“发小”谢志安,从国民小学读到初中,又上了师范,后来成为户县文化馆馆长,是户县有名的文化人。谢志安说,杨伟名虽然没上过几年学,可我学过的所有的功课,他都自学了。每个星期天及寒暑假期他都把我读的课本拿去自学,国文史地课不用说,连代数、几何、物理、化学也都一道道题地做,下地放牛都带着书。可以说,我有多高的学历,杨伟名就有多高的文化水平。新中国建立后,杨家隔壁住着一位乡邮员鲁和。他每天从县邮局背回全镇订的报纸、杂志。杨伟名几乎天天都来他家,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报刊。这样好学的人在乡间实在少见。
杨伟名人生第二个突出之处是经历广,遭受的磨难多。年轻时就被抓了壮丁,在“国军”部队里三年,吃了苦也见了世面,所见所闻使他较早明白了人世间的许多道理。他认定共产党是贫苦农民的,也是中国的救星。回到家乡后,他在当地积极参加党的地下组织活动,1949年2月,家乡解放前夕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这年5月家乡解放,他被选拔去参加咸阳地区干部培训班,学习完毕后就将成为脱产干部。可是,他老婆怕丈夫走出去再不回来,抱着吃奶的幼女,赶来死死拖住他不放。杨伟名苦口婆心地劝说无效,女人越闹越凶,最后竟以投水自杀相要挟。杨伟名万般无奈悻悻然跟随老婆回村。这一步迈出后,杨伟名不仅当“脱产干部”无望,还成了一个“自动脱党”者。这对杨伟名是个巨大的打击。常言道“祸不单行”,几年后,苦命的老婆病逝,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这些人生的大不幸他全摊上了。杨伟名又当爹又当妈,家里地里的活计一肩挑,生活陷入无边的困顿。
古话说,一个人欲有所成就,必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是接受先人的经验,充实自己的思想;行路是扩展见闻,磨砺意志。杨伟名书虽不曾读万卷,却达到手不释卷的勤学状态;行虽不及万里,但确实经受种种磨难,具有一般农民不及的坚毅和见识。更重要的是这个关中汉子不以位卑而自弃,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国家事天下事都挂在心上。
他为什么要写文章?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是块充满希望的土地。杨伟名爱这个时代、这个国家,他积极学习,努力生产,很快又取得党组织的信任,1957年又一次加入党组织。从合作化到“大跃进”、公社化时期,他也曾积极地参加运动,主动把自己家的木板楼房腾出来给生产队当了仓库。
然而,未过多久,农村的形势如脱缰野马,失去了控制。许许多多无法想象的事出现了。生产上瞎指挥,“大兵团作战”,吹牛皮,放卫星,刮“共产风”。报纸上、广播里天天喊“跃进再跃进”、“共产主义不远了”,可现实情况却是“放开肚皮吃饭”没吃几天,粮食就紧张起来,大队食堂没有了白馍,只剩下一天比一天稀的稀粥,野菜、树叶又成了主食。从河南、山东、安徽、四川、甘肃等地逃过来的灾民成群,他们向户县人诉说着家乡的灾情,更让人心惊肉跳。那些地方都饿死了人,还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杨伟名先是被震惊,接着便陷入了沉思。这是怎么了?杨伟名与大队支书、大队长等人交换对时局的看法。开始时他们看不到深层次的问题,只能做直观的判断:几年来上级布置下来的许多中心工作,不符合农村实际情况。他想,农村出现的这些情况,中央、毛泽东主席肯定不了解!作为一个农民党员,有责任把农村的真实情况向上级报告。于是,杨伟名满肚子的文才有了用武之地,他开始写文章,向上级反映农村实际情况,阐述自己对农村问题的看法。先是针对许多具体问题写,每写成一篇就寄给省、地、县各级领导。1960年,当地出现强迫农民“密植小麦”的“瞎指挥”。杨伟名就写出《谈小麦的播种量问题》。他写道,有些同志将“合理密植”这一概念理解成“在原来播种量的基础上得有所增加,”“如果维持原来的播种量不动,好像就成了‘不合理’的‘稀植’了。”所以盲目密植的情况非常普遍。杨伟名在文章中提出:“小麦密植合理尺度必须在广大群众多年来的经验中寻求。”当地不少社队干部读了此文头脑清醒了,不再“跟风”盲目密植,减少了损失。
杨伟名为大家读报。
之后,杨伟名又写出《有关处理目前“物资供应困难”问题的建议》(1961年3月)、《关于公购粮任务包干,办食堂应坚持自愿和取消供给制等问题的建议》 (1961年4月)、《北街生产队大办‘千猪场’的教训》 (1961年5月)、《应该以生产队为基础——对“六十条”的修正意见》 (1961年10月)、《关于“一类物资”的开放问题》 (1961年12月)等多篇文章。这一篇篇反映农村真实情况、有真知灼见的文章写出来,送上去,在当地产生了不小影响。一时间杨伟名的大名传遍户县城乡。
这一时期,杨伟名写出了多少文章?无人知晓。现存的这些文章,都是当时各级党委作为供批判用的“反面材料”印发才留下来的。杨伟名以文招祸,1968年5月被迫害致死,处理后事时,家人及亲友只留下他欠别人债打下的几张借据,其他文字统统付之一炬,以绝后患。这自然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杨伟名这一时期为什么能有这么多好文章出手?一是时事使然。当时的农村形势的确到了一个危急关头,以天下为己任的杨伟名不能不发言。他是一个农民,一个不脱产的农村基层干部,对农村形势和农村问题有深切地了解,正是“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这时的杨伟名思想活跃,文思泉涌。
写这一篇篇文章,也使杨伟名对农村问题的思考逐渐条理化,系统化。1962年春天,他打算写长一点的文章对农村工作的若干问题进行思想、理论上的探讨,这便是《目前农村工作问题十谈》。但是,他只写了不到一半就搁笔了。因为农村形势又有新的发展,连续挨了几年饿,不少地方饿死了人。灾难催人猛醒,全国各地的农民和干部,开始反思造成农村严峻形势的根源——即人民公社的体制弊端,“包产到户”在不少地方实行并形成一定声势。它寄托了全国人民的希望,这时杨伟名也痛切地认识到,改变不合理的集体化体制才是解决当前农村问题的根本出路。所以他毅然中断那篇务虚的长文,拿起笔来,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出《一叶知秋——当前形势怀感》这篇文章。
《一叶知秋》写了些什么?
杨伟名的数篇文章里,最重要的无疑是这篇《一叶知秋——当前形势怀感》。不仅因为它受到毛泽东的批判,名声广播,更重要的是这篇文章的思想内容。
笔者以为这篇文章中有三个方面的内容值得特别重视:
一、这是一篇实事求是讲真话的文章。作者以大无畏的勇气,彻底的求实精神,揭示当时中国农村的真实情况,直面严重的形势和问题。文章开头作者就申明,这不是一篇“报喜”文章,而是“报忧”的“逆耳之言”。作者直言道:“目前我们已经承认‘困难是十分严重的’,而‘严重’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就农村而言,如果拿了合作化前和现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腾代替了遍野歌颂,生产凋零代替了五谷丰登,饥饿代替了丰衣足食,濒于破产的农村经济面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荣。同是在党和人民政府英明领导下,何今暗而昨明?这种情况,已经是一望而知的事实。
作者不仅指出当前农村问题严重,而且指出目前党和国家已经采取的措施,没有能够真正解决问题。他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医生对病者的诊断过程,始则‘望、闻、问、切’,进而分析研究对病情做出判断,然后开‘处方’以治之。”。而“处方之真正有效与否,需以为病患者服药之后,病情如何为断。”文章说,“为了克服当前的困难,我们已经采取了不少措施”,但是,“我们不能认为困难已经得到克服”。接着作者明确指出:“目前我们已经采取的‘三大政策’(即当时党中央在调整人民公社体制、纠正过“左”政治时实行的公社核算单位下放、公购粮包干、粮食按劳分配这三个方面的政策措施)等步骤,不能认为是克服当前困难应用措施的最后一步。”
在当时,包括毛泽东在内,都以为实行这些政策措施,可以解决农村的问题,并且认为形势发展已到了“谷底”,以后就要步步向上了。而杨伟名却认为现在的政策调整,体制的“后退”都还没有到位。农村的形势并没有根本好转,困难还没有得到克服。
本文作者在户县采访时与杨伟名之子杨新民合影。
这是事实求是的态度。但是,这些“逆耳之言”在毛泽东看来,是与北京某些人刮的否定“大好形势”的“黑暗风”相呼应的,应当给予严厉批判。
二、《一叶知秋》的第二个重点是从实际出发,大胆地提出了解决中国农村问题的根本办法。在文章开头,杨伟名就这样写道:“看来形势是逼人的。不过困难的克服,倒是很易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把当年主动撤离延安的果断精神,尽速地应用于当前形势。”那么,现在应当向哪个方向“撤退”呢?杨伟名说:“诸如一类物资自由市场的开放、中小型工商业以‘节制’代替‘改造’、农业方面采取‘集体’与‘单干’听凭群众自愿等,都是可以大胆考虑的!”
这就一语道破了解决中国经济困难的根本出路。对农村问题,他讲得十分明确,这就是:“‘集体’与‘单干’听凭群众自愿”。
杨伟名写道:“近年农村中不断有‘恢复单干’的传说,这种传说我们不能认为是‘别有用心’者的造谣;说它是目前农民群众单干思想倾向的反映,则是比较妥当的。”他强调“集体”与“单干”,应当让群众真正自愿地选择。愿意加入集体的可以继续集体干,不愿意就应当让其“单干”。
杨伟名说:“‘分田到户’,不是要求一律单干,而是愿意单干者,可以允许,愿集体者可以另行自愿结合,这样集体与单干两种形式,同时并存。估计这样因皆出于个人自愿,生产是会搞好的。如在合作化时虽说‘入社自愿’,实际多为‘大势所趋’,现在采取自愿,正是补救了过去的不自愿。农业合作化以来,生产所以停滞不前,在一定程度上,与当初多数不是出于真正自愿有关。”
对于当时反对“分田到户”的种种似是而非的论点,杨伟名分别予以驳斥。如有人说“单干”会影响机耕。杨伟名说“我们不必采取酒席摆好还没有客的等待办法(土地老早就连了片迟迟不见机耕来)。”将来有条件实现机械化时,再“根据群众自愿,因势利导地朝着集体促进”。
杨伟名对农业经营体制进行大调整,即“集体”与“单干”凭群众自愿的设想,是符合中国农村实际,也符合中国农民愿望的。但在当时,就是公开鼓吹走资本主义道路。所以八届十中全会之后,中共中央西北局给《一叶知秋》定的罪名是“彻头彻尾的恢复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政治纲领”。
三、《一叶知秋》的第三个要点,也是最值得重视的是:杨伟名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从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高度,揭示农村问题的根源。他认为现在就搞社会主义是超越了时代。他主张“一穷二白”的中国应当搞二三十年的新民主主义,然后才能搞社会主义。他认为,对私营工商业的改造,农业集体化等等做法都“脱离违反了客观规律”。
杨伟名在文中写道:“现在进一步我们要问:目前严重困难产生的渊源是什么?而克服的根本办法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必多索引证,只就‘过’与‘退’二字略作申述。”
“所谓‘过’与‘退’者,如甲某赴某村,距十里,行之十五里过五里,退三里,犹过二里,退十里复又不及五里,终退五里始抵村境而止。想来我们目前严重困难产生的渊源是走‘过’五里路的问题,因之克服困难的根本办法,也就是退五里的问题了。几年来,总的形势我们是在退。至于迄今为止,我们已经退了几里?还需再退几里?这是我们所要提出进一步共同讨论的问题。”
接着,杨伟名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认为,我们的国家是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在这个既穷又白的薄弱基础上,由1949年解放起到1955年合作化为止,仅只六年左右的时间,我们的新民主主义建设任务,就真的完成了吗?答复是否定的。”“有人曾经说过: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要两步走(由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那么如果说,我们第一步没有走好,第二步怎么会走好呢?”“由此看来,像我们过去所做的显然是拔苗助长,违反了客观规律。”
悲怆的结局
杨伟名的结论是:当时实行的人民公社体制及许多政策超越了阶段,违反了客观规律,而应当“退”到新民主主义去。“这是我们要退的终点”。他说,这才是解决农村问题的釜底抽薪之举。当前的一些应急之法只能是扬汤止沸。
杨伟名的这些论述,使我们联想到目前我们全党全国所奉行的指导思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基石。将这一理论的主要观点与杨伟名当年的那些论述连起来看,我们不能不对这位身处关中农村的农民共产党员杨伟名肃然起敬。他从农村实际出发,经过深入思考,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得出来的认识,就达到这样的高度!他应当受到家乡人和全社会的尊崇! 他不愧“农民思想家”、“乡村哲人”的称号。
1962年8月,中央北戴河工作会议之前,中共中央西北局、陕西省委、咸阳地委、户县县委的领导多是支持杨伟名等人的文章的。咸阳地委政策研究室还聘请杨伟名为特约研究员,西北局内部刊物《西北建设》聘他为通讯员。杨伟名等人深受鼓舞,觉得这是自己这一辈子干的一件于国于民最有意义的大事。可是,不久便传下来毛泽东的批评,瞬时间各级党委都变了态度。陕西省委、咸阳地委、户县县委及城关公社党委联合派下来一个几十人组成的庞大的工作组进驻七一大队,形成黑云压城之势。三个农民在工作队的“帮助”下作了检讨。杨伟名自然是“帮助”的重点,他又写了一篇检讨文章,也是他一生最后一篇文章:《亲切的教导,深刻的一课》。经过一番折腾才过了关。工作组撤出后,中共陕西省委向中央西北局写出报告,说户县三个共产党员的这篇文章“是一个明目张胆、比较系统的要求资本主义复辟的反动纲领”。
“纲”上得够高,但组织处理并不十分严厉。审查结论是杨伟名等人犯了“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乱发信件,广为散播,组织上也是有原则错误的”。但“他们尚能认识错误,并表示悔悟”,因此“不给纪律处分”。
这样的结果使许多人松了一口气。可杨伟名却觉得,这件事绝对不会就这样了结的。从此杨伟名不再写文章了。家里也开始安宁了,多年来与他吵闹不休的续弦妻子像变了一个人,孩子们也变得更懂事了。杨伟名还是天天到乡邮员家去看报刊。他不说更不写了,但心里没法不关心农村形势和国家命运!
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极度压抑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杨伟名生命的终点。“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杨伟名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运动初期,人们虽然没有太看重这个“死老虎”,可杨伟名深深为国家前途、人民命运而忧心不已。他憋了一心的话无处诉说,更不敢再写成文字。1967年秋后10月一天的傍晚,杨伟名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西安冶金学院66级学生刘景华。他与杨伟名素昧平生,是慕名而来。他是西安市高校红卫兵统一指挥部下属“刘澜涛专案调查团”的负责人。他在一份揭批刘澜涛包庇《一叶知秋——当前形势怀感》的作者杨伟名的附件里,看到杨伟名的这篇大作。小刘出身陕南农家,熟知农村情况,为人正直,血气方刚。他被这篇文章深深地打动了,一个农民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了不起!他仰慕杨伟名的思想理论水平和敢于说话的正直与勇气,竟然悄悄来到户县拜访杨伟名。杨伟名几年来想了许多问题,憋满一心话儿,也期望找个合适的人一吐为快。两人心有灵犀,一见如故,作彻夜长谈。这两个年纪相差二十岁的人,遂成“忘年交”,不断书信往来,越谈越深。有一次杨伟名在信中与小刘谈起“文革”中盛行的个人迷信。杨伟名写道,毛泽东也是人,也是农民出身。当了领袖后,骄傲了,在党内搞了个人迷信,推行“左”倾的错误政策。什么阶级斗争为纲,什么“文化大革命”,都是“左”的表现。
刘景华也终于看透了“文革”的本质,自己一腔热血投入“革命”,结果是被极少数阴谋家利用了。他决心“反戈一击”,贴出了一张张质疑“文化大革命”的大字报。一夜之间,他从“革命小将”沦为阶下囚,杨伟名给他的那些信也作为罪证被造反派搜去。于是造反派声称挖出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小集团”!
在西安连日加夜地批判刘景华的同时,户县的造反派对杨伟名的批斗也升了级。杨伟名感到这次批斗不同寻常,一上来就揪住头发,反扭双臂,挂上特大牌子,还拳打脚踢逼他下跪向毛主席“请罪”。他在想,今天的批斗何以升级了呢?台下一阵呼喊给他送来了答案,有人喊道:“揪出杨刘反党小集团头目杨伟名!”他一听就明白了:刘景华出事了!接着从批判发言里他又得知刘景华已经被捕并受到严惩!他心上一阵悲凉,又腾起一腔怒火!这时,他已断定,这一回一定会老账新账一起算,自己的这一天也就要到了!
批斗会结束后,杨伟名淋着雨,踏着泥泞往家里走,脚步蹒跚,心潮滚滚。他现在是有口难辩,有笔难书,在劫难逃了。这时他想到了死。从小就熟知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士可杀而不辱”那些古训反复在耳边回响。他一路走来,回到家时死的决心已定。他让孩子们在楼下先睡了,自己上了木板楼,续弦的妻子刘淑贞在等着他。这位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农家妇女,脾气急躁,常为家务杂事与丈夫吵闹,与前妇留下的儿女们关系不睦。但是从1962年秋天杨伟名遭厄运之后她变了,对丈夫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尊重,显示出女性的温情。乡亲们说,危难见人心。在她心上,丈夫不是那种百无一用的书呆子,而是一个众人景仰,敢当大事的真正的男子汉!
这一夜他们夫妻俩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睡在楼下的孩子们也只知道,父亲与继母在楼上很晚还没睡。半夜时分继母还下楼来点灶火,惊醒了孩子们。她说,我烧点水,给你爸洗洗身子。孩子们没在意,就又睡着了。他们再醒来,是被家里弥漫着的一股刺鼻的农药气味熏醒的。他们奔上楼,只见父亲与继母并排躺在床上,早已气绝身亡。杨伟名决绝赴死,他的续弦妻子竟也随他而去……
这时天还未亮,雨还没停。关中大地上,浓雾弥天,雨声潇潇,黎明前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本来初夏时节的关中少有连阴雨,而这场雨却下了一天两夜仍然不停。人们说这是天公有情,为人间不平事洒泪。
这一天是公历1968年5月6日,农历四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