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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堆回家[短篇小说]

2011-01-18赵光鸣

青年文学 2011年3期

文/赵光鸣

■美术作品:维亚尔

他身体很结实,肩膀很宽,脸总显出有些凶恶的样子。而且,他的胡须、眉毛、头发,乃至眼瞳及汗毛,都与众不同,都是黄的——黄里还透点儿红,特别是在阳光强烈的时候,越显得黄。其中透出的红,像琥珀那种颜色。他的腿也长,像骡子的腿。所以,他去了趟别人都不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郎库山,在南疆。山都是些秃山,铁黑铁黑的,不长树不长草,可是出金子。他在那儿苦了三个月,连金子毛也没捞上一根,就回来了。

跳下长途汽车,从过境公路往家走的二十里荒滩路,他是步行回来的。肩膀上搭着几十斤重的行李卷儿和锅碗瓢盆,一路叮当作响,他竟不觉得累。他从没有出过远门,这是破天荒头一回,现在回来了。荒滩很大,一片灰绿,空气里蒸腾着艾蒿草的怪香味儿,远处有顶哈萨克毡房,毡房上面挂着几朵云。五更鹚和阳雀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他走着觉得心里挺热乎,比起郎库山那鬼地方,这算什么荒滩呢!

走到马莲疙瘩那地方,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牵着一匹马。马的毛色被日头照得油光铮亮,像匹紫缎。马正在撒尿,那个人也在撒尿。那个人是个大块头,头发都灰白了,可大脸盘还红扑扑的。他的尿跟马的尿一样,也非常凶猛。他看见那人的尿在日光下银光闪闪,粗猛地砸在路边的白硷泡子上,溅起一片白粉,同时也就看见了他夹在手指缝里的那件每个男人都有的东西。那东西果然非常壮硕。

“呵呵,难怪哩,这样大的家伙……”

他想起了马玉莲,想起了李福,就那么飞快地想了一下,像电一样快。

马玉莲是六指李福的婆姨,当过几天妇女队长。那一年,在马号里铡草,他亲眼看见的。德胜铡着铡着不铡了,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往马玉莲胸口摸了一下。就那么摸了一下,也不说话,只朝马号里面的那间房子撇撇嘴,挤挤眼。那个浪荡婆姨站起来,笑了笑,半个奶子从领口里露出来,粉白生生的。那天正好饲养员耿老二到兽医站给马取药去了,他们就在耿老二的小火炕上做了那事。他躲在一堆干苜蓿草垛后面,把他们干的事从头看到尾。至今他还记得那婆姨扭着身子浪声浪气的样子,只要想起来身上就像过了电一样。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以后,他看见李福就觉得可怜兮兮的。那个家伙瘦得简直像根干柴,脸灰青,任啥时候都是一副忍气吞声的倒霉样子。

那个人尿完了,一边收拾裤裆,一边望着他。红扑扑的一张结实大脸,有很浓的两道扫帚眉,眼睛长得很威风、很有神,只是眼泡子太大,还有些耷拉。眼角的几道粗纹显示出岁月不饶人的痕迹。

那人就这么望着他,嘴角浮着一丝笑容。他总是喜欢这么望人,让你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朝你笑呢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笑。

他叫了一声“德叔!”,他心里高兴。德胜是他回家路上第一个见到的乡党,他就高兴,就叫得特别显出晚辈的亲热和恭敬。

“是你啊蛮堆!你个驴日的还舍得回来啊!”前村长没有按时兴的已经普及到穷乡僻壤的礼节跟他握手,而是用手里的马缰绳在他胸脯上抽了一下。

“想家了,日他妈的想家想得要命!”他咧着嘴笑着说。马缰绳抽得他痒痒的。

“想家了你连封信都不写?你家柳柳想你想得发疯,信都盼不到一封,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个鬼地方哪儿有发信的地方?我又不认得字,德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乐于被德胜这样的人数落,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轮得上被这样数落的。

“去了这么久,到底捞到些金子没有?”牵马的人问,眼睛炯炯地把他全身逡巡了一遍,嘴角又浮出那么一丝高深莫测的笑。

“屁的金子,”他说,忽然就有些沮丧,“人多得像蚂蚁一样,都挤在一条破沟里,荒山秃岭的,涮锅水都比金子贵哩!”

“你看你,当初我咋说你哩,你就是不听!外路财真有那么好发的吗?死了心也好,吃一堑长一智嘛。”

两人忽然就觉得没有话了。他于是问道:“德叔你这是上哪儿?”

“流星庄董和家老二娶亲,帖子发过来了,我去瞅一眼。”

那人扶鞍、踩镫,纵身一跃就跳上了鞍梁,缰绳一抖,那紫马便腾起圈儿来。马背上的人在空中晃动,威风凛凛如一横槊战将。

“天不早了,蛮堆你回!”

随后抽了一下马屁股,那马便抖鬃扬蹄,跑了起来。马上的人着实威风。

“个驴日的!”

他望着那人那马,赞了一声。

四野里安静下来,天地寂寥,荒滩无涯,有片无形火焰袅袅升腾。他肩上搭个脏兮兮的被盖卷儿,直望着那人那马越跑越远。

“个驴日的。”

他又嘟囔了这么一声。他笑。

他的笑模样很丑,牙齿很黄。

他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到底回到家了,他心里高兴。人就是这么的,心里一高兴就只顾了高兴,顾不得别的。人一高兴,眼里就没有水了。

这就是家。半人高干打垒院墙上圈着刺藜篱笆,院子里有棵桃树,还有棵石榴,花开得很盛,还有葫芦花、油葵花。搬条凳子往凉棚下一坐,眼前就很灿烂。还有蜜蜂和蝴蝶,嗡嗡叫、翩翩飞。脸对着正南往高远处看,就是天山,蓝幽幽地亘在篱笆墙上。几座冰山,亮得像玻璃。

人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他听了那个河州人盖幌幌的话,就去了三千里外的那个鬼地方。那鬼地方看不见一棵树。山、戈壁滩,都是黑糊糊的,连人都是黑糊糊的。漫山遍野都是人,几个月不洗一把脸,都跟鬼一样。从到了那个鬼地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鬼迷心窍了。那儿所有的人都鬼迷心窍了。

每天,累得贼死,往窝棚里一钻,躺在铺盖卷上,眼一闭,就看见这个独门独院,就看见自己的女人和九岁的娃儿,他的鼻子就止不住有些发酸。跟了盖幌幌他们几个干起活儿来以后,就更不爱说话,脸色就更显得凶恶阴沉。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找他说话。他结实得像石头一样,他的拳头也结实得像石头一样。

其实他的心肠很软,心肠不软的人不会想家;他的心肠不硬,所以他想家想得要命。

到底回来了,他觉得就像做梦一样。他看不出有啥不对劲的地方。他女人看见他进了院门就抹起了眼泪,娃儿一蹿就蹿进了他怀里,这都是他喜欢的。人一喜欢了就会流眼泪水水。

他吃了几大海碗他女人做的酸揪片子,出了一身臭汗。在狼库山那个鬼地方一到啃干馍就咸菜的时候,他就想他女人做的酸揪片子,就馋得流口水。这回算过了馋瘾。他想洗个澡。他躲在院角角的羊圈里,脱得精赤八条的,他让他的女人给他撩水、搓脊背上的泥泥。他身上脏得要命。他女人往他身上撩水的时候他身上的肉就一紧一紧的,有团火烧起来。他很想同柳柳做那件事,他知道做不成,有娃儿在哩。就想到了夜里,就在他女人的奶子上捏了一下。那地方很绵、很软。柳柳背过身子去,又抹起了眼泪水水。

“把他的!女人们的尿水水就是多!”他想,还笑了笑。他看不出有啥不对头的地方。

天麻黑,来了些乡邻。上了炕,他就跟大伙儿谝狼库山那个鬼地方。还给大伙儿分发丝路牌香烟。烟是他在汽车站买的,他不吸烟,但他买了几盒,他知道回到家用得着这东西。他谝了许多郎库山的事,还讲了盖幌幌他们跟广西女人睡觉的事。那个广西女人开了个暗窑子,靠睡金客发了大财。大伙儿听得眼睛都幽亮,都像马一样大声笑。

“你没有睡那个婊子吗,蛮堆?”

“蛮堆你驴日的三个月不回,不睡窑子咋解饥荒哩?”

他就咧着大嘴笑。他心里高兴就这么笑。

“千人骑万人爬的货,睡了要得病哩!”

大伙儿又问:“你真没有淘上金子吗,蛮堆?你糊弄我们呢是吧?”

他就当众发誓。于是众人便信了他。他没淘上金子,可也没有亏本。他入了一千元的股,不想干了,就向盖幌幌要那一千元。

“讲好了的,蛮堆!淘上金子了大伙儿按股分,没有了也不退股,咱们讲好了的。”盖幌幌一急,脖子上的瘦筋就疙疙瘩瘩。

“你给我,我要回哩!”他伸出手。

“咱们讲好了的。”盖幌幌又说。

“你给我!我说你把钱给我!”他说。

“你不要不讲理,蛮堆!你半路把众人闪下要走就不对,你还要钱哩!”盖幌幌接着说,他脖子都给气歪了。

“个驴日的,你给我!”他的手树杈一样伸着,往盖幌幌胸口上直直捣一下。他一生气眼瞳子就红了,像吃了死人肉一样。

盖幌幌好像有些惧怕,就像烂木桩子一样站着说不出话来,嗉袋子气得像青蛙一样胀起来。脸上黑糊糊的,眼睛像两个黑窟窿。“我算认识你了,狗日的蛮堆!你是个驴,你是个牲口!”盖幌幌把钱扔给他的时候这么骂他。他才不在乎骂,钱到手了他才不在乎骂,三个月白苦了他也不在乎,反正钱要回来了,所以他心里高兴。

满屋子都是烟,只看见人影在油灯下晃,烟头一明一灭的。他看不出有啥不对头的地方。人们爱听着哩,爱听他谝郎库山那个鬼地方。

他催柳柳赶紧上炕,那些人刚走他就催,他自己脱光了先躺下。娃儿早睡着了。他不让她吹灯,他想看她的光身子。她的奶子很挺,粉嘟嘟白生生的。他饥荒得要命。他看她慢吞吞地脱衣服的时候浑身烧得痒酥酥的,他实在等不及了,就压着她使劲揉她、咬她、掐她。她在他身子底下哭。他顾不得想,这会儿他只顾解饥荒,顾不得别的。

他完了事,瞌睡劲儿上来了,听着她还在旁边哭,就问:“哭毬哩!回来了你哭啥哩?”

她哭得更凶了。

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头,就坐起来。他听她说德胜不是个人,是个老牲口……他的脑子就大了,大得像个瓦罐,心口上好像让蛇咬了一口,他全身发起冷来,他以为还在狼库山的窝棚里做梦哩,就揉了一下眼窝,看见婆姨眼泪汪汪地躺在旁边,就明白没有做梦,就冷得全身打起战来。

“他咋啦?你说德胜他咋啦?”他磕着牙,吼着问。

“浇麦地,该咱家浇了……”他女人蜷着光身子,哭得说不成个囫囵话,“他说不该咱家浇。麦子都快干死了,我求他,他就要我夜里浇……他说他帮我浇……我把他叫叔哩,谁知道他是个……他没安好心哩……”

他恶心起来,他想呕吐。他往她脸上掴了几个耳刮子,又踢了她一脚。他恶心她的大白奶子,他想起了马玉莲的大白奶子,德胜的脏巴掌在上面揉搓哩!他像打了摆子一样。他不会吸烟,可他摸出支烟,就这么坐在炕上吸起烟来。他手抖得厉害。整个人就像遭雷劈了一样,他的光脊梁让油灯照得铁青,像块石板。

■美术作品:加山又造

“海海爹,我怕,我真怕,我都后悔不该讲给你……”他女人望着他的光脊背,又哭起来。她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她一说出来就后悔了。不说,谁知道哩。

那天夜里月亮很明。德胜把水引过来,还帮她往渠里打了横堰。她拄着锨,站在地埂上,看着水亮汪汪地往地里漫,旱得冒烟的麦地咝咝响得她挺舒心。她站着,就觉得脖颈后面有股热气喷上来,她还没有想明白就有两条又粗又壮的胳膊从背后抱紧了她,接着就用大巴掌按住她的奶子,揉了起来,一边咬住她的耳朵:“嘻嘻,稀罕你哩柳柳,我稀罕你哩柳柳……”她使劲挣、喊、骂,求他放手,德胜不听,就那么越贴越紧,使劲揉她,亲她的脖根,揉着亲着她全身就软绵绵地变成了棉花堆。后来,德胜就抱起她,把她放到地边的草窝里。他力气大得像牛一样,他压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他是个老骚棍,他把她弄得也骚情起来,成了个骚女人。他让她销魂荡魄。

德胜第二天夜里又找上门来。他不当村长了就管水,他管着口井泵。他是个夜游神。她怕他、恨他,可一被德胜压上,她就成了棉花堆。他每夜都来,她给他留着门。她一躺到炕上就想着给他留门,白天她恨他恨得要命。可是她知道她躲不开德胜,这个人要做的事你想躲也躲不开,他让人害怕。

她看见她的男人穿上衣服下了炕,听见他满屋子摸索,她脑子嗡嗡地响。她坐起来,想问她男人,蛮堆你干啥哩?可她不敢。她睁大了眼睛,看见男人手里阴森森闪了一下亮光。她的心就抽紧了,她知道要坏事了。

“海海爹……你要干啥哩?”她心跳得像打鼓。

“你问毬哩!”他骂了一声,往地上啐了口痰。他看见她还光着身子就恶心。

他出了门,站在凉棚下面。天空青幽幽得像死人的脸,冷嗖嗖的,让他身上发冷。村子和远山像坟场一样寂静无声,黑魖魖看不清个景物。他站着打了个冷战。他手里的斧子不重,但很锋利,这是当木匠的老爹给他留下的家什,如今派上用场了。他把它掖在腰带上,觉得女人好像从窗户口在望他,又啐了一口,就迈了大步出院门。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南边田地方向走去。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仇人。

那头驴是管水的,他准在井泵那儿。

“个驴日的!老子宰了你!”

他这么吼一声,就有一股恶气从腔子里冒出来,冒得他非常痛快。

“个驴日的!都怕你哩,老子不怕你!”

他又这么吼一声,吼得越发痛快。他的脸本来就凶恶,现在更凶恶更可怖了。他的影子在夜空下被映衬得又薄又稀,他的脸幽幽地发着光,也像死人的脸。

他走着走着又觉得有点儿像做梦。他在路上让一墩骆驼刺绊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就抡起斧子狠狠地往刺墩上砍了一家伙。又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了流水的声音,还听见铁锨拍土的声音。他放慢脚步,站住,猫了腰瞪大眼看,看见一个人影子在前面晃。他大气不出,血像凝住了,心跳得急起来。

那身坯子很像德胜那个驴。

他手掌心有些黏糊,身子猫得越低了。旁边包谷地里有只蛐蛐在叫唤,包谷叶子蓝汪汪地亮,像泼了清油一样亮。他满鼻子都是草腥味儿。他手心出汗出得越黏糊了,还站在那里。

那个驴抡着铁锨使劲拍土。

三岁骡子四岁马

我……俩人……一处儿站下……

他听见那个人哼了几声,一边抡锨,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曲子哼得不成个调。

尕阿哥……永不骑……个双头马

你把你……的心儿……放宽大……

他听到小曲就把腰伸直了,就知道这是个谁了。“个驴日的!是元娃。”他骂了一声,手掌心就不黏糊了。

元娃是六指李福的儿,可长得不像李福。李福瘦得像根干柴,元娃方鼻大脸。李福就像个病猴子,元娃没一处地方像他爹。人们都说,元娃是德胜在马玉莲肚子里撒的种。

他走过去,元娃没有察觉。元娃只顾忙着堵水。他站到跟前了,元娃才看见他。元娃看见一个人站在身边吓了一跳。他的脸蓝青蓝青的,元娃的脸也蓝青蓝青的。元娃留着个盖盖头,额头上尽是泥巴道道,像个鬼。

“元娃你浇水哩?”他说。

“我给我尕姨娘家浇水哩。”元娃说。

“你哼小曲子哼得好听着哩。”

“我胡哼哼哩!”

元娃咧了嘴笑,就问:“蛮堆哥你出来做啥哩?你家地都浇过两遍了,你不睡出来做啥哩?”

“我出来遛遛,我睡不着,就出来遛遛。”

他说着就往井泵那边望。他只望见马灯亮光,很远很深,小得像粒黄豆。有个人影子好像在那里晃,他一看就知道是德胜那个驴。马达声从那儿传过来,像打机关枪,响得他心慌。

“元娃,那边有谁哩?”他明知故问。

“有谁哩?不是德胜还有谁哩!”元娃说。

“他还是那么威势哩!”他说。

“村长不当了当龙官,他驴日的啥时候都威势。”元娃说。

“想不想抽烟?我有纸烟,我给你支烟抽。”他摸出剩下的半盒烟。

元娃点了支烟,咝咝地猛吸一口,抬起下巴颏朝天上喷口烟,喉咙里一阵乱响。

“蛮堆哥你回来做啥哩?那个地方不好吗?”元娃问。

“好!好个毬毛!早知道我不去就好了。”他真后悔去那个鬼地方。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

“再不好也比这儿强,我想出去都出不去,蛮堆哥你还回哩!”

“元娃你心里泼烦着呢,是吧?我听见你唱小曲子就知道你心里泼烦着哩!”

“我就是泼烦哩!这号的瘦碱地,永辈子就种这号的瘦碱地!我日他妈的我都不想种了!”元娃吼着说。

“人谁都有个泼烦的时候。我也泼烦哩!”他说,也给自己点了支烟。

“我泼烦得都不想活了,人有时候泼烦起来真不想活了。人有个啥意思哩蛮堆哥,人真还不如个鸟雀哩……”元娃的大脸更蓝了。

“庄户人就这么个命。”他也朝天上喷口烟。他不往肚子里吸,就这么喷。他爱听元娃说泼烦,元娃说他泼烦他心里就好受。

“妈的,我有时候泼烦了就想做个事情,就想杀人!我真想杀人!”元娃又吼。

“我也是。”他说。

“我就想做那么个事!日他妈的我就这么想!”

“我想宰了德胜那个驴!”他吼出来,他心里一激动就吼出来了。

他吼出来就给吓了一跳,就赶紧盯住元娃看。元娃也盯住他看,元娃的眼睛幽幽的,像个鬼。他听元娃手里的锨使劲往地里一铲,吓得出了身冷汗。

“我也是!”元娃说,脸扭得很丑,“我知道人们背后咋说我哩,说我爹我娘哩,我知道哩,我心里水清,他是个驴!我心里恨他恨得痒痒的,我也想杀了他!”

“宰了驴日的我去蹲大狱。”他心里有些热,他没有想到元娃也会这么想。

“蹲大狱就蹲大狱,也比人戳你脊梁骨强……”元娃说。

“元娃你再抽哥一支烟。你抽!”他心里越热了。

他们就一起在地埂上圪蹴下来,一起往天上喷烟。那边的马达声不知道啥时候停下了,四周很静。南山像一群卧倒的骆驼。他们满鼻子都是浇过水的土腥味儿。

“蛮堆哥我……知道……你为啥泼烦哩。”元娃勾着脖子圪蹴着,烟头照着他的脸有些红。“我看见那个驴夜里进了你家院门,就我一个人看见的……”

“你知道了就行了,你不要跟人说。说了我没脸活人了……”他说。斧头在腰上别着硌得他挺不舒服,就换了个姿势圪蹴着。

“我不跟人说。”

“人啊,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

“人活着不易。”他想起了现在还在郎库山受苦的那些人。

“人活着就是不易。”元娃叹口气。

“元娃你不要怪你蛮堆哥,我过去也那么说过你,我糊涂哩!”

“你看你蛮堆哥,你不要这么说,我怪你做啥哩,我不怪你,还佩服你哩!”

“你佩服我啥哩!我有啥你佩服的哩!”

“你都去过郎库山了,那么远的地方!”

“郎库山去不得,那是个鬼地方。”

他们圪蹴着,就说起了郎库山。他说郎库山毬毛不是,可是他看见元娃听得来劲就越说越来劲,毕竟见过一回世面。他乐意跟元娃说。他们说着听着就来了两个人,两个黑影子一前一后往这边走过来。

来的人是德胜和四合。

四合是现在的村长,德胜不当村长他就当上了。他是个矮胖子,壮得像头熊。

他们顺着小干渠边的路上走着,就看见地里圪蹴着两个人。

“元娃,是你吗元娃?”德胜停下来朝这边喊。元娃应了一声,元娃不想应声可还是由不得应了一声。

“那是个谁哩?我说你旁边圪蹴的是谁哩?”德胜隔着干渠又问。

他圪蹴着没有动,他觉得血直往脑门儿顶上涌,手掌心又开始变得黏黏糊糊。

四合走过来。四合烟瘾犯了,看见烟头亮,就走过来。“是你呀蛮堆!你看你,回来了不睡你婆姨你跑地里圪蹴啥哩?”四合高声大气地说。

他给四合点了支烟。德胜也过来了,他故意不给德胜点烟。那个高大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大得像扇门板。他看不清德胜的脸,但感觉到他好像在笑,说不清是笑着呢还是没有笑,反正他就那么一张让人琢磨不透的脸。他觉得喉咙里往外流出股苦水水,心里像吃了农药的老鼠一样猛跳起来。他的手碰了一下腰间的斧子,手掌心里还是黏黏糊糊。

“蛮堆,跑了一天的远路,也不好好歇着,都小半夜了。”德胜说着,还笑了一下。他不说话,他就看着那张脸。德胜卷起了莫合烟,歪着脑袋舔湿了烟纸,好像又笑了一下,说:“今年的麦子成了。”四合也说:“成了。旱情抗过去就不怕了。”他没听清他们说什么话,他恍惚起来,又觉得好像在做梦。烟头把德胜的大脸映得明一阵暗一阵,他的心也跟着明一阵暗一阵。他想到这个驴跟他女人炕上的事情血就往脑门儿顶上冲。他真想往那张大脸上砍那么一下,让他的脸开花,他就再不敢这么没事儿人似地站在他面前说话和笑了。他的手又碰到斧头把子,可手掌心就是黏糊得厉害。

四合说:“二遍水都浇完了,得派两天工,要修路。现在出村的路尽是沟沟坎坎。德胜说今天从流星庄过来,看见人家庄子的路都铺上了沥青,连泄洪的涵洞都修好了。”

“咱们这条路真得修了。”德胜也说。

“地里的活计完了,你们明天都出工修路吧,大家出钱出力。”四合说,“我日他妈路不修真不行了,明天乡里的放映队来,电影机子还得派人去扛。咱们这条毬路连个驴车都跑不通哩!”

“明天有电影看吗?”元娃问,又问演啥片子。

“我不知道,问你德胜叔吧,是他从流星庄捎过来的信。”四合说。元娃没有问。不等他问他们就走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一颠一颠地走了。

他们就又圪蹴下来。

四野里更静了,连蛐蛐叫也停了。天空蓝幽幽的,星子零零落落,在夜空远处闪光。几只蝙蝠携了两翅青光无声地飞过来飞过去,一会儿,从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大概是那两个人的脚步声搅起来的吧。

他们圪蹴着好一阵儿没有说话。他掌心不黏糊了,就又摸出了两支香烟,喷了口烟后,问:“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说郎库山那个鬼地方。”元娃说。

“郎库山就是个鬼地方!那真是个鬼地方……”他说。他打了个呵欠,元娃也打了一个。

他突然不想说了,他瞌睡劲儿上来了,他觉得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