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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或者嚎叫

2011-01-18陈集益

山花 2011年1期
关键词:野人野猪

陈集益

谎言,或者嚎叫

陈集益

七月的一天清晨,当时还年轻的张德旺早早地起床了,他要上山查看前一天放置在山林里的野猪吊,他希望有野猪踩中它。这一年来,他坚持每天傍晚上山放置野猪吊,一早上山将它解开。野猪吊的原理很简单,选择一处隐蔽的位置,将绳套埋在地表落叶下面,只要有野猪踩进绳套触发机关,绳套就会借压弯的树干迅速反弹,将野猪吊在树上。张德旺自幼学会了这一看似简单、实则操作复杂的野猪捕捉办法,除了捕到过野猪,还捕到过野麂、獐子、狗獾,甚至捕到过人。

当然,捕到过人是一种玩笑的说法。这是由于他的疏忽,没有及时将绳套解开误伤了人。所以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偷懒。

张德旺上山捕捉野猪,是业余的爱好,他每天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能耽误上工的时间。正因如此,他每次上山去,他的妻子乌凤都憋着一肚子气。这一天,她又埋怨起来:“今天还要去吗?能不能在家里帮我把猪圈修一修!”张德旺已经坐在门槛上换好了上山的衣服和草鞋,一把插在刀鞘里的柴刀也已放在脚边。听见妻子说修猪圈,他有些恼火:“山上帮我们养着野猪呢!修什么猪圈!”

乌凤轻蔑道:“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想吃你的野猪肉,想得头发都白了,我还不如自己养一头。”

张德旺懒得理她,他把套着刀鞘的柴刀捆在腰上,就出了门。他心里有数:山上野猪很猖獗,就在几天前,他还看见野猪的脚印。张德旺很自信,只要野猪还下山来觅食,总有一只会被他设置的野猪吊吊上。基于此,他在上山的路上脚步轻快有力。

太阳还没有出来,山上雾气很重,只看得清离自己最近的山岗。张德旺像往常一样一边赶路,一边想着捕到野猪后卖掉一部分肉,剩余的留着解馋。这时一阵山风吹来,不知道是他太想捕到野猪产生幻觉,还是运气来了,他好像听到了野猪嚎叫的声音。

张德旺兴奋得跑了起来,就像冲锋陷阵的士兵,一口气从一座山跑到了另一座山,气喘吁吁地望着眼前的情景:他昨天设下的三副野猪吊,全部弹上去了,可是绳套上面什么也没有。难道吊在绳套上的野猪,咬断绳套逃走了?张德旺带着种种疑惑寻找野猪逃掉的原因,他大吃一惊:附近的腐植土上,他发现了一串巨大的脚印。难道野猪被哪个山贼偷走了?这么大的脚印会是什么人留下的?

张德旺追踪这一串奇怪的脚印,不知不觉追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峡谷。峡谷高深莫测,两边陡岩上长着遮天蔽日的杂木。尽管已近中午,峡谷里一片阴暗。这时他仰起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一个红毛怪物,坐在一块岩石上,正啃着一头野猪……

王承云作品·墙里墙外109×83cm布面油画1991

妈呀!张德旺被眼前的怪物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这个怪物长得像个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身上长着极其浓密的暗红色毛发,一张粗糙的脸上沟壑丛生,嘴巴突出,颧骨很高,两个眼睛很大,头发很长,耳朵是竖起来的。它坐着的身高,大约有四尺……

张德旺害怕极了,难道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传说中的野人?张德旺趴着,连气都不敢喘,心里想着,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从这个可怕的峡谷逃出去。然而,他还没有站起来,怪物已经发现了他,嘴里发出“叽叽哇哇”的吼声,就像百米赛跑的起步跑一样的劲头,朝他疾步奔来……

张德旺所在的村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关于它的存在,你在书上或地图上是找不到的。至少,在张德旺从山上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之前,它还是那样的默默无闻。可是这种情况,很快就要发生改变,因为张德旺在山上遭遇野人的事情,已经传开……

人们议论着很久很久以前,听老一辈人说起过山上有野人存在,可是这活着的人谁也没有看见过,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听说野人被张德旺撞见了,村里人都去他家打探。刚刚从惊恐中摆脱出来的张德旺躺在床上,给乡亲们讲述他遭遇野人的经历。这段经历让他浑身是伤,神智也变得不清晰,他的讲述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后来他才讲得连贯了,讲到激动处,他脱下衣服,向村民展示他与野人搏斗时留下的伤疤。

张德旺说,那野人跑得飞快,好几次差一点被它追上了。他也不知道逃了多少时间穿过多少树林,只记得那野人追赶他的时候,凄厉的吼叫响彻山谷。他又害怕又无力,很想瘫下去或者藏起来,可稍一犹豫,野性大发的野人就向他扑来,他本能地蹲下身子躲过了它的利爪,并趁机拾起地上的柴刀向这动物砍去,遭砍的野人蹦起来,用手抓住了他的柴刀,他的头发也被它抓住了,衣服也撕破了,那时感觉身上很疼,只好丢了柴刀,继续往山下逃。

他没命地往山下逃,不顾前面是悬崖还是陡坡,惊恐之中不辨方向,在灌木丛中连滚带爬,一口气逃出了三四里地,累得步子越迈越缓,直到从一丈多高的峭壁上跌落下去。这过程,他如同死了一场。等他从晕迷中醒来,天上一弯月亮,山是黑的。我怎么会躺在这儿?我怎么会来这儿的?张德旺坐在黑暗之中,感到头疼欲裂,摸了摸身上,比水浸过还湿,他这才记起,白天被野人追赶的情景,当时是如何的恐惧……

当张德旺讲述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时,仍心惊不已。而他的遭遇在一波一波的听众心里激起的恐怖感与神秘感,更是挥之不去,胆小的人因此不敢上山,害怕被野人抓住,吃掉……

所有听众当中,只有张德旺所属的生产队队长不相信他的话,认为张德旺自称遇到野人,是想逃避生产队的劳动。他威胁说,张德旺再不出工,他将扣他的工分,并上报大队书记。可是就在他决定处置张德旺的时候,公社突然派人来调查了。队长很得意:“你们都给我等着结果,等到傍晚你们就会知道,张德旺因为制造谣言要抓起来了!”

可是不等傍晚人们就知道了,那几个公社来的人不但相信了张德旺的话,而且还要打报告上去,让上面派专家下来考察。而且,这件事在几天后的报纸上也登出来了。总而言之,张德旺与野人搏斗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越传越远。先是公社领导知道了,后来县市领导知道了,再后来张德旺的家里,一天到晚挤满了人。

整个村子,甚至整个公社都在议论着张德旺要发达了,少说也要得到上千元的奖励。这奖励的数额是怎么得来的,又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都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有那么几个人,已经帮张德旺规划起这笔巨额奖金该如何花了,有人说先盖三间新瓦房……

张德旺一家,就这样被包围在一片繁复的议论和嫉妒的盯视里。这样的一种舆论,是很容易让人迷失的。张德旺的妻子虽然明白,就算上面真要奖励张德旺,也不会奖励这么多,但她忍不住还是在心里暗暗乐开了。她打算等奖金拿到手,先给自己和孩子每人做一套的确良衣裳,再买一个缝纫机,如果有剩余,再把剩余的钱全部交给张德旺,让他自己去想怎么花,不管造房子、买猎枪,还是买自行车、买手表,她都不会反对。

“这样的事,一辈子只可能遇到一次,张德旺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既然他是第一个看见了野人,干部来表扬过了,报纸也登了,总不可能一分钱的好处都捞不到吧?可是,奖励为什么迟迟没有来?”

半个月后,等到上面派来的野考队进驻吴村,乌凤终于忍不住了。她对张德旺说:“这次他们来找你带路,你可不要傻乎乎的把什么都招了,你要见到钱再告诉他们在哪里遇见了野人,如果他们不给钱或者给得少,你就不要理他们,更不要带他们上山!”

张德旺自从受了惊吓,一直病怏怏的,听乌凤也跟着村里人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心里很反感。他感觉自己被推到了一个很高的舞台上,又孤立又惶恐,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重视过。他说:“我给他们做向导,队里照样给我记工分,野考队还给我工钱,这还不够吗?我又不是发现了一口金矿!”

乌凤说:“你知道工钱能有多少?我说的是奖励,至少要五百元!没有这个数,你给我死在山上!”

野考队在山上考察了半个月。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半个月。首先,野考队上山,要雇佣村里的壮劳力帮他们挑帐篷、粮食和摄像仪器,还要蹲点守夜,村民的生活和生产节奏被打乱了。野考队一共有三十人,在同一时间,村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讲普通话、戴眼镜的城里人,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的到来,着着实实扰乱了某些村里姑娘的心……

姑娘们看到野考队员这副样子,仿佛自己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她们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刺绣的布包或者一双纳底的布鞋,内心激烈地斗争着,不知道要不要鼓起勇气,跑去送给她暗暗看上的野考队员……

“看来,野人没有抓到。抓到的话,他们不会低着头走路的……”人群中,有人猜测着,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也许野人是有的,只是他们没有抓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始料未及的沉闷气息,这气息似乎是失望,似乎是责备,它慢慢传染开来,让在场的人感到野考队的空手而归,与自己有关似的。仿佛是整个村子的人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因此,野考队离开后的那天晚上,大家早早地睡下了,不论代销店那边,还是张德旺家,都没有围着一堆人。银色月光下,只有一些顽皮的孩子,在跑来跑去,他们进行着一如既往的追逐野人的游戏。在他们看来,野人是一种身上长毛的怪兽,所以充当野人的那个人,腰间捆着一张带毛的狗皮……

“抓野人喽,抓野人喽!看哪!我们发现了野人,快来看哪!”顽皮的孩子们,你追我赶,他们追逐“野人”的声音,响彻在静默的夜晚,肆无忌惮。直到他们经过张德旺的家,这样的叫喊才被制止了。因为羞恼成怒的张德旺突然打开房门,从里面冲出来,恶狠狠地喊道:“够了!狗杂种!再喊,我打断你们的腿!”孩子们朝他吐吐舌头,并未停止游戏,张德旺追上去,致使一个逃得慢的孩子哭了起来:“张德旺打人啦!张德旺打人啦!救命啊——”

随着孩子们的哭声和叫喊声渐渐消失在街巷,村子重新安静下来。可是在张德旺家,激烈的争吵才刚刚开始。整整一个晚上,张德旺家都有争吵、哭泣的声音传出来……

人们怀疑张德旺在遭遇野人这件事上说了谎。事实上,这种怀疑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到野考队离开后,才找到了共鸣。就像大树底下的一棵禾苗,只有等到大树倒下之后,它才会得以重见天日,日渐繁盛起来。

人们有理由相信,山上是没有野人的。一是这么多年来,村里从未有人遇到过。二是野考队员加上村里的壮劳力,统共有近百人上山参与地毯式搜索也没有找到野人,更不用说将它击毙,这样的结果比金刚钻还要硬,不管张德旺的谎言多么逼真,只要拿它轻轻一戳,就能将它戳破。

这时候,再次被舆论推向风口浪尖的张德旺,回到生产队劳动已有一段时间,尽管他本人绝不相信野人就此蒸发了,但他始终拿不出证据来证明它的存在,这样的事实让他有口难言。

“我有什么必要撒谎?我为什么要撒谎?我没有理由欺骗大家啊!”

张德旺原本就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队长曾经批评他捉野猪是“不务正业”,他都会耿耿于怀,从而在平时劳动时比别人做得更好。如今,他就是再卖力地干活,也不会被人看做一个诚实的人了。人们都在说,他是想出名,想捞奖金,是恶作剧,总之什么说法都有。

王承云作品·深夜静悄悄200×600cm布面丙烯2009

他想起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村里有名的诚实人,到了自己这一辈,却要被全村人、甚至整个公社的人戳脊梁骨,忍不住泪水纵横。“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如果再有人诽谤我,冤枉我,我一刀捅死他——”张德旺这么想了之后,才感觉自己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仿佛压迫着他的大山一样沉重的委屈,被他扔在了地上。

是的,他从没有像这一天这样想跟人打架,他感觉耳朵里响着持续的嗡嗡声,感觉肌肉变得紧缩、血液也烫了起来。他趁中午回家吃饭,在门后的架子上找到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曾经剥过动物的皮,也杀死过吊在绳套下的野猪。它很锋利。张德旺将它放在桌上,草草地扒了几口饭,脑子里搜索着村里几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然而这时候,乌凤看见了他放在桌上的匕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你带匕首去干吗?”张德旺铁青着脸,闷闷地说:“我要让所有诋毁我的人闭上嘴巴!”乌凤说:“你疯了!嘴长在别人的下巴,你能管得住别人的嘴吗?是狗,就得夹着尾巴做人!”

“你什么意思?你说谁是狗?”

“我不想说!”

“你说不说?!”张德旺站起来,一下子将桌子翻掉了。张德旺的愤怒吓坏了乌凤,更吓坏了坐在门口玩耍的儿子,儿子哇哇大哭起来……

看着儿子哭了,乌凤走出去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流着眼泪。她朝张德旺说:“就你有能耐,让一家人跟着你抬不起头来!如果你本本分分,不去山上捉野猪,如果你不说遇到野人,我们何至于这样被人骂!现在你又要和全村人作对,你就是被人打死,我也不会为你流一滴泪的!你这样做,是故意让全家人倒霉……”

王承云作品·红房子的记忆98×100cm布面油画1992

张德旺默默地蹲在一摊被他掀倒在地的饭菜面前,几只鸡跑过来,在他面前啄食着,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手上都是眼泪。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从这个倒霉的事件里摆脱出来。他抽了抽鼻子,将掀倒的桌子扶起来,又将地上的碗筷从鸡的爪子间捡拾起来,嗫嚅道:“乌凤,我、我真的没有说谎!野人一定还在山上!只是,暂时没有找到……”

“我不想听!不想听!以后,你不要再到山上去,就算我求你,不管村里人说什么,你都当没听见……如果在你的心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你就听我一句话,做一回聋子、哑巴……”

说着,乌凤又嘤嘤地哭泣起来。乌凤的哭泣又引起了儿子的哭泣。张德旺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走出来,拿起地上的簸箕,去生产队……

张德旺变得沉默寡言了,或者说,他原本就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现在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村里人看到他终日铁青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没人去讥讽他。谁也说不出,他们看见张德旺的感受,是怜悯还是恐惧。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撞在张德旺突然发作的枪眼上。张德旺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可是,人们没有等来张德旺的突然发作,张德旺失踪了……

“这个王八羔子,懒骨头!他妈的,又跑什么地方偷懒去了,等到粮食收割,他家别想分到一粒粮食!”队长想到的,首先是张德旺不守纪律,并且如何惩治他。社员们可没有这样的官方视角,他们坚信张德旺不是因为偷懒。基于这样的把握,他们都劝伤心绝望的乌凤不要上山去找。

“饿他几天,冻他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跟全村人堵一口气……”

话虽如此,他们隐隐约约地感到,张德旺的突然失踪,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德旺可能真要发疯了,他针对村里人的报复可能就要来临了。以至于上山的时候,感觉背后冷飕飕的,仿佛张德旺就埋伏在草丛里,或者担心踩中野猪吊……

最终,在征得队长的同意后,大约有十多个人,陪乌凤上山去找他。他们从早上出发,沿着野考队员开辟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果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张德旺。乌凤就像疯掉了一样,扑上去又是抓又是挠又是哭,责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张德旺任由乌凤抓,直到旁人将她拉走,他才说他从来没有撒过谎,他上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野人。他要给所有怀疑他的人一个交代。

他的话很简短,却好比一记耳光,狠狠地掴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个瞬间,没有人不为曾经伤害了他感到后悔,大家纷纷劝他回家。可是他说:“你们说我没有撒谎,并不能说明问题,我只有抓到野人让你们看到,才能证明我没有撒谎,我才能心安。否则我走在街上,不论遇到谁都会不自然。”

人们听张德旺这么说,更不知怎么说服他了。从他的口气中,一是可以听出他对山上有野人毫不怀疑。二是今天的问题皆出在他自身上。既然这样,只好说:“我们相信山上有野人,你也肯定能找到,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你先回家,因为野人受了惊扰,肯定不会马上出现,你以后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再上山找。否则,你的老婆孩子由谁来管?”

王承云作品·西班牙女孩125×100cm布面油画1993

张德旺听了大伙的话,觉得在理,就跟在大伙后面下山了。然而,事实证明,张德旺的生活已经被“野人事件”撕开,再也难以弥合了。

张德旺原以为下山后,村里人会像劝他的人那样相信他了,生活也会很快回到昔日的状态中。然而他总感觉,村里人看他的眼神,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能听到别人在议论他,而他一走近去,就把话题转移了。

有一次,一个村里人特意对他说,前几天他在什么地方干活,看到一个动物在对面山上的丛林里跑。那动物形体精瘦,浑身长毛,爬坡的速度迅捷,仅仅几秒钟时间就隐没不见了。那个人的本意可能是出于好心,可张德旺两手空空地回来时,却认为那人是故意捉弄他。当然,也不排除那人真有可能捉弄他。

总之,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张德旺时常感到心情压抑,有时半夜压抑得无法呼吸,只好坐起来,暗自伤心。一方面,正如上面提到的,他与周围人相处总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另一方面,乌凤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不好了。她总是唠叨他,简直没完没了。

在张德旺的记忆中,乌凤曾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性格温柔、身材姣好。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可憎的不通人情的泼妇。自从他遭遇野人得不到奖金,自从村里人诬陷他撒谎,她对他就处处不满意,看哪儿都不顺眼,尤其是他想偷偷摸摸去山上寻找野人,一旦被她知晓,就要跟他吵,多么难听的话都会从她嘴里骂出来。

这是让张德旺最痛苦、绝望的地方。

有一件事,是过去好多天之后,张德旺才从一个好事者那里知道的:那一天,村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们背着很沉的帆布包。他们刚进村,就问张德旺住在哪里。当时那个好事者刚好站在村口,问,找张德旺什么事?他们说:“我们是野人考察爱好者,自发来你们村找野人的。”

那个好事者把他们带到了张德旺家。张德旺一早就去生产队做工了,家里只有乌凤在。乌凤一听来找张德旺去找野人,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回去吧,山上没有野人!”“怎么会呢,报纸上都登了的!”乌凤变得不耐烦起来,凶巴巴地说:“走吧!张德旺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野人!报道是假的!”

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背着帆布包原路返回了,因为不甘心,又随口问跟着他们的张德旺的儿子。张德旺的儿子说:“我爸爸说他在山上遇见过野人……可村里人都说,我爸爸是一个大骗子……”

这件事,让张德旺彻底寒了心。那一天,他整个人都是乱的。原来,乌凤就是这样看他的!就连他的儿子,也相信了村里人对他的诽谤!张德旺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感到无助无望,犹如掉进了深山谷底,一切已无可挽回。他终于决定,他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再一次上山。而且发誓,如果抓不到野人,他决不下山!

他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出发了……

此时,正值农历九月,正是割稻季节,为了赶在秋雨来临之前收割完毕,在队长的带领下,全生产队的人割稻的割稻,脱粒的脱粒,挑担的挑担,晒谷的晒谷,忙得汗流浃背,腰酸背痛的。而张德旺的再一次失踪,明摆着少了一个劳力,从而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不满。

“又发神经了,他妈的,他到底跟谁过不去?!”

“没人害过他,是他自己有问题!这样的人,真被野人抓走才好!”

“哼!他被野人抓走当女婿呀?弄出个小野人来送给你养!”

“我说,他家不是还有一个‘千金小姐’吗?她为什么不出工呀?”

家里没有了挣工分的男人,乌凤不得不把孩子放在家里,去生产队劳动。乌凤平日里被张德旺宠惯了,自从结了婚生了子,就很少出工。而割稻子是最衡量一个人农活水平的,它就像一项劳动竞赛一样,谁割得快,谁割得慢,看得很分明。乌凤总是落在最后边,遭人指责(除了指责,当然还有关于张德旺“发神经”的闲话)。

乌凤忍着委屈、疲惫,在生产队硬撑着,终于挨到傍晚收工,急冲冲回到家中,又看到儿子满脸泪痕,饿得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躲到暗处偷偷地哭:“张德旺!难道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这个老虎叼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好在这样早出晚归地忙了半个多月,稻子收割完了。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生产队的收获季节也是分配季节。分配的主要依据是工分,它与每个人的口粮挂钩。工分挣得少的人家,分到的粮食自然不会多。尤其像张德旺这样目无纪律的人家,队长曾扬言,是绝不分给粮食的。可是等到分配粮食的那一天,看到乌凤带着孩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摸样,队长还是分了她一袋稻谷。不但如此,他还从自己的口粮里赊了十斤红薯给她。

待分配结束,人们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每户把分到的粮食运回家。队长对乌凤说:“你家那个张德旺,真他妈不是玩意儿,他在山上倒是逍遥了,丢下你这么个俏媳妇不管不问。这不是发疯吗?如果不是遇到我这么好心肠的男人,我真担心你们娘俩这个冬天怎么过……”

乌凤低着头,领了粮食逃一样地离开了,她害怕看见队长盯着她看的眼神,更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然而,张德旺是不会轻易下山了。虽然存在着一种可能,就像他第一次遭遇野人那样,他与野人再次狭路相逢了,他冲上去,用匕首将它刺死……如此一来,或许明天就可以回家了。遗憾的是,山上的野人始终没有出现……

是野人受了惊吓,从此藏起来了?还是野人被他砍伤后,伤口发炎已死在山上?为了找到野人,张德旺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攀悬崖走峭壁,每天在期待与挫败的交替之中受着煎熬。渴了就喝山泉水,带的干粮吃光了,就到林子里采摘野果果腹。有时连野兽都不愿去的地方,他也要想办法爬上去观察一番。他认为野人比任何动物都要聪明灵活,只有学会与它一样能攀善爬,才能与它相遇。

王承云作品·第一次到意大利145×200cm布面油画1993

有一次,他在大树下过夜,突然下起雷雨,雷就击在离头顶不远的地方,他害怕得跪在漏雨的帐篷里,浑身发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野人最可能长期栖息的地区越来越接近,在这里,山势险峻、气候异常,毒蛇猛兽很多,如果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就必须建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于是他花了三天时间,在一块悬岩下辟出一块地方,用石头、树枝和茅草倚着岩壁搭成一个岩屋。然后,又在岩屋的里面垒了一个烧火的火塘。

张德旺上山时,特意带了几盒火柴,火柴被雨淋湿几次,幸好还能用。他点燃了晒干的苔藓,在火塘里生起了火。虽然山上没有锅,既烧不了饭也烧不了水,可是火能烧烤兽肉,可以煨熟坚果,还能带给他温暖。张德旺心想,有了这间岩屋和这口火塘,这就等于有一个家了。他做好了在山上长住的准备。

这个季节,正是野栗子、猕猴桃、橡子、榛子、山楂、野柿子等等野果成熟的时候。接下来的日子,张德旺一面储备这些食物,一面用沥完葛粉的葛根编织成绳套,设置在兽道上。他希望能捕捉到野兽,更希望能捕捉到野人。

他每天忙忙碌碌的,天刚亮就起床,去山上寻踪查迹,投放诱饵,设置绳套,以及采摘更多的野果。他要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才能回到岩屋。

山上的天气冷得早,岩屋成了他生命的庇护所。一天中夕阳染血,血块变暗,黑夜还没有完全笼罩的空濛时刻,是他最安详的时刻。这时他一边用吹火筒对着火塘吹火,一边往火上烤(煨)一些吃的,一边暖和身子,几乎不去想肌体需要之外的事情。

他的食物,以采摘野果、挖野菜为主,深山里的野菜遍地都是(他已学会用竹筒灌水将它煮熟)。但是也能经常吃上兽肉,鬣羚、黑麂、山鸡、野兔,他都捕到过。他把兽类的皮剥下来,钉在树上晒,兽肉则放在火上烤。烤的时候,在兽肉上涂抹野蜂蜜和野生香料,以此掩盖没有盐做佐料的缺憾。当然啦,他已渐渐习惯吃没有放盐的食物了。

等到吃饱喝足,他就要睡了,因为他又困又累,或者说,他这才感觉到又困又累。不过睡之前,他还要把床铺到火塘边。他的床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干草,他把它们从角落里抱出来,铺在火塘边滚烫的地上,然后钻进去,在里面蜷缩成一团,一面聆听外面的动静,一面响起断断续续的鼾声。

然而,他的睡眠很轻,总会在凌晨三四点钟醒来。他往往是被噩梦惊醒的,梦的内容大多是梦见野人追赶他,不管他跑到哪儿,冷不防就会从四面八方的树上跳下来很多野人,有浑身红毛的,也有浑身黑毛的,有公的,也有雌的,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追得他魂飞魄散,而他的双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迈不开步,直到他就像真实经历的那样大喊一声,醒了。

“我这是在做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岩屋里面是黑的,外面也是黑的,世界就像一个黑洞,总能听到有野兽在乱叫,张德旺睁着恐怖的眼睛,他要过很久才明白我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是怎么回事。

王承云作品·布伦瑞克艺术学院1 200×300cm布面油画1996

他怀念往日欢乐的点点滴滴,怀念和妻儿生活在一起的情景。虽然说,对于离群索居的生活,他早已有心理准备,可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他还是习惯群居,习惯一家人坐在八仙桌前吃饭的氛围。他多么希望乌凤再次上山来找他,然而他又害怕她会责备他……

当眼泪再一次湿润眼眶的时候,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找到野人,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到他的家。他告诫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坚持下去。虽然这坚持的背后有着太多的无奈与逃避,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希望暗藏于他的心底。那希望有时候是一根动物毛发,有时候是一堆动物粪便,有时候是一个可疑脚印,有时候是一处可疑动物睡过觉的“窝”……

时至今日,张德旺已经采集到了一百余根可疑毛发;发现了三百余个可疑脚印(其中最大的脚印约有四十公分);数堆可疑动物的粪便(它似人粪,螺旋形打转,上面还有个尖),还发现了十余处可疑动物栖息采食场所,竹窝、草窝、树窝(尤其树窝,四脚落地的动物是造不出来的)。

更让他激动的是,他还在一个“树窝”附近发现了一具獐子的骨架,连同一个依稀可辨的巨大屁股坐出来的“屁股坑”。獐子的骨架就丢弃在“屁股坑”的正前方。骨架上的肉已被啃光,相隔数米处,还有一堆獐子毛,似乎是用手拔下来的,有的毛上还带着皮。这只獐子很可能是被野人拔毛后吃掉的。因为食肉兽吃獐子的话,没有拔毛吃肉的习惯。

这些很有可能是野人留下的痕迹,让张德旺经常处于兴奋与幻想之中,虽然他始终没能与野人再度面对面地相遇,他却越来越坚信野人依然是存在的。有可能它就藏身于绿树浓荫,同样窥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有可能他上这座山的时候,它逃到了那一座山上,因为野人对山上的生活更适应,行动起来更快捷,它想要躲避人类很容易做到。正因如此,他必须沉下心来,一点一点地追踪它,靠近它。

有一次,张德旺设置在山林里的野猪吊,吊到了一头野猪,垂死的它就像一个疯子那般绝望地嚎叫着。张德旺灵机一动,决定用野猪作为诱饵,诱使野人出来。于是他蹲守在浓密的丛林里,紧张地守候着,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他盼着野人的出现,哪怕抓不到它,甚至再次被它所伤,那也值得。可是他熬了一天一夜,除了努力地驱赶蚂蚁和虫子,野猪没能将野人引来。

第二天,野猪已不再叫唤,它死了。大山里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吹树叶和泉水流下岩石的声音,他感到又冷又困倦,在等待的过程中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怪叫,睁眼一看,有一个黑家伙,正摇头晃脑地朝绳套上的野猪扑过去。他心里一惊,是野人出现了!他奋不顾身地从灌木丛里跳出去!

不料,那个黑家伙咬不到绳套上的野猪,突然转身朝张德旺跑来,张德旺这才发现它是一头熊。他惊慌地向山坡爬去,山坡又高又陡,他张牙舞爪地跌落下来。结果,他跌落的姿势把黑熊吓了一跳,几乎是救了他——因为就在黑熊一愣神的片刻,张德旺迅速爬上了一棵大树——熊在树下嗷嗷乱吼一阵才离开。

王承云作品·布伦瑞克艺术学院2 250×360cm布面油画1996

张德旺下了树,好久才从刚才的遇险中晃过神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岩屋,因受惊过度,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感到很后怕:如果当时稍慢一步,或许命已经没了……回忆当时的情景,那一只朝绳套上的野猪扑过去的熊,靠树站立起来的熊,远远望去,很像一个浑身长毛的野人。而他在那个上午,在光线昏暗的峡谷里遭遇的那个野人,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在惊恐之中对熊或是一种自己不大熟悉的动物造成的误判呢?

不,不!那个浑身长毛的动物,绝不会记错,它个子高大,手臂很长,直立奔跑,大概有一米八九那么高,甚至接近两米,它长得像个人,但绝不是人,更不是熊……它朝他疾步奔来,它野性大发地向他扑来……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可是,它究竟在哪儿?如果它真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再一次出现?!

张德旺的心里不免有一丝惶惑了。尽管,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并且把一定要找到它当做一个信念,可是一天天地寻找,除去找到一些疑为野人存在的间接证据,从未找到能证明这种动物真实存在的活体(哪怕没有活体,找到一具骨架也可以)。这样的结果让他很灰心……

他心里清楚,不捉到或者打死野人,村里人是不会相信的。

现在,已经是冬天,随着天气变冷,山上的草枯了,许多阔叶树落了叶子,许多动物冬眠了。冬天的大山就像一个衰老的女人,变得枯槁、阴郁起来。

早上,山上降了霜,地上冻出了冰,冰是从地表冻上来的,像萝卜丝,踩上去嘎嘎作响。太阳一晒,它化作黏土。

张德旺一如既往地在大山里奔走,寻找着野人的踪迹。他的衣服、鞋子,因为耐不住这日夜的奔波,早已残破。现在,他不得不用各种兽皮缀在一起捆在身上御寒,又在脚上套了一双厚厚的草鞋。起初他也觉得身上捆着兽皮怪别扭的,动物皮毛有些硬、样子也不好看……后来也就习惯了。

除此之外,他还用树枝做了一根拐杖,用竹筒做了一个“饭盒”。随着冬天的到来,他的胃在渐渐的变坏,中午也需要吃到烧熟的食物。于是他砍了许多毛竹,用竹筒做成“饭盒”,随身带着。有时候里面装着一块兽肉,有时候装着半筒用坚果磨成的粉,有时候装着几个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野山芋。

就这样,张德旺神奇般地活了下来。虽然这样的生活说不上美好,但是至少没有挨冻,也没有饿着。

只是,随着春节的临近,张德旺想家的情绪与日俱增。不论在山上,还是在岩屋,不论在行走,还是在睡觉,他的眼睛都好像蒙着一层雾。

他粗粗算了一下,他已经在山上呆了三个月了,他不知道这三个月他的家人是怎么过的,他走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快吃光了。他也不知道,当他两手空空地回去,他的妻子会怎么骂他,村里人会怎么讥笑他,他该如何向乌凤解释,又如何向村里人解释。他离开的时候,是发了誓的……

张德旺思前想后,他的心直往下沉。他是知道的,蒙屈受辱的日子,并不比在山上的日子好过。不过,他又这样想:“抓不到野人并不能说明野人不存在,山上有没有野人,天是知道的,地是知道的,只要我问心无愧,谁能把我怎么样呢?”张德旺这么想了之后,回家过年的理由似乎成立了。

从此,为了回家过年,或者说自从有了回家过年的打算,他就跟一个远离家乡当兵或者服刑期的人似的,越是临到探亲的日子心情越是迫切。他再不舍得吃野兽肉了,而是将它们晒成了干,还把一些味道不错的坚果也保存起来。

他想象着回家的日子,他如何在村外徘徊,又如何在天黑之后,就像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悄悄地溜进村子,然后在自己家的门前,心里激烈地斗争着,去敲那扇熟悉的门。门过了很久才打开,乌凤认出是他,拉下脸,扭身朝屋里走去……

他很尴尬,真恨不得掉头就走,可他没有勇气,他多么想念她和儿子啊!他低着头,怯懦地跨过门槛,走进自己家的屋里去。是的,他的儿子正坐在凳子上吃饭,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捆着兽皮,蓬乱的头发像个鸡窝,一寸多长的胡子乱糟糟地遮盖了大半个脸,儿子吓得哭了起来……

他像一个非法闯入者,儿子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可是他能怎么办?作为父亲,他没有尽到责任,他是有罪的,现在,他就连怎么去哄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刚要把他抱起来,他就挣扎着,跑向乌凤。母子俩的哭声,就像一枚针扎着他的心。

“乌凤,我回来了。对不起……”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我知道,野人没有找到,我不该回来,可我……实在太想你和孩子了。如果你恨我,你就骂我吧。我在山上,也受了很多苦。我、我只求你原谅我……”

王承云作品·被光分割的庭院140×190cm布面丙烯1999

是的,他宁愿被她咒骂,挨打,宁愿她像泼妇那般待他,他也不愿这样看着她哭。他无法承受那种巨大的无法打破的沉默。如果那个时候,需要他下跪,他也一定会下跪的……

然而,当张德旺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春节临近的日子(尽管山上没有挂历、钟表,也没有门口排起队买白糖和糕点的代销店,张德旺还是有一种明晰的感觉,这倒霉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就要扑面而来),天变得阴沉沉的,浓浓的云重重地压下来,光秃秃的枝条颤动着,风在上面吹着哨子。

一场大雪,差一点将他封锁在大山里。

张德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舞蹈一般肆虐在空中。他焦急不安地盼着雪早日停歇,然而雪一直下着,直到第四天才停了。这时,大雪已经封锁了大山。张德旺望着白皑皑的大山,大山仿佛为这个世界穿上了孝服。即便这样,他还是用一根木棍挑起一副简易的担子,步履蹒跚地下山了。

山上本来就没有路,下了雪就更看不清楚。张德旺在雪中走了将近五个小时,最终迷路了。他在雪地里兜着圈子,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也判断不出,这是在哪一座山上,平日是否到过这里。眼看着时间悄悄流逝,张德旺知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循着来时的脚印,重新找回岩屋去,等到来日大雪消融再下山。

然而他心里清楚,雪在短时间内不会融化,他必须回家过年,不管走错路也好,冻死在山上也罢,他必须下山!可谁知此后的行进,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更要命的是,他掉进了一条山涧中……

冰冷的水打湿了他的草鞋和裤管,他的头上身上沾满了雪和落叶,他检查了担子,辛辛苦苦积攒的兽肉干和坚果已经散落,再也难以找回,好在柴刀和匕首还捆在腰上,他挥舞柴刀,给自己开路。这时他的脑子清醒起来,他看见了山涧中水流的方向。他突然欢喜起来。

山上的水总是要流到山下去的。而且,被大雪覆盖的大山只剩下有泉水流动的地方,没有覆盖着雪。没有覆盖着雪的山涧,就像大地上的一条涵洞,为他指引着下山的道路。他于是跟着山泉流淌的方向,就像一只行动迟缓的蛤蟆,有时在泉水流淌的岩石之间爬行,有时干脆在冰冷的水中跳跃,有时泉水从陡峭的岩壁上跌落下去,形成了小小的瀑布,他不得不绕到旁边的树林里,抓住植物的茎杆和藤条,一点一点地往下爬……

我们都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支撑着他。天黑下来时,张德旺已经浑身湿透,身上多处受伤,手脚冻得失去知觉。然而,山涧终于把他带到了一处开阔、平坦的地方。在雪光映照下,一条山路的轮廓依稀可辨。张德旺就是凭借这样的微光,大步流星地赶路。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谁都没有想到,野人再次出现了!

“那是谁的脚步声?!会不会又是一种错觉?”因为之前有把黑熊误认作野人的经历,这一次当他听到雪地上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并没有立刻把它与野人联系在一起。“谁呀?”他自言自语着,又走了一会儿,一阵沙沙声又从山崖的密林中传来,张德旺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怔住了,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两腿发起抖来……

是的,他分明看到不远处的雪地里,有一个体形高大、两腿直立的黑影,正一步一颠地从侧面林子里走出来。这个黑影离他的直线距离约两百米。“难道它不是一个野人吗?!”一次次的失望,终于变成一次希望,张德旺当时心情十分激动,有一种旷日持久的愿望在他心中激荡。他赶紧蹲下身子,去摸匕首。

这时,那个黑影已经离他越来越近,看到张德旺,突然停了下来……“啊!会不会就是以前遇到的那个野人?”……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德旺张着嘴,心中想着最坏的结局,哪怕他的头被它拧断,他也要将匕首捅入它的身体!想到这一情景,张德旺的脊背发凉,浑身的肉都是麻的。

“我必须赶快采取行动,不能让它看出我的胆怯……”但是一眨眼工夫,那个黑影突然转身,向后跑去。张德旺一看形势不妙,立即腾跃起来追赶而去,然而那个人形动物爬坡的速度要比人类快得多,张德旺仅仅追出50多米,那动物已从半山腰跑到数百米外的高坡,很快,到达山脊,隐没在大雪茫茫的林海。

张德旺当时真有点懵了,这是他上山以来遇见的最鬼魅的事情。他感觉那野人不是在逃,而是在遁。虽然知道追不上了,他还拿着匕首往山上冲,用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才冲上那个高坡,他又恨又恼,一种难以按捺的想哭出来的情绪,让他不能自已,他就像发疯似的,在雪地里吼着……

十一

从现场看,野人的脚印清晰,脚掌前宽后窄,步辐跨度在一米以上,有些脚印上还能看出叉开的大脚趾。在接近山脊处,却出现两个间距较小的脚印,可能野人在此停留、朝后张望过。张德旺就从这地方开始跟踪,不知不觉间,他穿越了数片树林,又翻过了一座山头。这时,野人的脚印突然消失了。张德旺在雪地里来来回回找了很久,最终在一片广漠的荒地里,重新发现了许许多多的野人脚印。

如此密集而杂乱的脚印,会是同一个野人留下的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么多野人脚印的出现,说明野人经常在这一带来往活动,而且这里很可能是野人的大本营。说不定这里生活着野人的一个家族。可令张德旺吃惊的是,这些脚印虽然踩得很深,却看不出脚掌的基本形状,步辐也要比之前突然消失的脚印小得多。难道这是一个雌性野人留下的脚印吗?在张德旺的想象中,雌性野人的个子肯定要矮一些,步辐也要小一些。

曾有一个传说:村里有个叫阿中的人,一天进山去打猎,没想到被什么东西打晕了过去,待他渐渐清醒过来,才看清一个胸前有两个像葫芦一样大的乳房的雌野人要与他成亲,他虽是一个光棍,却也知道什么是做人的伦理,所以女野人撕他衣服的时候,他拼命反抗,但最终被雌野人强暴了。结果一年后,雌野人生下一个小野人,并且带着小野人来村里找阿中认爸爸。阿中不敢认自己的儿子,力大无穷的雌野人突然发怒,将阿中的命根拽断了。

王承云作品·孕妇1 120×200cm布面丙烯2000

诸如此类的传说,在张德旺的童年记忆中留下了恐怖的印象。现在,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雌野人掳走,张德旺的心里有些矛盾,既盼着雌野人的出现,又害怕会遭到难以抗拒的强暴。雌野人的形象总在雪地里闪现,那形象是丑陋的,眼圆颧高,龇牙裂嘴,像妖怪,他下意识地勒了勒腰带,战战兢兢地跟踪这些脚印,猜想断了命根后的阿中,一定比他更痛苦……

同时,让张德旺感到困惑的是,这些神秘的脚印常常将他引入歧途,这样的困惑,直到他循着脚印来到一个山势陡峭的山谷凝神站定,才算终结。因为他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幕最为熟悉的场景。这场景里有一间简陋小屋,搭建在一块悬岩下面,如同小鸡依偎在母鸡身下……

他恍然大悟:他在荒地里找到并跟踪的野人脚印,是昨晚自己在迷路时踩下的。顿时,他感到整个人垮了下去、散了架子,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想逼自己挣扎起来,趁天没有完全黑,返回去继续寻找那个失踪的野人。可是,他感到虚弱无力……

第一次,他病倒了。而他的火塘,已经熄灭了,他储备的兽肉干,也散尽在昨夜的雪地里。他的岩屋就像一个冰窟,没有吃的,也没有温暖。他就像死人那样躺在返潮的干草上,眼前浮现的是他死去的情形:野兽们闻到尸体腐烂的气味,倾巢出动了。它们撕裂着他,吞噬着他。他痛苦得“哎哟”一声叫起来。周围一团漆黑。

他看见黑暗中野狗的眼睛蓝荧荧的,津津有味地啃食他的小腿肚。他痛苦地嚎叫起来:“滚开!畜生!疼死我了!”野狗停下咀嚼,惊恐地跳到一边,四下里张望,然后它再一次埋下头去,一下,两下,干脆叼起他的小腿肚,跳过一条藤蔓遮盖的山涧,逃走了。

“不,不,饶了我吧!”顿时,他感到他的滴着血的小腿肚在锯齿草与灌木丛之间穿行,他的皮肤被划伤了,紧接着,他分明感觉到了一群野狗——扑上来咬他,它们的牙齿咬中他的脚筋时,疼得他发抖、颤栗,连空气也如同打碎的玻璃刺进他的身体,他痛苦得再次哀嚎起来……

在哀嚎中,他清醒过来。原来,是几只饥饿的山鼠在咬他的脚。他的脚已经冻得溃烂了。血,正汩汩地流……

事情就是这样。他病了四天五夜,等他从死一样的昏睡中醒来,雪开始融化,到处湿淋淋的,屋里很冷,他逼着自己站起来,偏偏火柴用光了,他倒懂得老一辈人用铁器敲击石头取火的方法,可是他收集不到干燥的苔藓和草叶,他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打了许多火星,始终没有将火点燃……

他又灰心又恼火,将敲击石头的柴刀狠狠地扔在地上。突然间,他有些后悔,在那个晚上最关键的时刻,他没有当机立断,没有采取果断的行动,以至于野人转身逃走……他也很后悔,当他追不上野人,没有继续赶路,以至于耽误了回家过年……

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回家,还要不要在山上继续寻找,还要不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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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谜,依然是一个谜。野人究竟在哪儿?还要多久才能抓到?会不会第一次遭遇野人是在山上做了一个噩梦?第二次遭遇野人是在雪夜里撞见了鬼魂?还是两次遭遇都是眼前出现了幻觉,得了癔症?不,没有那样的事!两次遭遇野人,都是明明白白、历历在目的。然而,为什么找到的似乎总是它的影子?

张德旺越来越多地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和难以解开的疑团之中。在这之前他可从不怀疑自己,他是真理在握的。然而随着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寻找,他不但没有抓到一个活体野人作为实证,而且连这个动物的影子都难以遇到之后,他不免要这样怀疑自己。要知道,现在距离他发誓“抓不到野人就不下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年头——

时间对于张德旺而言,永远是缓慢的存在。正因如此,张德旺才会觉得,时间是他无止境的痛苦的帮凶,他快要被这无止境的时间和从时间之河泛上来的痛苦逼疯了。他多么希望时间如同一匹快马,早日将他带到解脱痛苦的另一个世界。

现在,张德旺在山上具体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年头?张德旺自己都记不起来了。他已经不去想他在山上度过的时间,他害怕去想它,甚至害怕去想他那不能摆脱的过去。仿佛他从未得到过那样的生活,仿佛他从一出生就被扔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虽然他心里明白,他始终拥有回家的自由,但是他总觉得,他已经失去了回家的最佳时机,他现在已经无法(也不愿)再回去。

于是,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起来。张德旺似乎已无需证明什么,因为不管他能否找到野人,他都已失去了一个旧的世界。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而事实是,张德旺从未停止他的寻找。这种寻找似乎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每天依然忙忙碌碌的,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攀悬崖,走峭壁,依然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之中受着煎熬。重复的日子,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疑惑,时间在他面前缓缓流过,却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收获。

大山还是那个样子,从这个山顶望到那个山顶,山峦叠嶂、沟壑纵横,又总是被更高的山峰挡住视线。山里的气候,也还是那个样子,从严冬到酷暑,从初春到深秋,花开叶落,四季分明。就连月圆之夜月亮升起与落下的轨迹,都有着固定的路线。虽然为了寻找的需要,张德旺搬了两次家,从一座山搬到了另一座山,但是他从未觉得这座山与那座山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这个过程中,如果一定要说出某种变化,就是张德旺变得黝黑了许多,粗野了许多,甚至变得不像一个文明世界里的人了。他刚上山时,虽然说不上细皮嫩肉、衣冠楚楚,至少是干净、整洁而且得体的。现在呢,他不刮胡子、不剪发、不修指甲,浓密的胡须就像野草,狂乱的头发遮盖双肩,从家里带出来的几件衣服穿破了,他就以山麻、藤皮、葛根为原料,用石头砸烂洗净后编织成麻片,然后拼凑成衣服套在身上。如果是冬天,他还要在这身装束的外面缀上兽皮。由于不经常清洗,这身衣服连同他的身体总有一股怪怪的膻味,他自己似乎从未闻到。

王承云作品·两个生命185×100cm布面丙烯2000

风吹雨淋的野外生活,的确让他改变了许多。以前他爬一个坡要歇好几次,现在他一口气就能爬上去。不是说他的体格在辛劳的奔走中变得强壮了,而是爬山攀岩的技能提高了,练就了走山路攀峭壁如履平地的本领。以前他害怕黑夜和雷雨,现在他懂得了如何应急。以前他被蚂蝗、蚊虫、竹虱子咬了,身上斑痕点点,苦不堪言,现在他的皮肤坚韧得就像刷了一层漆,就算咬了也不会红肿。这样的皮肤不穿衣服也不会被荆棘划伤,天热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像野人那般赤身裸体,仅仅是出于遮羞和衣着习惯的考虑。

总之,孤立无援的野外生活虽然是让人绝望的,张德旺却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在适应恶劣生存环境的同时,也战胜了一个人远离尘世的孤独。毫无疑问,战胜孤独要比适应环境更难应付。刚上山时,他每天都要想念妻儿,每晚都要担惊受怕,担心随时有猛兽袭击,尤其做了噩梦,在孤独、惊恐和茫然中,他瑟瑟作抖。现在,当太阳每天从同一座山上升起,当每一天他从同一个地方经过,一次一次地听到同一只鸟站在枝头啼鸣,他逐渐地喜欢上了大山,喜欢上了山里的小鸟,并懂得了与各类野兽打交道(而不是只想着吃掉它)。幸好有这些鸟兽作伴,让他感觉一个人住在山上并不孤单。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净日子,有时候真想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在山上开垦荒地,栽水稻、种花生、种菜、种瓜。只是,这种想法往往是昙花一现,并不去实施,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依然想念他的妻儿,怀念往日的欢乐、忧伤,依然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像蛆虫咬噬着他痛苦的灵魂……

十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挨过去了。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张德旺在一阵急促的鸟鸣中醒来。点点点、点点、点点点,这是石灰鸟的叫声,它的叫声是天要下雨的预报,叫声越急,雨点来得越快。然而,张德旺从山洞里探出头来,看见的是湛蓝的天空,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

他有些纳闷地回到洞中,等他从山洞里再出来,手中拿着一捆绳子。这个山洞是张德旺最新的家,他每天必须借助这样的绳子爬上爬下。他先把绳子放下来,然后抓住绳子,就像猴子一样溜到地上。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一个地势比较平缓的山坡,这里有大片的映山红,就像火焰似的开放,映山红的花瓣是微甜的,他一边摘一边吃,吃得半饱,才继续跋涉。

此时正是春季,山上的树木抽出新枝,嫩叶嫩得透明,如同翡翠。五彩斑斓的野花,芳香四溢,摘一朵闻一闻,又扔下。大自然到处蓬蓬勃勃,就连平日里藏匿岩缝的癞蛤蟆也出来了,他们在泉水流淌处欢快地跳着,一串一串地拥抱在一起。走不远,又看见两只松鼠在树梢上追逐嬉戏,它们悬在随风摇曳的树枝上轻声细语。

混沌潮热的丛林里,到处可见一对对热恋的情侣,交欢的叫声此起彼伏。尽管野兽们因专心交欢而失去御敌的警觉,张德旺却不忍心去伤害它们。目睹此情此景,让他不由地想起他和妻子的婚姻,想起新婚的幸福与甜蜜。那时候,村里人都说他和乌凤是天生的一对。他们是自由恋爱的,就像这丛林里的野兽……

可是,想到自己离开妻子的原因,他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了,妻子可能早已改嫁,儿子可能痛恨有这样一个躲在深山里的父亲。想到这些,张德旺的心还会疼痛起来。仿佛,这么多年的痛苦是一块压在心头的锥形石头,就连黏稠、阴冷的光阴,都无法磨蚀它钻心的棱角。

只是,这一切又如何能怪他?年复一年地坚守,寻找,最后连野人的毛发、脚印都越来越难发现了,是不是挣脱世俗的纷扰、来到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恰恰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山上没有野人?我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动物?我就是为了证明这个完全相反的结论吗?张德旺觉得,他现在的处境,是老天爷对他错失那么多能抓住野人的好时机的“惩罚”……

所以,他今天的任务,是要到一片他从来没有到达的区域去寻找。那一片区域地处边陲,谷深坡陡,地形复杂,根据他的判断,已经隶属于邻县的管辖范围。而野人是不分户籍的,它很可能逃往该区域藏匿。张德旺的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条隐约可辨的通往邻县山区的小径。这条小径会不会是野人穿梭往来于两县交界走出来的?

张德旺满心欢喜,却不敢流露。他就像一只野兽,嗖嗖地,健步如飞。果真,当他翻过一个山垭,一直向前方搜寻时,看到对面山谷有一个人影晃来晃去。会不会真是野人出现了?出于某种条件反射,张德旺立刻屏住了呼吸,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看走了眼。他躲在棘刺丛里,瞪着眼睛望过去,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穿着衣服、背着背篓的人,正从离他不远的沟里往上走!

“谁?!”那人轻轻地问了一声,然后用一只手遮住太阳,对着张德旺所在的棘刺丛张望。张德旺当时真的吓坏了,趴在棘刺丛里像一只淋雨的山鸡,本以为找到野人的欢喜就像是遇到冷水的岩浆,一下子冷却、凝固了。好在那个人张望了一会儿,向他这边投掷了几个石头,接着上路了。他一边走,一边从背篓里抓一把石灰,洒在地上。

“他想要干什么?他跑到山里来干嘛?!”张德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有人进山了,寂寞难耐时,他真想跑到有人类活动的浅山上去大声喊叫,引起他们注意,但是又怕他们追来,看见他毫不体面的生活。因此,他现在很紧张,打定主意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可是当他悄悄爬上山岗,正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没想到对面山上还有其他人,其中一个发现了他,惊呼起来:

“你们看哪!野人!野人!双脚直立的野人!”经他一喊,另外几个人也看到了,他们就像紧急救火似的,朝张德旺逃跑的地方跑来。

十四

张德旺很害怕,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喊的是我吗?他越逃心里越慌张,好几次想停下来,跟那些人解释,他不是野人。可是,他已经不敢停下来,没有办法停下来。他看见追他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些人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锄头,嘴里呼喊着,穷追不舍。

王承云作品·浴后的丽雅3 190×150cm布面丙烯2000

张德旺好几次差一点被人追上,又好几次侥幸逃脱,这时,他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他在山上生存多年练就的爬山本领总算得到了发挥,他已经没有刚才那般慌不择路、辨不出东西南北,他认准了“回家”的方向,没命地跑。

那些追兵呢,已经越来越追不上他,明明看见他在半山腰,他们追上去,他已经跑到了山顶,当他们追到山顶,没路了,明明是深渊,他却抓住一根根藤条,像荡秋千一样跳下去了……追兵们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连他们的叫唤,也越来越涣散。但是他们心里都很兴奋,因为他们发现了野人!

他们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野人,既好奇又自豪又感到一丝恐惧。他们从上午追到了下午,从这座山追到了那座山,在他们的一生中,大概还从来没有这么执著地追逐一个东西,哪怕它是一头追到后可以宰了分肉的野猪,如果追过两个山头还没有追上,那也只能抹抹嘴巴,为吃不到野猪肉感到惋惜。可是,今天的情况让他们欲罢不能,尽管十分劳累,他们还是决定继续追下去。

这时,他们发现那个野人奔跑的速度也在减慢,它好像受伤了。于是,他们就像打了强心针似的,又来了力气,他们大呼小叫着,在茂密的丛林里,像一只只训练有素的猎狗……直到猎物被他们围困在一片越来越小的区域……他们又兴奋地叫喊起来:

“你们看哪!他在那边,那边!他朝那块悬崖逃去了!”

“快来啊,不好了,他爬上去了!他妈的,他要爬到山洞里去了!”

“快!快啊!他爬不动了……”

是的,此时的张德旺,已经没有力气了。更要命的是,蛇毒开始发作了。蛇是一条蝮蛇,半个小时前他从一坑洼地跳过去的时候,被它咬了。当时,他只做了简单处理。现在,他必须爬到山洞里去,那里有他平时预备的蛇药。可是被蛇咬的,正是他的手臂,这只手臂已经肿胀,他只能使用剩下来的一只手臂抓住绳子……好在,在追兵赶到之前,他最终逃回了山洞……

随即,就有人抓住绳子也要爬上来,张德旺拿起一块石头,将挂出洞外的绳子砸断,那个人掉了下去……

张德旺靠在洞的岩壁上,心还怦怦地跳。

现在怎么办?

对,蛇药,赶快,找到了。

他用嘴咀嚼蛇药,然后把嚼烂的蛇药敷在发黑的伤口上,另一部分蛇药吞进了肚子里,他感到伤口剧痛,胸部恶心……

那些人已经将他包围了……

十五

这是一群来自邻县的人。他们上山来的目的,是要给刚刚属于自己家的承包山划界的。就在几天前,这些人家通过抓阄的方式,分到了这一片偏远的“荒山”。由于路途遥远,山上多岩石多杂木,这片“荒山”远没有村子附近的杉树林、松树林、毛竹林受欢迎,所以他们抓阄抓到这里,连连叹气。

他们是背着背篓、石灰、油墨、柏树苗、锄头、斧头来山上的。他们显然在山下就分了工,谁用石灰标出各家承包山的分界,谁用斧头在立于分界线的树干上劈出一块白皮,写上一个“中”字(即“界”的意思),谁用锄头在分界处的空地上栽上一棵柏树苗,各司其职。然而,他们这一天的工作还没有展开,就被张德旺的出现打乱了计划。

他们听到“野人!野人!”的呼喊,赶忙丢下手中的活,从不同的方向,追赶起野人来了。没想到这一追就追了大半天,当他们终于追到野人的“老巢”,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抬头仰望,可以看见高高的悬崖上有一个不规则的岩洞,洞口被青藤遮盖,谁也不敢轻易爬上去。

“野人呢,野人长什么样?”

“长头发,黑色,披在肩上,脸长,上宽下窄,像马脑壳……”

由于当时目击野人的距离较远,大部分人都没有看清野人的真面目,有的说它个子很高,将近两米,有的说它跑得很快,一个跨步能达三米,有的说它浑身长毛,无尾巴……它长得像个人,但绝不是人,是一个公的……

那个晚上,山洞下面吵吵嚷嚷的。那些来自邻县的人点起了篝火,烧起了吃的东西,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欢乐与成就中。他们已经派人回去借猎枪了。他们都在说着,自己一路上追赶野人的功绩(仿佛整个追赶过程,他才是最关键的),或者议论着,抓到野人后可能会得到很多奖赏。

“你们还不知道吗?听说许多年以前隔壁县有一个人,光是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野人,国家就奖励了一千元!”

“是嘛?那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呢。”

“要是活捉了这个野人,那该奖多少啊?”

“至少上万吧……”

他们越说越激动,觉得这个月光如洗的晚上,既新鲜又美好,有几个年轻人已经唱起歌来了……

可是,就在这些邻县人如过节般高兴的时候,对于躲在山洞里喘息的张德旺而言,则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是的,蛇毒在他的体内扩散了,他的整条手臂发黑了,皮肤胀得裂开了,浆状血由伤口渗出,他感到浑身灼痛,他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咀嚼蛇药,却吞不下去。他张着嘴,嘴唇抖动着,视线变得模糊,他能感觉到死神在召唤他。死神,跟野人一样浑身长毛,像猿像鬼又像人,狰狞地笑着……

不,不!我不是野人,我不要作为野人死去!我也是人……张德旺振作起来,他要爬到洞口去,说出他是谁……

然而,他的身体,万分沉重。像溺在水底。他东倒西歪,倒了下去……

十六

他是被那些邻县人抬回去的。没有人以为他还能活过来,他们是把他当做尸体抬回去的。他们把他扔在村口,供那些闻讯赶来的人参观。人们拥挤着,伸长脖子,里一层外一层,高声地议论着他们看见的事实:一个传说中的野人。

王承云作品·失去记忆的城市200×450cm布面丙烯2010

这个野人虽然不像传说的那样高大、吓人,但是,它与常人比起来,的确要丑陋得多:首先它不穿衣服,只在身上吊一张兽皮,以此遮住羞处;其次是它的皮肤,就像树皮一样粗糙、发硬,汗毛更是要比人类浓密得多,简直就像稀疏的头发一样;还有它的脸,一张脸上沟壑丛生,嘴巴突出,颧骨很高;以及它的手掌、脚掌都很大,关节的弯曲也与常人不同……

一时间,张德旺的四周围满了人。人们一波波地涌来,对着张德旺指手画脚,议论着他与人类比较有什么不同。这个过程中,那几个参与了追捕野人的年轻人,一直高声地向新来的人讲述着追捕这个野人的过程。人们听了又听,简直比听说书更着迷。毕竟,这不是一头野猪或是一头熊,而是一个野人啊!只要想一想这辈子能亲眼看见过一个野人,就不枉来世上一遭……

只是,这个野人要是还能活过来就好了,说不定野人比猴子要聪明许多呢。说不定野人还会说话呢。有人就是抱着这样猎奇的心理,趴下身去探了探张德旺的鼻息,似乎还有一丝气,又掰开张德旺的嘴,发现舌苔又黑又紫,接着,他还把张德旺的眼睛翻了开来,没想到,张德旺的眼睑翻上来之后,他那足有乒乓球那么大的发红的眼珠子,就一直瞪着他了。

“啊!野人醒了!野人活过来了——”

那呼喊,又恐怖又尖利。所有人都跑开了。

跑开,又重新围拢来。

张德旺就这样陷于惊恐的目光和“嗷嗷”的起哄声里,他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见到如此多的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感到很恐惧,挣扎着,想坐起来,重新逃到山上去。但是,他犹如坠入一个噩梦之中,动弹不了。

有胆大的人,试探性地问候他:“喂喂喂!野人,你好啊!……”见他直着眼睛没反应,以为他愚钝得很,就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过去。

“喂,喂!野人!你不穿裤子,都露出你的小老弟了,你的小老弟倒是不小啊,哈哈哈……”

经他这么一提醒,大家都朝张德旺的两腿根望去,只见他的两腿根,真耷拉着一根和人类一样的生殖器。这一极不雅观的情形,让许多妇女羞红了脸,她们正要去骂那个与野人打招呼的人。没想到这时,野人突然张开嘴,“哇”地一声长啸,把所有人吓得没命地逃。

逃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野人并没有追上来。但是他们都不敢走回去了,远远地看着野人扭动着身子,嘴里喊着他们听不懂的“叽叽哇哇”的话。那声音难听极了。

可是,尽管,被邻县人当做野人抓回来的张德旺,竭力呼喊着什么,试图证明自己也是人,就是许多年以前第一个发现野人的人。然而,此时的张德旺,已经有许多年与外界失去了语言交流,他的语言功能退化了,再加上隔着大山的两个县方言不一样,就算从“叽叽哇哇”的吼叫中偶尔冒出一个词汇,邻县人也难以听出其中的含义。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张德旺喊着喊着,眼泪就像瀑布般地泻下来。

“野人哭啦!野人哭啦!”

“野人也会哭呢,野人跟我们一样,哭得可伤心啦!”

那些翻来覆去看他的人,你推我搡,又往前挤,想看看野人哭的样子,但是又害怕野人突然挣脱绳子追上来,结果闹哄哄的,差一点打起架来,直到从他们的身后,有一只巨大的铁笼子抬了过来。喧闹的人群才肃静了。

那铁笼子,大家一看就知道,是许多年以前大队熊场里用来关熊的。那时候,人们把熊关在笼子里,隔几天提取一次熊胆。现在这个笼子,已经抬到了他们的跟前,接着又抬到了野人的跟前。那野人一看见铁笼子,又拼命地挣扎起来,“叽叽哇哇”地吼叫着。可是,有几个胆大的人突然扑上去,狠狠地抓住了他杂乱的头发和乱踢乱蹬的脚,将他拖进了笼子里。

“哐当”一声,铁笼被一把大锁锁上了。

就这样,张德旺简直傻了眼,他被那些邻县人当做真正的野人关起来了。

我不是野人!我不是野人!放我出去!……

张德旺张着嘴,却喊不出这一句话,那些曾经属于他的词汇,都背叛了他,张德旺愤怒地用那只剩下来的手(另一只手因为被蛇咬伤,永远麻痹了),使劲地摇晃着铁栅栏……

他嚎叫了一夜。

陈集益,生于1973年,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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