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梦痕(之四)
2011-01-17万国华
◆万国华
苍生梦痕(之四)
◆万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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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宝的心情日趋灰暗。他的灰暗心情,是在荣誉A师接到上级命令而离开云平镇,前往越南河内接受日本侵略者投降的一星期后;他心情不爽的缘由,主要是源于老丈人麻耀昌。
简而言之,是麻耀昌在那天吃过晚饭以后,向家人宣告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老麻说鉴于父母亲大人日益垂暮,加之女儿麻白凤不但成婚近半年,而且也已经怀孕在身之实情,兹决定再找一男一女两个长工进家,一是给家里添些人气,二是让其在原有两个长工的引领下做好家务活,以示他这做儿子的报孝两位长辈的一片心愿;第二件事情就是,老麻当着老父老母和女儿麻白凤之面,给了赵大宝一根五两重的金条,并提醒道,这相当于150块光洋呐。为此,赵大宝曾问这是怎么回事,老麻就直截了当说:自家人就不说谎了;这是营建“荣誉工程”结余下来的,共有七根金条,镇公所办差的都有一份,但等级不一,老麻一个人要下了三根,赵大宝和管账先生各得一根,此外还剩两根,一根由三个人分享,另一根由五个人分享。这时,麻白凤的脸盘子就灿烂起来了。
怎么会结余这么多呀?
老麻说,其实与军方对账时,一切款项都已交割清楚。所余下来的这些钱,其实是从民间劳力和材料资源这两方面截留下来的。比如,所派民工清理河中淤泥、摊派各村寨出动畜力车运送石料和木料,还有采伐石料和木料的价格,石工和木工的报酬等方面,都是用的两种价格,即报给军方的是一种价,付给民工的又是另一份价,所以才会有所结余,否则军方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呐。呵呵,这时候,老麻就一拍赵大宝的肩膀,颇为自得地说,以后跟着我,好好做事吧。
可是这个……赵大宝心中还鲜明地叠印着这么一幅画面:在戴铁坚师长将率部离开云平镇之际,该师长有感于他奉送一幅“最是怀有冲天志,誓将胆识绘彩图;不畏长天风云涌,鸿鹄展翅追红日”的颂词书法时,连说两声“谢谢”以后,也送了他这么几句话:年青人呀,“性天清净,两袖清风”,按说这是佛家之言,可也适合鞭策仕途之人;你年纪轻轻,若能与此名句隔三岔五地警醒自己,则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好自为之吧。想到这里,他就踌躇着询问丈人老麻:这个……我们收下合适吗……?
恰巧就在这时,肚子已经明显凸起,据说怀孕已经五个月的麻白凤,倒没怎么在意赵大宝和她父亲将要产生抑或已经产生的隔阂;当时,她趁赵大宝犹豫着是否要接老麻手中那一根黄澄澄的金条之际,以十分粲然的心情一把将金条抢到手里,并说“拿来我保管着,以后要派大用场的。”继而,又发出一串颇有优越感的嬉笑之声。
麻白凤当时的笑声,倒也为麻耀昌和赵大宝各自的尴尬做了客观上的掩饰,继而一起坐到饭桌边,二人都强作欢颜,自顾吃喝。
可是,老麻与赵大宝都心知肚明,各自心里都觉得有一些不舒坦之处。
晚饭以后,赵大宝想即刻离开麻家,却又碍于此前与老丈人都有尴尬的颜面,便心不在焉地站在博古架旁,不懂装懂似的,把架子上那个清康熙时期的五彩笔洗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终于还是老麻发了话。他说大宝呀,你们都过去休息吧。这段时间大家都太累了。末了又说,哦,我知道你们一家都只喝山茶,你去时也给你爹带一包普洱茶去,这是前几天荣誉A师的长官们告别时给的,让他尝尝新。
哦。是了。赵大宝回了话,就在与麻震洲等人告别要去之际,麻白凤把手中那根金条递到麻震洲手里,说是她不想带到赵家了,就请阿爷给收藏着吧;赵大宝见状,撇撇嘴,眼中泛出了不屑的神情,就携麻白凤出了麻家,往自家方向而去。
待赵大宝与女儿麻白凤离去之后,麻耀昌叹了一口不吐不快的气,很后悔地对老父亲麻震洲说,他做梦也没想到乘龙快婿赵大宝对于他给予的好处,不但没有感激之言,而且非常的不予理解。这是他第一次在女婿面前失却面子。他还说:爹呀,看来赵大宝这小子过于自作清高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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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赵大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久久不能入眠。虽然,他过去也曾听麻白凤说他父亲给人办事要捞好处,否则不予办理,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从那些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亲们身上打主意,克扣了诸多农民的血汗钱,然后在他占了大利益的基础上,也让包括赵大宝在内的镇公所人员都沾了一些小利益;这种中饱私囊的手段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想到他们在缅甸与日本军队作战时的艰难岁月,更加深感普天之下,良心最为重要的道理。试想,一次这样的大型工程,他就捞得相当于近十年的薪水,倘若这样子干下去,做了二十年下来,不富得全身冒油才怪呢!难怪呀,麻氏家族从清朝中、晚期起,一直在官场历练,摸爬滚打,过五关斩六将似的,一路下来,就捞得巨资建豪宅,此外还有余钱拉关系买官保官,如今到了麻耀昌的中、晚年时节,官场游戏可谓轻车熟路,司空见惯,吃喝玩乐,大饮肥水,腰包越来越涨,家底越之殷实;而自己呢,为了能在镇公所任职而企望日后能有更大发展,实现所谓的鸿鹄大志,不但阴差阳错甚至明知故犯,娶了麻镇长的千金做老婆,以至于背后就有人议论,说他为了能进镇公所吃皇粮而心甘情愿娶“破鞋”做老婆了,如今尽管不是他的本意,却已经分得了从民工身上克扣下来的血汗钱;那些个民工哇,他们无一不是浑身冒着穷气的苦命人呀!虽然,他原本不想要这一根金条的,可是一方面这金条已经被他老婆抢下了,二方面即使他坚决不受这根金条,他的心灵也是不够干净的了,更何况如今的麻白凤已经怀着他赵氏门宗的骨肉,就算是老丈人麻耀昌一个人中饱私囊,到手的钱也会有麻白凤的一份,而他又是麻白凤的丈夫麻耀昌的女婿,莫非还能心安理得吗?这件事情,肯定是对他人生理念的悖逆以及最大的讽刺了;他认为自己才20岁出头,就掉进这种龌龊的官场漩涡之中,以后的路程还很漫长,不知怎样做下去的才是一个好呐……
然而,此时躺在他身边的麻白凤呢?却十分心安理得地睡着,看样子睡得甜极了。怎么办?无论如何不能走极端,做出不理智的事情给老丈人难堪吧?再说了,就算他坚决退回分给自己的那一份,又会对事态产生多大的扭转作用呢?那样做了,对自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可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从而使自己背叛非礼勿取、非礼勿食的高尚理念?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心中的那一道坎呀。
到底咋办呢?
天光大亮了。赵大宝承载着一夜没睡好的疲倦,步履沉重地往镇公所而去。他想好了,不声张,先默默地做事,看看事态的发展再做决定。
赵大宝这是第一次上班迟到。他进镇公所时有些不好意思,正想与各位同事打招呼并因为迟到的事道一个歉,可是一只脚刚迈进镇公所的门槛,就听见三个同事在议论关于这次分工程结余款的事,就把那只伸进去的脚移回原地,想就此事听个究竟。他听了两三分钟,大意是这三个人共分一根金条,折成光洋刚好每人分得30个,可麻镇长只答应给他们每人兑25个,每人凭空就少了5个,可是让他们自个儿拿到县城去兑换,他们又觉得来回折腾太麻烦,弄不好半路上还会遭遇土匪的抢劫,想想也只好自认倒霉了。其次,就是议论老麻这时候没来办差,肯定是因为这次又往家里灌肥水,昨晚上一定是喝高了;继而又说,还算老天爷长眼,让他天生不会在女人肚子上耍风流,否则天下好事都让他一人占尽,这就更加不公平了哇。赵大宝把话听到这里,更加证实了过去听到的,关于麻白凤不是麻耀昌骨血的真实原由,想想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只会更加给自己的心里添堵,就故意咳了一声假嗽,意在让里面的人停止议论,自己才装得很从容地走了进去。
那些同事一个个的真他妈太假、太虚伪了。
他们一见赵大宝去到跟前,就都喜笑颜开地吹嘘开了,甲说赵大宝少年英才,将来定有大官可做;乙说他满腹才学,那手毛笔字更是老辣得令人肃然起敬;丙又说,特别是他受麻镇长指使,亲书“抗日精英,爱民楷模”并做在锦旗上送给军方的那八个大字,可谓结构严谨,气质阳刚,力透纸背,老辣至极,就连荣誉A师的戴师长等长官,都很赏识赵大宝的才学,赵家可是祖坟冒青烟了呀……却没一个人说到分工程结余款的事儿,好像压根儿不知道分款事宜似的。
后来,老麻也姗姗来迟;他一脚踏进镇公所的任上,大家就把恭维赵大宝的话语变了花样,转为吹嘘镇长如何如何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了。
这一天,赵大宝的心情很郁闷。
三、忿然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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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以后,赵大宝陪着父亲和家人闷坐了一阵子,就说身子不好过,要睡了。他没有顾及麻白凤,就拎起桌子上刚泡下的山茶水,径自进了房间,把茶水放在床头的柜台上,衣服裤子也没脱,倒在床上就拉被子盖着睡觉。
麻白凤见赵大宝入室去睡了,觉得她与赵家其他人也没什么家常好唠的,就起身,腆着明显凸起的肚子进了房间,关了房门就去掀赵大宝的被窝,问他为什么睡这么早,是什么原因。赵大宝闷声闷气地说,没原因。想睡就睡。
那是血与火的战场。日本军队的炮火很猛烈,强大的气浪把焦土掀得老高,然后又落下来,不但砸在战士们身上,而且还把一些战士掩埋,指挥部也在顷刻之间被日军炮火轰倒,只见四面坡头和山岭,烽烟滚滚,尸横遍野……正在跟随其他人奔跑着转移阵地的赵大宝突然被绊倒在地,他扭头一看,见是一个身受重伤的战士双手死死抱住了他,他急忙呼喊卫生员前来急救,可是那位满身是血的战士却摆摆手,说是不必了,救不了的,就又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请他将这封信和信内的五块光洋寄回老家,让他的年轻妻子能够收到他最后的一点钱,他请求赵大宝一定要答应他办好这件事;赵大宝答应了,再问他还有什么身后事宜要交待的,血泊中的战士却摇了摇头并急切地呼吸着。大约又过了几分钟,这个受重伤的战士就死了。悲痛之余,赵大宝认真地看了那信封上的地址,是“云南七水县桑麻镇阿么面村”哇……大哥呀,七水县离咱云平镇只有三天的路程哇……悲恸不已的赵大宝一时之间捶胸顿足,脚手乱蹬乱动,伤悲不已,呼号声声。
怎么了哇——你是?熟睡中的麻白凤吓醒了。惊恐地问。
这个……呃,我做了个恶梦。
哼哼。麻白凤又警告道,你再乱蹬乱踢的,我肚子里的小宝贝就不安全了,这是你们赵家的骨血呐。麻白凤这么一说,还真的吓着赵大宝了,他连说对的对的,以后我要注意了。
这时,麻白凤又指责道:你都穿着外套睡了大半夜了,快脱了吧。哦,好嘛。赵大宝照办了。这个时候,麻白凤心里就升起了几分甜意,她想,等以后把肚子里的婴儿生下,赵大宝一定还会像刚才一样听她话的。于是,就待赵大宝脱完衣服睡下以后,她就急切地拥入他的怀里,还以双手搂着他的脖颈。
没多一会儿,麻白凤就又睡着了。赵大宝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子里乱极了,心口堵的有些难受,就轻轻地试着把麻白凤的手挪开,然后自个儿光着身子起床,在房里找到平时他最爱喝的那一壶山茶水,提起茶壶,就像他孩提时捉屎壳螂要灌水那样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水,一会儿他就觉得心里好过一点儿了。
不过,睡意更加没有了。大脑非常地清醒,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也罢,只好又睡进被窝里,权当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罢了。
天刚微明,赵大宝就听见堂屋间有响动声,好像是有人清扫堂屋吧?一定是后妈张刘氏;听父亲赵家昌说,她也很不容易哇,自从进了赵家的门槛,她生怕哪里做不好会被休了,所以非常勤俭,而且话语不多,少说多做,赵大宝从缅甸归里后也一直将她的言行看在眼里;父亲说的不错,张刘氏还真算得上“讷于言,敏于行”的楷模了。父亲在春秋鼎盛的中年时节,能有这样一个温良敦厚的女人,白天帮着料理家务,管好后勤,夜晚陪着进入被窝里,过着不声不响、也不需要声响的日子,却也实在和实惠。想到这里,赵大宝就动感情了;他急忙下床穿衣,出了房间,径直去了厨房,担起水桶就要前往沙拉河边去担水。因为这是张刘氏见未所见的行为,一时间就惊得她睁大了双眼,一个劲地说“阿宝哇,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呀”,并去抢赵大宝的水桶,说是不能让他这么一个有文化的重要人物去担水,还说“若你爹知道我没拦住你,让你去做了这个粗活,他可能会唬吓我的呀”。呵呵,赵大宝说不会的,就担着水桶匆匆出了宅院,末了又回头关照张刘氏,他说阿妈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这下子,张刘氏就又再次被感动得流泪。
这时候,赵家昌也起床出了房间,当他听说赵大宝竟自担水桶前往河边担水去了,就呵呵一笑,说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呐,阿宝可几年没做担水的活计了;继而他见张刘氏脸上有泪水,就不解地问:我说你这婆娘好生奇怪呐,阿宝他去担水了,你却哭什么呀?
我,我,我,张刘氏嗫嚅着说,我不知道呀,我怕,怕你怪我没拦住他让他做了粗活呀;再说了,他多懂事多让我感动呐!你说我,我能不哭吗?
哦哟,怪了。赵家昌说,真是大大地奇了怪了,他就是去担水了,不也是应当做的事情吗,值得你感动成这个样子?
张刘氏就又说,这个,这个我也不晓得的呀……
哦哟哟哟,赵家昌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也就爽朗地呵呵一笑,又说这才是一家人嘛;过日子就得像这样子的嘛。说话间,他接过了张刘氏递过来的洗脸水,准备给自己洗脸。继而,赵小兰也起来了,当她听说赵大宝亲自担水桶去河边担水去了,也一时间诧异得嘴巴能塞进个汤圆似的。
没多一会儿,赵大宝担水进院子来了。家人先是惊喜地看着他进了天井并让他把水桶放下来,继而竟都蒙了;赵小兰就问,哥呀,怎么水桶没装满呢?赵大宝不好意思地答:好几年没去沙拉河里担水了,那装满的水一路就都泼了不少,唉,可惜了呐。
哈哈哈哈,家人笑过之后,赵家昌就对赵大宝说,阿宝呀,难得你在镇公所办差很辛苦,今天还起床这么早又去担水,真不错呀;以后呐,你也可以多睡一会儿,也没必要起这么早去担水的。哦,洗脸去吧,然后让你阿妈给你做点吃的,等一下你好去镇公所办差呐。
爹呀——赵大宝这时就说:我想好了,以后不想去镇公所做事了。
什么?全家人一时惊愕不已,都望着赵大宝。这时,麻白凤披头散发地来到天井边,看她那慵懒的样子,是想先上一下厕所,然后再返回房间接着睡觉的;她怀上了,全家人都觉得她无论怎么睡觉都不过分。这时,只听她打着哈欠问赵大宝,她说大宝你不想去镇公所办差,不会是大脑里哪两根筋粘连在一起吧?又见赵大宝十分认真的样子,就问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赵大宝就从容地说:去教书。我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去当教书匠比较好。他又对麻白凤说:如果你父亲不同意,我就辞职回家,与家人一起,去过春种秋收的农桑日子。
去教书?这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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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时分,麻耀昌吃喝过后,就对着此前招雇进家的一男一女两个30岁左右的长工训话,让他俩要如何地做好家务事,比如男的负责担水、劈柴、采买、清扫庭院之类出大力的重活,女的负责室内炊饮事务以及洗衣、收拾屋子等较省力气的细活,但也不是绝对死板,有特殊情况也要临时性地相互配合等。他交待完毕,正想去床上迷糊一会儿,却见女儿麻白凤拉着不愉悦的脸面进家来了。
当老麻从麻白凤嘴里得到赵大宝想去学校教书的消息时,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知道,心高气傲的赵大宝心里头想的什么;说白了,就是觉得官场过于龌龊。比如,这个小小镇公所的那十几个官吏们,他们也真他妈不是东西,一个个都油嘴滑舌,都是逢场作戏的老油子;而且最喜欢吃吃喝喝,在官场上称兄道弟,对上司阿谀奉承,对老百姓却趾高气扬;特别是他老麻本人,竟然公款私分,公粮私吞,欺上瞒下,而且得利最多。也许,最让赵大宝士可忍孰不可忍的,是今后还要让他写假报告,让他当一匹驯服的马驹,以便糊弄上面的人物。可是,这小子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什么也不懂,一点也不明白这就是官场,这就是人生;再说了,不在官场上混,家庭就会很贫穷,人生就不能够风光,就不会有人对你卑躬屈膝,你也不可能买豪宅置地,而且整天呼风唤雨吃香的喝辣的。这就是书本上所没有的知识和智慧了。此时,听说赵大宝想去学校教书,他就对女儿麻白凤说:这事你老子我得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到底是让赵大宝去好、还是不让他去好呢?
可是,麻白凤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显然是希望老麻不要让赵大宝改行去学校做事。她又“哼”了一声,说是做一个穷教书匠真没什么好!
你别催我太急好吗?再说了——老麻又对麻白凤说道,赵大宝本人也没呈书面报告给我呐;或许,他也只是头脑中冒出来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而已。年轻人嘛!
麻白凤见她老子闲庭信步的样子,就很不满意地再次“哼”了一声鼻子,竟自出了麻宅,往赵家而去。
见女儿麻白凤气冲冲去了,手持紫沙壶喝着普洱茶的麻耀昌心里,像突然刮进一股冷风似的,呼呼忽忽呜呜啦啦地滚动,一时之间,他感觉内心每一个角落里,竟都灰暗阴冷起来了。
这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哇?他扪心自问。自己已经五十四岁了,下面没多少时间可以在官场上混了,本想好好地栽培赵大宝一番,让他以后能够发迹起来,继而展开翅膀,扶摇直上,好让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女儿凤丫头,不但沾些油水和甜头,而且能够一辈子风风光光,大富大贵。这样一来,凤丫头就会深知这是他老麻给她小两口的恩惠,然后凤丫头就会在生儿育女的基础上死死拴住丈夫赵大宝,从而使他这个没有子嗣的老男人能在晚年有一个依靠;上天哇,他心中无助地喟叹道,我这生人什么都顺畅了,惟独没有男人的功能;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当年一朵鲜花似的媳妇桑花,她本该陪他同床共枕、颠鸾倒凤、耳鬓厮磨,继而白头偕老的,却又因为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她才不得已想法子让别人把种子栽进她的肚子里,继而生下了凤丫头,这才免去了他老麻以及麻氏宗亲的不少尴尬与苦衷;按说,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可是眼目前的他呐,却也顿生几许憾然:若凤丫头是男儿身多好哇……可如今,就连凤丫头的丈夫赵大宝,都对他老麻的人生观念和官场所为,表示出含蓄的不满甚至于反抗;自己呢,为了从长计议,还不好得摆出什么架子来教训、以及约束他什么的,真是好生苦恼哦!
29
是夜。弯月悬空,朦胧中的云平古镇如诗似画,既幽静,还含蓄,却也迷离得让人心绪含糊,不知所措。赵家小宅院里,几束淡然的月光轻描淡写似的,斜照在小院的墙壁上,那几件生产工具以及那些家什,都像变了形状似的悄无声息地呆楞着,既静态、又抽象。天井里空气潮湿,蚊蚋横飞,还有那只平时很乖的大黄狗,这时也发出抱怨炎热天气的汪汪之声。此外,四下里一切都很迷蒙、恬静、含蓄。
赵家昌在上床上之前,因为天气太热,把上身衣服脱了个精光,只穿着大甩裆的汗裤上床;他掀开蚊帐,刚睡到二婚婆娘张刘氏的身边,正想着像往日那样,摸着妇人那白生生胖乎乎的手臂睡觉之时,只听妇人问他道:哎,我说昌哥呀,你说大宝这娃娃是咋回事哇?好好地在镇公所吃着官粮,领着官饷,多少人硬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他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唉!赵家昌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息,同时又把手掌轻轻地拍在妇人那白皙丰腴的臂膀上,说道:不晓得呀,他从小至今,那脾气就像扭曲身子变了形的扁担那样,左边跷,右边歪,很不入流,而且性情乖张,外柔内刚;他决定要做的事,一般情况下是扭不过来的。老赵想了想又说:不过呐,咱大宝讲的也对,接受那种昧良心的财物会遭老天报应,早晚要挨雷劈呐……管他的了,再等四、五个月,他媳妇就给他生出小娃来了,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心境会平和一些,能够对这个家庭少一些折腾;如果再过两三年,他的小娃会说会闹了,或许他就会实实在在地过正常人的日子了吧?老实说,这下他不想在镇公所干了,我也不希望他再次离开云平镇,到别处去漂游浪荡;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希望他永远地留在我身边呢。所以我想,他如果真要去小学校教书,也许还是件不错的差事,只是呀——这时赵家昌若有所失似的叹了一口气,又说:只是呢,从此我们老赵家再也无缘涉及官场了。因为就一个人的名头来说,官场倒是排得上最大名气的职业。唉,算了,祖坟占的不算好,看来只能随他的便,让他去当教书匠算啦!
张刘氏见赵家昌怅然若失的样子,就知冷热地将仰天式的身子翻成侧卧式,把那只戴着银手镯的左手落在赵家昌宽阔的胸脯上,一边摩挲着一边说:你讲的也对,万事都随缘吧。就别再伤神了。她把话儿说到这里,就又撑起半个身子,再把长满浓密长发的头颅伸出蚊帐外,“噗---”的一声吹灭那盏老码式豆油灯,继而躺到赵家昌身边。
房间里一时间漆黑下来了。
四下里静极了。张刘氏的手仍然抚在赵家昌的胸脯上,并且有意也无意、然而却很微妙地蠕动着,让赵家昌感觉心中很有异样的滋味,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这时,恰巧就在这时,赵大宝与他老婆麻白凤在其卧室吵起来了,激奋且高亢的声音传进了赵家昌和张刘氏的耳朵。怎么回事哇?张刘氏以丰腴的身子轻轻一撞身边的男人,问他要不要起身出去安抚一下呀?可赵家昌却说:算了,他小两口子的事情,我们老辈子最好装聋作哑为好。
赵大宝小两口子的房间,还点着一盏最新式的玻璃罩子挡风灯,赵大宝和麻白凤都只穿着很薄很短的汗衣汗裤在争吵,而且赵大宝已经气愤得钻出了蚊帐,两只手时而搓着,时而舞着地发出自己对于生活的见解。
其实,麻白凤也只是说了一些让赵大宝别去小学校教书的话,她还特别强调他老子没几年干头了,如果赵大宝继续做下去,是有可能接班当上镇长的。因而他奉劝赵大宝千万要把握好机会,务必不能意气用事。因为他深知赵大宝是一个最希望“学而优则仕”的人,最希望出人头第的人。
当时,赵大宝听了麻白凤的这些话就有一点激动。他说他最希望“学而优则仕”不假,不过他还最看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千古遗训,否则何来君子风度呢。所以,他说至少目前一段时期,他不想在镇公所做了。此外,他希望麻白凤把那根金条还给她爹麻耀昌,还说既然她是他的妇人,就得“夫唱妇随”。
麻白凤就是这时候把声音提高的。她说,赵大宝哇你真是难得一见的伪君子,道貌岸然的典范,说话比唱歌还好听,如今家室都有了,老婆的肚子也怀上儿了,还说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屁话和B话;再说了,让她把金条奉还她老子,这不等于掴了她老子一个巴掌吗,何必呢?
于是,该二人就吼开了。
还好,家里那只大花猫此时正在供桌上施展它拿耗子的本事,却又绊倒了一只民国时期出于朱山八友手笔的粉彩大碗,只听“叭”的一声脆想,粉彩大碗的声响就像警钟似的,惊住了正想争吵下去的赵大宝夫妇。
唉!这边室内的赵家昌,朦胧中一边无意识地抚摸着张刘氏浑圆的手臂,一边叹了一口不知所措的气息。
30
赵大宝写给麻镇长的转职报告,是第二天拜托他父亲赵家昌送去镇公所的。
赵家昌心里知道,因为昨夜该小两口发生口角之争,所以历来自尊心极强的儿子绝不会请求麻白凤去为他去做事情,况且怀着身孕的麻白凤还在熟睡着。所以,当儿子把报告交给他时,只说明他不愿意再去镇公所看那些人的嘴脸,更不想听那些人说的屁话,恳请老子为他走上一趟。当时,赵家昌见儿子决意不去镇公所,他一是感觉实在不想为难儿子,因为他知道儿子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二是他也觉得,自己要当面向亲家麻镇长讲许多的好话,希望老麻千万不能因为儿子这次的孟浪之举,而对赵家心怀芥蒂。所以,就揣着他积攒下来的那一点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绪,前往镇公所拜见亲家麻镇长去了。
赵家昌去到镇公所里一打听,知道“麻耀昌镇长还没莅临”,就转身子往麻镇长家而去。他一边走一边庆幸,因为向镇长说这种事,还是别在镇公所当着他人的面为好。
他的双腿刚想往麻家门槛里迈,就与急于出门的镇长老麻相遇了。他说镇长你忙着呐?我去镇公所找你了,他们说你可能还在家里,所以我就、就找你来了。麻镇长先是一个愣怔,继而就说:哦,是亲家呀,有什么事让赵大宝转告得了,何必让你亲自前来呀?这时,赵家昌就很谦卑地说开了;他说哎哟,麻镇长哦,就是因为大宝这小兔崽子,他说——他下决心了,这时他很小心地看了麻镇长的脸面一眼,见麻镇长心情不坏,就又说:那小兔崽子说他想去教书……他,他,他像吃了秤砣,又像被鬼迷了心性似的。总之,他让我把他写的这个东西(转职报告)带给你,说是你一看就晓得了。赵家昌把话说到这里时,感觉整个身子比之平时做惯了的石匠活计还累,居然脸都憋红了。
哦呵呵呵呵。老麻不愧是吃惯见惯了的官场老手,他却很轻松地笑了笑,说亲家呀,你咋的一口一个镇长地叫哇?不就是阿宝这么点闹心的事情吗,他还年轻得很,有一些旺盛的气血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其实这事我昨晚也想过了,他实在要去也行,还省得上上下下的官场人士背后议论,说我要培养他做接班人呐!呵呵,你就告诉他吧,就说他转职报告我收下了,也同意了,让他择日来镇公所开具一个转职函件,再带到小学校那边报到就行;学校那边,我也会给他们打个招呼的。
赵家昌没想到亲家老麻如此地爽快,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事情给处理了,真是痛快。就很激动地掏出用红布包着的二十块光洋,说镇长呀,烦劳你费心记挂着我,昨晚还让大宝带了上等的普洱茶给我喝,你瞧我一时半会的也没来得及做准备,这点小意思就请买两瓶酒喝吧——随着很谦卑的话音,就把光洋递过去。
可是,老麻没收赵家昌的钱,还板起脸说了赵家昌几句。他说亲家呀,你这样做不是打我脸吗?你以为这样做我会高兴吗?我女儿都成你的儿媳妇了,也已经怀上你赵家后代了,咱们两家人还用得着江湖上那一套吗?你这钱呀,就留着给你将出世的小孙孙花吧;以后家里添了人丁,用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呐,你说是不是呀哦哈哈哈哈。
……这样一来,赵家昌就感动了。他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就向老麻鞠了一个躬,再次很谦卑地说道:镇长——那我就回了哇。
就为这件小小的事情,都过去许多天了,赵家昌还在很感动地与家人重复他与老麻的对话,他总是如此地慨叹:麻镇长哇,真是大大的好人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