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 肋
2011-01-16辽宁孙春平
辽宁/孙春平
软 肋
辽宁/孙春平
在这世界上,是不是谁都有软肋呢?最近半年来,大岭乡政府机关里的人们发现乡党委书记罗望山有点怕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在政府大院里一露面,罗望山就显得两眼空茫六神无主,有时还躲进屋子,掩门关窗,叮嘱说不论谁找,都说我不在;实在躲不开就迎出去,将来者恭恭敬敬请进自己办公室,亲自斟茶倒水,又遣散身边人,只留两人在屋子里曲曲咕咕。
如果罗望山怕的这个人是上级主管干部纪检的领导或核心大员,那另当别论;如果这人手握大笔资金,可能会直接影响到大岭乡的招商引资经济发展,那也好作解释。偏偏的,来人只是个农妇,用山野间的话说,是个乡下老娘们。如果此妇正值芳龄青春四射或者体态姣好风韵十足,那也好用一个俗字概括,可她偏又年近四旬,圆圆滚滚,中间大,两头小,整个儿就是一个尜儿。那张脸也黑里巴黢,还多少有些兜齿,实在是平平偏下。再看我们的罗望山,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剑眉豹眼,额宽鼻直,魁梧雄壮玉树临风。来乡里主政前,罗望山是县委办公室主任,跟在领导身后经多见广,伏案写得,上台说得,电脑敲得,小车开得,是个人见人赞的官储之才。虽说也年近四旬,但男人的四十跟女人的四十不是同一概念啊,男过四十一朵花,女过四十豆腐渣,况且乡下的女人又不善保鲜,豆腐渣三伏天隔了夜,还有的看有的吃吗?
那个农妇叫高永红,家住八里外的马家峪村,当家的叫马玉林,是个标准的土里刨食的农民。如果把高永红比作一只灰头土脑的豆鼠子,把罗望山看成威风八面的大狸猫,也不为过。可狸猫怕耗子的事实却是很多人都亲眼见到的,比较典型的有这么两次。一次是高永红来了,进了办公楼就说,你们跟罗书记说,我高永红今天一定要见他。工作人员说罗书记去县里开会了,不在家。这是乡里不成文的规矩,来上访的村民多,来了就要见主要领导,工作人员替领导挡驾的办法多是说不在家,挡过一次算一次。高永红说他在家,他的小车正在后街洗车铺打蜡呢,要不我坐他车上等着去?工作人员无奈,说我去打电话,看罗书记什么时候回来。没想工作人员进了书记办公室,如此这般一说,罗望山坐在那里发过一阵呆,竟亲自跑下楼迎接,高声亮嗓地喊马大嫂。
还有一次,高永红来时,乡村两级的干部们正坐在大会议室里开会,布置春节前后维护稳定的任务,议程的最后一项是乡党委书记讲话。高永红往会议室门口一站,不错眼珠地望着台上的领导。罗望山又毛了,扭头对乡长说,我有点急事,一会儿你代表我再强调强调,话可以说得重些。说完起身,又陪着高永红去了办公室。这一幕大家都看在眼里,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怪怪的。
这还是大家看到的,还有看不到的,就更令人蹊跷了。前一阵,罗望山曾私下对乡长鲁威说,放我手里几个钱儿吧,我应应急。罗望山到乡里工作后,把财经之权交到鲁威身上,只过问,不经手,就是有必不可少的应酬,也让工作人员去结账,可谓严谨自觉两袖清风。可这回是怎么了?鲁威交到罗望山手上一沓票子,一万元,是从小金库里提出来的。乡下人有丧事,不愿火葬,就找乡里批准,在责任林或责任田里打墓穴,条件是交上三千元。这笔钱不开收据,就成了乡里的小金库。小金库的账目管理很严格,必经乡长一支笔。罗望山接钱在手,点了点,抽出一半,递回去,说你想办法弄点饭条子修车发票什么的,充了吧。见鲁威没说什么,罗望山叹了口气,又解释说,这一阵马家峪的高永红来了好几趟,一来就哭穷,我看这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等以后我再跟你详细说。
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妇女,敢来找乡党委书记借钱,况且还屡次三番理直气壮,别人可能只是奇怪,可一乡之长多少还是知些因由的。去年冬天,市领导下来“五同”,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一同谋划致富项目,市委书记还亲自把自己的“五同”点选在马玉林家,因为前几天他刚看过报纸上的报道,说马玉林把山野菜种进大棚,收益颇丰。市领导到来前,县委张书记带人打前站,检查落实接待情况。罗望山对鲁威说,乡里的杂事不少,你留家坐帅帐,这个任务归我了。罗望山从马家峪回来时说,马玉林家条件不错,媳妇叫高永红,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儿子在县里念高中,小日子过得挺顺心。鲁威知道了,没再多问。市委书记不过在她家住了一夜,白天在大棚里也只待了不过一顿饭的时辰,就说有急事离去了。被褥是乡里送去的,米面鱼肉也是乡里送去的,怕领导夜里冷,还提前备了电暖气,担心领导喝了山里水坏肚子,马家的那口大缸反复刷洗后换进的是农夫山泉。就算市领导带的随员多,送去的嚼货也够那些人打着滚儿地吃上半月了。她高永红亏了吗?没亏她还要干什么?得寸进尺,蛇心吞象,农民啊!
心里揣进了忿恼与疑惑,乡长鲁威往马家峪跑的车轮子就转得勤了。理由现成,上级号召一村一品,马家峪的大棚山野菜隆冬时节一两都卖上了十多元,乡长理应总结经验,把致富之经念到全乡去。就好比借着搂草算计打兔子的农民,明明发现兔子已蜷伏在附近草窠里,更要沉下心,不动声色,装作割草慢慢向兔子靠拢,到了触手可及之际,才可突然甩出镰刀。
鲁威坐进马家峪村委会,听汇报情况,发现墙上贴着大红的告示,上面排列着村民们的姓名和捐助的数额,顶天通栏题目是“捐助马小雨治疗白血病明细单”。马小雨是村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以前听村主任汇报过,有些印象。村支书和村主任捐的都是壹佰元,其他村干紧随其后,伍拾,后面的村民则拾元、贰拾元不等。引人注目的是马玉林和高永红,竟各捐了伍佰贰拾元。鲁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个马玉林是老板吧?村主任说,啥老板,就是个村民。乡长忘了吧,去年冬天市领导下来“五同”,就是住他家。鲁威哦了一声,装作想起来,又问,那高永红呢?村主任说,马玉林的老婆,两口子。鲁威笑起来,既是一家子,怎么还分成两笔,睡觉也分被窝呀?村主任还要说明,见村支书捅了他一下,便不再吭声。村支书接话说,市领导下来,这两口子觉悟就上去了。当然,钱包鼓起来也给他们撑了腰杆子。市领导在他家大棚里参加劳动的消息和照片在报纸上登出来后,市里不少饭店开车来买山野菜,非得要马玉林家的,让这两口子挣了个沟满壕平。村主任说,也不光这一笔,去年冬天冷,小学校的孩子们冻得伸不出手,村里号召捐款买煤,别人都是一家十块,这两口子也是各比别人多掏了五百。鲁威心里冷笑,羊毛出在牛身上,这两口子心里还算明白,没把从乡领导手里逼出来的钱变成肉,都埋在自家饭碗里。心里这般想,嘴上却不能再问下去,再问就可能惊兔子了。
听完汇报,鲁威又去各家大棚走一走看一看。大棚里闷热潮湿,多是女人劳作,这就需要妇女主任陪着了。看过几家,村支书说,都是五台山下来的习武和尚,一路拳脚,中了吧?鲁威说,最后再看看马玉林家。跟在身后的妇女主任看了村支书一眼,说我家有急事,乡长别怪罪呀。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鲁威心里动了一下,为什么一说去马玉林家,妇女主任就躲了呢?哼,又一个怕高永红的,这里面没有故事才是怪事呢。
马家大棚与其他农户大同小异,小有不同就是两口子都在棚里忙活。马玉林将萝卜籽撒在塑料盆的泥土里,和水搅拌,搅匀了再把那泥巴像瓦匠似的抹到棚壁上去。过不了几天,萝卜苗密层层钻出来,用铲刀剥下,涮净根上的泥土,就是酒店餐桌上的蘸酱菜了。而那些苣荬菜、苦婆丁、山蕨菜都是窜根的,村民们用糙木板钉成一个个四周有框的方形托盘,两三寸厚,里面填满腐殖土,再将从山野里采集到的野菜根茎埋进去,一层层架在用角铁做成的架子上,定时浇水,静待冒芽。马玉林看乡长来了,很热情,抹着手上的泥巴迎过来,见乡长递烟,便忙着在怀里摸打火机。女主人则显得很冷淡,她扫过一眼,手却不停,将托板从架上搬下,再用剪刀将已窜出头来的野菜芽剪下来。苣荬菜吃的就是那鲜嫩劲儿,根茎粗壮雪白,叶片紫红初展,才最引人食欲。托盘三尺长,二尺宽,加上潮湿的泥土,搬上搬下不轻松,高永红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溻湿了。
鲁威招呼说,大嫂辛苦啊!
高永红口应手不停,冷冷作答,庄稼人,累死活该,心别再苦就行啦。
鲁威说,咱们乡的大棚山野菜要大发展,大嫂还有什么希望和要求啊?
高永红说,领导是想让小草民说真话,还是愿意听忽悠?
鲁威哈哈笑,说我想听忽悠,就去看赵本山的小品了。
高永红说,那往后就少蒙人,别蒙上头的大领导,更别蒙下边的小百姓。
鲁威尴尬地又笑,大嫂能详细点说吗?
高永红倔哼哼地说,不苶不傻的,脑袋里又没灌泔水,自己琢磨吧!
这话说得太冷太臭,让村支书和马玉林都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马玉林赔笑说,俺家败家娘们儿就这样,嘴臭,心里倒没啥,乡长别抻心啊。
高永红却把更臭更硬的话甩过来,你那嘴就知给当官的舔腚,还能香到哪儿去!我这可是给你们留着面子呢,真要逼急了,我不定还会说出什么来!
这是乡长鲁威第一次面对面接触高永红,虽不算落荒而逃,也是自找台阶钻出的闷热大棚。他说,大嫂累了,心里烦,改天再聊吧。早春料峭,砭骨的清寒扑面而来,鲁威不禁打了个激灵。罗望山惧着高永红,不惜动用小金库的票子买下一时的安宁,妇女主任也如鼠避猫远远躲去,是不是都因了她的这张嘴呢?可心里没短儿,再臭的嘴还能致谁死命不成?
上级下了通知,要求结合年度总结,各党委班子要开好民主生活会。通知里还特别强调,生活会前,各委员之间要广泛开展谈心活动。鲁威想,罗望山怕高永红这个事,轰轰隆隆地往生活会上拿,肯定不合适,但这个疖子长在罗望山脸上,若不赶快帮他拔出脓水,那影响的就不光是乡党委书记一个人的形象,连整个乡政府都显成了孙子。那天,当两个人坐到一起时,鲁威便将这个意思委委婉婉地说了。罗望山沉吟好一阵,才说,这个事,你不问,我早晚也要跟你掰开饽饽细说馅儿,不然,我鬼鬼祟祟地从你手里拿公款去堵一个乡下女人的嘴巴,成了什么?但眼下这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其中的厉害你不会掂不出斤两。鲁威忙点头,说咱俩这是谈心,往大了说,我要遵守组织纪律,往小说,我岂能对不起哥们儿。
再往下,就是罗望山从头道来的那件事了。
去年冬天,市领导下来“五同”的前一天,县委张书记怕出疏漏,亲自检查落实接待准备,还事先演习在马玉林家吃了顿午饭。张书记基本满意,只是讨厌高永红的那张嘴,因为那张嘴不是说村委会选举有猫腻,就是说乡里的干部吹胡子瞪眼太霸道,还指名道姓说县里市里的谁谁谁开车进村白拉山野菜,好像在吃冤大头。回到村委会,张书记对罗望山和村支书说,这家女人的嘴是个雷管,我怕她把市领导的脾气引炸了。能不能另换一家?我找理由跟市领导解释。村支书说,那么多吃的用的都送去了,还能再拉走啊?再说,州官要来的事全村都知道了,冷不丁挪窝换山头,只怕高永红敢追过去跟市领导论黑白,那就更糟了。张书记说,实在不好换,那就——哦,算了算了。张书记欲言又止,而是说,我午间吃多了,肚里有点不舒服,出去走一走,你们再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好办法。
张书记说完就出去了,扔下罗望山和村支书大眼瞪小眼。没想,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张书记刚回到村委会,马玉林两口子也急慌慌地跑来了,说一高中的校长刚刚打来电话,说孩子上网打游戏,请家长马上去学校,今天晚饭前不到,明天就不让孩子上课了。村支书看着张书记说,这可不是小事,家里大人总得去一位,那就让孩子妈去吧,张书记你说呢?张书记说,市领导说到就到,她走了,饭谁做?马玉林行吗?马玉林忙摇头,说灶上的事,我的手比脚还笨,我不行,真不行。罗望山看出了端倪,也说,留下女主人,同吃好说,同住可说不过去了。家里这边,不过是几顿庄户饭的事,是不是村里另安排人帮帮手就可以了?张书记叹了一口气说,越忙越出乱,看来只能这样了。
看着马玉林两口子三恩四谢地走了,张书记才又说,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我看找人帮忙的事也用不着兴师动众,有你们村那位妇女主任足够了,稳当,懂规矩,再加年龄相当,对老马家的情况也熟悉,不如就让她彻底友情出演一下。这话让村支书很吃惊,说这样的主意,我可连想都不敢想。张书记说,前有车,后有辙,为了接待上级领导,各方神圣使出的权宜之计多了,这算个啥。市领导说到就到,马上运作吧。
估摸高永红已离了村,罗望山和村支书只好再争分夺秒地分头去做马玉林和妇女主任的工作。走出村委会时,村支书说,吃午饭时,高永红说过她儿子脑子好,考上了县一高中。狗屁天算,这调虎离山之计,不会就是张书记散步时设下的吧?罗望山严肃地说,这种事,不可乱猜,领导对这个安排既已点了头,咱们就赶快执行吧。
罗望山找的是马玉林。马玉林一听妇女主任做完饭还要留在他家一铺炕上过夜,一张脸憋成了紫猪肝,说这——不好吧,按村里论,她还叫我一声大伯哥呢。罗望山说,你没坐过轮船,也没睡过火车软包吧?买票时人家还分你是男是女大伯哥小姨子呀?晚上门一关,灯一闭,你把心里放干净,别尽想着淘气事,保准天下大吉。马玉林苦笑说,这能做到,别说对门屋里还睡着大领导,就是大院里只俺两个人,咱也不能牲口。
很快,村支书跑回村委会报告,说他给妇女主任下的是死命令,要是连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完不成,那妇女主任赶快换人。妇女主任说,我家男人要是问,我就说为了保证接待工作不出差错,所有村干部这两天都不能在家住,他要不信就让他直接找你,中不?村支书说,他要敢来找我,看我不先骂他个盖儿绿。张书记听了,点头赞许,说你这意见不错,从今天晚上起,到市领导离开,所有村干部夜间都要去马玉林家附近巡逻,既是保证领导安全,也要防止心怀不测的人骚扰领导休息。
市领导离开马家峪后不久,回到家里的高永红很快发现了问题,她在炕席缝里揪出了一根长头发,那头发一半黄,一半黑。妇女主任两年前染过发,后来听人说假洋鬼子不好看,就没再接着染。高永红拿了铁证逼审,马玉林心里没鬼,便竹筒倒豆子哗啦啦,还指天发誓说自己连那个女人的手都没碰。高永红又去找主要当事人,妇女主任说我不过是完成县乡村三级领导交办的任务,自己绝没做下一丁一点对不起姐妹的事。高永红情知遭了算计,心里有火,也知这种事闹大了,只能招人猜疑戏笑,所以才一次次往乡里跑,指名道姓专找罗望山。用她的话说,这事是雪地里埋的死孩子,终有要见太阳那一天,反正我们两口子的脸皮也让领导撕下来了,那就用你们公家的钱多做点善事,挽一挽名声吧。
听了罗望山的这番陈诉,鲁威沉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奇乎哉,不奇也。鲁威在乡里工作的时间要长些,既是同为最基层政权的一方领导,不理解,不同情,不同舟共济,又当何为?良久,鲁威说,锤子剪子布,虫子棒子鸡,周而复始,互为牵制,讲的是同一个道理,咱们大小也是一方主持,总不能让这老娘们长久地占了上风吧?罗望山说,可她毕竟只是个农民,拼着辛苦吃饭,不犯法,没违纪,你又能把她怎么样?我都在想,实在不行,惹不起躲得起,不妨向县里请求,让我另换个地方任职,一走了之。鲁威摇头说,这种心态,换到哪里都要挨欺负。玩过兽棋吧?所向无敌的大象还怕最不起眼的老鼠呢,大象也有软肋,怕老鼠往鼻孔里钻。罗望山苦笑说,那我是耗子还是大象?鲁威说,刚才你提到高永红的儿子,还提到县一高中的校长,那咱们就继续在她儿子身上做文章。一高中的校长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关系一直不错。就算高永红再强势再刁蛮,我不信她还舍得出心肝宝贝的儿子。
真是奇怪,自那以后,高永红真的很少再来乡政府,即使来了,也不再找罗望山对话。虫子棒子鸡,相安无事,暂趋平衡。世上的逻辑,真的就是这样吗?
孙春平 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现居沈阳。曾被授予辽宁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及省优秀专家称号。
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蟹之谣》、《阡陌风》,中短篇小说集《老天有眼》、《怕羞的木头》、《公务员内参》,小小说集《米字幅》、《同一首歌》等,作品曾获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另有影视剧编剧《爱情二十年》、《金色农家》等多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