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韩诗臆说》作者问题
2011-01-13丁俊丽
丁俊丽
再论《韩诗臆说》作者问题
丁俊丽
陈迩冬先生收藏过一部过录有李宪乔(1747-1797年)批语的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郭隽杰先生考证此本是嘉庆十七年(1812)依据李宪乔友人李秉礼所藏其手批韩诗的原本过录,过录者已不可知①。郭隽杰先生在协助陈迩冬整理其《韩愈诗选》时,发现《韩诗臆说》与李宪乔韩诗批语相似,并借此为依据,考证出《韩诗臆说》实际上是程学恂抄袭李宪乔批韩诗原本中评语。细读《韩诗臆说》,研究李宪乔的诗学思想,可在郭隽杰先生考证的基础上作进一步补充证明。郭文主要从陈先生所藏过录本和《韩诗臆说》二者批韩诗语言的相似性方面考证,过录本是否可靠,暂不论。从《韩诗臆说》诗歌编排、所评注家语言与方注本关系,其评韩诗的诗学观与李宪乔诗学思想及其评点李秉礼《韦庐诗集》关系几方面论述,可证明《韩诗臆说》作者为李宪乔。
一、《韩诗臆说》出自批方注本评语
郭文认为《韩诗臆说》出自李宪乔手批方注本原本,重在《韩诗臆说》与过录本中批韩诗语言相似性上证明,而忽略了二者诗歌编排一致性及《韩诗臆说》中出现的评注家语言表达的特殊性。在从这一基础方面,《韩诗臆说》必定是来源于批方注本内容。
(一)诗歌编排顺序与方注本完全一致。《韩诗臆说》中韩诗编排顺序与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相同,都是按诗歌创作年代先后编排。清代及之前的韩愈诗集和选本,只有方注本和沈端蒙《韩诗编年集注》是按时间编排,其它都是按体裁分类编排。沈注本也是以方注本为依据,但有不同,《韩诗臆说》没参照沈注本。在程学恂(1873-1952年)之前虽有多种韩愈年谱,但这些年谱的韩诗系年与方注本多有不同之处。《韩诗臆说》则完全按方注本中韩诗顺序排列,没有采纳其他年谱。程学恂有没有其它有关韩愈研究的著作,目前无史料证明。《韩诗臆说》中也没有任何考证韩诗创作年代的阐释或暗示语,但对韩诗编排顺序竟然与方注本完全一致。
(二)《韩诗臆说》评注家“注”或“笺”出自方注本。《韩诗臆说》中所评注家以方世举注本为中心,旁及其他注家。据笔者统计《韩诗臆说》有13处评注家,12处都是评方世举注,而且不言姓名,只说“注言”、“注笺”。如《感春四首》之二,“注言‘非圣人推移之义’”;《游城南十六首》,“注言‘为宗闵贬剑州时作’”;《过鸿沟》,“笺云‘诗虽咏楚汉事,实为伐蔡之举时宰有谏阻者,几败公事也,视为咏古则非’”。这都与方注本中语言一字不差,而且“注”、“笺”正是韩集注本中方注本独特体例的体现。所评注家有一处提及姓,是《咏雪赠张籍》诗,评曰“方、樊两注皆失之”,指方崧卿、樊汝霖两家,这两家注也正被方世举注本所引用。从这一点就可断定《韩诗臆说》中内容本是随方注本而行。如若是独立行文,表达怎么会如此含糊。文中仅就一处提及姓名,且此注也正被方世举注本引用,其余有关方世举注则概不言姓。读者若不对照方世举注本,就不知其所云“注言”、“注笺”是何家。
以上两点足以证明《韩诗臆说》不是独立而行的著作,而是摘自批方注本的评语,这些批语本是随注本而行。但清代批方注本有多家,如严虞惇、沈德潜等,如何排除程学恂不是剽窃其他评语?以下就从《韩诗臆说》与李宪乔诗学思想及其批《韦庐诗集》两方面关系再进一步论证。
二、《韩诗臆说》诗学观与李宪乔诗学思想吻合
程学恂,字公鲁,一字伯臧,江西新建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举人,工诗词,善书画。目前无资料记载程学恂推崇过韩诗,或批过韩诗。程学恂是陈三立所开创同光体赣派的追随者,和陈三立交往比较密切。民国九年(1920年),陈三立与程学恂、胡宗武等五人同游金陵,仿兰亭修禊故事,作诗歌唱酬之游,绘为《秦淮修禊图》一张。“陈三立老人与程学恂有着世交关系。此外,两人还是诗友,时有诗词往还……”②陈三立还为《韩诗臆说》作序,二人有着如此密切的交往,作为长辈的陈三立肯定是熟知程学恂诗歌风格的。陈三立撰《韩诗臆说·序》曰:“韩公诗继李杜而兴,雄直之气,诙诡之趣,自足鼎峙天壤……宋贤效韩,以欧阳永叔、王逢原为最善。永叔变其形貌,为得其魂;逢原合其糟粕,为得其魄。大抵取径师古,不出此二者矣。伯臧所诣,近颇务敛气藏味,疑与韩不甚近。乃观其所为《韩诗臆说》二卷,探微窥奥,类多创获。”③此《序》中陈三立认为程学恂与韩愈诗风截然相反,而且没有提到程学恂有过学韩或崇韩的倾向以及创作《韩诗臆说》的意图、经过。只是就《韩诗臆说》看,成就还较高,暗含着陈三立对此甚为出乎意料,这与一般书序写法大为不同。而《韩诗臆说》中评《读黄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一首》曰:“此诗因朱子有多不可晓之语,遂置不观二十年矣。后读之恍然……”④可见作者研读韩诗时日之长,而陈三立在《序》中竟然丝毫未提。这种特殊的《序》实际已告诉读者,陈三立对程学恂这一成果也表怀疑。因而由上便可怀疑《韩诗臆说》不是程学恂所作,应是摘自他人批方注本的内容。程学恂不具备批方注本的条件,郭文只是简单涉及,而没有展开深入分析。
李宪乔,字义堂,一字子乔,号少鹤,雍正朝御史李元直之子,山东高密诗派代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召试举人,及第,官广西归顺知州。李宪乔尤为推崇韩愈及其诗,袁枚《再答少鹤书》评其“酷摹杜韩”。汪辟疆评其:“惟五七言古体,则尝出入韩苏,气体较大……”⑤李宪乔自述学韩诗:“好韩诗癖孰似我,独不喜见石鼓文……”⑥李宪乔批过方注本,天津图书馆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书名索引》有著录。李宪乔生于山东、宦游粤西,并与袁枚交往密切,这种特殊的人生经历,形成了他特殊的诗学理论。他秉持儒家“诗言志”诗论,接受司空图辨味说,同时又受性灵派重真情实感诗论的影响。李宪乔以儒家诗教观为基础,将三者融为一体。《韩诗臆说》中体现的诗学观与李宪乔的诗学理论极为吻合,下面将二者加以比较论证。
(一)“辨味说”与“诗言志”诗论融合下的诗学观。清初王士祯接受了司空图辨味诗学理论即“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形成其神韵说的精神内核。之后追步王士祯之人愈来愈多,使这种含蓄淡远诗风笼罩乾嘉诗坛。高密诗派以儒家传统观念为基础,欣赏耿介傲岸正直的理想人格及其外化于诗歌的“气骨”,追求直露平实的诗风。他们推崇中晚唐张籍和贾岛,以沉实苦吟来对抗诗坛追步王士祯神韵说和沈德潜格调说形成的蹈空无著、涂饰柔腻的诗风,使诗歌回归风雅传统。
与高密诗派其他成员一味排斥王士祯神韵说不同,李宪乔承王士祯也接受了辨味诗学理论,将之融入“诗言志”的诗教理论。李宪乔撰《韦庐诗内集》评跋:“门人吕錞问曰:‘……诗中何以为安身立命处?’……曰:‘人之所处有不同……司空表圣之亮执高节深究诗味……是皆不渝其志者’”⑦李宪乔与其门人论诗何以“言志”,从其回答中就可看出,他不仅单推儒家诗教观,而且他提倡诗歌深意要通过含蓄蕴藉的风格流露出来。李宪乔将这一诗论运用在其批点诗歌的实践中。李宪乔评点过其友人李秉礼《韦庐诗集》,将之与《韩诗臆说》相对照,就可看出二书中评语风格如出一辙。现举几例加以比较:
评李秉礼诗 评韩愈诗淡极正是高处。(《秋园》评点) 淡得妙,糊涂得妙。(《残形操》评点)此诗佳处,在淡在疏,而情却浓密,非渲染点级而成者。(《早春示客》评点)短韵深情。(《送李翱》评点)此诗忧深思远,比兴超绝,真二《雅》也。(《东方半明》评点)曰淡曰挚,而深在其中矣。(《破梦》评点)只淡淡写相思之意,不著深切语,而骨肉系属之深已觉痛人心脾。(《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评点)深逸在笔墨之外。《久雨》评点 止三十字耳,而低抵得《大雅》一篇,此为厚,此为深矣。妙在不名言所忧何事。(《夜歌》评点)深妙处全在空处,于各句中求之不得。(《宴坐》评点)诗文之妙,亦只在空处著笔。(《雉带箭》评点)不著一字,一片空明,使初学者几于无从捉摩,妙悟少年时卤莽学太白一何呆相。(《对月忆子乔》评点)不著一字故佳。(《古意》评点)写歌舞入关,不着一字,尽于言外传之,所以为妙。(《此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评点)真唐绝也,味在酸咸之外。(《雨中送获浦不及》评点)自是唐绝,然亦没甚意思。(《题楚昭王庙》评点)唐人的钵,即是留不尽之意于言外也。(《大河口》评点)此诗比兴之妙,不可言喻,伤绝谐绝,真《风》真《雅》。(《三星行》评点)
对这些诗歌的评析,都是重在点出诗歌风格“妙”、“淡”、“空”、“不著一字”,却含义深远、意在言外,有盛唐诗兴象玲珑的特点。尤其对韩诗的分析,更合李宪乔的韩诗观,认为韩诗不仅有含蓄蕴藉的艺术特色,又有《雅》、《颂》遗意。他撰《韦庐诗内集》评跋曰:“若韩《悲二鸟赋》……皆与孟子同揆,即能志孟子之志者也,此昌黎之安身立命处。”⑧在韩诗各家批、注本中,甚少如此评法。对以上这些诗歌的点评,评论者不仅所持的诗论观一致,语言表达也极为相似,显然出自一家之言。
(二)雅俗并存的“诗言志”诗论观。李宪乔以儒家思想为基础,接受了“诗言志”儒家诗教理论,认为“诗言志”乃是“诗人安身立命之处”,因而特别推崇“言志”之诗。但他所谓的“志”,是诗人真性情的流露,包含雅和俗两面。李宪桥撰《韦庐诗集》评跋曰:
门人吕錞问曰:“每见先生读《曝书亭集》,不数页辄屏去,叹曰没个安身立命处,及得韦庐寄到篇什,则读之忘倦,且于拟陶之作云:‘此是敬之安身立命处。’然则韦庐之诗岂胜于竹垞耶?”答曰:“竹垞学富而才雄,骜辞华而调铿锵,攀谢援沈,规橅盛唐,为一代作手,夫岂韦庐所能逮?虽然,古所谓诗言志者,非仅铸为伟词,扬诩盛气己也?必将有生平心力之所注,至真至确不肯以庸靡自待者,宣写流露于吟咏之间,乃所谓志也……又问:“诗中何以为安身立命处?”曰:“难言也,姑即子所易明者,世有恒言曰:李杜苏韩……若韩《悲二鸟赋》,三上时相书啼饥号寒,大声疾呼,竹垞似犹未至于此。乃甫为近侍即激切谏急,患难死生不为移变,及后还朝而峨冠玉佩反引为愧然。后知昔之皇皇无君之凿枘不入,皆与孟子同揆,即能志孟子之志者也,此昌黎之安身立命处。若苏则进身最早得遇甚隆,是与三子不同,故初无抑郁忧幽之感。然当召入为翰林学士,时两宫述先帝之旨,呜咽缠绵叹为奇才,许以宰相。使他人当之,不知若何庆慰,以薪保全。而至大至刚之气不以少屈,嬉笑怒骂之态不以少敛。万死投荒甘之若诒,乃与韩子同揆,即能志韩子之志者也。此东坡之安身立命处。”又问:“唐宋迄今诗人多矣,必如四子,然后为有安身立命处乎?”曰:“亦不必然。人之所处有不同……”又问:“韦庐集中何所见?”曰:“在性情,不可以章寻句摘……”⑨
此为李宪乔师徒二人关于诗歌是否言志、何谓言志的一次讨论。李宪乔盛推言志之诗,推尊李杜韩苏,对于朱彝尊仅铸伟词之诗则不感兴趣,较为欣赏李秉礼言内心真情之诗。由此可知,李宪乔所推崇言志之诗的“志”包含雅、俗两面,并且重在“真”、“至”的表露。雅如李杜韩苏之关心民瘼之志,俗便是生活琐事之真情实感。李宪乔与袁枚交往密切,因而也可能受到了性灵派的影响。袁枚《再答李少鹤书》:“诗人有终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诗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兴到、留恋光景、即事成诗之志。‘志’字不可看杀也。”⑩韩愈以儒道自任,其诗歌所体现出来忧国忧民的思想,重振儒学以图革时弊、振兴国家的政治理想,正契合了李宪乔所崇尚的儒家诗教理论。在李宪乔心中,韩愈被推崇为圣人,“与孟子同揆”,“昌黎之安身立命处”乃“能志孟子之志”。他的《烧香寄遂师二首》(其二):“韩郎与荀令,世好异吾侪。”(11)李宪乔把韩愈与荀子并论,可见在其心中韩愈地位之高。韩诗也几埒经典,他的《示归顺诸生》:“治水有砥柱,乃通星宿源。治诗有砥柱,乃溯《三百篇》。诗中砥伊河,万古矗一韩……”(12)《韩诗臆说》中也处处体现着“诗言志”之雅“志”的一面,如《出门》诗评曰:“此等诗即见公安身立命处。”再如《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评曰:
七古中此为第一。后来苏子瞻解得此诗,所以能做《海市》诗。“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曰“若有应”,则不必真有应也。我公至大至刚,浩然之气,忽于游戏中无心显露。“庙令老人识神意”数语,纯是谐虐得妙。末云“王侯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我公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节操,忽于喜笑中无心显露。公志在传道,上接孟子,即《原道》及此诗可证也。文与诗义自个别,故公于《原道》、《原性》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于诗中多谐言之,以写情也。即如此诗于阴云暂开,则曰此独非吾正直之所感乎?所感仅此,则平日之不能感者多矣。于庙祝妄祷,则曰“我已无志,神安能福我乎?”神且不能福我,则平日之不能转移于人可明矣。然前则托之开云,后则以谢庙祝,皆跌宕游戏之词,非正言也。假如作言志诗云:“我之正直,可感天地;世之勋名,我所不屑。”则肤阔而无味矣。读韩诗与读韩文迥别。(13)
此诗是永贞元年秋所作,韩愈和张署奉命移掾江陵府,二人一道离开郴州,途经衡山一度逗留,写下此诗。诗中托之云开、以谢庙祝,实是作者奉守儒家思想的精诚所致。借助这些戏语,传达作者的道统思想,体现作者的“惻怛之忱,正直之操”。苏轼评曰“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评家正是以作者之“意”,透过语言的表层,深入恰切地“逆”出此诗的言外之“志”,即“公志在传道,上接孟子”,这与李宪乔在《韦庐诗集》评跋中论述韩愈承孟子之志的观点十分吻合,这也是其他韩诗评家、注家分析时所极少涉及的。《秋怀诗十一首》之七评曰:“第七首‘秋夜不可晨’云云,黯然慨然,一肚皮不合时宜,郁郁吐不尽。结云‘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都是无聊赖语,非本志在著述也。”此诗元和元年秋韩愈任国子博士时作,作者此时刚由江陵掾召回京。“时宰相有爱公者,将以文学职处公。有争先者,抅飞语。公恐及难,求分司动都。”(14)面对谗言,韩愈恐再次落难,不得不主动放弃将要迁升的职事,去教授学生,以远离祸害。李宪乔具有与韩愈相似的经历、相同的抱负,李秉礼作《李子乔诗序》曰:“子乔与人诚慤,每为黠者所愚。又以才高为忌者所中,于是复有西隆之役,卒以瘴死。”(15)这更有利于李宪乔深解韩愈在此诗中所要表达的真正志向: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可谓道出了韩愈内心的苦楚。《琴操十首》评曰:“《琴操十首》皆胜原词,皆能得圣贤心事。有汉魏乐府所不能及者,惟《越裳》、《岐山》二操不能逮周公、《雅》、《颂》耳。”在这组诗中,分析出了韩愈传圣人之道的“志”,确实看出了韩愈真心所在。《韩诗臆说》中对多数韩诗,都透析了诗歌的言外之意,符合李宪乔所持的诗歌理论。
《韩诗臆说》中对韩诗的评析,不仅透过语言表层挖掘出了韩愈关爱民生之雅“志”,还注意到了韩愈个人生活琐事即爱才好士重友情之俗“志”,这与李宪乔所秉持的“诗言志”的理论完全一致。正如他与门人论诗时所谓“古所谓诗言志者,非仅铸为伟词,扬诩盛气己”,“必将有生平心力之所注,至真至确不肯以庸靡自待者,宣写流露于吟咏之间,乃所谓志也”(16)。《韩诗臆说》中《答孟郊》诗评曰:“‘才春思已乱,始秋悲又搅’二语,写尽东野致功之苦。凡公赞东野处,真实不虚,是真巨眼,是真相知。”孟郊年长韩愈十几岁,韩愈对其既有长者的尊敬,又有朋友的深情。《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评曰:“公于晋公有知己之分,非同泛然也,故此等诗虽无甚深意而必存。”裴度对韩愈有知遇之恩,韩愈对其心存感激。评家认为此诗意虽浅,但可作为韩愈对裴度心怀感恩的一个见证。《寄崔二十六立之》评曰:立之学虽不醇,然已嶔奇磊落之士,又与公同所感,故公深契之。其中若赠綵绯,酬银醆,皆常琐事也。女助帨缡,男守家规,皆常琐情也。正欲使千载下见之,知与崔亲切如此,慨然赠友谊之重,则常琐处皆不朽也。”评家在此诗中揭示出,公于琐事中表露其与崔立之之间深情。《玩月喜张十八员外以王六秘书至》诗评曰:“秘书有上公诗云‘不以雄名疏野贱,敢将直气折王侯’,即在此时,而公已成绝笔矣。悲哉!嫉恶之怀,有生已然,好士之心,垂死不倦。呜呼!公乎!如之何无思!”对韩愈这种流露个人生活琐事的真情之诗给予了如此高的评价,是看到了韩愈人格魅力的另一面。这种评点甚合李宪乔独特的诗论观,历代注韩诗、批韩诗者无提及。
三、《韦庐诗集》与《韩诗臆说》评韩诗之相同
李宪乔所评李秉礼《韦庐诗集》,其中有两类诗,李宪乔在分析时涉及到了对韩诗的评析观点,与《韩诗臆说》中评点完全一致。一类描写雪景诗,如李秉礼《夜雪》:“穷冬昼苦短,烧烛繙残书。稍闻童仆语,急雪洒前除。开户一以眺,塞空云模糊。北风凛然来,寒气侵我肤。我肤虽见侵,我心殊晏如。不知同此味,更有张生无。”(17)李宪乔评曰:
千古雪诗,自六朝迄唐初盛而工巧极矣,至昌黎始不得不别开生面,扫除一切玉树银花、柳絮鹅毛等常语,而专以白描写真为尚。后来庐陵倡为白战之令,苏黄皆奉之,举世耳目为之一新,不知此体已肇于韩不自欧始也,韩欧苏黄诸雪诗妙处可并列观之。三四情景逼真,塞空句笔有造化。
《韩诗臆说》中评《喜雪献裴尚书》曰:“白战之令,虽出于欧,盛于苏,不知公已先发之。《咏雪》诸诗可按也。”又《咏雪赠张籍》评曰:“此与前诸《雪诗》,皆以开欧苏白战之派者也。其形容刻绘神奇震耀,可谓尽雪之性。”在评韩、注韩的诸家评论中,持韩愈开“白战之令”观点的只李宪乔。可以发现,《韩诗臆说》的观点与李宪乔评李秉礼《夜雪》吻合,而且就语言表达来看,也似出自一人之手。
另一类是关于育儿诗的阐释,如李秉礼《宗瀚宗涛还家乡试作此示之》:
桂岭与江西,相距三千里。乡国岂不恋,淹滞聊尔尔。两儿既长成,惟令亲书史。阿宝素沉静,为文解研理。蕊子质少钝,渐亦得原委。屈指槐花黄,匆匆整行李。古人恒力学,不为拾青紫。汝辈非所论,未可一例拟。汝祖年九十,黄发垂两耳。望汝名早成,亦足生欢喜。黾勉在此行,犹胜侍甘旨。(18)
李宪乔评曰:“此与渊明《责子》诗一例,祗作家常话。即退之《示爽》、《符城南读书》皆是也,其中自具真意,后人或妄为訾之,非也。”(19)《韩诗臆说》中评《示儿》诗曰:
教幼子只用浅说,即如古人肄雅加冠,亦不过期以服官尊贵而已。何尝如熙宁、元丰诸大儒,必开以性命之学,始为善教哉?此只作一通家常话看,绝不有意自见,而自有以见其为公处。“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云云,岂真称羡语?少陵《七歌》云:“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当与此参看。“又问与谁频,莫如张樊如”,谓张籍、樊宗师也。若但以利禄期之,则无事专及二人矣。东坡语亦不得执煞看(20)。
又《符读书城南》诗评曰:“看他说公说相,到底都归在行义上。是岂仅以富贵利达饵其子者乎?”(21)李宪乔对韩愈这几首诗的评析都是极力去除对韩愈人格上的诽谤。他认为韩愈所做,只不过期望子孙加官进爵光宗耀祖罢了,并不是以富贵利禄所诱。对照以上评析,可判断《韩诗臆说》中这几首诗的阐释必定出自李宪桥之手,此点应毋庸置疑。
以上是笔者在郭隽杰《〈韩诗臆说〉的真正作者为李宪乔》基础上的补充证明,从这些证据便可考实《韩诗臆说》作者确为李宪乔。澄清了这一事实,意义非同小可。《韩诗臆说》便可作李宪乔韩学研究的成就,后世韩学研究中归《韩诗臆说》成果为程学恂的观点就要重新定论,李宪乔对韩学研究的价值也要重新审视。
①郭隽杰《〈韩诗臆说〉的真正作者为李宪乔》,《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3期。
②王令策《陈三立逸诗文八则考》,《南方文物》,2004年第4期。
③④(13)(20)(21)程学恂(应为李宪乔)《韩诗臆说》,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卷首、16、12、44、45页。
⑤汪辟疆《论高密诗派》,引自刘世南《清史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81页。
⑥(11)(12)(15)引自赵黎明《〈少鹤先生诗抄〉校注》,广西大学硕士论文2002年。
⑦⑧⑨(16)(17)(18)(19)引自赵志方《〈韦庐诗集〉校注》,广西大学硕士论文2001年。
⑩袁枚《小仓山房尺牍》卷十,《四部丛刊》本。
(14)李翱《韩公行状》,郝润华点校《李翱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页。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