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人“南方化”的成因分析

2011-01-13黄贤忠

文艺评论 2011年6期

黄贤忠

两宋词人“南方化”的成因分析

黄贤忠

一、两宋词人“南方化”的数量统计

数量化分析作为一种客观的定量分析方法被运用于文学研究中并非是一件新奇的事，从20世纪起，国外和国内研究者就已有所广泛的运用。就词学研究领域而言，唐圭璋先生是使用这种方法较早的研究者之一。通过对两宋词人籍贯的考证和统计，他得出了如下的结论。“计浙江省二一六人，江西省一五三人，福建省一一○人，江苏省八六人，河南省六八人，安徽省四六人，四川六○人，山东省三一人，湖北省十七人，湖南省十七人，陕西省十四人，广东省六人，广西省二人，山西省七人，河北省三四人，共计八六七人，皆有词流传至今者。若今日无词流传，或有此而其籍无考者，则姑阙焉。”①如果把长江作为中国南北的分界线分别统计南、北方的词人数量，南方省份（含西南的四川）的词人共计有713人，北方省份的词人共有154人。如果把江南的定义限定为长江中下游的江西、浙江、安徽、江苏四省，那么籍贯属于江南区域的词人有501人。通过这个结果我们会发现南方词人占总数的82.2%，北方词人占总数的17.7%，其中江南区域的词人占总数的57%。很明显，词人籍贯分布主要集中在南方，其中尤其以江南地区和中国的东南区域为甚。

20世纪的90年代，由于词人的生平材料和词作数量有了新的发现，王兆鹏先生就此问题再次做了更加精确的统计分析，其结果是：“两宋有籍贯可考的作者为880人，其词作量为17933首。其中南方浙江、江西等11省市有 746人，占籍贯可考的作者总人数的84.8%；其词作量为13939，占词作总量的77.7%。北方河南、山东等6省市为134人，占总人数的15.3%；其词作量为3994，占词作总量的22.3%。”②这个更加精确的结果和上次唐圭璋先生的统计相比，词人籍贯分布的特征并无变化，只是南方词人所占的比例有了增加。他在统计中发现：“宋词作者地域分布的密集区是在南方的浙江、江西、福建、江苏、四川、安徽和北方的河南、山东八省。这南北八省的词作者共有813人，占作者总人数的92.4%；其词作数量为16682首，占作品总量的93.5%。可以说宋词并不是宋代全域的人写出来的，而是宋代八省的人写出来的”,考虑到北宋、南宋疆域和首都的不同，他将南、北宋分别做了统计。其中北宋南方词人有216人，北方79人；南宋南方词人有362人，北方词人有41人。③显然，南宋由于国都和疆域的南迁，词人籍贯的南北差异进一步扩大，但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是在建都北方的北宋时期，南方词人的数量也远大于北方词人的数量。在唐圭璋先生的统计中，把22名不知占籍何处的皇室词人的籍贯全部定在了河北省④，如果剔除这一因素，北方词人的数量将会降到50多名。所以南方词人远多于北方词人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统计中，王兆鹏还注意到：虽然宋代有姓氏可考的词人有1421人，存词19181首，但实际上有1186人，只创作了2385首词作，即占总数83.5%比例的词人却只创作了12.4%的词作，平均每人不到3首词。“这其中除了范仲淹（存词5首）、宋祁（6首）、岳飞（3首）、文天祥（8首）等寥寥几人在词史上有一定的影响之外，其他作者都没有什么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⑤虽然正如陈廷焯所说：“声名之显晦，身份之高低，家数之大小，只问其精与不精，不系乎著作之多寡也。……词中如飞卿、端己、正中、子野、东坡、少游、白石、梅溪诸家，脍炙人口之词，多不过二三十阙，少则十余阙或数阙，自足雄峙千古，无与为敌。”⑥但一个词人如果词作数量太少，甚至不足3首，且长期无人提及，恐怕也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很重要的词人。所以王兆鹏和刘尊明在词作数量这一标准之外，综合词作别集的版本种数；在历代词话中被品评的次数；词人在本世纪被研究、评论的论著篇数；入选历代词选的词作篇数；入选今人词选的词作篇数六个条件，分别排序，再按照排名先后平均加权的方法统计名次，评选出一个近似历史标准的两宋词人前30位名家的名单⑦。前30名的词人分别是辛弃疾、苏轼、周邦彦、姜夔、秦观、柳永、欧阳修、吴文英、李清照、晏几道、贺铸、张炎、陆游、黄庭坚、张先、王沂孙、周密、史达祖、晏殊、刘克庄、张孝祥、高观国、朱敦儒、蒋捷、晁补之、刘过、张元干、王安石、陈与义、叶梦得。如果据《全宋词》和唐圭璋的《宋词四考》中确定的词人籍贯，那么这30人籍贯分布如下⑧。

南方词人：

北方词人：

从以上的统计结果中可以看出，宋代最优秀的30名词人的籍贯分布亦呈现出南方优于北方的态势。22名最优秀的词人籍贯属于南方，占总数的73%；而北方最优秀的词人则只占27%。由于王兆鹏和刘尊明设定的这个评判标准综合了历史接受、评价和今人研究等多种因素，所以这个结果应该是比较接近历史真相的。可见，不管是从词人的绝对数量，还是从优秀词人的绝对数量来看，南方词人均具有明显的优势。面对这个结果，王兆鹏和杨海明都认为：宋词的“南方文学”特征非常突出明显⑨。虽然仅凭数字本身还不能解释全部的真相，但南方和词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是确定无疑的。

二、政治、经济、人口因素是两宋词人“南方化”的深层原因吗？

对于宋词“南方化”的现象，或者说南方词人在宋词创作上的优势，王兆鹏先生的解释是由于人口的增长和文化水平的提高。他的证据源于《中国人口史》第三卷中的记载：“宋代的发展主要体现为南方的发展，人口方面更是如此，尽管北方在和平时期多次经历过比较快的增长，但人口恢复和发展的大部分成果总要被改朝换代战争时的人口锐减所抵消，因而一次又一次地陷入锐减—恢复—锐减的恶性循环。而南方受战争影响有限，人口仍大致保持增长的局面。南方已开发的人口密集区主要集中在东南的两浙、江西、江东、福建等路和四川的西部，开发中的人口稀疏区主要集中在长江中游和珠江流域，以及江淮之间和四川东部及边缘山区。”⑩学界类似的观点很多，如在《关于宋代人口政策的若干问题》一文的结语中，作者说：“宋代人口的高速增长以及人口分布‘南重北轻’格局的最终形成，无疑是中国人口发展史上的重要内容。”(11)“北宋初年，南方人口占全国人口的60.4%，北方人口占39.6%。到元丰年间，中国南方人口不论是从人口数量还是人口密度方面都超过了北方。1162年，……南方地区人口就户数而言占全国的63%，表明近2/3的人口分布在中国南方地区。13世纪初，南方人口占了全国的69%，北方只占31%。”(12)……很明显，文中提到的人口密集区正是南方词人比较集中的几个区域，人口增长和词人籍贯集中在南方有着内在的联系。

南方人口文化水平的提高似乎也是一个直接的原因，根据王兆鹏的统计：“在籍贯可考的880位宋词作者中，可考为进士的有425人，约占总人数的一半。”(13)又据他对宋代进士人数和籍贯分布的统计，“（浙江等南方）八省的进士共396人，占进士总数的93.2%。分省来看，作者人数排名在前6名的浙江、江西、福建、江苏、四川和山东6省，其进士也居前6名，而且排名次序完全相同。”这些信息可以证明宋代南方的文化水平有很大的提高，但是宋代并非这种现象的时间起点，早在南北朝的时候，南方就曾经出现过文学家大幅度超过北方的现象。据梅新林的统计：“江苏205人，浙江88人，河北37人，湖北24人，安徽18人，山东17人，陕西7人，山西7人，江西6人，河南5人，甘肃4人，内蒙3人，天津2人，辽宁1人，朝鲜1人。”(14)从以上数据可知，南方文学家高达341人，而北方文学家只有84人，但我们都知道唐代诗人的籍贯仍然是集中在北方地区。同时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即使南方的社会文化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但作为北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在，加上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以及北宋很长的和平时期等等因素，北方的文化优势也是很显著的。可为什么在北宋一朝，词的创作也明显是南方人占据优势呢？南方进士的数量很多，固然说明了文化水平的提高，但是进士数量的增加又何尝不是由于人口的增加导致应试人数的增加呢？所以进士的数量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人口增加这一因素，而不仅单单说明了文化水平的提高。当然对文学创作而言，我们必须承认文化氛围的作用，但这也许并非全部的答案。

政治和经济通常是讨论文学繁荣最容易涉及的两个因素，在分析宋词的繁荣时也不例外。有人认为：“随着南方成为全国的经济重心，特别是南宋偏安江左，南方人才日益繁盛，最终远远超过北方，而词人亦与焉。”(15)经济的发达导致人才的集中，所以南方词人比北方词人有更明显的优势。这样的原因有一定的道理，但作为都城的汴京难道经济就很落后吗？就没有吸引优秀的人才吗？事实上，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词人都汇聚于此，或是做官，或是游历。他们在北方成为了当时著名的词人，比如周邦彦、柳永、晏殊等等，但问题是他们都是南方人而不是北方人。至于政治上的原因则被提及得更多，诸如：北宋皇帝是通过军事政变起家的，所以鼓励军事将领多蓄歌儿舞女。“中原士大夫之学日趋于南，而南方人本又比中原人少儒家礼教的束缚，心态开放，易于接受、利用新鲜事物，南方文化于是再次获得翻新的机会。”(16)“偏偏赵宋既崇文厚士又鼓励享乐，南方文化中的消极一面遂得以在赵宋帝国继续蔓延。”“以建炎南渡为契机，南人的轻捷聪敏、温和细腻与北人的庄重贞刚、慷慨悲壮，终于在更深层次上相互结合，南人兼具北性，北人兼具南性，殊途同归，使南、北双方词人在取材上趋于一致。而南渡后共同的自然环境和生活背景，则在客观上进一步促进了广大词人取材的南方性。”(17)但是同样的因素为什么没有给北方的词人创作带来促进呢？

所以，虽然单纯来看政治中心的南迁，人口的增加、人才的增加、经济的发达、文化水平的提高等上述原因都有一定的道理，但综合来看还是有不完备的地方。

三、词特质中的南方渊源是词人“南方化”的深层原因

在词的发展史上，两宋词人“南方化”并不是一个新的动向。确切地说，这只是词自身传统和特质的一种延续。比如：虽然唐代的都城、重要的音乐机构、经济和文化中心都在北方长安，但唐五代词学的高峰却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江南的金陵，而长安的词作数量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梳理《全宋词》的词人生卒年，也会发现在宋代开国的前60年左右国力强盛时期，宋词留给后人的几乎也是一片空白。刘扬忠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柳永、晏殊的崛起是宋词自身发展的重大标志。“在此之前，宋初的词坛作者稀少，作品更少得惊人，是为‘沉寂期’”(18)。据他的考证，如果剔除生年实际晚于柳永的聂冠卿、杨适、范仲淹、李遵勗等4人，实际词人就只有11个，共34首词。剩下的词人除了林逋之外，都是朝廷中的权贵重臣(19)。这些文臣既是饱学之士，又常常出入宴饮之所，可是就词的创作而言，既无名家也无佳作。《宋史·乐志》记载：

宋初循旧制，置教坊，凡四部。其后平荆南，得乐工三十二人；平西川，得一百三十九人；平江南，得十六人；平太原，得十九人；余藩臣所贡者八十三人；又太宗藩邸有七十一人。由是，四方执艺之精者皆在籍中。

每春秋圣节三大宴：其第一、皇帝升坐，宰相进酒，庭中吹觱栗，以众乐和之；赐群臣酒，皆就坐，宰相饮，作《倾杯乐》；百官饮，作《三台》。第二、皇帝再举酒，群臣立于席后，乐以歌起。第三、皇帝举酒，如第二之制，以次进食。第四、百戏皆作。第五、皇帝举酒，如第二之制。第六、乐工致辞，继以诗一章，谓之“口号”，皆述德美及中外蹈咏之情。初致辞，群臣皆起，听辞毕，再拜。第七、合奏大曲。第八、皇帝举酒，殿上独弹琵琶。……(20)

这段文献记载了宋代初年朝廷搜罗天下乐工和朝廷宴饮奏乐的情况。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虽然宋代的君王搜罗了天下的乐工，但是词的功用却仅仅是作为一个固定的礼仪程式，在宴饮时唱唱《倾杯乐》之类的太平颂歌而已。同时这条文献也很好地解释了宋初词坛寂寞的原因：一是以江南和西蜀为代表的词作中心，随着王朝的覆灭俱被战争摧毁，乐工悉数被解送到宋朝宫中；二是北方的权贵和统治者除了宴饮之外，其实对于词的创作并无兴趣，也没有任何实际成就，甚至对词表现出明显的排斥。

事实上，从晚唐、五代开始，对词更为感兴趣的正是那些南方的文人。其根本原因在于南北文化的差异和文人兴趣爱好的不同。《北史·文苑传》云：

夫人有六情，禀五常之秀；情感六气，顺四时之序。盖文之所起，情发于中。而自汉、魏以来，迄乎晋、宋，其体屡变，前哲论之详矣。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21)

这段话不但解释了南北文学观念、创作特色之间的巨大差异，也梳理了南方文体风格的演变。所谓“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正是指出了南北文学审美趣味之间的巨大差异。北方文学重义理、文气、内容，其风格苍劲豪迈，而南方的文学则注重情韵之飘逸、辞藻文采华美、声调音韵的协畅。故而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异同”。同时也指出了江左文学文采华丽而适宜歌咏的特征，这种适宜歌咏的特点从南朝的乐府民歌就开始了。王灼说：“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古歌变为古乐府，古乐府变为今曲子，其本一也。”(22)这里说的曲子和乐府的相同之处指的就是词的歌唱性，而这种歌唱性从乐府民歌就已经开始了。随着宋代城市经济的发展，城市娱乐场所的繁荣和歌妓制度的兴起对两宋词人“南方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王昆吾有《唐代酒令艺术》研究词的起源和酒令的密切关系，他认为词的演唱是宋词重要的传播渠道，而这一渠道的承载者就是勾栏瓦肆里的下层妓女和隶属教坊的官妓，词人柳永大量通俗易懂的词，正是产生于他与歌妓密切交往的过程之中，而欧阳修和晏殊士人情趣化的艳词则是创作于官员文人的宴饮聚会中。总之，演唱和娱乐的需要是宋词创作的巨大社会推动力，南方风俗民情对音乐文学的热衷极大地推动了宋词的创作和普及，它不但造就了文化产品，也造就了消费者和生产者。

除了对音乐文学和演唱娱乐的喜爱，词的文本形式与南方的文化传统亦是大有渊源，词的文学形式更是与南朝的吴歌西曲以及宫体诗有着千丝万缕的直接联系。故而《花间集》序言中说：“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23)吴歌西曲、宫体诗等这类文学作品惯常表现的男女情爱、风花雪月的主题，从唐、五代词就开始得到了继承，我们在阅读宋词的时候会发现，不管是浪迹江湖的浪子文人，还是位居宰辅的朝廷重臣；不管是以卫道士自居的刚正之士，还是风流潇洒的文人雅士，艳情、相思几乎是他们最主要的题材。而且词的文采、风格基本都是以纤弱柔美为宗，即使是像苏轼、辛弃疾这样以豪迈著称的词人的绝大多数词作也是以婉约为主的。杨海明认为：“唐宋词坛，素以‘婉约’为其‘正宗’的风格。这种柔美、香艳、软弱的词风，……具体分析起来，其形成原因是相当复杂微妙的，不过，在这些错综的原因中间，唐宋词所浓厚地带有着的南方地域性，却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24)《文心雕龙·物色》中有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5)这话虽然是说楚地风物对于屈原的影响，但也可适用于南方风物对于词的影响。南方水乡，到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青山翠带，风物美不胜收，而南方的词人出生于南方、成长于南方，肯定会受到南方山川景物的感动影响。甚至有些北方的词人之所以创作了很多的词，也与他们长期在南方为官有很大的直接关系。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南方发达的城市经济所唤醒的市民审美意识。这种以自我情感为主要关注、倾诉对象的审美意识是南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城市中培养起来的这种注重个人感受、追求声色享乐的风气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南方的文人，而词的娱乐功能恰恰为这种情绪的表达提供了一个好的载体。我们可以比较唐宋词以前的各种文学体裁，从最早的神话、《诗经》、先秦散文、《楚辞》，到汉赋、唐诗，除了南朝民歌和宫体诗之外，每一个文学体裁的主流思想都是以天下、家国、社稷、个人抱负、民生疾苦为思考对象的，而词关注的却是自己的小儿女之情。所以这种从家国到个人、从庙堂到江湖、从宏大到精妙的审美趣味转化才是最重要的文化内因。虽然对于士大夫和政权统治者来说，词只能是一个低贱的玩物，它的真实地位和它的演唱者一样的低微。我们从宋代词集的传世情况就可以看出，基本上文人都不把词集放在自己的文集中，有些文人公然说他只在上厕所时读词，也有文人大骂词是诲淫诲盗的东西，在传世文献经史子集四部文章中词曲的内容是最少的。但正是因为词的这种特性和价值取向，南方文人始终对词保持着极大的创作热情。实际上，宋代文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种文体的特质和趣味。李清照的《词论》可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结论：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沈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蠢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26)

李清照清楚地划出了词的特殊文化属性和艺术特质，明确地指出词和诗的不同。所谓别是一家，既是指词的功能性、词的艺术性，也是指词的特殊文化属性。直到清代也很少有人能真正从实践中成功地走出这个界限。虽然有苏轼、辛弃疾等名家曾做过不少有益的变革和突破，但他们还是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词内在的文化艺术特性，所以两宋词人的“南方化”实际上根源于词自身内部的地域属性，无论究其起源、本质，还是功能，词始终都是一种地道的南方文学。

①④唐圭璋《宋词四考》，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6页。

②③⑤⑧⑨⑩(13)王兆鹏《唐宋词史的还原和建构》，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4-86、87、79、1-16、86、87、88页。

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03页。

⑦王兆鹏、刘尊明《历史的选择——宋代词人历史地位的定量分析》，《文学遗产》，1995年第4期。

(11)曾育荣、张其凡《关于宋代人口政策的若干问题》，《江汉论坛》，2008年2期。

(12)郭友亮《论宋代人口南迁对南方的影响》，《南昌高专学报》，2008年第l期。

(14)梅新林《中国古代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上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页。

(15)(16)(17)许伯卿《论宋词题材演进的新型南方文化背景》，《文学遗产》，2005年第6期。

(18)(19)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136页。

(20)《宋史》（第十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347-3348页

(21)《北史》（第九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81-2782页。

(22)王灼《碧鸡漫志》，《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