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莎草纸”引起的联想

刘仁庆

由“莎草纸”引起的联想

刘仁庆

1 “莎草纸”的小史

“莎草纸”是距今3000年以前，古埃及人使用的一种最早的记事材料。它的诞生与先民从事宗教活动密切相关。在人类的进化历程中，生存的基础第一是取得食物；第二是治病保命。开始的时候，古人消灾、治病的祷词全凭口授，但是常有遗误、流传不广。因而要求书写下来，以利扩大传播，由此迫切需要某种记录载体。为此，先民们就四处寻找合适的使用物品，终于有了结果。

在中东地区的尼罗河三角洲自然地长着一种水生的禾草科植物——当地人叫它 “帕努司”（Papyrus），中译名为“莎草”（或“纸莎草”，俗称纸草）。这种草的茎秆高约1.5～3m，多根，散叶，茎呈钝三角形，顶部有“撒花”，外观上有点似芦苇。茎内的软髓可食，外皮纤维可以捻绳、扁平的叶子可以编筐，甚至建造独人舟。穗部则用来做妇女的“头饰”，用处很多。但是，它最大的用途是造莎草纸。并且拿它来写字、绘画、记数，等等，受到人们的欢迎。除造纸之外，它还被用来造船、织席、编筐。据说《圣经》中的摩西被抛入尼罗河时，所坐的筐子就是用莎草编织而成的。

古埃及人借助聪惠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用莎草茎编成了莎草纸，从而制出了大批的平面书写材料。此后，埃及莎草纸不仅满足了自己本土的大量需要，而且还大宗销往地中海、红海沿岸各地，由此对“两河”文明、希腊文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例如，Papyrus这个古埃及文字，后来演变成欧洲一些国家的“纸”字（英文是 paper，法文是 papier，德文是 papier，西班文是papel，瑞典文是papper等）之源头。不过用莎草做成的莎草纸，质地发黄，厚度较大，柔软性差，难以折叠，只能粘成几米甚至几十米的长幅。再把它一层层地卷在一根小木棍上，这就是西方称书为卷（volume）的由来。

莎草纸是古埃及人对人类文明的不朽贡献，是历史上古老的书写材料之一。正是纸草纸的发明和推广，才使人类不再用泥、石、木、陶、金属等材料记录文字或图画，也使古代大量信息得到传播和保存（图1）。所以有人认为它是“纸的前身”和Paper等这个单词的由来是有理由的。其实，莎草纸只是莎草的黏合物，类似我国古代的竹简或木牍以及桦树皮等，不具备纸的“抄造”特征，不能算作真正的纸。在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曾经用作书写材料而广为流行。

图1 莎草纸上的古埃及文字

后来，随着对野生莎草的采伐、气候和地理条件的变化，本地的莎草产量锐减，莎草纸也日渐 “断炊”，慢慢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有人说，莎草纸也有其自身的缺陷：它的原料单一，只能使用尼罗河流域的新鲜纸草，使它的产地只能局限于埃及，限制了它的推广。它的制作也比较复杂，成本较高。这个看法值得商榷。其实埃及莎草纸衰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自然环境的改变和原料的短缺。而最为重要的是，在公元8世纪、12世纪中国的植物纤维纸分别传入了中东和欧洲之后，所向披靡，具有强大无比的竞争力，成为统率全球书写、印刷材料之首。

2 两种“纸”的争论

多年以来，围绕着对埃及莎草纸（以下简称莎草纸）与中国植物纤维纸（以下简称中国纸）。在学术界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一种意见认为，莎草纸是纸，造纸最先是由埃及人创造的；另一种意见则不同意此说，莎草纸不是纸，造纸最早是由中国人发明的。

有人在网上发表博文说：“国际上偏不承认是中国人最先发明了纸，而是认为5000多年（？）前的古埃及人最早发明了纸。有人就说，古埃及人发明的纸不能算真正的纸，因为不是植物纤维的纸。有人甚至说纸草纸是跟甲骨、竹简是同样的东西（按：甲骨是动物的壳与骨头，与植物 “风马牛”不是一回事）。这不是蛮不讲理吗？”

这位先生继续写道：“这种用“纸草纸”（俗名，准确的名称应是莎草纸）写成的书籍，我曾经亲眼看到过，虽历经数千年，仍然清晰如新，纸质决不比我们中国古代的纸差，而且纸草纸也不像有人说的那样，容易断裂，现在埃及都还有根据古代技术进行制造的纸草纸，造出的纸任意折叠完全没有问题（？）。世界上很多博物馆都收藏有这种纸草纸古籍，像大英博物馆就收藏有，我叫你们去看，你们又不去，还硬要说纸草纸不算纸”。又说：“先来看看纸草纸的制造工艺：台旁一个水桶中插着一把1米长的绿色纸草茎，很像芦苇杆，但顶上长着稀疏的线状短叶。这些都是野生的，割下后要浸在水中，使用时间不能超过两天。青年取出一根纸草，割下三四十厘米长一段，用小刀将外面绿色的硬皮削去，露出浅色的内茎，又将它切成一片片薄片。但那时的薄片很脆，用手一折就断，而一个小水槽中浸泡着的薄片颜色已变为浅黄，拿在手里可以任意弯曲。他告诉我们，由于新鲜的纸草茎中含有糖分，必须浸泡6天，才能消除糖分，成为造纸原料。接着他表演第二道工序，从水槽中捞出浸透了的薄片，先用木棰敲平整，再用一根像擀面杖一样的圆棍挤尽水分，然后将这些薄片纵横交错的叠成一片。最后一道工序是将它放在一台铁板压中压紧，放置满6天后就成为纸草纸成品。他将叠在一起的薄片放入压机后，将铁板转紧，两分钟后取出薄片，但见相互间已经粘在一起。可以想象，6天后还是什么情形。果然，接过他取来的一片成品，用两手抖动就哗哗作响，可以随意折叠，透过光照，可以看到纵横的纤维，厚薄虽不太均匀，薄处成半透明，但已浑然一体。不过，古埃及人制作时还没有这些机械，特别是最后一道工序，当时是将薄片平摊在两层亚麻布中间，然后用石头或其他重物压紧，需要的时间更久。”笔者在此引出这么啰嗦的一席话，完全是为了说明他所写的是现场表演的传声记录，对象只是普通旅游者，没有一丝专业内容，因此所述内容也没有说到点子上。最后，这位先生还说，“纸（莎）草纸最大的缺点就是原料单一，纸莎草只生长在尼罗河畔，来源单一导致了造价昂贵，后来逐渐就被淘汰了。”

以上，介绍了前一种观点：莎草纸是纸、该“纸”的制作过程、以及它消亡的原因等。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引用，是避免执“前一种意见”的先生说我误解其意。他的中心思想只说明一点：即以亲眼所见的莎草纸为准。没有看过的人如有不同的意见，就有点“蛮不讲理”了。

现在，针对“什么是纸”的这个问题，笔者陈述一下不同的看法。

大约在3500多年前的商朝，我国就有了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称为甲骨文）。那时候，丝织业也很发达，养蚕结茧，缫丝织绢。到了春秋时期，又有了用竹片和木片替代龟甲和兽骨的被称为竹简和木牍以及用丝做成的缣帛写字等记事材料。但因“简重帛贵、不便于人”，到了公元前2世纪西汉初期民间已经有了植物纤维纸纸。

东汉和帝元兴元年（105年），宦官蔡伦（按：对此人的评论另议）在朝廷（具体一点是邓绥皇后）的大力支持下，总结前人造纸的经验，利用树皮、破渔网、破布、麻头等作为原料，发明了造纸术。能够批量生产适合书写的植物纤维纸，才使纸成为人们普遍使用的书写材料，被称为“蔡侯纸”。以后，造纸术在7世纪经朝鲜传到日本。8世纪中叶传到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到12世纪，欧洲才仿效中国的方法开始设厂造纸。

我在这里做了一点简短的历史回顾，是为了说明埃及出现莎草纸与东方出现中国纸是走的不同道路，也具有不同的特点。我们既不否认莎草纸在古代及中世纪欧洲和中东的长期使用对文化发展传播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也不能不指出莎草纸并不具备是属于纸的类型的成品。这是跟我们中国的纸制造工艺有所不同，因为还没有发展到造纸浆的阶段，采取化学方法处理原料，所以后来才逐渐被淘汰了。

在汉代纸张出现之前，在中国也早已存在着其它形式的纸张代用品，如缣帛、木牍、竹简等。即使在中国发明造纸术之后，虽然已经可以利用破布、渔网、麻片等各种废旧材料，但是也需逐渐发展到可以广泛使用竹、草等植物纤维。由于原料广，成本低，产量大，价格低，而且成品多样，可以适应不同的用途，因此在各地使有了规模性、经济性的生产。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公元8世纪怛罗斯之战中被阿拉伯人俘虏的唐朝工匠将中国的造纸术传到阿拉伯世界后，纸莎草纸的制作就相形见绌了。以后，中国纸才能最终完全取代了纸莎草。

虽然现代的机器造纸法有了巨大的改进，可是基本原理和古老的造纸术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有像我们的老祖宗那样用化学的方法造出来的纸才叫纸，而莎草纸只是用物理方法做出来的，你说那能叫真正的纸吗？”

1990年8月，在比利时举行的国际纸史协会（简称 IPH，Intemational Organization of Paper Historians）第20届代表大会认定：中国是造纸术的发明国，蔡伦是造纸术的发明者。2009年，中国造纸业的总产量达8640万吨，第一次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的造纸大国。所以，造纸术的发明，是中华民族对世界文明的杰出贡献之一，这是当之无愧的。

3 开罗现场见闻

本人虽然并不完全赞同“眼见为实”的观点。但是，亲身体验总比没有接触要好得多。所以，不久前笔者去埃及设法了解莎草纸到底是什么回事。在开罗大学中文系毕业生阿汉（这是汉语的简称，他的英文名Ibrahim Hamed，阿拉伯文写法从略）的引导下，实地考察它的历史、制法、实物、加工等多方面的内容，以便端正对“什么是纸”有一个正确、明确、准确的认识。

莎草纸的古代制作方法是这样的：

在古埃及人把纸莎草伐断取回，去头去尾除去根叶，削去硬质绿皮，留茎，用小刀将浅色的内茎切成40cm左右的薄片。切下的薄片要在水中浸泡6天，去除多余的糖分。之后，将这些薄片交错并排放成一层（图2），然后在上面覆上另一层，两层互相垂直。边浇水，边用石头击打。利用从薄片内流出来的糖质粘液，使草片间彼此粘连起来。并排地铺开，直到适当的宽度。再把一个个大石块紧压在上边，经过一段时间被风吹干，用手按住象牙或贝壳磨光其表面，最后便加工成为莎草纸了。

而在现在经过改良，把莎草薄片平摊在两层亚麻布中间趁湿用木槌锤打，将两层压成一片并挤去水分，再用石头等重物压（现在一般用机器压制），干燥后用浮石磨光就得到了莎草纸的成品。由此可知，莎草纸只不过是莎草的粘合物，类似我国古代的竹简或木牍，不具备纸的“抄造”特征，不能算作真正的纸的这句话是完全能站得住脚的。

图2 莎草纸的制作（此图取自网站，下边的外文字等删去。只取其中左边有手的一小块。）

古埃及人将他们原先画在泥板、石壁和陶片上的思想、生活、宗教等活动，再依样搬到莎草纸上，就成了莎草画纸。现在莎草画纸的主要内容也多数是埃及古代的神庙、壁画、吉祥物、田园风光等。

在开罗的莎草纸画店，完全像一个美术展览馆，两层楼的墙壁上挂着用莎草纸绘出的画幅。内容多为法老传奇、神话故事和埃及古象形文字等。在每幅纸画的左上角都贴有编号和售价 （以埃及镑Egyptian Pound或L.E.为单位）。店里有专门的售货员向顾客介绍纸画的制作概要。用尼罗河畔的莎草——一种茎杆呈三角形的绿色植物（图3），向前来参观的顾客做简扼地介绍，欢迎选购这种埃及的古文化产品留作纪念。

图3 作者手拿一根莎草

莎草纸从原料到成纸的几个工序纯粹是物理性的加工，而造纸的生产则是化学性的制作。以学术观点来看，或从传统造纸原理上讲，莎草纸大约只能相当于我国竹简制作（将竹子刮去青皮，切成竹片，用火烤干，以利书写）阶段，完全不能被称为“纸”。不过，人们对它的称呼已经日久习惯了，不必一定强求他们改过来。由此联想到埃及人利用古代的仿制品请画家作画，再投向市场赚钱。画家以此创作绘画而得利，两全其美，不亦悦乎？这种“生意观”很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

另外，导游还告诉我，在埃及路边的集市里，常有人以香蕉树皮为原料，做成假的纸画，鱼目混珠，价钱很低，一美元可以买两三张甚至更多。希望不要买，防止受骗。因为这种假纸画过不了一两个月就会自行破烂了。

4 “老大使”在行动

历史有时往往会出现意外的机缘。在公元9世纪，埃及莎草纸的制造技术失传了，连莎草也在埃及没了踪影（实际上，莎草在中非有多处生长）。后来，埃及有一位人士沿着尼罗河逆流而上，经过多年的寻找，终于在苏丹南部发现了莎草，并把它移植回埃及。经过潜心研究，他最终揭开了古埃及人制造莎草纸的秘密，使莎草纸在失传1000年以后再生。

那位为研究新莎草纸的人是谁？他就是埃及首任驻华大使哈桑·拉吉布先生。这位外交官员，在北京任职期间迷上了中国的古代文化，他在北京逛厂甸、游故宫，参观文房四宝展览，学习修复装裱字画等，使其深悟中国古代文明对民族精神的催化和激励作用。1959年，他卸任大使职务返回开罗后，决意恢复早已失传的莎草纸制造业。但是，遇到了许多们困难：埃及境内莎草绝种，制作工艺失传多年，资金筹措难以到位，雇用人员缺之技术。他背起行囊亲自前往尼罗河上游——南苏丹的沼泽地寻找莎草种子，经过两年多的时间努力，终于寻到可供移栽的壮根，并在开罗市郊的尼罗河畔试种成功（图4）。功夫不负有心人，接着，拉吉布先生又花了3年多时间，根据历史记载等有关资料，潜心研究制造莎草纸的方法，培训制作的工人，造出了与古代莎草纸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的成品。

图4 开罗生长的莎草

1968年拉吉布又集资在开罗南郊建立了莎草纸研究所，一边进行艰难研究、努力实践；一边宣传鼓动、撰写文章，让社会各界关注古老的传统产品。并通过生产性保护兴办纸莎草画的专卖店，这些莎草纸的手工绘画，价格一般在几十到数百美元，比外面集市贵得多，但质量优良，具更有很好的欣赏和收藏价值。使莎草纸为发展埃及的旅游业和文化事业服务。同时，拉吉布也成为当今世界上唯一的莎草纸工艺学博士。使失传1000多年后的莎草纸，在中国文明的启迪下获得了新生。

拉吉布交游面广，他设法约请埃及知名画家在仿制的莎草纸上作画，以图形方式向各国旅游者宣传光辉灿烂的古埃及文明，促进莎草纸走向复兴。现在，埃及莎草纸研究所除了制造供给绘画用的莎草纸作为旅游工艺品出售（赚取一笔可观的外汇）之外，还要修补古墓中发掘的缺残古代莎草纸文件，以及保存下来又有破损的文献。另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打算把古埃及各个时期遗留下来的上百万张莎草纸的古文献复制下来，再收藏到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内，供学者们阅读和研究，作为埃及的古文化保留下去。

5 几点初步联想

我们从一个古老的用品，从生到亡，由失而生，这种轮回循环的现象可以得到一些什么启示呢？

第一，莎草纸是纸还不是纸，不必纠缠于谁对或谁错，历史上的是非标准与时代背景密不可分的。没有必要永远争论下去，这一页历史早已翻过去了。我们讨论的目的是搞清楚它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它对人类历史文化发展的作用，搞清楚它之所以由生而亡的影响因素，等等。

第二，从莎草纸的衰落与复兴，使我们思考到任何物质都有顺其自然而发展的规律，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在当今，全球面临着各种危机（金融、地震、海啸、战争、核泄漏等）的情况下，在目前和今后人们所必须要做的工作是什么？如何渡过 “苦海”，才能达到幸福的彼岸。

第三，要学习历史、学习文化，扩大知识面，提升想象力。善于从一个民族的历史中，发现闪光点。从而制造商机，发展经济。我国有56个民族，百花争艳，有多少可以开发的机会和闪光点呢？拉吉布的长处就是通过欣赏中国文化而联想到了埃及的莎草纸，我们呢？

第四，莫以第一论英雄。首创当然伟大、光荣，继承未必渺小、耻辱。“十个指头有长短”，哪能个个伟大？做事要有平常心，说不定就能 “化腐朽为神奇”。拉吉布继承民族遗产、仿制莎草纸的事迹，真值得我们细细的品味！

众所周知，纸张是社会中不可缺少的物品 （商品），它对于文化、工作、生活等方面有很大的影响。我们既要继承古代先人的智慧，又要充分发挥当代人的能动作用，开动脑筋，不囿于旧格式，而构思新思路，设计新产品，以最大限度地满足现代人们的生活需求。

201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