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三关到大翔凤
2011-01-01刘耀仑
长江文艺 2011年1期
从没想过写叶梅,这次却冒出了想写一点感受的念头。这就叫机缘吧。
因公务在北京住一段日子。稍闲,便想见见老朋友。其中,特别想见聂震宁。他是我北大同学,又是当年在漓江出版社当老总为我出第一个作品集的人 。这天,我把湖北籍在京的老朋友野莽、叶梅也邀了来。其乐融融,自不在话下。
聚会时,叶梅给我带来了她主编的《民族文学》和她新近出版的散文选集《大翔凤》。当时,忙于叙话,我也顾不上看,所以连签名都未叫叶梅补上。
回到住所,我被《大翔凤》吸引了。工作之余,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是一本很好的书。通过这本书,我走近叶梅,约略窥知她的情怀和创作之一二。以前,我也看过叶梅的小说集《撒忧的龙船河》,当然写得很好。但我更爱散文。原因是,我觉得散文直抒胸臆,不容虚构,更见真的性情。篇幅短,也最方便阅读。
情味。在我看来,情味是令读者缠绵不已沉醉不完的艺术元素。情味或曰感情,是作品的血肉,是沁润作品的内在情绪。但凡文学作品都有情味的呀,这有何稀奇?是的,但我要说,作品个中情味的表现是有差异的。叶梅作品的情味,深沉而浓酽,绵密而理性,不浮不躁。既不是激情的燃烧,更不是寡情的概念直白。她以自己的细腻情味感知和表现生活于基层大众的至真至醇的情味乃至情怀,让你在平凡中感染,震动,尊敬。
《青青皂角树》,是对亲戚三舅嘎公的拜望,也是对亲情的回望。三舅嘎公过世了,可是作者仍然要去,要寻那幼时就深深扎入记忆的皂角树,绿荫荫的如同大伞的皂角树。皂角树陪伴了、见证了三舅嘎公的一切。因此,皂角树凝聚了绵绵情结,简直就是三舅嘎公的象征。遗憾的是,因为三峡水库水位提升,这皂角树保不住了;提前看看这即将逝去的皂角树,也未曾见到。幸好,三舅嘎公的坟茔在水位线上,后人还能祭拜;他仿佛可以继续眺望江上行走的船儿。
在即将清场的水库库区,却见到了一位鬓发花白的妇人。四个儿女全迁到了外地,日子过得都不错,几次三番接她去,可是她不想走。尽管知道这老屋场要拆,可她要守到最后。她舍不得千辛万苦弄来的门前的石板——“礓察子”,她忘不了在这老屋结婚,生下了儿子、姑娘,后来又看着婆婆、丈夫在这里闭了眼睛。说到这里,她眼圈红了;于是,“我忍不住拉起了曾大妈粗糙的手,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不是不搬,而是卸不下对故土的深深眷恋,所以要一直坚守到最后,直至江水把那“礓察子”一点点全部淹没。何等的深情!然而,为了祖国的大建设,千千万万的三峡人又是何等的大义!由此,我感到巍巍三峡大坝,那不仅仅是钢筋水泥的累积,更是三峡人深情与大义的浇注,是心的长城。
《眷念的蜜蜂》,似乎与《青青皂角树》异曲同工,写的是荆江人民在1998年特大洪水时,面对分洪举措的博大情怀。他们一样深深眷念生于斯长于斯的温情沃土,然而,在即将分洪的时刻,他们义无反顾,果决地舍小家为大家。尽管没最后分洪,可分洪区的人家损失巨大,平均每户达上万元,至于精神上受到的冲击,更是无法用金钱衡量。所以,作者指出:不光要记住抢险英雄,还应该记住为了保住大家,而从小家搬进搬出的普通百姓。他们就像那默默无闻酿造这甜蜜的蜜蜂。
英雄和百姓都有感情领域,在这领域其感觉和价值判断是一样的,也应该是一样的,没有高下或大小之分。从写作的角度看,无论你是写英雄还是写凡人,只要真正进入人的情感领域,一旦抓住了情味,抓住了亮点,一样会荡气回肠。关键是作者写凡人要有慧眼和本领。
韵味。我认为,韵味是可供读者咂摸不已的艺术元素。是作品内质的艺术显现,而不是外在的附着物。
“不管有月亮或无月亮的夜里,弯弯的山道上都会有浑厚而深长的号角由远而近,那声音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有着很强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山野里独一无二地飘荡着。”这是《快乐牛角》开篇的一段文字,谁也不会否认其中浓郁的韵味吧。更有韵味的,是吹牛角的人——二哥。他何等的英武啊,“光头上卷着一圈黑帕子,一身宽大的对襟黑褂。早春天气,他已大敞着胸,骄傲地露出结实的肌肉。”何等的可爱啊,“脸色黑红,牙齿雪白,即使在沉沉暮色里也看得出来,门牙间有一条宽宽的缝,这使他的笑容显出几分天真。”何等的不凡啊,那只巨大的牛角,二哥可以吹得呼呼作响,“而我们任凭吹破嘴皮,也摆弄不出半点声音。”何等的有力啊,一手可以举起磨盘,一肩挑起二百多斤。何等的能干啊,锄起草来像猛虎下山,背起柴禾堆得小山一样。何等的可敬啊,无论集体干活还是给私人帮忙,从不吝啬力气。何等的有亲和力啊,找队长讨来夜里的活,召来小伙姑娘们,干完活,敲起花锣鼓,唱起《十姊妹》。二哥是魅力四射的一位壮士啊,简直就是山乡的一位白马王子。然而,到了论婚姻的年龄却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原因是,相亲的嫌他家徒四壁,而他这个单身汉特能吃,一顿能吃下一撮箕红苕或土豆。
当初的现实是何等的荒唐,何等的不公啊!本该幸福的没得到真正的幸福,本该快乐的却是以歌当哭的快乐,这是人的遗憾,人的悲剧。由此,听到这牛角号声,不可能仅仅停留于表层的快乐和消遣,更可能听到了心底郁闷的宣泄和对美好的呼唤。个中韵味,动人肺腑,惹人深思。难怪作者离开下乡的这地方后,还惦记着那牛角号是否一直吹了下去,惦记着那个吹牛角号的二哥究竟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媳妇?高妙的是,作者在文中对二哥没有什么明朗的判断和赞语,全是细节的客观叙写,然而,我却从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上述感受。可见,作者对文学的蕴藉把握得多么地道,对韵味的表现多么成功。
哲味。我说的哲味,是指在一个方面或一个问题甚至很小的问题,给人以启迪或点燃共鸣的东西。哲味,是优秀作品的内在品质,是作者思考、思想的灵光燧石。
请一同欣赏《母爱无敌》:“没有母亲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一个女人会因成为母亲,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一个瘦小的身躯会因此而可以容纳下无边的大海,即使一个再骄横任性的女人也会因此而生出潺潺流淌的慈祥。母亲可以吃草而挤出的是奶,母亲可以憔悴了自己的青春,换来孩子星星般的双眸。母亲是一棵大树,低着头承受生活所有的艰辛,张开膀臂为孩子撑起一片绿荫;母亲又是一座山,默默地让孩子登上肩膀,高些,再高些。”“母亲不要战争。人类需要和平。”“只有在这个星球上,才会有母亲的乳汁,才会有孩子的笑声。这一切,多么值得珍惜,而聚居在这上面的人们又是多么的该相亲相爱。”请问,这哪一句不是事实?哪一句不是真谛?母爱之所以无敌,是源于力量。力量源于无私。无私,便无畏,敢于战胜一切困苦;无私,便奉献,不图回报;无私,便崇高,舍得牺牲自己的一切,爱亲人,乃至爱普天下善良的大众。这,就是《母爱无敌》提供的哲味。
再如《太阳河的女孩》:“对于生活的感受是需要心境的,不同的心境对于同样的事物会留下完全不同的印象。”对极了,我就有这样的体会,在心情愉悦的情况下,见到太阳,感觉阳光明媚,温暖无比;而在心情苦闷的情况下,见到太阳,则是火辣灼人,烦躁难耐。
“梭布垭石林的珍贵或许就在于它们谁也不像,它们就是它们自己。须知保持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足够的自信,而这自信首先源于自我的独特。”想想,从自然界万物到人类的每个人,何尝不是如此?给人以想到过而未曾说出过、写出过的认知,或是给人未曾想清过但是确实应该以为然的认知,这就是哲味。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把情味、韵味、哲味分别举例做了证实。其实,《大翔凤》很多散文其情味、韵味、哲味是交织为一体的。《土家女儿哭嫁歌》就是。而且,哭嫁的许多歌也充满了情味、韵味、哲味。当年偏僻的山寨里,土家妹子吃没好吃的,穿没好穿的,问他们怎么还唱得起来歌,回答是:唱唱心里痛快呀。原来,唱歌不仅仅是为将来出嫁哭嫁作准备,更重要的成了土家妹子的最爱之一,既是他们现实的生活滋养,又是他们心之深处的精神滋养。善于自我快乐,善于自我调理,这是他们贫穷而不贫乏,艰苦而不失美丽的奥秘所在。土家族,这是个坚强而智慧的民族,情感丰沛而又充满理性的民族。悼念亡灵,并非大悲大恸,而是激情歌舞,昂扬从容。女儿出嫁,本当喜庆,却如泣如诉,长歌当哭。前者唱,是悲情的淡定;后者唱,是喜事的怀恩。土家族对于忧喜大事的对待,真是特色十足,合理合情。其人文关怀,简直达到了科学的境界。这些,作为土家族女儿的叶梅自然是体味深切。
《大翔凤》视域辽阔,题材丰富多样,情感和思考覆盖了所有的题材。有土家风情的倾情展现,利川、武汉、云南、北京等地的人文考量,也有异域他乡的浮世图;有共和国发展的褒奖,神州山川古迹的赞美,也有人物的叩访,人类生存环境和文坛现状的扫描和沉思。
不夸张地说,叶梅的写作达到了老练自如的境地。
每篇散文,似乎不拘章法,信笔写来,潺潺如清泉流淌,畅达自然,却又婉转跌宕。开篇结尾,全然没有“戴帽”“穿靴”之嫌。想怎么起笔,便怎么起笔,想怎么收笔,便怎么收笔。笔到意未尽,坚决打住,留于读者想去。这种写法,窃以为比开国之初的某些散文大家,似乎都高了一筹。
最后,我想说说对叶梅的综合印象。
对叶梅其人、其文,不能说不熟,可又不敢说很熟,看从什么层面上说了。要说认识,早在1979年春天。那是她第一次到武汉参加《长江文艺》的创作学习班。那时,来自鄂西的叶梅,正值青春年少的花季,靓丽得楚楚动人,再加上她优雅的气质和内在的才华,着实特别引人注目。那个蓊郁的园林式院子,好像因为叶梅的加入,而多了春意和妩媚。白天,大家都忙于“公务”。晚饭后,总有热情的年轻人,邀她打乒乓球,打得汗流,还不知道罢手。
大家都知道,叶梅的创作成就主要表现于小说。《撒忧的龙船河》,是她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后来还被改成了电影。中国文学理论界的权威冯牧先生,早就对叶梅的小说赞许称道。
叶梅的小说写得好,散文、评论一样写得很好。文学的各种把式都拿得起来,尤其是评论这种逻辑思维强势的东西,居然也写得那么深刻、精到、耐读,着实让我惊讶。充分显示出,她洞悉文坛,学养丰厚,思想理论水平也很不一般。她为人为文把握的“度”,总是那么恰到好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成功,均源于“度”的准确把握。“度”的准确把握,是一个人成功的秘诀,成熟的标志。
叶梅是一位土家族的女儿,出生在鄂西的野三关,如今工作单位在北京后海的大翔凤胡同。她是土家族优秀儿女的杰出代表,是土家族的骄傲。她,就是从野三关飞到京都的大翔凤!大翔凤终于惬意地飞舞了起来,带着野三关的劲健,带着京都的豪迈,正飞舞在神州寥廓的江天。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