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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百年前的“超稳定结构”到今天的“中国模式”(中)

2011-01-01高续增

银行家 2011年5期

  “超稳定结构”社会的两个阶段
  
  我发现,在金观涛先生的这本书里,在他们看来,中国传统社会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超稳定结构”所描述的样子,直到它在1911年走到了尽头。
  其实不是这样。我认为,应当把这两年分为两个阶段,隋唐以前是“不规则的超稳定结构”,原因在于秦汉魏晋时期的社会并不成熟,主要缺陷是政府结构的组织方法不完善。那时的政治人物来源主要靠举荐,这样的人事安排很容易受到偶然因素的干扰。因为那个被称为“举孝廉”的选材过程,很快就成为了士族大户往朝廷里面安插亲信的手段,那时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这样的说法。往往在社会刚刚稳定下来之时,朝廷很快就会成为利益集团的角力场。其中,最反复出现的是外戚集团,其次是宦官集团,当他们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会有地方诸侯出面调停,这就形成了第三股势力。社会在这主要的三股势力的残酷而无原则的竞争中,逐渐失去了控制,这也是隋唐以前中国难有大的封建王朝长期支撑局面的原因。当然,西汉是个例外,它享受了一股“红利”——对外战争的战果,使北方游牧民族向西方的中亚细亚而不是向南方的中原发展。别的和更多方面的原因此处就不多加分析了。东汉虽然也延续了195年,但除了刘秀在位的30年社会较为稳定外,其他时间社会也都是一片混乱,与割据时代没有太大的区别。
  伟大的隋文帝总结了社会不稳定的原因后,作出了一项制度创新一考试取仕,即用公平的考试从民间搜罗人才,组成精干的政治机构。隋文帝也因此在重视制度建设的西方人的眼里,成为了极端了不起的人物,在他们编录的对世界影响最大的世界名人排行榜中,隋文帝在中国人中仅次于孔子,远高于孟子、李世民、朱元璋、康熙皇帝玄烨和孙中山。
  但是,隋文帝的改革只是社会管理的技术层面的改革,解决的是一定时期内和一定范围内的社会结构的组织问题,而不涉及诸如对皇权的限制和对民间权利的制度性保障等根本问题,因此他创造出的这项制度能让中国“封建社会”更加“成熟”,而不能解决如何带领中国从“封建社会”走出来的问题。
  这以后的中国,一个又一个面目相似的大王朝就这样轮番产生了。但是这个从民间选拔优秀人士组成“文官政府”的创举,却给了善于学习的西方人极大启发,这个制度成为了西方人开创的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局部架构。
  在隋唐以后的1500年里,科举制度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结构的要件,对“超稳定结构”的形成和延续发挥了重要的制度保证作用。
  
  社会进步的充要条件
  
  所有的现代文明体内部含有其传统文化的独特DNA,所有现代文明体的进步,实际上都是自觉地不断地改写自己传统文化DNA的结果,而“文化保守”的真正含义是拒绝对传统文化内部DNA的任何修正。
  中国文化现在能在世界上具有这么巨大的影响力,以及中国社会所发生的深刻的变化,都是因为中国人在刚刚过去的30年里,极大地改写了中国传统文化的DNA。
  过去,我曾经认为革命是改造一个民族文化的最有效手段,但现在看来,这个判断只对了一半
  革命如果不与有效的文化革新结合起来,就会虽然看起来很热闹、刺激和激动人心,但不一定能推动社会进步。也就是说,只“破”,而没有有效的“立”,则革命前被否定的那些旧东西还会“借尸还魂”,换一个嘴脸再回到现实社会中来。革命必须导致随之而来的深刻的文化改造,才能体现出它应有的历史作用。中国古代历次的农民战争,从陈胜、吴广起义到太平天国运动,之所以都没有推动中国社会取得进步,原因就在于此。
  扎扎实实的改革与切实可行的开放有机结合,在社会广泛领域和范围内进行和平的对话、商议和推敲,让社会变革得到社会大众的配合和呼应(后者要参与到变革中),才是引导社会走向进步的唯一道路。邓小平的一系列形象表述和一步一个脚印的操作(“摸着石头过河”、“黑猫白猫理论”、必须出台大的举措前要先设立适用特殊政策的试验区等,都是以实践理性取代以往那些畸形的理想主义下假大空口号的形象体现),是今天中国社会发生巨变的真正先导。
  分析一个社会的三个子系统之间的关系,就能得出这个社会是不是正处于进步的状态之中。
  在一个开放的社会系统里,社会进步就是经济与政治、政治与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与经济三个关系相互间持续发生作用,任何一个子系统都不能占据垄断的地位。现代社会以前的社会的共同特征,是整个社会不分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让它们浑然一体地相互搅和在一起,社会管理缺乏条理化、精细化和数字化,社会进步也就无从谈起了。
  在古代印度,印度教垄断了社会生活的一切。在古代玛雅文明体,由于政教不分,经济与市场行为长期只是宗教活动的延伸,成为这个古老文明体进一步发展的桎梏,或屡次被其他民族征服,或被外来文明彻底毁灭,也就都不足为怪了。即使在现代世界政治的发展中,那些政教合一的国家,其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都无一例外地处在相对艰难的步履之中。
  顺便说一句,当前正在成为国际政治焦点的所谓“伊斯兰革命”,大家看到的都是混乱和杀戮,其实,这件事情的背后,是那“世界”的价值观念正在经历痛苦的转化,是那个“世界”在现代社会转化的进程中,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儒家思想文化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地位
  
  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西方人从懂事时就开始浸润其中的宗教文化。这是中国与西方各民族的一大区别,所有的中国问题研究者在思考任何一个有关中国的问题时,都要时刻注意到这一点。在大约一百年前,走出国门的启蒙者看到西方社会的进步和发达,就把我们中国人没有的西方社会那样浓烈的宗教氛围,认定为我们落后的原因。于是,有学者提出要把儒家文化定为“国教”,以为这样就能步西方人的“后尘”而走向进步。但实际上,儒家文化根本不具备成为宗教的先决条件。
  历史上,中国自身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由此带来的社会意义在于所有应由宗教文化完成的社会功能,绝大部分由政府包办代替了。秦朝在治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方面,几乎没有什么成熟的经验可谈,虽然有上百万字的《秦律》被那些御用的法家学者写出,但在执行中却是问题很多,它只适用于一个诸侯国规模大小的政治实体,而“天下”统一为一个大中国时,那些条条框框和繁文缛节就不灵验了。最后,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以吏为师”,让那些作为执行者的各级官吏们凭着经验和感觉说了算。因为除了上级官员偶尔检查巡视以外,那些掌权官吏的绝大多数决策和决定,是没有人来质疑的,政策的对象——普通民众根本没有资格辩解和申诉,当时也更不可能有行政复议制度了。
  宗教的另外一小部分功能——人伦行为准则,则由家族中的长者以“祖训”的形式实施,实施的脚本越到后来就越被打上儒家学说的招牌。这是形成中国特色文化的开始,换句话说,就是中国生出自己的特色是始于秦朝。那么秦朝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呢?
  在秦以前,像墨子所率领的那样的非政府民间组织,可以合法存在。孔子也可以率领自己的弟子,不用签证、不用得到任何人的批准地周游列国,干的事情主要是干预各国的政治。他发展多少个弟子和组成多大的组织,取决于他的能力、威望和社会诉求,作为政治力量代表的各国君主从来不加干预。
  先秦时代的中国文化之所以繁荣向上,是因为那时的政权并不对意识形态进行干预。社会上的各种流派犹如雨后春笋,行为发达。秦以后,这样生动活泼的社会局面就不可设想了。其中的关键,是中国开始了思想意识的垄断。其标志口号是董仲舒开创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儒术”正好把思想统治形象地描绘了出来。儒家的原始文化,正是“百花齐放”结出的一个硕果,它的本意根本不是把所有其他的思想、学术团体扫荡一空。因此,我认为“儒术”是被阉割了的儒家学说,是一个统治的工具。历代皇权的御用政治掌权者,两千年来就是用它钳制了中国民众的思想,这点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各位“旗手”的主张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佛教文化对中国社会发展方向的影响
  
  在西方,从公元4世纪以后,宗教的力量成为至上的、神圣不可冒犯的“天条”,皇帝或国王本人,以及他们的家庭生活,都受到教义的严密约束,而中国的儒术是不会进入皇家和干预他们生活的,在明王朝,甚至被皇帝(从朱元璋到嘉靖皇帝)当成玩偶一样地戏弄。例如,朱元璋下令把孟子驱逐出文庙。这就是说,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核心结构是断裂的(这就决定了中国社会结构也是断裂的),对皇家、贵族、官僚和民众,有着不同的标准和说法,这是中国人的悲剧,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缺陷。
  从东汉开始,外来的宗教文化传到中国,但时值中国世道混乱,朝廷对此也无能为力。后来,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开始学习这些东西,创立了有中国特色的宗教,以形式上的宗教传布某种思想,这当然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抵触,也开始成为历代朝廷着力剪除的祸根。东汉末年,张角的“太平道”和张鲁的“五斗米教”成了以宗教组织形式组织失去生计的民众对抗官府的先例。从此,后世各朝各代的皇权势力都将宗教视为仇雠,但佛教是个特例。
  佛教产生于印度半岛,它没有其他外来宗教那种强力排他的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是它能登陆中国,并能在中国传布的原因。但是传布不久,中国僧人就依照中国的国情和民众的口味,把它改造成了“中国佛教”,与它在印度的原教旨相差越来越远。
  严格来讲,佛教的前身——印度教不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印度人本来是以采集业为主的民族,他们的祖先信奉崇拜大自然,极度约束自己的消费,主张不杀生。佛教是原始印度教中的一支,因此印度的佛教徒的生活是带有采集特征的,即“化缘”。佛教传到中国后,才逐步变为以自己耕作为主(所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以收取香火钱为辅。
  起初,朝廷还把它奉为上宾,佛教高僧往往被尊为皇帝身边的“国师”。佛教被看中,是因为它对安抚上上下下各阶层人的灵魂有正面的作用。但是,由于它教义的深层内容无比奥秘和玄妙,让上流社会那些信奉它的、有较高文化修养的人产生了轻视儒术的倾向,其中,最为极端的例子是梁武帝竟然抛弃皇位而出家为僧,这就让恪守儒家文化传统的社会主流力量大惊失色,他们害怕佛教文化的无边际传布会造成儒家文化失去统御社会的机能,这就引起了几次的“毁佛运动”。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不是从外部进行破坏和摧毁,而是从内部进行潜移默化的“腐蚀”,让中国人的灵魂发生歧变,它后来在中国的命运是——要么滚蛋,要么改变。
  后来,佛教为了能在中国生存下去,不得不进行自我改造,大部分寺院进入深山,极力标榜其“劝善”的宗旨,把原本在印度时的最高宗旨——“涅槃”渐渐淡化掉了。抓住一切机会表白自己无意对社会世俗生活进行干预,才让政治家们感到放心。佛教的教义虽然来自印度,但是除了借鉴原始经文和某些思想方法以外,它进入中国几百年后的宗旨和在社会上发挥的作用已经面目全非了。现在,世界佛教文化的中心已经不是印度,而是中国,佛教文化已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化也因为佛教文化的侵蚀而改变了自身。其实,佛教文化高深的哲理与中国普通民众所理解的佛教,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但正是这样的差距,让中国人在读它时产生了无限的敬畏。从而,佛教的“涅槃”宗旨被中国人改为“修来世”,这样的转身,使它逐渐成为稳定社会秩序的一支重要力量。
  其实,真正对中国传统文化造成冲击的还是那些因始终不改变自身,而不能融入中国文化的那些强势宗教文化,如伊斯兰教文化和天主教文化,它们对中国社会的冲击是从思想文化基础的冲击开始的。16世纪,经历过文艺复兴的洗礼而日益强大的基督教文化进入中国,明朝政府在执政力量薄弱的情况下,也对它进行过讨伐。清朝初期,康熙皇帝起先自恃国力强大,允许它的存在,还热情地为它题词“敬天”,并挂在每一座天主教礼拜常的大堂正中。但是,同样自恃强大的基督教教皇不顾传教士们的上书,坚持让所有的教徒都拜倒在上帝面前,要把中国人过去崇拜祖先的古老传统彻底改掉。在它咄咄逼人的“入侵”面前,冲突终于发生了,这就是康熙皇帝与罗马教皇克雷芒十一世之间发生的“礼仪之争”。这是中国皇权向外来势力宣布:一切与中国的思想文化发生对抗的外来宗教文化都无权在中国落地生根。这场冲突解决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中国的文化传统在这片土地七的绝对权威不容置疑。
  至于其他所谓的宗教文化,如中国传统社会的道教,我认为根本算不上是一种宗教。只是一个把老子、庄子的某些言论教条化的文化利益集团,他们为了得到苟且生存的权利,对高高在上、专制蛮横的皇权和地方豪强势力竭尽全力地阿谀奉承,他们编出的故事乱七八糟,崇拜的神灵来自各种传说且多如牛毛,甚至相互抵触、矛盾百出。
  这样,中国人的思想文化在两千多年里停滞不前甚至倒退僵化,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中国古代社会这种循环往复地在这样一个魔咒中挣扎的怪圈,就是金观涛先生所谓的“超稳定状态”,这是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悲剧。而能够带领中国走出这个怪圈的社会形式,一定是我们中国人和西方人都没有见过的一种状态,我认为这就是现在国际上众多学者热议的“中国模式”提出的大背景。
  
  责任编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