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竞生与新文化人关于婚恋问题的对话之研究
2011-01-01熊权
理论观察 2011年3期
[摘要]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新文化人对“性学博士”张竞生的评价发生了戏剧化起落。分析他们与张竞生有关婚恋问题的对话,可以发现造成落差的根本原因是“社会人”与“自然人”的分歧。这种分歧也体现了“五四”自由恋爱思潮的所谓“民族寓言”特征。
[关键词]张竞生;新性道德观;性美论;“五四”自由恋爱思潮
[中图分类号]I05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 — 2234(2011)03 — 0054 — 02
上个世纪20年代,张竞生因出版《性史》声名狼藉、并被戏谑地称为“性学博士”,他一度成了历史上的失踪人物。近年来,张竞生有限度地回到研究视野,不少专文对他加以评述。令笔者好奇的是,短短几年间新文化人对张竞生的评价急转直下——由赞其“大胆”、“先锋”到斥其人为专讲房中术的“道士”、斥其说为“伪科学”。为什么发生如此落差?他们谴责张氏仅仅是“宣淫”、“导淫”的普遍社会立场,还是另有原因?考察二者的相关言论,笔者发现其深层原因在于“个人观”的分歧,张竞生强调生理、感官的“自然人”和新文化人推崇以民族、国家为意义归属的“社会人”发生了根本冲突。
如果说倡新恋爱观、谈性解放的张竞生堪作一面镜子,本文用以映照新文化人的相关思想言论,尝试通过分析二者的对话来解析“五四”自由恋爱思潮。在新文化运动中,“五四”自由恋爱思潮以发现个人、张扬个人为口号,其核心内涵却是以“改良”、“进步”为意义旨归的“民族寓言”。
一、 “爱情大讨论”:新文化人对张竞生的认同
1923年是张竞生声名鹊起之年,他在《晨报副刊》发起关于“爱情定则”的讨论——史称“爱情大讨论”,因推崇个人爱情的主观性和随意性造成了广泛社会影响。〔1〕在这场讨论中,以鲁迅、周作人、孙伏园为代表的新文化人基本认同张竞生的新恋爱观。
张竞生引发“爱情大讨论”事出有因。张的同事、北大生物系教授谭熙鸿与陈淑君女士缔结婚姻,却有自称陈女士未婚夫的青年沈厚培公开谴责。时人大都同情后者,批评陈淑君移情别恋。在这样的社会舆论之下,张竞生撰写《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发表在1923年4月29日的《晨报副刊》上。他强调撰文不为偏袒同事,只为彰显所谓“爱情定则”:
1. 爱情是有条件的。爱情由许多有形的条件构成,包括感情、人格、状貌、才能、名誉、财产等。
2. 爱情是可比较的。综合各方面的条件,就其优者而择之。
3. 爱情是可以变迁的。随着具体有形条件的改变而改变。
4. 夫妻为朋友的一种。夫妻关系如朋友关系一样自由,可离可合,可亲可疏,不是一人可专利可永久占有的。
在张竞生看来,陈淑君另择配偶符合考虑“条件”、进行“比较”、发生“变迁”的“爱情定则”,正是“一个新式的,喜欢自由的女子,是一个了解爱情,能够实行主义的妇人”,何罪之有?
追究谭、陈婚恋的细枝末节价值不大,此事在当时影响广泛且被后世不断重提的重要原因在于,藉此展开的“爱情大讨论”已上升为新、旧文化碰撞的象征性事件。“有条件”、“可选择”、“可变迁”的爱情观通过推崇个体在恋爱中的主观性、随意性大大突出了现代“个人”观念,与传统的“道德”、“唯美”爱情观发生激烈冲突。从1923年4月至6月末,《晨报副刊》陆续发表讨论文章35篇及相关通信11篇,绝大部分反对“爱情定则”。反对者坚持认为爱情是“道德”、“唯美”的,尤其抨击张竞生“四定则”中的状貌、财产两条。有的甚至举出极端例子:“而世间随状貌财产变迁其爱情速率最快者莫过于嫖客和妓女,则他们是世界上最能行爱情定则的人么?”〔2〕论辩文章陆续刊载后,张竞生写了《答复“爱情定则”的讨论》以作总结。〔3〕在张竞生看来,爱情没有什么唯美、神秘可言。在物质、经济起决定作用的现代社会中,不考虑爱情发生的任何现实条件只是素不讲求经济的国人的偏见。剥除爱情的神秘浪漫面纱,大谈外貌、财产等外在条件未免煞风景。但张竞生把爱情从“天上”降格到“人间”、由传统道德交还给个人性情,在当时无疑体现了一种先锋思路。
一些新文化人虽未直接参加讨论却是张竞生的支持者。时任《晨报副刊》主编的孙伏园称赞“爱情定则”有对抗“旧礼教”的意义。〔4〕大名鼎鼎的周氏兄弟也成了张竞生的“同盟军”。鲁迅则特意致信给孙伏园,希望辩论继续下去。针对反对者的一些奇谈怪论,如叱骂谭熙鸿勾引女学生、警告张竞生“要小心你的老婆也会变新不爱你”等,鲁迅说正可见旧思想在腐烂,“一齐揭开来,大家看看好。”〔5〕相对鲁迅的含蓄表态,周作人则直接撰文声援。刊登张竞生《答复“爱情定则”的讨论》的同期,《晨报副刊》也发表了周作人的《没有条件的爱情》一文。〔6〕在这个反讽的题目下,周作人批判礼仪之邦的人们坚持所谓“没有条件的爱情”不过是虚伪的表现。
二、 “新性道德观”、“性美论”:新文化人与张竞生的分歧
张竞生声名的转折点是《性史》出版。1926年此书一出,一方面热销,一方面引来铺天盖地的批判以至禁销。书中对性的直露描写大大冲击了社会心理底限,曾对张竞生表示认同的新文化人也转向严厉批判。如果仅仅指责张竞生“宣淫”、“导淫”毋需多论,问题在于,新文化人的批判仅仅基于道德观念的维护或回归么?
为了将新文化人对张竞生批判区别于一般道德立场,这里特别提出章锡琛、周建人的相关言论加以分析。章锡琛、周建人主持的《妇女杂志》、《新女性》是新思潮中公开谈“性”的重要阵地,《妇女杂志》第11卷第1号甚至被辟为“新性道德专号”。为此,章锡琛遭受保守者的指责,还被迫调离《妇女杂志》主编一职。但与张竞生比较,章、周自有特殊之处。他们虽然也大胆谈论“性”话题,却作为批判者坚决与张竞生划清界限。而且,章、周性学说归属新文化运动的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与后世视张氏性学说为“邪说”的结局完全迥异。
章锡琛、周建人发起的性解放运动讨论,曾编为《新性道德讨论集》面世。〔7〕从章锡琛的《新性道德是什么?》、周建人的《性道德之科学的标准》等文章来看,所谓“新性道德观”对性以及婚恋问题采取了一种“二元论”观点。一方面,他们主张婚恋是“极私”的,只要不妨碍他人甚至一夫二妻、一妻二夫、同时恋爱两人以上都不是问题——当然这也是以章、周为代表的自由恋爱言论的“惊人”之处;另一方面,他们认为婚恋是“极公”的,两性问题尤其关系未来世代的产生,这是科学的性道德的基础。〔8〕可见,“新性道德观”中的“个人”是处于民族、人种意义上的“社会人”。
相对“新性道德观”,张竞生谈“性”重视快乐至上,推崇生理意义上的“自然人”,二者形成了明显的分歧。张竞生把自己性学说命名为“性美论”,即宣扬“性”当以“美”、“趣”为重。为了倡导所谓“纯粹”的“性”,他把意在传宗接代的“性”视作“猪狗似的繁育”,进而提出节育主张。为了追求更宽泛、自由的“性美”,张竞生还试图建立“情人制”。他描述理想的社会婚恋:“在情人制之下,人尽夫也,而实无夫之名;人尽妻也,但又无妻之实。名义上一切皆是朋友;事实上,彼此准是情人。”〔9〕在1920年代的中国社会,这些大胆言论不仅令卫道士暴怒,也让非卫道士震动。
张竞生的“性美论”有其思想根源。张氏早年留学法国,深受卢梭“自然论”、“情感论”影响。在张竞生的评价体系中,不受压抑的情感、物质满足是人生自由幸福的重要指标。张竞生不仅好谈性之“美”、“趣”,还津津乐道其他各种身体享乐。由此,他对优化享乐的各种外在条件格外关注,大到规划人类的社会关系、社会制度,小到安排个人住宅、服饰,事无巨细不厌其烦。整体看来,张氏学说以感官发达的“自然人”为中心,从而衍生性美、节育、情人制以及女子中心论等主张。现今有的研究者评价张竞生学说是“在重视高质量个人生活(包括性生活)的基础上强调社会要建立合理的制度”、是“以个人意识(例如性解放)达到国族的解放”等,也算张氏后世知音。〔10〕
余论
与“个人的发现”这一“五四”重要思想命题紧密相连,对“个人”的强调也成为自由恋爱思潮的主要内容。1920年代初,张竞生通过“爱情大讨论”强调爱情的主观性、随意性,在提倡“个人”的层面上获得了新文化人的认可。但随着张竞生展开“性美论”的宣讲,把“个人”具体到“自然人”——一种极端私人化的生理感官“个人”,他的性学说终于“走火入魔”。与之相对应,章錫琛、周建人的“新性道德观”虽然也体现了离经叛道的性解放倾向,但由于有着民族进化、人种改良的意义归属,他们得到当时及后世的承认。由此,也可见“五四”自由恋爱思潮的矛盾二元性:一方面,它通过推崇“个人”在对抗传统中确立了自身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它不容许绝对私人化、生理化的“个人”。
詹明信曾提出“民族寓言”之说。他认为政治上的困境直接导致美学的困境和表达的危机,第三世界的文学、文化因此具有“寓言”性质,即“讲述关于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经验的艰难叙述”。〔11〕“五四”时代的自由恋爱思潮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表述的正是一个所谓“民族寓言”。这种“民族寓言”实际上已内化为身处经济和文化危机中的知识分子的自我要求。
〔参考文献〕
〔1〕关于“爱情定则”讨论的文章连载〔N〕.晨报副刊,1923-04-29,1923-06-22.
〔2〕“爱情定则的讨论”〔N〕.晨报副刊,1923-05-18.
〔3〕张竞生.答复“爱情定则”的讨论(上、下)〔N〕.晨报副刊,1923-06-20,1923-6-22.
〔4〕“爱情的定则”讨论编者按语〔N〕.晨报副刊,1923-05-18.
〔5〕鲁迅致孙伏园信〔N〕.晨报副刊,1923-06-16.
〔6〕周作人.没有条件的爱情〔N〕.晨报副刊,1923-06-20.
〔7〕章錫琛,周建人.新性道德讨论集〔M〕.上海:梁溪图书馆,1925.
〔8〕周建人.性道德之科学的标准〔J〕.妇女杂志,1997,(02).
〔9〕张竞生.情爱与美趣的社会,《美的社会组织法》,〔Z〕.
〔10〕周彦文,张竞生.中国出版史上的失踪者〔Z〕.
〔11〕詹明信.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M〕.北京:三联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敖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