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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溪河以北(二章)

2010-12-31

山花 2010年9期

  小镇上的圣诞老人
  
  很多时候,我都在幻想小猪伢是我的父亲,这种想法,在每次给父亲打过电话之后,尤其强烈。小猪伢在我们镇上可是个名人,他的真名叫什么,没有几个人记得了。一般来说,大家都把他当成反面教材,如果小男孩不听话,大人就会说,如果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给小猪伢焐脚。如果是小女孩不听话,就会说,如果你再搅糊浆,就把你拿去给小猪伢当老婆。一听这话,小孩立刻就变乖了。但我是个例外,我特别羡慕小猪伢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记得那会儿,小猪伢应该有四十岁了,他的个子很矮,皮肤出奇的白,即使放到乡政府里和那些整天不晒太阳的女干部比起来,都毫不逊色。只是,他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合身过,袖子老长老长,像是唱戏的一样,但他的衣服,都挺干净,据说,这些衣服都是人家送给他的,他从来就不洗衣服,只要脏了,他就毫不犹豫地将它扔了。小猪伢还有很多过人之处,据说,他吃过的碗,从来没洗过,每次吃完饭,就舔干净,然后倒扣在桌子上,以备下次再用。他洗脸也是很有技术,他起床后,就来到孙呆子的开水店,孙呆子揭锅盖的时候,他就把脸蹭上去,让水蒸气将脸打湿,然后,用袖子一抹,就大功告成了。一年四季,他都穿着一双拖鞋,晃着罗圈腿,背着手,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晃悠,仿佛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整天笑眯眯的,脸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小猪伢的住处很小,是由石棉瓦搭起来的,就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每次遇到他,他都会从口袋里掏出一点东西,比如花生、水果糖或者一个小桔子。我一边吃,一边还会跟他提要求,因为他有求必应。我记得最多的是跟他要钱,我会说,小猪伢,给我五毛钱吧。他会一本正经地说,要钱干什么?而我们则会随便编一个理由糊弄他,比如说,明天去春游,老师要让我们买练习本之类的。然后,他就认真地搜着自己的口袋,然后摆了摆手说,今天忘了带,明天给。我们便说,你说话要算话,不然就是小狗。他则笑眯眯地说,我是大人,说话当然算话。可是,第二天,我们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一段时间,镇上传言有外地人来剥人皮,说是在头上划一条口子,把水银倒进去,皮自然就脱落了。我和另一个同学一心想当英雄,各拿了一条拴狗的铁链子,在大街上晃悠,想把那个坏人找出来。见到小猪伢,我忙问,你有没有见到那个剥人皮的人?小猪伢说,你找他有事嘛?我像李小龙一样摸了摸鼻子说,我要把他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小猪伢笑了,说,你放心,我一见到有可疑的人,就跟你们报告。我像电影里的人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你了。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寻找起来。记得还有一次,我被高年级的同学欺侮了。放学时见到他,就会说,小猪伢,某某今天打了我一个耳光,下午,你帮我揍他一顿。小猪伢依然笑眯眯地,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打你一个耳光,我帮你打他五个。我说,五个不够,起码十个。他说,十个就十个,要不要吊起来打?我咬牙切齿地说,要。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一大半,虽然,他或许根本就不认识打我的那个人。
  听母亲说,小猪伢原本的家境是很不错的,只是在他父母离世后,家里就乱套了。小猪伢的父母死之前,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他娶亲,娶的是邻村的一个寡妇,皮肤黑黑的,个子高高的,身子壮壮的,干起活来很利索。女人能干了,自然就把男人养懒了。每天一早,女人一大早就起床,弄好了早饭,去两里地以外的烟山上割茅柴,回到家的时候,小猪伢还没有起床。她去叫他,他就装病,今天说头晕,明天说肚子疼,反正,如果女人不煮好午饭,他是不愿意起床的。小猪伢的脾气很差,他还很喜欢打女人,有一次,他躺在床上,听到女人跟隔壁的光棍有说有笑,气得不行。女人提着水进屋的时候,他抡起就是一扁担,正好打在她的眼睛上,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还不泄气,又抡起扁担,打得女人在地上乱滚,打完之后,他扔下扁担,上了床,继续睡起了觉。村里的一些闲妇闻声赶来,女人爱面子,听到动静,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洗了个脸,将头发散落下来,遮住眼睛,做起饭来。那些满心好奇的人,看到好戏已经散场,一个个失落地走开了。女人跟了他三年,这三年,他没有下过一次地,没有做过一次饭。
  女人决定离开他是在那年冬天,那年冬天可真叫冷,屋檐下挂了长长的冰凌,池塘里结了一尺厚的冰,衣服只要晾上几分钟,就像铁块一样坚硬了。那天夜里,风很大,像狮子一样怒吼。女人听到有人在撬门,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接着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她警觉起来,推了推小猪伢,压低了声音说,好像有人在偷我们家的东西。小猪伢一动也不动,咂了咂嘴说了一句,神经病,这么冷的天,哪个小偷愿意出来偷东西。女人很想起来,但是她胆子小,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十几分钟后,屋子里渐渐寂静了下来,女人披衣起来,才发现小偷已经将今年收的稻子全部搬走了。她惊叫着告诉小猪伢,不好了,不好了,家里遭贼了。小猪伢一动不动,她边摇着他边说,快起来,快起来,家里遭贼了。谁知道小猪伢连打了三个呵欠说,老子要睡觉,就是天要塌下来,也得明天再说!女人觉得这日子没法过,哭哭啼啼地收了衣服,就准备回娘家,小猪伢一言不发,出门时,他说一句,把门关上。这也是他对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最后,母亲叹息地说,小猪伢不知道,女人这时候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女人走后,小猪伢还是有一丝后悔的,因为,从此之后,就没有人服侍自己了。不过,他并没有去干活,而是把主意盯在了自己的房子上,他开始卖房子上的木梁。先是厨房上边的木梁,反正,女人走后,他也没有开过火,接着是堂屋的木梁,最后,只剩下卧室了,这个时候,他还真的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怕下雨的时候,淋到自己的床。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他就厚着脸皮,到处去蹭饭,好心人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提一个篮子去卖些小食,比如瓜子、杏仁酥、麻饼之类的。冬天的时候,天气很冷,他把手塞在袖管里,懒得伸出来,别人取了东西后,还要把钱塞到他的口袋里。到了晚上,一算账,挣了一两块钱,就会去切点猪头肉,打点酒,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喝。这样,没过多久,他的老本也吃光了,只能靠捡破烂为生了。
  除夕夜,是小猪伢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了,他会拿着一只蛇皮袋在镇上挨家挨户地拜年,每到一家,都会说一些吉利的话,而主人家,也会给他一些团子,一些熟菜。每年,他都要装上一蛇皮袋子,然后分给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有一年,我回家过年。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见到了他,有些吃惊,他明显地老了,头发花白,一半脸被烧得黑乎乎的,另一半脸上布满了老年斑。母亲有些感伤地说,有一回,东破圩的一个老人家躺在床上抽烟。烟头点燃了棉絮,并且迅速蔓延开来,火势太大,老人的两个儿子在外面看着,不敢进去,小猪伢正好经过,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把老人背了出来,左边的脸被火舔了一下,就变成烧焦的山芋了。母亲说话时,他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搓着手。临走时,我给了小猪伢半只风鸡,他不停地道谢,又说了一大堆好话。看着他戴着狗皮帽子,背着鼓鼓的蛇皮袋子,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突然想到了圣诞老人。一晃,又快过去十年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
  
  被遗忘的北街
  
  每个小镇都有一个神秘的部分,北街就是堰头小镇最神秘的部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北街开始荒芜,原先的商铺都搬到河对岸去了,雕花的窗棂拆下来了,孤苦无援的房子像乞讨的瞎子,冰凉的台阶是他们伸出的无助的手,他们在阳光下坐着,日复一日,静寂无声,只是,有时候会有一只鸟从空洞的眼睛中飞出来……
  北街的最后一家店铺是孙呆子的开水店。孙呆子是一个老光棍,他坐在老虎灶上,看上去像皇帝一样神气,仿佛连嘴角的黑痣也在闪闪发光。他手边的铝盒里,装满了叮当作响的镍币,最多的是两分的镍币,偶尔会有五分的,很多时候,我都想趁他不注意,抓一把就跑。他喜欢和寡妇们开玩笑,喜欢摸小孩的鸡鸡,还喜欢拿很臭的豆腐干下酒,特别是夏天,太阳还没落山,他就迫不急待地从河里提一桶水浇在茶水店门口,青石板在滋滋声中慢慢凉却下来,他便搁一张靠背椅、一张方凳子喝起烧酒来。他很节约,一块小小的豆腐干,就可以下半斤烧酒。我记得他总是穿着一条蓝色的背心,背心上到处都是洞,仿佛是一张蜘蛛网。孙呆子是突然死掉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喝酒,那天早上,打开水的人见他的门关着,便咒骂起来。他死后,盒子里的那些硬币,让我挂念了很久,每次经过时,都想从窗户里钻进去找,最后还是因为害怕作罢了。
  一排一排的房子空了出来,很少有人居住,门锁生锈了,房子倒坍了,院子里野草疯长,一年胜过一年,终于可以没过人的头顶,孩子们不敢去那里玩,因为,有一个孩子曾在那里被一条扁担长的蛇咬过。留在那里的,是一些孤独的老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邃的死亡气味,暮春的雨后,墙根还会长出红色的菌子。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我不知道阳光会不会透过细长的窗棂,涌进屋子,而在那些漫长的,近乎折磨的下午,老人们是怎么度过的。
  我记得,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冷棱从檐上倒挂下来,几乎要碰到地上了。我穿得严严实实,但身子还是像一块冰,我的嘴像是烟囱一般,边走边呼出热气。经过北街时,我看到一间房子,没有门,里面铺着陈年的稻草,透着浓重的霉烂气息,光线昏暗,突然,我看到墙角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老太太,裹在一堆烂棉絮里,瑟瑟发抖。据说,老太太是个慰安妇,她结过两次婚,但她的男人知道她的过去,都嫌她不干净,离她而去了。有一年腊月,大雪漫过膝盖,小镇上来了一个小乞丐,衣衫单薄,快冻死了,她收养了他,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他培养成了大学生,毕业后,他在上海工作,又在上海成了家,再也没有回来。每到过年,老太太天天都要去汽车站,她的眼睛都望瞎了,还是没有看到儿子回来。有一年,老太太家失火了,她连一床棉絮都没有了,好心人给她写了封信给儿子,很快,她儿子寄了五块钱回来,但人始终没有回来。
  还有一位老太太,她是北街最神秘的部分,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在白天见到她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连她的姓也不知道。据说,她总是后半夜出来活动,这个时候,小镇早已进人了甜美的睡眠,月光清冷,如同箫声中吹出来的音符。她就这样走着,穿着年轻时的蓝色旗袍,有一段时间,上夜班的人,都说看到了一只蓝色的狐狸,当她们上前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个人后来生了几天的病,直到最后,才知道那不是狐狸,而是那个老太太。她为什么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呢?没有人知道。也许是在缅怀着什么。她的家是旧式的宅子,门口有两面石鼓,铁皮门上钉着钉子,房子的主人姓胡,是一名中医,这个女人是他的姨太太,她是从上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有生育,大太太的儿子早搬出去住了,每到月初,他总是会把食物搁在门口。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有一个听起来,非常恐怖,说她的房子里有一千只老鼠,她并不睡在床上,而是睡在老鼠的背上。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每一句话里都有一种明亮的、喜庆的气息,而北街,黑暗、死寂,如同棺椁。我一个人走在北街,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突然,我听到前面一阵响动,心脏迅速收缩成一团,接着,我听到关门的声音,原来,我已经来到了胡中医家的老宅前。我想,刚才的声响,肯定是那个老太太发出的。这会儿,宅子里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也许人老了,身体轻了,走路也没有声音了,像一片树叶落在地上。这样想着,便加快了步子,直到过了河,看到一片片弥漫着食物清香的灯光,我才松驰下来,一摸额头,竟然已沁出了冷汗。
  那个恐怖的夜晚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我也离家多年,不知道现在的北街变成了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