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我在文学史上没有野心
2010-12-29李肖含
中华儿女 2010年10期
王跃文 当代作家,代表作有《国画》《梅次故事》《苍黄》等,现服务于湖南省作家协会。
对于有些媒体将自己说成是“官场作家”,王跃文有些不满:“用写作题材给作家贴标签,是件很无聊的事。托尔斯泰既写过《战争与和平》,又写过《安娜·卡列尼娜》,那他应该算是军事小说家还是爱情小说家?”
王跃文,湖南人,专业作家。1999年,37岁的他写出长篇官场题材小说《国画》,轰动一时,出版两个月之内即印行5次,销售总量突破了10万册。接下来的几年,他又陆续出版了《梅次故事》《西州月》《龙票》等一系列官场题材畅销小说,被媒体称为“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
在这些官场小说中,他对官场人物的心态把握得十分准确、传神:“他到秘书长家里去送礼,两个人谈笑风生,特别亲切。打开门告辞的时候,他转身向他高声说谢谢。但秘书长的脸一下子就垂了下来,把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在从事小说写作之前,王跃文一直在政府机关工作。从1984年到2000年,他先后在湖南溆浦县政府、怀化地区行署和湖南省政府做了十多年的文秘工作。
一个长期游走于官场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在年近不惑时才遽然转身的王跃文,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蜕变?
理想青年
王跃文的家乡在湖南溆浦,屈原《涉江》中的名句:“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说的正是这个地方。1962年他出生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一家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够饱饱
地吃上一顿午餐。
比饥饿更严重的是政治上的歧视——早在他出生的前5年,他的父亲就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从此以后,一直到1978年,一家人的生活一直都被笼罩在“右派分子”的阴影中。
6岁时开始上小学,没什么功课,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玩儿:春天放风筝,夏天掏鸟窝,秋天打陀螺,冬天踩高跷。在上中学之前,他看过的书少得可怜:“只有一些连环画册,一本《青春之歌》,还有一本只读了一半的《红楼梦》。”
因为父亲的原因,他曾多次被校方勒令退学,但崇高的理想一直没有改变——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这个理想或许太大了,更具体点儿的,就是想成为一名解放军。“我们那一代的小孩子太羡慕绿军装了,谁要是有一顶绿军帽,全班男生都会抢着戴。”
从小学到中学,最初是没有考大学的说法的,同学之间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考大学。1977年恢复高考,他才15岁,刚刚上高中。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考生可以考到25岁,他就天真地想:“从15岁到25岁,我还可以考10年哪,这样北京大学都能考得上!”
那时的他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满怀信心地去参加高考,结果却以全校文科最高分的成绩光荣落榜。“那个时候,高中办到公社一级,乡村中学的师资力量跟不上,教学质量实在不敢恭维。”
写作的根底,是在湖南怀化学院中文系读书时打下的。“那是1980年代初期,整个社会的文学气息都很浓,我经常在校园的后山上与师友一起探讨问题,也读了不少的书。”
学院里几个比较活跃的“文青”聚在一起创办了一个涉江文学社,王跃文加入进来,很快成为其中的骨干分子。
“江的那边,岸芷汀兰”,王跃文还记得文学社当时的口号。“这实际上是寄托了我们对文学‘彼岸’的一种追求。”他说,“那时的‘文青’很纯粹的。”
官场十七年
1984年,大学毕业的王跃文原本打算回家乡溆浦县中学教书,却阴差阳错地被县政府办公室挑去做文秘。在旁人看来,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但他却觉得“亏了”:“当老师要到9月份才报到,但去县政府我7月就开始上班了,都没来得及休息。”
与其他在政府大院工作的人不同,王跃文说他从来就没有什么远大的政治抱负,机关的工作于他更多的是一份糊口的职业——多年来,他童年时的阴影一直擦拭不去,而父亲多年前的遭遇也早已让他无意于仕途经济。
刚进机关工作的时候,亲历过“反右”的母亲对他提了六字箴言:“紧闭言,慢开口”。但是,性格直率的他不久后就把母亲的话抛在脑后了。
在机关大院里,他经常在县委书记、县长这些官员面前谈笑自如,毫无惧怕或者是敬畏之心。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在地方上,当一个县委书记或县长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尽管这不算什么大官,但是,在那么一个小地方可是说一不二的。
那时的他,主要的工作就是起草各种公文材料。这是他的强项,多年的写作训练让他在工作时游刃有余。因为文章写得好,他很快就成了县政府大院里的一支笔。
但他总感觉自己不适应这个环境。“当时一般的干部都是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我不喜欢这种包,平常用的都是那种黄色的帆布挎包。有一个老同志就经常跟我开玩笑说,小王你背着书包,不像个干部,你应该弄个皮包。”
“那段时间,电视剧《新星》很火,周里京演的李向南颇受欢迎。尽管我刚刚参加工作,并不了解官场的游戏规则,但是当时我有一点知道,领导如果要做到李向南那样的话,必须有一个背景,否则是不可能的。”
1992年,他从溆浦县政府上调到怀化地区行署工作,两年后又上调湖南省政府办公厅,仍旧从事文秘工作。此时的他,刚届而立之年,仕途上的升迁让他觉得人生有无限辽阔的天地。他甚至天真地觉得,只要好好干,职位上的升迁是很自然的事情。论工作能力、工作态度,他都没得说。但是,提拔来提拔去,都没有他的份儿。他开始知道,身在官场,除了工作能力,还要有其他的“诗外功夫”。
但是,他又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人生哲学。“比如说,我认为投靠是背叛的开始。但是,现实生活中,天天都在上演投靠和背叛的故事。有人就喜欢看到别人投靠自己,不去想他会不会背叛。我不投靠任何人,就不会有靠山。”
身处官场,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看客。“我曾经在一个中篇小说里面写到过一个人物,当他要调离地方的时候,突然觉得世界好像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罩着,而他自己就在玻璃罩子的外面,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他们在里面活动。其实我自己也是那样的一种感觉。”
艰难转身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不适合待在官场,便开始将精力转向其他方面。早在溆浦县政府工作期间,他就曾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还曾获得过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此时,他便开始更加专注地从事小说的创作。
之前的写作,大多是一种个人的爱好,是自己生活的一种调节。而此时他的写作则更多地像是一种表达与倾诉——经历了十几年的官场沉浮,他想要说的东西实在太多。
他最初的的小说,大多以县级官场为背景,所写的都是他熟悉的人和事。去年推出的长篇小说《苍黄》,写的也是县级官场。他认为:“中国社会的官场文化过于发达,哪里的官场都大同小异。但县级官场应该是最具代表性的,甚至比更高一级官场更具代表性。中国官场具有的所有特征,在县级都具备了。同时,县级官场又同老百姓直接联系,这又是上级官场所没有的特点。要真正了解中国社会,就应该从县级入手。”
1999年,他写出了以南方某地官场为背景的长篇官场题材小说《国画》,在国内图书市场上引起巨大轰动,短短两个月之内即印行5次,正版图书的销售总量突破了10万册。而据相关人士所做的估计,该书的盗版图书销售量可能在200万册以上。
《国画》的热销一方面让王跃文在一夜之间声名远播,成了“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但另一方面,也让身处官场的他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身边的其他人觉得他破坏了圈子里的游戏规则。
“当时一个夸张的说法是我们单位的同事人手一本《国画》,可他们多半是偷偷儿看,有的还把小说包上白色封皮。他们同我见面,几乎都会夸我的小说写得好,但背后他们如何说就拿不准了。”
2000年,他所在的机关进行机构改革和人员“分流”,他很自然地被“分流”了。
离开了官场,倒也遂了他的心愿——可以专心写作了。三年之后,他正式调入湖南省作协,开始了专业的小说创作。
“从前早8晚6地上下班,没多少时间写作,多是晚上和周末敲电脑。现在不用在办公室里傻坐了,读书写作的状态反而从容些。美国人认为最幸福的生活,就是干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从中赚钱。如此说,我是最幸福的人。”
接下来的几年,王跃文精品迭出,陆续出版了《亡魂鸟》《梅次故事》《西州月》等系列官场题材作品。昔日的公务员王跃文也正式变成了作家王跃文。
我写的不是厚黑学
《中华儿女》:当初您写作《国画》的初衷是什么?
王跃文:我写《国画》只是为了表达。“情动于中而发乎于外”,这句老话也许可以解释我的创作动机。这部长篇,既是我多年的生活积累,也是我多年的情感积累。有人说《国画》是部孤愤之作,我看可以同意。
《中华儿女》:《国画》出来以后引起了一些风波,当时想过要放弃写作或者转向其他题材吗?
王跃文:我是个认死理的人,不会无原则地放弃自己的写作立场。可以一时不写,却不会改变自己的写作态度。我的心里,文学立场就是生活立场。我不会做八哥,听人调教。
《中华儿女》:您的新书《苍黄》,语出《墨子·所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在官场多年,您对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王跃文:现实太强大,个人的抵抗会显得很微弱,很有限。我期望有一天,个人在现实面前强大起来,个体的人都得到充分尊重,个体的人都能充分展示潜能,而少些现实的拘束和压迫。
《中华儿女》:您的小说,很多人说太逼真了,但也有一些人因此说您的作品太灰暗,您怎么看?
王跃文:我的小说如果说灰暗,并不比生活本身灰暗。文学是没法同生活比赛的,无论是比精彩还是比凶险。
《中华儿女》:您认为您的官场小说与市场上流行的那些官场厚黑小说有哪些不同之处?
王跃文:我没有能力评价别人的小说,因为我没有看过。不了解而随便说,那是很不负责任的。我自己的小说,并不宣扬厚黑,也不渲染内幕。我觉得自己主要是在思考官场生态,剖析官场人格,反思官场文化。
《中华儿女》:从大学毕业开始,您在机关工作了十多年,可以说,您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奉献在了官场,现在回首往事您如何总结自己的公务员生涯?
王跃文:我老老实实在官场干了17年,虽然没有干过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事情,但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8个字总结:平平淡淡,问心无愧。
《中华儿女》:对现在的考公务员的热潮,您有些什么想说的话吗?
王跃文:我觉得年轻人这么热衷于考公务员,不是件好事。如果把考公务员的人都理解成热心某种崇高事业,那就太天真了。通常情况下,人们都把这当成一个不错的饭碗。一个国家,人人只为饭碗工作,很可悲。
《中华儿女》:写作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跃文:写作是我的生活,我离不开写作。
《中华儿女》:您被誉为“官场文学第一人”,对官场文学有开创之功,您如何看待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王跃文:我回答这个问题,再怎么开口都是荒唐的。我没有野心在文学史上留有什么地位,把这个问题交给时间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