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舒立与《财经》传奇
2010-12-29陈炯
中国市场 2010年6期
在中国,没有哪一家媒体能够像《财经》那样,那么深地烙下一位主编的印记。
正如《财经》资深员工所说:“没人不尊敬《财经》,除了它的敌人,甚至有些敌人也尊敬它。”
“它与你在中国见到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经济学家谢国忠说,“它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奇迹。”随着2009年10月传出人事动荡新闻,《财经》成为海内外媒体报道热点,相关搜索达到百万。没有任何一本杂志可以引发这样的关注度。
这一切都是因为胡舒立——《财经》的一手缔造人,中国财经新闻“女教父”,《纽约客》笔下中国媒体“梦游”状态的挑战者
11月9日她正式辞职,200多人团队里有140多人集体离开,宣告了曾经针砭时弊、揭黑反腐、被誉为“中国媒体良心”的传奇告一段落。
好莱坞版诞生故事
胡舒立与她的《财经》,有一个类似好莱坞传奇的开端。
胡舒立的大外公是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胡愈之,中国新闻出版界的开拓者;外公胡仲持也是新闻出版的老前辈,母亲是《工人日报》编辑。
“既然做新闻这一行,只好把它做好。反正我一生只能做一件事。”胡舒立从体制内的《工人日报》开始职业征程,敢拼、勤奋、有耐性是贯穿始终的品性。因一系列揭露性报道被“外放”厦门后,她不仅面见了政府部门每一个人,包括和市长打桥牌,还顺便去厦大学习了英语;跑金融时为了接近吴敬琏,她开着吉普车送他去机场,坚持许久终于打动了吴敬琏;在第一份全国性商业报纸《中华工商时报》担任国际版编辑后,她“决定采访中国所有的顶级金融家”,其中也包括和胡舒立命运产生重要交集的王波明。
王波明,其父亲王炳南曾任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兄长王东明是中信证券董事长。王波明身为上世纪80年代中国首批留学生之一,在成为纽约证交所的经济学家后,他选择回国和上述同为高干子弟的经济人才一起组建了“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1998年王波明决意创建一个更面向大众的财经媒体,他找到了当时被誉为中国最好的财经记者的胡舒立,后者提出了直至今日都是中国媒体环境下的超前要求:每年近两百万元的记者工资以确保记者诚实,全权负责所有内容,采编独立不受广告经营影响。王波明以罕见的气度全部答应。
《财经》,这个最初创刊名叫《Money》的杂志就此诞生。
“女教父”和“工作狂”家族
“我只能与朋友一起工作,因为我不谙世故,也需要别人对我怀以善意。”胡舒立的个人强烈风格烙印在整套杂志团队上,尤其是在早期二三十人的核心队伍时,《财经》编辑部里是没人叫她“胡老师”或者“胡总”的,都叫她“舒立”。
《财经》特约作者、资深媒体人钱钢描述胡舒立在工作时的节奏“就像一阵风般突然和迅速”。胡舒立是个不折不扣的新闻理想主义者,并将这理想贯彻到媒体实践中,在《财经》可以做其他媒体不能做的题材,又可以接受《财经》新闻训练,因此吸引大批媒体人,“当时内部流行一句话,主编到《财经》来做资深编辑,主任到《财经》来做普通记者,所有来的人都降一或两级。”
“身材小、健谈、好斗的胡舒立——她手下的一名记者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就像一位‘女教父’。”胡舒立的健谈是出名的,某高层曾亲眼见一个记者用手机和电话那边的胡舒立聊选题聊了两个小时,直至记者电话被烧坏;在“女教父”的率领下,《财经》成了工作狂家族。
一位曾经在《21世纪经济报道》和《财经》做过的记者,对《财经》的集体氛围感触最深:“《21世纪经济报道》里是个人多劳多得,但只有你单打独斗;《财经》讲究群体协同,我一来,编辑就把我所跑的线相关的上千个联络电话打包发给我;每做一个选题,还会至少再帮你找十几个采访对象。这种资源上的分享对记者提升非常重要。”一篇稿件下来,往往由最初的2万字至5万字采访汇总和资料,浓缩剑3千至5千字的终稿,而这终稿还常由职业素养深厚、文笔精准的编辑来重新修改一遍。
为了保持高素质的团队与报道,胡舒立从不吝惜花钱。那些真正被胡舒立一手带起来的记者,以被内部戏称为“四朵金花”的主力女记者为代表,年薪可达20万以上,年底还有分红。普通一篇报道花一万多是很正常的,封面报道可以花费五六万去做。
“危险女人”的危险报道
胡舒立被《商业周刊》称为中国证券界“最危险的女人”,源于2000年10月《财经》杂志发表的《基金黑幕》,这篇把矛头直指中国几乎所有的基金管理公司的文章,揭露了许多基金界腐败现象,引得十家基金公司在《中国证券报》等三大报上联合发表严正声明,还有人扯起“基金是改革开放新生事物”的旗号给《财经》施加巨大压力,胡舒立的反应是用义正辞严的《批评权、知情权和新基金使命》一文指出“公开、公正、公平”才是基金行业里最高道理,这篇报道直接触发了持续一年多的股市大讨论和监管当局一系列严厉措施的出台。
2001年8月的《银广夏陷阱》始于一位《财经》记者在浏览海关记录时发现,中国最大的上市公司之一银广夏股份在网上发布了一则伪造的8700万美元利润单据。这则报道的政治风险很高,因为当时这家公司的股价正在直线上升,江泽民主席和其他领导人刚刚访问并高度赞扬,公司的CEO甚至想要收购《财经》杂志以阻止报道,王波明第一次在出刊前给他的老朋友、时任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办公室主任的王岐山打电话,后者问:“这则报道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就出吧。”报道刊出几小时后,银广夏的股票被停牌,公司高管们先后被送进了监狱。
为《财经》赢来“年度杰出国际调查新闻奖”荣誉提名奖的是SARS系列报道,这也是胡舒立所带来的《财经》第一次跨出单纯的财经市场关注公共领域事件。2003年初,在卫生部要求下,内地媒体对SARS的蔓延普遍选择沉默,记者曹海丽却从香港火车站上几乎每个人都戴口罩的情形敏锐地觉察到情况的严重,胡舒立判断:“如果这事不是被绝对禁止的,那我们就要做。”于是4月份《财经》最早详尽报道了SARS事件,同时也是最早进入疫区实地报道,并推出每周一期的SVRS特刊。
2007年1月的《谁的鲁能》是值得胡舒立和所有《财经》人骄傲的报道、尽管他们为此受到很大的处罚,这篇报道讲述了山东的超大型国有企业鲁能集川借“转制”之名悄然落入私人手中,超过七百亿人民币的某些势力在此事件里的主导与博弈,引发从高层到民间的强烈反响。结果,这篇文章迅速在网络被封杀,上摊的杂志被人有组织地大批收购,国内几家主要门户网站事后透露的确“受到压力”不得不撤下相关文章,《纽约客》中描述“《财经》上海记者站的员工被要求用手撕掉杂志……每个人都觉得被羞辱了”。
“舒立”文化
一个原《财经》资深员工描述:“《财经》本质上没有企业文化,如果说有,就是所谓的‘舒立文化’。一个人影响力足够大,她的方向就是企业的方向,她的性格就是企业的性格,甚至她的文风就是杂志的文风。”
《十亿消费者》里以西方特有的修辞手法写道“一当人们听说胡舒立要开办一本新的杂志,全中国的记者都发来了应聘邮件。”从1998年创刊起,《财经》联合北京大学经济研究中心,每年选拔10名国内优秀记者进行“财经新闻”方向的3个月脱产培训,《财经》负责所有费用,包括教学、住宿、生活费等。至2008年,这个被命名为“《财经》杂志奖学金”的项目受惠者累计达100人,多数培训后成为各媒体机构的中坚。
办了11年,《财经》也没有变成大众流行读物,相对艰深的内容、专业的选题、精准而略显枯燥的表述,使得它多半出现在各行各业决策人、分析家、学者的案头,或被依赖《财经》自觉获取知情权的读者买走,可它散发的影响力是巨大的。用胡舒立的话说,《财经》是一只啄木鸟,永远在敲打一棵树,不是为了把树击倒,而是为了让它长得更直。
有着独立个性、坚持职业操守、追求真实报道的媒体逐渐增多,这是时代的必然。在这个意义上说,胡舒立和《财经》,开启了一个更加多元、也更加开放的传媒时代。(摘自:《时代周报》2009年12月1日编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