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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擦亮的内心

2010-12-27格绒追美

天涯 2010年2期
关键词:喇嘛

格绒追美

横冲直撞的野兽

格桑喇嘛呈跏趺端直而坐,将左手叠在右手之上,搁在肚脐处,用舌尖轻抵上腭,眼光盯住鼻尖,脖子微微内敛,调节呼吸的粗重,然后开始观修。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内心的欲望像脱缰的野马,四处乱撞,他始终无法自如地驾驭。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观想。可是,心里出现的还是家里纷纷攘攘的画面。措木在说与邻居的争执;列巴愤恨地说阿批骗了他,阿批一定是先去查了套索,将麝香割走了;母亲在骂阿绒不争气,连甲交也打不赢……全是村子里你鼻子短我舌头长的事情。他摇摇头,将那些声音和画面驱散了。不久,他又发现自己落入昏沉中,思绪里黑云翻滚,他觉得自己在混沌迷蒙之中,几乎沉沉入睡了。他猛地睁开眼睛,一个激灵,将自己从那浑噩的境地中带出。他再次将禅修的坐姿调整过来,放松肌肉,将身体坐得笔直,俗语说:身直则脉直,脉直则心直,心直则气顺。他让自己呈莲花式放松而又开放起来。他先念起莲花生大师造的十字咒语。渐渐地,他感到内心安宁起来了,他将身、语、意专注于念经之中,同时想象着莲花生大师的庄严法相。他边念经边捻动佛珠三圈后,立刻闭上嘴巴,按观修的方式进行了观想,这一次,他眼前展开了迷人的景色:

他看见自己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他像小鸟一样展开翅膀来到了夏日的草原上。放眼望去,满目青翠,连天的绿油油草毯上盛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草滩边际零星点缀着柏树、矮松,还有杜鹃林。空气是那样的明净,一些被洗过似的清亮着眼睛的鸟儿们在四周飞翔,唱着甜美的歌儿。他醉心地看着这详和安宁、清净无瑕,没有丝毫污染的奇景。这里,仿佛连时间也停滞了下来,在甜蜜、安然、开放和自由的氛围中,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地陶醉在喜悦中了。

突然,天空变得阴沉起来了。乌云滚滚而来。他还没来得及惊讶,眼前一片昏沉。他猛然睁开眼睛,将自己拉到现实之中。内心像被污染了似的,感觉很不清爽。他摇摇头,令自己完全走出观修之境。他不明白本来清净明亮的光芒怎会在突然间不明不白地消失呢?他是不知不觉里闭上眼睛的。他长叹一口气,下了坐床,走回到屋里。

拉珍看见舅舅神情肃穆,不言不语,趿着拖鞋回到正屋,便赶紧去经堂,取回茶碗,为他倒上茶。这时,格桑泽仁来了。他走进屋,见喇嘛在,便立刻躬下身去。拉珍急忙拖来一张卡垫,待他坐下,便给他倒上茶。

原来他是来戒猎的。他唠唠叨叨地说着这几年的遭遇变故。

他问喇嘛:“这真是现实的果报吗?”

喇嘛说:“还需要什么样的果报呢?!戒猎了好,狩猎杀生挣到再多的钱,你也幸福不起来。”

格桑泽仁是河谷里有名的猎人,在他的枪下和套索里死去的动物不知有多少呢,它们的尸骨足可以垒成一座小山包吧。村人会这样叙述他的不凡:说他只要去打猎,从不会空手回来。他还敢用粗绳将手臂缠牢,然后将手臂拐伸进熊洞里,熊咬着手臂从洞里怒吼着扑出,这时,他将刀子捅进熊的胸膛里,并不断搅拌,终将熊结果了。他甚至还到神山上去打猎,将猎物从神山撵下山后,用枪将猎物了结。他终于在河谷里赢得了“魔头”的称号。而近来,家里却十分不顺:先是儿子和扎巴俩人去拉萨朝圣路上,翻车而亡,再是前妻去世,现在继妻又被医院查出是癌症,花去了几万元,家里已经一穷二白了。人们看着他本人也像冬天的牛马一样日渐消瘦,变得瘦骨嶙峋,又因为人本来长得高大,现在越发瘦长了,像汉人的筷子呢。

喇嘛念过经文后,让他将头伏到经书下嘴里喃喃念祷,然后,又让他张开嘴巴,吹了三口气。

格桑泽仁终于觉得轻松一些了。

猎人走了。喇嘛想:因果不虚,人生无常,我得珍惜这宝贵的人身,从当下起奋力而行呢。屋子里又变得寂静而空阔起来了。拉珍也去园地里薅草去了。院外的公鸡和几只做了母亲的鸡带着一群小鸡在“咕咕咕”小跑呢,生命的轻快和欢乐飘逸在清嫩的声音和温暖的阳光里。你还能感受到那阳光正在一点点热烈起来了,金灿灿,亮晃晃,甚至能闻到它浓郁的气息。核桃树、苹果树也在张扬着蓬勃的生命力呢。喇嘛又一次感到时间的流失像箭一样,同时他为自己追求佛法的“觉悟”而感到欣慰,毕竟自己以人生和躯体做船,开始了佛法的求索大道。喇嘛攀着梯子走到三楼顶的晒场上。在夏日浓郁的阳光下,喇嘛眯上了眼睛。阳光太刺目了。但是,在内心里,他感到了缕缕的清凉。他不知道那是来自屋檐下的阴凉气息,还是心底的某种悠然的波浪。喇嘛看见格桑泽仁从那山根弯缠着的山路上,渐渐走到山的背面去了。他显得枯瘦而有且些单调。喇嘛口念着经文,心里对他涌起悲悯之情。啊,我在胡思乱想中打发着宝贵的人生呢,喇嘛想。喇嘛又下了梯,躬身钻进经堂里。

喇嘛又开始坐下来观修。这寂静的时光应是观修禅定的好机会啊。

这时,他很快进入了幽静的境地。

他看见了湛蓝如碧的天空伏在眼前,而这空虚而广阔的天空中,一缕缕白云像自己的心思一浪浪翻滚而去,但他没有让自己执著于那如浪潮般汹涌的念头、思绪,而是任随它自生自灭,潮起潮落,他也没有因为这样而感到兴奋,他知道一旦太执著这份心思,自己便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他觉得自己消失了,变得与光芒合为一体了。这是多么好啊!喇嘛沉醉地想。这时,执著就这样产生了。他猛然间看到观音菩萨消失了。天空空洞而寂寞。他再次调整呼吸,端直身子,进入另一轮观修。然而,他无法驾驭自己了。当他开始闭上眼睛时,立刻,心灵像是被黑雾罩住了一般,身子不断地往下坠落。他看见了一条阴沟,那阴沟里蠕动着一条条又长又难看的虫子呢。他感到恶心起来。他睁开眼睛,将目光盯住唐卡上的佛像,然后他的心变得活跃了,它不断地跑来跑去,一会儿想到家里的事,一会儿想到村里的流言蜚语,一会儿又想到格桑泽仁的话,一会儿又想到刚才的情境……

他自言自语地咕噜道:真是个横冲直撞的野兽。

他走下床。他觉得自己做一些其他的活路更为相宜了。他明白驾驭这个身内的野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村言谷语

思想的混乱是由言语造成的,而言语由千万个哇啦哇啦的嘴巴里飞出,从两个耳朵里穿进钻出,走到人的心里去了。格桑喇嘛的耳朵也无法清净起来。村言谷语总是没日没夜地聒噪:村人、家里人,还有些是来打卦或请求做法事的,有些是专来拜访他的。他们带来河谷里各种各样新近发生的纠纷、打架等等故事。他总是认真地听着,并不去多嘴。他甚至也想阻止别人的嘴巴,那些嘴巴里的灵活之舌多么像蛇信子,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毒液。他想堵住那扰乱修行清净心境的言语进入耳朵里,可是,他怎么也做不到,它们无所顾忌地渗透进心里。更为可怕的是,在他进入禅定之境时,那些言语和人物有时会突然化为魔障般出现在心底,挥之不去,令他苦不堪言。喇嘛懂得为什么圣者们总是选择高山流水的洁净之地避开人群修行的道理了。

俄色的当家儿子竟然抛弃妻子儿女和自己的老母亲跑到县城里去了。他与一个曾是别人家媳妇却被赶出来现在带着一个女孩的妇人住到了一起。那妇人在县城里用木板简单地搭了一个木棚,算是住房。两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染上的。见阿当久久不回家,家里人终于不放心了,他们担心他在异地被人谋害或者车子出了啥事呢。于是,几个表兄和舅子一同到云南去寻找他。阿当是带着家里拣松茸挣来的钱,到云南去采购的。他们在异地寻找了近半个月,毫无结果。某一天,在他们陷入绝望时,一个在河谷开着小商铺的人与他们相遇了。商人问他们在干啥?他们觉得也无保密的必要,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并请他也帮着打听,如果遇到一定想办法带回。商人说,你们在县城找过吗?没有呢,我们是从邻县绕道来的。商人说,两天前,我在县城里见过他呢,他正与一个女人走在一起的。他们顿时傻了眼,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在县城里出现。他告诉家里人是去云南拉货呢。第二天,他们急忙赶回县城。他们终于在县城里跟踪到他身影了。怕他见了他们就跑,白天,他们并未惊动他。深夜,他们突然蹿进了木棚,两人裸着身子慌乱地爬了起来。以为遇到了强盗呢。他们对两人进行了轮番毒打,令他好半天都爬不起来。那女人哭哭啼啼地告饶,说他是自己来的,你们可以将他带回去。阿当也终于表示愿意回家。第二天,他们就回到了河谷。一时间,关于阿当的话题成为河谷经久不衰的谈资。

几个月之后,一切已经变得风平浪静了。一年一度的松茸也拣完了,今年全家辛苦挣了近万元钱。村里几个亲戚便相约同去云南进货。虽然乡上有很多商铺,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但是几家一同拉一车货,除去运费,还是要划算得多。因此,这在河谷成为一个传统——那也是一个象征,县里的人看见定姆人拉回一车车货,有点招摇过市的样子,便会说:定姆人今年又拣到钱呢。这次,阿当将自己的嘣嘣车开上,说要修理后可以拉货回来呢,还要带上自己的大女子拉初。路上一边修车一边赶路,终于还是安全地抵达了云南的中甸。第二天,阿当说去修车,把女子拉初交给他们就走了。到了晚上,不见他回来。他们等到深夜,便想:反正他也不是小孩子,不会迷路,自己睡吧。可是,第二天醒来仍不见他的身影,他们便慌张了,拉初也开始担心地哭起来:我阿爸咋啦?你们快找呀。于是,他们满街乱窜,四处寻找,仍不见他的身影,后来终于在修车场里见到了车子,却不见他,修车店师傅说,我们早修好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取?他们的担心开始有些恐怖起来:被人杀了?或者与人打架,砍倒在街上了?接下来寻找的日子可以说几乎是没日没夜呢,他们找遍了中甸所有的旅馆,所有的娱乐场所,甚至走遍了所有的街道小巷,还到附近的城镇去寻找过了。正当他们绝望之际,有人说:他会不会将我们骗了,自己又跑到那妇人身边了?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立刻反驳道:怎么会?有人辩解说:除非他是畜生,拉初还在这儿呢。然而,他们再也没有路子可寻了,便派一个表兄赶客车去县城试一试。不料,那人的说法竟然千真万确呢:那妇人挽着他的手臂,两人像夫妻似的走在大街上呢。当他出现在眼前时,犹如当头棒喝,阿当完全惊呆了,那妇人也发出一声惊叫。阿当挣脱她的手臂转身就跑。见他从眼皮下溜掉了,他狠狠地诅咒道:这个疯子,这个畜生!他给他们打电话,说已找到他,他与那妇人又好上了,让他们自己购物,拉回到家乡,然后再说下一步。拉初听到父亲将自己抛弃走了,便恸哭不已。半个月后,他们再次将他俩从床上揪住狠揍了一顿,然后,坐下来与那妇人谈判:阿当吃喝住的费用由几家亲戚按女人的开价尽数给她,条件是她不能拆散了一个完整的家,再不许与他纠缠不休。那妇人倒也爽快:她并不需要他的吃喝费用,你们将他带回去行了,她并没有缠着他,是他自己跑回来的。他们还是塞给妇人几千元,便将他带回了河谷。可是,一天深夜,他又失踪了,几天后有人看见他又出现在县城里。河谷人纷纷说:阿当肯定疯了。那妇人说不定是个魔女,会勾魂呢。那妇人床上了得,令他控制不了自己吧。……一家人就这样陷入了痛苦之境。

拉珍和邻居为着修水沟的事情吵了起来。拉珍怪邻居将水沟往墙脚挖掘,引水都要浸到房基了。可是,邻居说原来的水沟本来就在那儿,为什么独独她挖时成心挑刺?于是,两人大吵。那邻居女人是个泼妇,气愤了竟然撩起裙袍,拉下里面的衬裤,将屁股对准拉珍污辱,嘴里诅着恶毒的语言。拉珍冲上去就与她撕打开来。拉珍哪里是对手,最后哭着跑回家。她越想越气,她竟要男人与她一起到人家家里去评理。幸而,喇嘛听到哭闹,在问明事情缘由后,将她训斥了一顿,这才让她变清醒、理智了。

不久两家又合好了,邻家的男人将自己的女人打了一顿后,自己又亲自过来道歉。拉珍的气这才完全泄了。

每天,俗世里的人们被各种烦恼和痛苦所惑,求打卦或求做法事的人,总是不断。这使喇嘛安心修行念经的计划无法付诸现实。为此,他也变得苦恼起来了。

当喇嘛的心变得清静起来时,耳根旁又听到说卡则村的俄则家的当家男儿抛下父母儿女与外村的一个女人私奔了……

喇嘛的眉头皱了起来。

人心里到底落了什么火籽呢?使人们变得这样欲火熊熊,驾驭不了自己?

满天飞舞的村言谷语终于将喇嘛也扰得不得安宁了。喇嘛觉得自己似乎也像俗人一样正行走在夏天的河浪之上,时起时伏,时缓时骤,幽浮难定;又像是心里有了一锅水,难以遏制地沸腾着。

朝圣

那一段时间,喇嘛觉得自己心猿难伏,神思不定,修行的进展很慢。

在一次禅定中,喇嘛看见一匹白人白马来到眼前,似乎是在邀请自己去那里,那白人的话语那样动听,仿佛莺歌燕语呢,正当自己似乎要起身前往时,那白人白马化为一缕风又消失了。喇嘛观想中的心颤摇了一下,然后又变得像生了根的山体,岿然不动。当喇嘛从禅定中走出来时,他依然清晰地记得白人白马的形象。喇嘛明白那是当地神山来了。

那一夜,喇嘛梦见自己孤身一人走在一条通往神山圣地的道路,他一路走走停停,一路又顶礼朝拜着那些圣者的圣迹:修行岩洞、石头上的足迹、手印——有些还是在陡直的崖壁,圣者无碍如履平地般走了上去,令人不可思议呢——,还有自然显现的佛菩萨的像,还喝了圣水。他后来又来到一处做法事的地方。在一尊巨佛前,正在举行法会。他被挡在佛身后的坡地上,当终于放行可以到佛身前面时,僧人和信徒们开始围着佛陀像转了起来。当他往佛的身后走去时,发现在佛身之后原来还有另一重天。……喇嘛醒了过来。见窗外天光还没有亮透呢。喇嘛从床铺里坐起来,打了一卦。那卦十分吉祥。

于是,当喇嘛念完早经,拉珍送来早餐时,喇嘛对拉珍说他要出门朝圣一段时间,让阿朱也做好准备,跟他随行。

当选定的吉祥日子来临时,由那匹白色的老马驮着东西,喇嘛和阿朱出门朝圣去了……

他们先去朝拜了岗波岭,那是一片适宜清修的净地啊。他们沿定曲河向上,然后攀到被称为“山脊道”的定波牧场上的小道,再向东前行。阿朱执意要求,在一段山路上,喇嘛还是骑着马走了一段路。喇嘛觉得自己在山头上还是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毕竟岁数大了。他们在牧场住了一夜后,第二天就到达了岗波岭下。在看见神圣格聂雪山后,俩人磕了等身长头,然后才开始烧茶,午餐后一路膜拜而行。喇嘛因为有几年没来过了,一到这充满神灵的地方,心情变得异常地清爽起来。喇嘛告诉阿朱关于许多大德在此修行的故事,关于格萨尔王与姜王打仗的情形。在噶玛巴和传说中莲花生大师修行的洞里,喇嘛举行了小小的法事,然后念经打坐。在禅坐中,他感到了圣洞里巨大的加持力,仿佛有某种东西一下打通了那难以说清的障碍和魔罩,心思不再摇摆晃动了,内心感到雪水浇头流身似的欢然自在。心的定力像是生了根似的,不再那样无羁地奔跑了。如果不是阿朱说天要晚了,他还会静静地打坐下去呢。回到寺院时,管家已经回来了。他热情地接待他们,并让他们拜谒了镇寺宝贝:母鹿角、心脏石和噶玛巴取出的伏藏品海螺。在雪山环抱的寺院里住的当夜,喇嘛做了吉祥的梦。

那天,喇嘛早早起身,在念经礼佛完了之后,生火烧茶。阿朱想爬起来,却实在觉得困乏,迷糊中又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喇嘛已把茶打好了。他很不好意思,咕咕噜噜地作解释。喇嘛那样自在而兴奋,并没有责备他,反而说:年轻时都这样,睡不够的。看着喇嘛满脸的欢笑,吃饭时他禁不住问喇嘛:为何那样高兴?喇嘛并不回答,欢悦洋溢在脸上,看着阿朱探究的神情,只是说:吉祥,一切都十分吉祥。

他们又走出河谷,再穿越了三天的林草相间的广袤地方,期间,还路过了几个半农半牧的村寨,终于到达了东义,再去朝拜稻城的贡嘎岭。而这里因为旅游开发,已经变得人流如水了,吵闹的声音把千年神山的宁静都打破了,奇怪的是人们把名字都改了,叫着什么亚丁,听起来藏不像藏又不像汉呢。在神山出口处,还设着栏杆,将人挡住,说要收什么门票。阿朱的脾气终于发作了,他欲动手打那个只会汉语的人,幸而有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来了,在问明情况后,将他们放进山里了。山道上,上山下山的人一批又一批,骑在马上的人摇头晃脑的,牵马的是本地的农人,偶尔说着不伦不类的汉语,回答着游客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有的不知道怎么说了,一律地回答:“我不晓得。”“我不知道。”游客中有的一脸疲惫,有的却大呼小叫,十分兴奋的样子。喇嘛想在冲古寺前煨桑祭神,却被告知不准。他们朝拜了寺院之后,又先后朝拜了三座神山。一路上还是遇到各色人种,包括那些蓝眼睛的白人和黑得发亮的黑人呢。本来打算两人按中转围着神山转一圈,最后两人还是改变了主意,当天就回到了贡嘎岭寺借宿。在寺院里,他们遇到卖香的汉人,打听到原来寺院把卖香的活儿承包了出去,每年收几万元钱承包费。卖香的人按汉人的传统,在大殿口安置了一个巨大的香炉,整日里香烟袅绕呢。喇嘛的言语少了。他感到一丝迷惑和茫然,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之后,他们又绕道硕曲河谷前往德钦的卡瓦格博。在飞来寺的路上,他们遇到一些刚朝山下来的人,看见喇嘛,他们纷纷让道,并亲切地问候:“嘎阿特(辛苦了)。”其中有一个老妇告诉阿朱,在修行洞里有一个年轻活佛正在修行,可以去拜见。面对神山,他们早早起来,阿朱做好朵玛后,喇嘛又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法事。这时,天突然清朗高远起来,在神山前的山谷中升起浓浓的雾带,雾越升越高,到达卡瓦格博胸前时又散布开去,然后化成一个巨大的脚形停驻在那儿。喇嘛说,磕头吧,这是传说中莲花生大师的足迹,是极难见到的圣境呢。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口诵“交松且”的,磕头的,此起彼伏。当他们朝拜完圣迹,准备下山时,阿朱说是不是去拜见一下那位活佛,既然已经来了,很多人说他打卦灵呢。他已经打听到那修行洞离飞来寺很近。喇嘛说好吧,便跟随他来到那洞里。那修行洞很深很长,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法座。阿朱扶着喇嘛走了进去。当他们随着幽暗的光线,躬身走到活佛前,抬头望去时,阿朱嘴里发出“啊……”的惊讶声,那活佛也突然变得目瞪口呆,然后匆忙走下法座,赶紧扶住正欲跪拜下去的喇嘛。喇嘛问阿朱:“你俩认识?”阿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唔,我,我俩……”那活佛却突然向着喇嘛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流涕地说:“是他们,他们说我是活佛,我说不是,他们也不相信,请求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求你们啦。”喇嘛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活佛胡乱把法座上东西装进一个袋后,匆忙地跑出了洞。阿朱告诉喇嘛那个人是翁扎寺的一个扎巴,他们认识,不知道他怎么到了这儿冒充起活佛来了。喇嘛感叹道:“根曲松,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连活佛都可以冒充的吗?”然后,便喃喃地念起经文来。那之后,喇嘛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里深锁了一层愁云。在下山的路上,老马的前蹄被尖锐的石块弄伤了。见马儿跛得越发厉害了,喇嘛便决定将马儿放生,把被褥之类的东西送给村里的一户人家,毕竟已经离家很近了,只带些口粮就行了。当他们下山时,白马像是告别似的,突然一声幽长的嘶鸣,眼光向他们扫来,然后抖动身子,向神山方向跛着腿跑去……

喇嘛为白马祈祷,口里念念有词。念完了,看着白马远去的背影说:“这可能是它最好的归宿呢。”

一老一少两个人缓缓地走在又陡又弯的山道上……

雪水潺潺

喇嘛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将外部世界的影响挡在身外了,即使家人和来客絮絮叨叨中带来尘世的无穷烦恼,他都能将那些附在言语上飞翔到心里的烟尘魔障克服了,化解了。它们再也不会影响到他内心的宁静自在了,反而,却有力地增进了他的修行之决心和信心——人世的苦恼可谓绵绵不尽啊!他也能以慈悲和平常之心,给他们良好的建议,消除他们心中的愤怒、妒忌、痛苦、贪婪,使他们降下心火,或者尽可能将之覆灭,教会他们以慈爱之心相处,相互信任,不作恶,不火上浇油。来人大都也能听进喇嘛的开示和劝告,嘴里“啦嗦啦嗦”或“呀,呀”个不停,当他们从喇嘛的经堂里走出时,大都心态平和,神情安详。可是,也有极少数的人回到村里后,或许是环境使然或许是自身并没听进喇嘛的劝告,还是仍然在争执或生事。这使喇嘛听到后无奈地摇头或烦闷上一阵。当这样的人再次来时,喇嘛还是会给一点脸色的,让来者战战兢兢,内心翻江倒海一番,可也有效应,喇嘛的再次劝诫就开始起作用了。喇嘛听到反馈后内心会像小孩一样甜润不止。作为一个修行者,这也是他必修的功课啊。

喇嘛的声誉在河谷村庄里日渐威隆起来。可是,喇嘛却发觉自己的执著正成为可怕的障碍了。外面的表象世界是个假相,无非是虚幻——它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只是我们的肉眼难以看到罢了——而我们以为它是唯一真实的世界,因而遮蔽了我们不能仰观到神圣,使我们不能纵观到内心世界的无穷景象。喇嘛感到“停止”看世界,我们才可能看到神。在无穷修行的漫长历程中,喇嘛终于将自己的心收回了家,使心的定力日渐增强,自己也渐渐能够轻松地驾驭自己的心性了。这使喇嘛高兴起来,而且还有一点沾沾自喜。有一天,喇嘛早早地起来,在洗浴之后,喇嘛一边念着经文,一边以一种优雅的姿势供水,将净水碗擦拭得锃亮之后,喇嘛用铜瓢接来净水,将手举高一肘左右,早晨刚接来的水亮亮的流了下去,似乎那流水里还有不曾消散的月辉晨光,甚至还有朝霞的金黄色呢,串珠连缀般悄声地盈进那个容器里,看着净水碗要满盈时,喇嘛的手趁势一抬,水的珠帘戛然而止,水也恰好满盈了整碗,几乎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呢。这时,喇嘛心想:我的姿态是多么优雅啊,连供水之举都这样恰到好处呢。突然间,喇嘛猛然觉醒般一激灵:啊,我是被我执捆缚了啊!喇嘛将铜瓢随地一掷,地板上响起“当”的一声,水流了一地,喇嘛又随势将手一拨拉,所有的净水碗“硿硿咔咔”的混响着散落在地板上。喇嘛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拉珍以为出了什么事,慌乱地跑来,咋啦咋啦?见地板上横躺着铜瓢和东倒西歪的净水碗,便赶紧捡拾起来。喇嘛呼呼喘着气坐到殿上,并不解释,见她捡完了,便说,你把这些洗干净之后,再把水供上吧。眼神里满是迷惑的拉珍出去了……

从那以后,喇嘛的修行又有了很大的进展。像登山爬梯,喇嘛梯次向上走去。即使在次第观修中出现了奇异的境象,有着良好的征兆,喇嘛再也不会执著了。

而喇嘛供净水时那番发作因为有一次在与上师的交流中,自己忍不住讲给上师听,上师听了哈哈大笑,还赞扬他干得好,说:“你的此番举止很像那位也被自己的举止迷倒而给菩萨撒了一脸灰的修行者呢。”上师在给其他弟子开示时,也把此举作为例子讲解,以警示“我执”,称它为“喇嘛格绒泽仁的供水之举”。

多年以后,喇嘛将那颗心上的尘埃擦拭干净了,将那附着在它之上的层层欲望也剔剥刮削干净了,将现象之链也彻底斩断了,喇嘛觉得自己的内心越来越敞亮,越来越宽广了,一种安详的光芒充盈了内心世界,无穷的景象在心灵的世界诞生了。喇嘛甚至觉得自己吃得也越加少了,有时一整天不吃也感觉不到饿了。梦也不再混乱无羁了,他能够进入光明梦里了……可是,喇嘛没有执著,没有自大,一切都平常地来,一切都淡然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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