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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儿子

2010-12-27安宁

天涯 2010年2期
关键词:小姨母亲

安宁

我是他儿子

安宁

谨以此篇,献给我牙齿脱落、走路蹒跚的父亲。暴力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光如此轻易地,一个转身,便让我与他的战争,戛然而止。

他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整个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每个周末,他都会载着我,穿越小镇长长的街道,去山上的一个小村庄看望当小学老师的母亲,这,几乎成了小镇的一个风景。在我六岁以前,他买不起自行车,每次往返,他都会用扁担,挑两个卖菜的大筐。前面,装满了母亲换洗的衣服,周末我们要煮的玉米、毛豆,还有我每次偷吃都要遭他一顿恶打的罐头和桃酥。而后面,则是《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一样,得意倒骑驴的我。是的,似乎从一生下来,上天就注定了让我与他,成为相背而走的敌人。尽管在时光里,我们越走越像,暴烈的脾气,上扬的眉毛,不屑的唇角,粗硬的短发,笔直的脊背,甚至出拳时的凌厉和迅疾,最终,我与他,像两条伸向远处去的大道,在苍茫的地平线上,合二为一。

这样的宿命,我用了很多年,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地,用力地甩开去,但每一次,都发现是徒劳,我与他,依然磁石般,彼此敌视,又彼此被命运牵引着,一步步靠近。但我依然为此费尽心机,且在与他一次次的战争里,因为小小的胜利而沾沾自喜,乐此不疲。我将他给我买的纸笔送人,又在他体罚时,趁他一不留神,躲到玩伴家去,让他气急败坏地四处将我捉拿。我还把他辛苦熬夜备好的教案,扔到厕所里去,即便事后,屁股会被他打到青紫。但看他气得脸色惨白的可笑模样,我那点滴的快乐,还是会在疼痛中,迅速地膨胀开来。

坐在咯吱摇晃的筐里,每次都会因难看的姿势,遭他一通怒吼。但每次我都斜眼睨着他豪迈向前的双腿,静坐上片刻,而后又在他将我忘记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移动屁股,将脑袋转向青灰色的砖瓦,和其上飞翔的鸽子。时常会有沿斜坡飞奔下来的小孩子,看见低头赶路的他,唰一下子“急刹车”,大声朝他喊:王老师好!他每次都会吓一大跳,气喘吁吁地站定了,看清了来人,这才热情洋溢地笑笑,大声道:是张小辰啊,记得回家好好温习功课,后天我可要检查的啊。那叫张小辰的男孩,看见懒洋洋抬头看云的我,一吐舌头,点头说声好,便又飞跑下去了。

从山下的家到山上的家,行程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再加上我在启程时百般磨蹭,路上又不时地耍个小心计,与他这法海斗上一斗,所以每每到达母亲的学校时,已是夕阳渐隐的傍晚。我总是还没等他放下扁担,就从筐里跳出来,飞奔向余晖里温柔站立的母亲。他则在后面被“偏沉”的筐一坠,几乎绊倒。这次有了母亲,他的骂声就形同于空气。挥起的巴掌,也在母亲柔声的嗔怒里,气吁吁地落下去。我围在母亲身边,像只终于寻到家园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且用最亲密的拥抱和最炽热的耍赖,表达着对母亲的依恋与思念。母亲煮的香嫩的玉米,我一口气能够啃上四五个,直到他看着我锃亮亮突起的肚皮,厉声呵斥道:饿死鬼啊你,看你那没出息的吃相!而我,则在母亲心疼的注视里,将嘴皮一抹,眯眼笑道:妈妈煮的玉米真甜啊,我要是能天天跟着妈妈,那真是幸福死了。我瞥见他的脸,在这句摆明了是告他状让他难堪的马屁里,唰地变成难看的酱紫色。他将碗筷朝桌子上一摔,起身出门去。母亲看着依然没心没肺吃着的我,叹一口气,跟出去,小声劝他:看你,怎么也跟个孩子似的,这么小心眼,和自己儿子计较什么呢。

那一个周末,我在山上,少有的安静,母亲煮好的秋梨也无法唤起我的食欲和兴趣。母亲问他,我是不是病了,他含混一句“有病他早嚷嚷了”,便躲闪开去。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学校里要放两天的假,她闲着没事,就下山吧,有什么需要捎回去的,提前想好。他低头呼噜呼噜地扒着一碗面条,许久都没有说话,倒是我蔫蔫地挑了几筷子菜,出去逗引一群山雀,他这才飞快吐出一句“晚上想好了一块告诉你”。那晚他与母亲似乎聊了很久。我在困倦中,合眼睡去,半夜起来,站在门口撒尿,朦胧中一瞥,看见他与母亲房间的灯还在亮着。秋日的蟋蟀,在石缝里喑哑地鸣叫;最后一只蝉,似乎想起还没有给这个秋天作别,便匆匆地在半夜里醒转,无力地叫一声,便隐去了。夜已经很凉,我瞥见自己的影子,在灯光里打个寒噤,便瑟缩着瘦下去。那晚,我果然温暖地睡去,我梦见一只手,将我温柔地抱起,送到母亲的身边。那只大手,犹如一艘稳妥的木船,一直载着我,安全地渡过波涛起伏的江河。

我试图与母亲隔一日一起下山,他却朝我嚷:除了贪玩,你还能干什么?!我用视线向母亲求援,他却将我的书包丢过来,弯身挑起扁担,便喝道:还不快走!我一直记得那个阳光薄凉的午后,我斜挎着书包,一步一回头地,将母亲微笑挥手的身影,看成一株静止的山榆。

一日后,便传来母亲摔下山坡的噩耗。当我与他匆匆赶到时,母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了无苦痛,似乎,她只是累了,要躺下来休息片刻。额头左侧鲜红的血迹,像一朵鲜艳明媚的山茶花,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摔下的那条山路,被一层圆润的山枣覆盖住,它们如一条长长的缎带,从山顶倾泻而下,那样炫目的光泽,只看一眼,便将我的泪水刺落下来。母亲的右手里,还紧紧攥着几颗山枣,她那样爱她的儿子,只想着快快摘够一筐山枣给他吃,却唯独忘了脚下的山石,正在她翘起脚尖时,一点点地松动;而山石滑落的瞬间,她也只顾护着背上满筐的山枣,忘了用手抓住头顶上的树枝。死神就这样,踏着漫坡的山枣,将母亲与我之间的道路拦腰截断。

我轻轻掰开母亲的右手,将那些依然带着她体温的山枣,一颗颗地放进嘴中。我慢慢地嚼着,又恋恋不舍地,将它们一点点地咽下去,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留住母亲最后的温度。我以为自己会像母亲一直希望的那样,很坚强地挺住,不让一滴眼泪滑落下来,但当我将最后一颗红硕的山枣放入口中,当那丝丝的香甜,缓缓浸入我的舌尖,沿着幽深的肠道,抵达我的胃壁,并长久地停留下来,给我最结实的抚慰与填充,我的心,终于像母亲摊开的右手,空掉了。他就在这时走过来,将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母亲的身上。我木然地看着他低头擦着母亲脸上的血迹,又将母亲身上的灰尘,一一掸落。他的头,始终低垂着,不看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眼中的东西。而我,却从他隐藏住的表情里,窥见了他的躲闪和犹疑。

他将一颗山枣,放入母亲半握着的右手,而后缓缓地,将母亲的手握住。那一刻,我突然发疯似的跳起,将他的手,恶狠狠地甩开去。他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而我却趁机将冷硬的拳头,雨点似的砸向他的肩头。我撕声裂肺般地朝他喊:你还我妈妈!还我妈妈!!他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任我这只咆哮的小兽,愤怒地撕扯着他。不知这样有多久,我的眼泪干了,嗓子也哑了,他站起身来,将我像捆山草一样,一把夹在腋下,而后朝身后赶来的山民深深鞠一个躬,轻声道:帮忙抬上山吧。

他亲自选好了棺木,又为母亲在她喜欢的树木葱郁的山坡上,建好了安息的墓地。将母亲葬下的那天,他把小姨叫到我的面前,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以后跟着小姨好好在山下读书!我第一次,以同样不含任何感情的话反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山下?他不耐烦地一挥手:用不着你来管我,便转身进了屋子,替我们拿行李。小姨怜爱地抚抚我蓬乱的头发,说,小虎,你爸以后要接替你妈,在山上教书,他没有时间照顾你,你要体谅他,你爸其实心里挺苦,你明白吗?

小姨领我下山的时候,他说要忙着备课,就不送了。我看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将母亲晒在树上的一串红辣椒摘下来,极认真地吹拂去上面的灰尘,又重新挂上,而后又将另一串豆角取下,继续那个单调的吹拂动作。我终于看得倦了,扭头跟着小姨,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是在走出去十几步之后,我又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他。那一刻,他倚在门口,忧伤又无助地看着我们的身影。他的头发被寂寞的山风吹乱了,几日没洗的衣服,也已经皱缩;脸上的胡子像是野草,散乱地长着,将那硬朗的轮廓遮去了大半;他原本笔直的腰,竟是微微弯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尽力地朝他压下来,让他无法像往昔那样高昂起头。这个一向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什么时候,像训我时说的那样,没有出息起来?而我的心,在他的没有出息里,突然地生出一种英勇和豪迈,我就这样毅然地松开小姨的手,将行李拿过来,很坚定地,说:小姨,我要留在山上念书。小姨诧异地问道:为什么?我看一眼那个依然倚在门口的男人,回她:因为我想陪着妈妈。

我最终用这个理由,留在了山上的学校。我在那里,度过了最后两年的小学时光。

可是在我初中毕业那一年,他终于因为没有从民办教师转为正职,被学校辞退,而将这唯一的资本,仓促间丢掉。

我记得那时的他,每日早出晚归找寻活干,他拉过三轮,卖过青菜,当过票贩子,做过挑山工,下过煤窑,收过废酒瓶。他一下子从最文化的高度,跌落为最底层的贩夫走卒。这一点,他没有说过,我也从不点破,但还是会有人时不时地在不经意的闲聊中,将他保持沉默的最后一点尊严,漫不经心地当头敲破。

有一段时间,他在一个采石场做临时工。那是一个偏远的石场,工人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山民,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反而觉得自由。尽管每日下来,手脚上的伤痕无数,但他的脸上,却因为工友间的说笑,而有了难得的笑容。第一个月结账的时候,他早早地去排队,且很荣耀地,站在了第一的位置上。片刻之后,一个叼着烟卷穿花哨上衣的男人,便夹着皮包走过来,长长的队伍立刻兴奋起来,说,工头来了!他站在最前面,一眼就瞥见那个工头左脸颊上的一道伤疤,他本能地想要逃走,但已经来不及了,工头竟是一步就跨了过来,朝他弯腰笑道:王老师,还记得我吗?陈大明,您教过的学生,当年因为我打架逃学,还连累您被校长训了呢。他的眼睛,四处地看着,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工头从口袋里多掏了几张钱给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但还没有走出去几步,就听见排在他身后的人大喊:凭什么他领的钱多,我们少啊?工头很不屑地瞥一眼骚乱的队伍,做一个安静的手势,大声说:他以前是我的老师,你们是么?!队伍立刻平息下来,而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并不想要的昔日的荣光里,急急地低头走着,似乎只有这样的速度,才能将他所遭受的尴尬和难堪,统统地甩掉。

高考很快地来了又去,我的成绩并没有如他所希望的,读理想的本科。但我还是执意选择了一所北京的大学,我想我要飞出去,我要逃离这个被大山包围的小镇,过我想要的斑斓绚丽的生活,而不是像他这样狼狈不堪地,一日日在晦暗的生活里周旋。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大山,但我依然坚持只让他送我到车站。他一个人喝酒,喝了很长的时间,我以为他要冲我发脾气,如果真的这样,我想我会走得平静,了无愧疚。十八岁的我,可以不再需要他,独自出行,这样的成长,来得如此突然,连我自己都有些诧异。而他,却是装作满不在乎,很淡然地点头,说,好,正好我也很忙。

我们搭镇上一辆运货的卡车,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镇外的火车站。他背着大大的行李袋,走在我的前面,四处问人,终于成功买上了票。他又说服了车警,省下一张站台票,将我送上火车。隔着人群,我看见他欣喜地找到我的座位,松口气后,他便将行李举起来,费力地往头顶上的架子上放,但因为那袋子偏重,又滑落下来。几次三番之后,他便打算脱下鞋子,站到座位上去放。我努力地挤到他的面前,很轻易地将袋子举起来,又用力往里一推,袋子便稳妥地放了进去。他站在座位上,低头看我一眼,没吱声,但一双举在半空的手,却是突然有了无处安放的落寞和尴尬。但他还是迅速地跳下来,拿出我的杯子,挤到车厢的尽头,接好了一杯水,又一路喊着“麻烦大家让一让啦”。他的声音依然像当老师时那样洪亮,底气十足,又带着点霸气,但比之以前,却多了几分柔韧,似乎随时都可以像他的腰,温和谦恭地弯下去。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在人群里这样大声地带着骄傲喊叫。记忆中,当我坐在筐里,被他挑着的时候,如果遇到街道上拥挤,他常会这样响亮地,朝着人群亮开嗓子:麻烦大家让一让啦!那是温暖的过去,我坐在其中,被他高声地骂着、吼着、训斥着,我曾经想要极力地摆脱掉他,可是为什么,只是一句高喊,就让我这样怀念那些不再有的明亮的过往?

两年大学,为了省钱,我只回去过两次。我从来没有写过信给他,他亦是。他会定期地将钱打到我的账户,而我,亦会每隔一个月,打电话给镇上的一个小铺,让人转告他,我很好,不必担心。有时候他会“无意中”恰好经过那个小铺,接到我的电话。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彼此错过。不管电话是转接还是他自己来接,我能说的话,都很少。而且,每次似乎都是千篇一律地,提及我的学习、我的身体、我的费用。时间让我们之间的话语日渐地少,到最后,我常常发现,不管我怎样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我们之间,似乎除了“钱够不够花”,便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话题。

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想问我,毕业之后,到底会去哪里工作。小镇上许多人常会对他说,让小虎回来吧,接你的班,当个老师,而后娶妻生子,为你养老送终,多好;如果放出去,在外面飞,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呢。他听了只是笑笑,说,儿子大了,当爹的,哪管得了那么多呢。

我当然选择留在北京。毕业那年,四处奔波,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只苍鹰,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意志,北京终会将我接纳。但当我奔走了半年之后,我才发现,在人才济济的北京,我不过是只一阵小风便能刮走的蚂蚁。

我在落魄中,随了被打回原籍的档案,回到小镇。

我待在家里,几乎不敢出门,我怕小镇上的人说,看,大学毕业后连工作都没有找到,混得有多惨。他却在我的无精打采里,恢复了昔日的英勇:我就不信天下还有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你等着,我去跟以前认识的教育局的人说说,让他们给你安排个工作。

他果真为了我的工作四处找起人来,他认识的那些领导,大多数都已经退居二线,况且,谁会为一个民办老师专科毕业的儿子费力呢?但他在别人的冷眼里,依然倔着脾气坚持着。他突然之间,就恢复了一个父亲的神勇,而且,我愈是往渺茫里蔫下去,他就愈是往不败的斗志上走。

他这样努力的结果,是我的母校终于同意我去做一名老师。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他兴奋地打回几两散酒,又破天荒地给我斟上一杯,说:以后就是老师了,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回来跟我说,我去找你们校长。他不过是喝了两杯,便有了醉意,那天晚上,我只听他一个人红光满面地絮叨,自己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个骄傲的男人,他不知道,我也去找过校长,校长说,你能够进来,完全是看你班主任的面子,她说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我就只信这句话,别人送再多的礼,都是无用的。

但我并没有成为一个班主任希望中的有志青年,我依然想要走出去,尽管这份工作来得很是艰难。

我一边工作,一边通过电话,与北京的同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让他们时刻帮我留意着机会。

他当然不知道我的秘密,每日在镇上得意地叼着烟斗,又滑稽地挺直了腰板,悠闲地走来走去。他再也不怕出门遇到昔日的学生,不怕有人提及他的过去,不怕看到他工作过的学校,有时候他反而会故意去校门口游逛,遇到昔日的同事,便主动笑着迎上去,告诉人家,他的儿子现在在镇上最好的中学里教书呢,不想让他当教书匠的,偏偏这孩子喜欢,非要继承我的事业呢。外人便笑着打哈哈说,子承父业,好啊好啊。他则在这句虚假的奉承里,心满意足地走开去,继续寻找下一个让他炫耀的对象。

半年之后,我的同学终于打电话来,说:小虎,时机来了,是一家很有发展潜力的报社,看中了你的写作才华和年轻,决定试用你呢,如果干得好,就有成为正式员工的机会;还有,如果方便,一块把你的档案也带到北京来吧,反正,你也不想待在你们那个小镇上,我相信只要我们努力,不出几年,我们这一帮“移民”兄弟,也能够在北京拿到“绿卡”,成为北京市民呢。我被同学的话鼓舞着,士气大振,当即决定迅速拿到档案,辞职飞往北京。

而他就在这时,出了事。是在开电动三轮回来的路上,与一辆飞驰的摩托车在拐角处相撞,他当即晕倒过去,被路人送往医院。我赶到的时候,医生正在给他包扎,我隔着门口的玻璃,看见他的头上和左腿,都缠了层层的纱布。

一个小时后,医生从里面出来,我迎上去,开口就问:大夫,我父亲得休养多长时间才能好?医生不耐烦地边走边丢下一句:看情况,好得快也得一个月才能下床。我愣在原地,原有的一点对他的同情,瞬间变成满怀的怨恨。这场意外,如果拖延时间太久,或许意味着我的梦想再一次夭折。

我依然背着他,去找校长辞职。校长显然很是震惊,老师主动“炒”掉学校,这在建校史上,还是第一次。对于这所在整个镇上,甚至市里,升学率一向稳居前列的高中来说,几乎算得上一个“污点”。很多老师,挤破了头想要进来。而我,亦是他破例才招进来的。不曾想,这样快地,我就要辞职。我在说完辞职的理由之后,校长淡淡说道:“我可以放你,但因为你属于违约,我不知道你的档案,教育局人事部门是否会放,如果你能够拿到档案,你就走吧。”我弯腰朝着一脸愠怒的校长道了谢,便转身出了门。

他出院的那天,我将所有从学校搬回来的东西,收拾进自己的卧室,不让他看到,又撒谎说要照顾他,暂且搬回家里来住。他疑惑着答应下来,但却为此,积极地下地活动,直到可以微瘸着腿,做饭、烧水、打扫院子。而我,也就在这时,知道自己是离开的时候了。

那日我专门从镇上买了一瓶好酒和许多熟食,又去厨房里炒了几个菜,他进来时我正倒酒,看见一桌的菜,他愣了一下,随即犹豫着坐下来。我看见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便又给他倒上。他端起来,朝我举一举杯,说:“陪我干了。”我接连陪他喝了四杯之后,他终于停下来,低头看着桌上的菜,道:“有话,就说吧。”我吃惊地抬头看他一眼,他却依旧没有抬头。沉默了片刻之后,我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我想我还是走吧,这里,并不适合我。”他的手,颤抖着摸向左口袋里去,稍停片刻,又摸向右口袋,但似乎依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瞬间的失落之后,他的眼睛掠过几丝光亮,他的手,迅速抓起饭桌下端的台子上,一个瘪了的烟盒,掏摸了许久,终于从里面,拿出半截断了的烟。我转身,从后面找出一盒火柴来,帮他点着。他猛吸了一口,大约是呛着了,狠命地咳嗽起来,完了又接连吸了几口,这才在烟雾缭绕中,淡淡道:“什么时候走?”

“等档案办下来就走,如果实在不能,先走,以后回来再拿。”

他的烟,已经快要烧着手指了,但他还是努力吸了最后一口,而后将那残余的一点,放到地上,用鞋子不断地捻着,直到那一点,变成碎末。“明天晚上,跟我带上东西去人事科长家,我跟他一个远房的伯父,有交情的。”

他将我毕业时从北京给他捎回来的酒和烟,都放入一个大袋子里,又将装有一沓钱的一个信封,也放了进去。初春的傍晚,来得很早,各家晚饭的炊烟刚刚起,暮色就合拢了来。他提着大大的袋子,走在我前面,腿,依然是瘸着。

当我们到达教育局家属院的时候,他终于抵挡不住疲惫,喘着气说:“先坐会儿,等人家吃完晚饭看过新闻再上去。”说罢便在一片阴影处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大约十分钟后,我听见新闻联播结束的音乐响起来,那片灯光明显比别处明亮的家属楼,开始有人影在窗户旁晃动。我犹豫着,弯腰说:“咱们是不是该上去了?”他抬头看一下了无人影的门口,低声说:“待会上去,坐上几分钟,咱就走,记得到时放下东西就赶紧跟我出来,一刻也别多留。”

楼道里没有灯,摸黑爬到四楼后,我们在一个写有401的门口,停了下来。听见里面有麻将稀里哗啦的声音,他抬起的手,暂停了片刻,稍后,又带着惶惑与迟疑,一下下地敲开了。接连敲了几次,才听见有人嘟囔着过来开门。然后便看见科长胖得有些变形的脸,探出门来。看见是我,他一下子火了:“你小子天天跑办公室烦我也就罢了,还又骚扰到家里来!”

他在科长的怒气里,迅速地将背后的袋子提到面前来,笑着低声道:“孩子不懂事,您别介意,我是小虎父亲,跟您的大伯父原来在学校里做过同事的,这次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您,顺便捎点不值钱的东西过来。”科长瞥一眼那个手提袋,不耐烦地说道:“也不知道提前打个电话,没看见我有客人么?!”

“实在抱歉,打扰您了,我们也没别的事,这点东西,您收下,我们也赶着回去。”他边说边朝我这边使眼色,而后又飞快地将袋子伸手放到门里去,用力拉我一下,便转过身去,朝楼下奔去。我听见科长在后面喊:“提着你们的东西!”但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圈圈地快速旋转着下楼去。我紧紧在他后面跟着,却是追不上他。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飞跑下楼,又穿越小小的花园,踏过无人查岗的大门,而后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一直跑下去。

这样不知跑了有多久,他终于停下来,弯下腰去,很大声地,说:“这回好了……只要、把东西留下……事,就好办了,你,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两天后,我顺利拿到了档案,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我在北京,度过最初卑微试用的一年后,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勤奋,留在了那家报社。繁忙的工作和艰辛的打拼,常常让我将他忘记。即便是偶尔想起,也会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说服自己。说过几次给他安一个电话,但都被他以浪费钱为由拒绝掉了。我亦没有坚持,想着这样也好,如果真的安了,于他于我,或许就成了一种想要极力逃避的负累;因为,我们是那样害怕面对彼此,害怕那种让我们无所适从的沉默和亲近。我们宁肯这样远远地隔着,安静地看着彼此的生活,不说一句话。或者,我们通过另外的人,得知对方在好好地活着。我时常地打电话给小姨,让她转告他,我在北京很好,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老总正打算给我升职加薪。而小姨,也会告诉我,他在小镇上依然闲不下来,每日开着三轮车去收废品,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在北京做记者,能够采访到许多的官员,文章好得满天飞。他也不再怕见到我母校的校长,他们都说,当初放这小子走的时候,就知道他会在北京有出息。他在这句奉承里,微微弯下腰去,感谢他们当初的宽容。

极少打电话,但我每月都会做的一件事,便是领了工资后,在邮局给他寄五百块钱回去。每次当我工工整整地在收款人姓名一栏里,写下他的名字,而后又在下面,附上我的名字,我的记忆,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到每月收取他的汇款的大学时光。他从不会像别人的父亲,一次给我打上半年的花费。我能够想象到那时的他,将每月收废品挣到的一大把卷了角的零钱,放到邮局柜台上时,服务人员略带鄙夷的神色,他们会说,下次能不能麻烦你攒成百元大钞之后再来寄?他总是卑微地笑着说好,但下个月又“卷土重来”,惹他们厌烦。而我那时取钱,也从不会让同学看到,偶尔他们瞥到,总会故意提高嗓门问:“这是你爸给你寄的生活费还是打算请我们撮一顿的啊?”我曾经为此与一个同学,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两年的大学,二十四份汇款单,带给我的,亦是二十四次难以消除的伤痕。而今,我以同样的方式,每月给他寄着,邮局的人,已经跟我相熟,总是说,工作这么忙,半年寄一次多方便,或者,你给父亲办个卡,直接转账,这样就不必如此繁琐地一次次填地址了。我每一次都只是笑笑,我想他们不会明白,这是我给予他的一个虚荣,当载着绿色邮包的邮递员,在门口高喊着他的名字,让他签收汇款单的时候,我知道左邻右舍都会同时探出头来,一脸羡慕地看他完成这一“庄严”的程序。他会在汇款来到的前几天,就焦虑又幸福地等着,而当他去镇上邮局取钱的这天,他会像出席一次重要的会议一样,穿上最整洁的衣服,徒步走到镇上去,一路上,总会有人问他:干什么去啊?他每次都扬扬手里的汇款单,说,儿子寄钱来了,去邮局取钱。对于他,这当是一次幸福的旅程,每一次别人的问话,都让他的幸福,加深一次,而那足够他一月花费的五百元钱,意义反而变得微不足道。

汇款单上的附言一栏里,我和他一样,总是任其空着。我曾经试图在上面给他写一些话,让他注意身体,或者晚上早点休息,但每一次写完,我又撕掉了。邮局的女孩子总是笑着问我:“写的这么好,你爸看到会开心的,为什么要去掉呢?”我依然笑笑,不作解释,其实我想说的是,写下这样陌生的关爱,我会很不舒服,这不是我们彼此表达关爱的习惯。

只有一次,邮局的女孩子特意提醒我,说:“建议你这一次在附言里,至少写上一句话。”我一怔,等她继续说下去:“等你父亲收到汇款的时候,差不多就到父亲节了呢,这句话,可是比你这五百块钱重要得多哦。”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也没有浪费口舌对女孩子解释,或许我们整个小镇上的人,都没有听说过父亲节这样一个略带矫情的节日,与情人节和圣诞节一样,是只属于城市的。我很顺从地,依照女孩子的话,在附言里,一笔一画地,写下:“祝父亲节快乐。”

但那张汇款单,他不知为何,竟是忘了去邮局取。两个月后,钱给退了回来。我打电话回去问他,他让小姨捎过来的话是“忘了”。我有些恼怒,为自己那么多情地写下的祝福,他不仅没有一句回话,竟是连钱也给忘了取。去邮局补寄的时候,气咻咻地讲给女孩子听,她托着腮,凝神听了一会儿,突然插话道:“其实我觉得未必是你父亲忘了,说不定他是想要将这张有祝福的汇款单,留下做纪念呢。”我愣住了,随即便摆手,说:“怎么可能呢,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细心的人的。”

但他,的确是这样细心的人。而且,这个秘密他自始至终对谁都没有讲起过,是我那年回家过春节,无意中拉开他的抽屉,才看见了那张被他放入收藏盒中的汇款单。那句短短的祝福,他原来早已看到,且以这样的方式,藏进心底外人无法探知的角落。

为了自己想要的出人头地,我在其后的几年里,只回过三次家。一次是因为出差正好路过,一次是春节,单位不用值班,我无处可去,便回家待了四天;还有一次,便是我结婚,为了礼节,回家补办酒席。他从没有像别人的父亲,催我回家,但我却从小姨的口中,知道他每次看到北京的新闻,都会屏气凝神,直到新闻播完了,他才长吁一口气。他还会特别关注新闻记者的名字,曾经有一次,他看到一条新闻上的署名记者,竟然叫王小虎!为了这个发现,他在村子里兴奋地游走了许多天,见人便会说,前几天那个关于北京市容的新闻看了吗,是我儿子写的呢,到后来大家都听烦了,见到他就像见到祥林嫂一样躲开去,唯恐被他粘上了,甩也甩不开。他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报纸的记者,而且,为了给自己一个好兆头,我的名字已经不叫王小虎,而是改成了王飞虎。至于每天的天气预报,他更是会守在电视机旁,一次不落地看,因为,他完全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加上想象,将我的生活,大致地勾勒出来。

在小姨几次给我絮叨他的种种可笑的言行之后,我终于决定接他来住上一段时间。他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决定,先愣了片刻,随后忙不迭地说:“不去不去,你们挺忙的,我去了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我没有耐心跟他客套,便回他:“你再好好想想,实在不想来就算。”他在我的不耐烦里,声音明显低下去:“你们先忙,不用操心我,我在家里挺好的。”

几天后他托小姨打电话来,问我们是不是需要他帮忙做做家务,我在心里笑他,但嘴上却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让小姨转告他,我们恰好真的需要他来帮帮忙呢。这句话果真让他很快地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我专门请了假,去火车站接他。车刚刚停下,就见门口先伸出一只手,将一个大大的藤条篮子放在了外面,随后又是一个壮硕的蓝白编织袋,两个假牌子的耐克包,再然后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最后,在一群人的抱怨和吵嚷里,东西的主人终于下了车。旁边的车警匆匆走过去,操着一口北京腔,朝那个弯腰捡拾行李袋的人大声嚷:“快让开,让乘客过去,把火车当成免费的私家车啊,带这么多东西,这一张车票您老买得可真是值了。”那个穿着臃肿的男人忙忙地转过身来,也来不及起身抬头,便对着半截穿警衣的腿连连点头道:“这就搬,这就搬。”

我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看清了他那张黑黢黢挂着笑的脸。许多乘客踩着他的袋子的一角走过去,更多的人斜眼冷冷看着他,等他搬完了,绕着道走,似乎他的袋子里,装的是炸药,或者什么靠近不得的传染源。我一脸厌烦地走上前去,喊他一声。他抬头看见是我,像寻着了组织似的松了口气,笑道:“等了很久了吧?”我没回答他的问话,而是迅速地将几个包挪开,给人让出道来,这才拍拍手,眼皮也不抬地冲他说:“你先在这儿待着,我去叫个行李工来。”

等他看见我将一个推着小车的人叫来,指挥那人搬运东西,这才明白我的意思,急急冲那人摆手道:“谢了同志,我自己能行,就这点东西,我从家里扛到火车站,又站了一路都没觉得累,现在都到家了,那就更不用麻烦你了。”行李工为难地看我一眼,我没吱声,弯腰将剩下的东西,一起放到行李车上去。然后回头冲他说:“都站了一路了,你也该好好歇歇了。”他不安地抬头看我一眼,便又低下头,手扶着推车,跟在我的后面,向出口处走去。

北京站的旁边,便是地铁,但看看这么一大堆愁人的行李,我一咬牙,招了辆出租车来。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我坐在司机的旁边,从车镜里看见他的眼睛,不住地朝外张望着,脸上,是孩子似的好奇和新鲜。我在汽车单调的行驶声里,被他的行李搅得烦躁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下来,我想起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到城市,第一次来到北京,第一次住进自己儿子的家,而我,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就因为这样小而又小的烦恼,而与路人一样抱怨于他?

回到家,妻子简单给他做了点饭,让他吃完后先上床休息。等他房间里的灯熄了,妻子看着一大堆的山枣、苹果,晒干了的豆角、茄片、柿饼,便朝我小声抱怨:“今天打车的钱,足能够将它们全都买下来了,也不知你爸咋想的,给这些东西还不如给点钱合算,他以为北京是你们小山镇啊,买个东西需要翻山越岭的?”我听着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在车站时的烦闷再一次席卷来,我将手里的电视遥控板一扔,朝妻子低声吼:“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妻子吃惊地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卧室,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一个人在不开灯的客厅里坐了许久,忽然觉得,或许让他过来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我不仅什么都无法给他,还会因此将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一一打乱。

他在住下的第二天,便早早地起来给我们熬粥喝,还在里面放了许多红亮亮的山枣,将一锅粥,熬得甜糯糯的。我起床看见热气腾腾的粥,还有在厨房里忙得欢天喜地的他,心里软了一下,但还是走过去对他说:“以后早晨和中午都不用做饭了,我们都直接在摊上买个包子,边走边吃就行了。”他“啊”一声转过身来,看着我,呆立片刻,脸上的失落,墙灰一样,簌簌地落下来:“那怎么行?不吃饭怎么行?一顿饭都没功夫吃吗?”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笑道:“那晚上等你们一块吃吧?”我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为了他熬得那锅无处可放的粥,我硬是说服需要加班的妻子,回家与他共吃一顿晚饭。两个人在楼道里碰见,妻子脸上像是涂了层水泥,僵硬又难看:“为了一锅值不了几个钱的粥,非得让我放弃加班,放弃能买一个月米粥的加班费,你这是算得哪门子账啊?!”我强忍住火气,低声道:“所有账等父亲走了你再找我来算,好不好?就算是我求你,在他住的这段时间里,不需要你笑脸相迎,至少别给我难堪行不行?”

那顿米粥,喝得了无滋味,非但没有喝出香甜,反而觉得有些酸涩。我故意将电视机开得很响,以便打破彼此无话可说的尴尬。他吃饭的声音,远没有以前稀里呼噜那么大了,不知是故意在压着,还是像盘盗版的磁带,放得久了,就被岁月给消了声?

我没有当面告诉他,而是打电话回去,对他说:“以后晚上如果我们不打电话回来,就表示要加班,不能回去吃饭了。”他轻轻“哦”了一声,便将电话挂断了。我的心,在一下下懒散的断线声里,终于将那搁置的歉疚,慢慢消了下去。

那个周末,我推掉许多应酬,陪他去逛北京城。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开心,在天安门广场,他对着毛主席巨大的头像,激动得几乎失语,几次要开口对我说话,却张大了嘴了无声息。他对毛主席的敬重和崇拜,与这一代孩子对超女或者港台明星们的疯狂,没有什么区别。他站在广场上拍了许多的照片,有拘谨站着的,有咧嘴笑着的,也有正襟危坐的。第一次,我用镜头的遮掩,安全无惧地审视着他的面容;也是第一次,我看见了他滑落到额前的白发,故意挺直的佝偻的脊背,刀剑刻下般的一条条深深的皱纹。

逛到一个车站旁边的时候,他说要去厕所,我带他走到门口,便在外面等他出来。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他的影子。我扔掉手头的烟,进去找他。但每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他。我一下子急了,不知道这么大的车站,他能去哪儿。赶紧找到车站广播室,让他们帮忙在广播上喊喊。那个下午,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王树声同志,请您速到车站广播室来,您的儿子在等您。我打电话给每一个我认识的人,告诉他们如果在马路上看到一个神情异样的老人,一定记得帮忙问问他的名字。我甚至吼叫着,让在陪客户吃饭的妻子立刻到北京站去找他。车站的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就这样站在出站口上,扯着嗓子将每一辆车都拦住看上一眼。我希望他在某一个车的角落里,完好无损地坐着,冲我傻傻地笑。可是,我的嗓子都喊哑了,我还是没能从某一辆车上,将他领下来。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我站在人群渐渐稀少的候车大厅里,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扶着自己年迈的父亲,边说边笑地,缓缓走出候车厅。他们的背影,在干冷的风里,因为那样一个我从没有过的亲密的姿势,而现出脉脉的温情。而我,就在那一刻,对于他生出无限的怨恨。我想如果在我年少的岁月里,他不是用暴力和冷漠,试图扭转我的顽劣;如果他让我在那个秋日的午后,留在母亲身边,拦住死神的双臂;如果在彼此相守的路上,他能少一些执拗和暴烈,早一点弯下腰去;如果我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他伸手相扶,那么,我们也会像那对父子一样,心与心之间,了无隔阂吧。那么,我也不会放手让他一个人,进那个该死的厕所!

我在日渐大起来的风里,一支支地吸着烟取暖。吸到最后一支的时候,我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随即哗哗地流下来。朦胧中,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车站上,哆嗦着走来走去。我一下子将烟甩掉,大踏步地走过去,那个人,也恰好转过身来。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我们看清了彼此。我以为自己会为失而复得的他,和他抱头幸福地哭泣。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消失得了无痕迹,代替的,是我愤怒的叫嚷:“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我快要被你折磨疯了!”

而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走近,亦没有辩解,是他被两个门的厕所迷惑住了,所以才被人群裹挟着,走丢了。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我小时候,无数次被他训时那样,无声无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只看到他的双手,就那样慌乱又无助地,扭绞在一起,等待着这一场自己造下的风暴,早一点平息。

我在这一次事件之后,再不肯带他出门,他也很自觉地待在家里,看看电视,洗洗衣服,拖拖地板。每天早晨,他早早地起来,为我们买上豆浆和油条。尽管妻子抱怨过很多次,他的好心纯属多余,我们完全可以走下楼去,顺便提了早饭去上班。但他还是将此当成一种爱好似的,乐此不疲地一天天做下去。除了周末,我们的晚饭,基本上都在单位里吃。我从没有问过他,一个人如何孤零零地对着电视,将三顿饭吃完。我只知道,每个周末,他都会给我们整出一桌子的盛宴。而且,不许我们进厨房,坚持要让每一个菜,都由他一个人经手。他在这件事上,又显示出他惯有的霸道和自负。如果我们能将一桌子的菜吃完,他便不会惧怕接下来的漫长寂寞的一周。

这是他唯一的节日。除此之外,他便无事可做。偶尔,他会去楼下小区里转转,但没有一个人他认识。而别人,也听不懂他的方言。有一次,他好心地逗引一个小孩,并将一大把山枣给人家。孩子的母亲,却是瞅瞅他那张皱纹横生的脸,嘟囔一声“有毛病”,便迅速走开了。又有一次,他觉得家里没孩子吃苹果,浪费了怪可惜,便提了一大袋,敲开邻居的门,打算送给人家。邻居狐疑地收下了,但晚上在楼道里碰见下班的我,却开口问道:您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给我们送东西了,我们也有好多吃不下的东西,送不出去呢。我当即回到家就冲他发了脾气,告诉他以后别这么好心,惹得邻居厌烦,以为你给人吃剩下的东西。

那天晚饭,他一个人关上厨房的门,做了许久,做到我在外面,闻见了烧焦的味道。我烦躁地推开门,看到他手忙脚乱地在翻着菜,瘦削的脊背,在不住地抖动着。终于等他将一份菜做好了,我端起来,要走出厨房,转身的瞬间,听见他说:“小虎,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我想,我该回家看看你妈了。”我低头看着一盘糊了的豆角,艰难地点头,说:“好。”

他在临行的前一天,突然犯了牙疼病,我要带他去医院看牙,他忙忙地腾出一只手来,朝我摆道:“不用不用,老毛病了,上次就该拔掉的,一直没当回事,这次回去一定拔掉。”我看着他痛苦扭结着的眉毛,不由分说地就换好衣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走,现在就去医院。”一路上,他捂着牙,却一个劲地说还是回去吧,医院太贵了,他回镇上去拔,花不了几块钱的。我看着窗外熙来攘往的街道,丝毫不搭理他的絮叨。

医院里塞满了痛苦不堪的病人,挂上号,我便领着他在一个椅子上坐定,等着负责维持秩序的护士来叫。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看看号码,竟是社长。我赶紧站起来,走到外面相对安静的走廊上去接听。原来是一篇稿子发的时候署错了一个重要领导的姓名,按照规定,这篇稿子不只白写了,而且还要扣掉一部分奖金,作为惩罚。我边给社长连连地赔不是,保证下次再也不会出错了,边恼羞成怒地挂了电话,气冲冲走回去。刚一推门进去,便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连珠炮似的嚷着:“你这人怎么搞的,年龄大了耳背还是脑子糊涂了,我叫了快二十分钟了,你还傻似的呆在座位上!你知不知道医生的时间有多宝贵啊?!”

循声望过去,便看到他边捂着半边脸,边痛苦地点头道着不是,脸上带着极鲜明的卑微和小心。我心头被社长强行按下去的怒火,终于在这个一脸鄙夷的护士吵嚷里,腾地燃起来。我几乎是一步就跨到了她的身旁,朝着她吼道:“你们医院就是这样对待病人的吗?!他没听见怎么了?他就是年龄大了耳背怎么了?!请为你侮辱他的语言道歉!现在,立刻道歉!否则,别怪我这记者将你们的恶劣素质曝光!”

我们的周围,很快地聚拢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护士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原谅她,依然不依不饶地,要求她给出道歉。他显然被我胆敢跟一个庞大的医院争吵的张狂给吓住了,惶恐地,他从一个角落里移过来,小心翼翼地扯扯我的衣袖,低声说:“小虎,其实怪我,只顾着疼,没听见人家喊,是咱的不对……”

我在这句话里,愤怒地一甩胳膊,转头朝他喊:“你懂什么?!你受了欺负还替他们说好话,你知不知道他们正在心里嘲笑你呢?!”

最终,医院的领导闻讯赶过来,代替女护士道歉,且安抚性地将他带到一个牙科专家那里。

医生很快做出决定,要立刻为他拔掉两颗完全坏掉的牙齿。他躺在一个倾斜的椅子上,微闭上眼睛,等待医生来打麻药。我倚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像一只可怜的小兽,捆绑在上面,等着面无表情的医生,任意处置。许多年前我的牙齿,被糖吃坏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将我挟持到床上,又强行掰开我的嘴,让大夫恐怖的探照灯,无遮无拦地射进来。那时的我,在他的手下,亦缩成一只了无希望的小猫小狗。而今,时光将我们颠倒,他却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眼泪,没有声响,疼痛,是海下隐匿的激流,我看不见,却知道那里,有波涛暗涌。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去。麻药的药效或许不强,他的胳膊,在大夫叮当作响的手术钳下,微微地颤抖着。我像很多年前他曾对我说过的那样,柔声地看着他微闭的眼睛,说:“别担心,疼痛很快就会过去。”我看见他核桃一样皱缩蹙结的脸,在这句话后,如一片雨后的叶子,缓缓地、柔顺地,舒展开来。

我买了许多的东西,塞到他的行李中,他看着鼓鼓囊囊的两个大包,不断地搓着手,说:“提着怪麻烦的,还是留下你们自己用吧,家里什么都不缺,拿回去也是送人呢。”我将拉链费力地拉好,说:“我打车送你去车站,下了车,我让小姨家的表弟去接你,记住了,千万别自己逞强走回去。”他立在一旁,像个小孩子一样,轻轻朝着我的脊背,“嗯”了一声。

我们一前一后地,排队站在人群中,等着火车开过来。站台上许多的人,都在彼此说着送行的话。有一对情侣,紧紧拥抱在一起,轻声地啜泣着。一个儿子,在给自己的母亲,系着被风吹开的围巾。一个跟着爸爸送母亲远行的小女孩,正吊在母亲的脖子上,嗲声嗲气地说着“甜言蜜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正卖力地说着一个笑话,逗引自己神色忧戚的妻子。而我和他,则背着硕大的行李,在这温馨的一幕里,无声地站着,彼此看向别处去。

很快地,便听到车警过来,让乘客向后站一下,车马上就要来了。人群开始有了行前的慌乱,而他,就在这时,突然地将脸侧过来,说:“你最爱吃的山枣,记得有空熬粥喝了,别放在那里坏掉了;还有,以后少寄点钱,我一个人,花不着的……”

他的话,很快被呼啸而来的火车压下去了。我的脸,被火车飞驰而过时席卷来的风,狠命地吹着,直到眼泪被这股气流硬生生地压迫下来。

但我没有让他看到,我从他的肩上,将行李拿过来,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提起两个长长的行李袋,便踏上火车。我很快找到他的座位,将行李放到架子上,而后又拿出杯子,逆着人流,接满一杯热水,又大声嚷嚷着:大家让一让,让一让,小心别烫着。当我从车厢的那头,挤到车厢的这头,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放到他面前的小桌上时,我终于吁一口气,说:“我走了,到家让小姨给我打个电话过来。”他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只是双手捂住温暖的杯子,点点头,说:“好。”

火车缓缓地开始启动,门哐当锁上的那一刻,我突然对着那个笑容温柔的女乘务员高喊:“12车厢23号的老人——麻烦您——帮忙——照顾一下——谢谢了——”

漂亮的乘务员诧异地朝我看过来,大声地问我:“你是谁啊?”

“我——是——他——儿——子——”

我穿越了漫漫三十年的时光,才终于大声喊出了这句话。而我,就在那样一个瞬间,在快速滑过的车窗里,看见他咧开嘴,朝我露出金色的温暖的假牙……

安宁,作家,现居呼和浩特。曾出版长篇小说《蓝颜、红颜》、《试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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