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黑夜的悲伤
2010-12-27夏榆
夏榆
我知道黑夜的悲伤
夏榆
如果一位母亲能够杀害她自己的孩子,那么留下来的就是你杀我和我杀你。这中间没有界限。
——特里莎修女
我出娘胎没有一刻钟就被扔到撒满草木灰的土炕上。
土炕是石头和黄泥垒砌的,那时候正炙热温暖。房间里的光线昏暗,接通土炕的炉灶炭火通红。房子也是石头和黄泥垒砌的,低矮、窄狭,白天要借助窗外的日光才能看清楚房间里的景物。我被扔到土炕上,扯开嗓门大声啼哭。母亲看见了我的样子,但是她完全没有力气管我,只能任由我啼哭。像猫爪挠心,母亲说那时她就感觉是猫爪挠心。
我的哭声像猫叫春的嚎叫。
猫的叫春基于交配的欲望,我的哭泣却缘于痛楚和恐惧。
我被扔到撒满草木灰的土炕上,长时间没有人理睬。房间里的人,那时在昏暗中陷于一片混乱。
我在挤出母亲阴道的时候她的子宫大出血,她陷入长久的昏迷。俗话说,十月怀胎,我可能是不愿意出来,在她的体内多住了一个月。很多人在我出来以前预言母亲难产。那时她还挺着大肚子挑着水桶去街上挑水,挺着大肚子在后院里搬煤、洗衣做饭,她的肚子浑圆而尖挺,走路看不到脚面。街坊们看到她的样子都很惊讶,有年长的妇人甚至夺去她的扁担和水桶,把她赶回家去。
那年母亲二十五岁,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我看到过母亲那时候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它们和众多的老照片一起镶在一个像框里。母亲梳着两只齐肩的麻花辫,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蓝色的裤子,一根带的白底黑布鞋。她的容貌年轻而清秀,目光清澈凝视着远方。和她在一起的是一所技术学校的男女同学,他们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纯静,一样的意气风发。我看到在照片的上端留着白色的字迹:西北煤炭技术学校留念,摄于1956年12月5日。
母亲住在矿区的一幢平房里,在那幢平房的周围有很多幢类似的平房,屋顶堆积着过冬的柴禾,矗立的烟囱飘出浓黄或幽蓝的炊烟,它们被称为煤矿家属区。我出生的时候是冬季,石头房的窗棂上结满冰凌花,门开的时候,寒风会把白色的霜雪和煤尘吹进来。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如临大敌,他用铁锨在灶膛里加了大块的煤炭,使它们烧得通红。他请来接生婆黄麻妈伫守在家里,父亲按照黄麻妈的建议在土炕上撒满草木灰,这是为避免生产时大出血采取的措施。父亲还准备了红糖和鸡蛋,买了羊肉,等等,随时准备给母亲补血和增加营养。母亲在幽暗中等待着肚疼的来临,她肚子疼痛的时候就是我要出世的时候。
我在母体中的情景现在已很难记忆。我甚至怀疑在那个时刻是否有过记忆。可能的情形是我有记忆,但是我的感官和知觉不能抵达,我只有依靠母亲的记忆去回望和感知那个时刻。
临产的时候,从母亲的子宫流出来的血冲开了垫在她身下的草木灰,浸泡着她赤裸的身子。
接生婆想尽各种办法逼迫我出来,她甚至用一条布袋狠狠勒着母亲的腹部,试图挤压我出来。
这是一种生死搏斗。我现在不能理解当初为什么不能顺利而出,我只能理解那是我的宿命。
我命定要经历这样艰难苦痛而血腥的时刻,经历这些晦暗不明生死幽玄的时刻。
我被接生婆从娘胎逼迫挤压出来的时候,从母亲子宫冲出来的血液也奔涌而出。
那时人们已经顾不上我,我被扔到撒满草木灰的土炕上。人们急于要唤醒血泊中昏迷的母亲。站在昏暗角落里的那个男人是我父亲。他的神情有些慌乱,在屋里的女人们仓惶地乱作一团的时候,他显得手足无措。接生婆被吓傻了,她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从母亲身体里流出来的血。那些血漫过她的手指,不住地涌动,铺着草木灰的土炕就成了血泊。
踩着三寸金莲满脸麻子的接生婆黄麻妈跟父亲说:“你女人怕是活不成了。”
从母亲子宫里奔流出来的血也吓坏了父亲。他的眼睛发直,嘴唇发白,舌头僵硬。
慌乱是在午夜平息的。矿区保健站的妇科医生背着药箱骑着自行车仓惶地来到我家。
她把自行车停靠在我家的矮窗下,挎着药箱就进入屋里。她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母亲和被扔弃在草木灰中的我。那时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母亲。父亲对妇科医生说:“你救救我女人,我给你跪下。”下跪是父亲所能想到的最激烈最诚恳也是最绝望的行为。然而医生并没有接受他的下跪,而是直接走到母亲身边。她把药箱放在炕上,打开,从里边取出她的橡胶手套,手术用的器械,刀、剪、钳、镊。她神情镇定,手脚麻利地为大出血的母亲施行止血手术。
清晨的时候,天光大开,屋里的光线也渐渐明亮。母亲的子宫停止了血液的奔涌,她从昏迷中苏醒,睁开眼睛。这时候房间里的人们才开始想到我,父亲把我从草木灰中抱起来,母亲的苏醒使他的慌乱减弱惊恐消失,他的神情恢复了常态,他把长着胡髭的脸埋在我的双腿之间死命地亲。他喜欢我的双腿之间长出来的那个东西,他叫“把儿”,他胡乱地亲着,吧吧地吸吮着。父亲的热情是我不能适应的,父亲的爱和不爱都使我不安,那时我能做的就是哭泣。
我只有哭泣,这是我来到人间后所能使用的唯一的表达方式。
一种哀苦和伤痛,就那样寻找到我的喉咙,它们通过我幼稚的喉咙释放出来。
那就是哭泣之声。我用尽浑身的力气,蹬动双腿,挥动双手死命地放出哭泣之声。
与其说我是被母亲生产的慌乱、疼痛、惊恐和血腥吓住,不如说我是被人间的景象吓住。
那间迎接我出生的昏暗的石头房子,那些隐没在昏暗光线中的人的面孔、身形和声音,以及通过这些面孔、身形和声音显示出来的惊恐是我最初阅历的人间景象。这是令我畏惧的事物。我猜想,这也是我哭泣的缘由。
我彻夜啼哭。夜愈深,恐惧愈久,我的哭泣愈盛。
人们拿我没办法,他们只是感觉烦躁不安,感觉头痛欲裂。
最受煎熬的是父亲。他要侍候产后大出血的母亲,又要哄我。我那时候的样子并不招他喜欢,刚刚脱去胎衣的我,身上还沾满羊水和血迹。本来接生婆黄麻妈应该为我洗涤,可是她被母亲濒死的样子吓住了,完全顾不上她应负的责任。父亲就那样抱着我,他的手掌粗硬,手指干枯。他的手臂间坚硬的骨骼硌得我生疼,他的身体有一种尘土的气息直呛着我,让我不舒服,我本能地抗拒父亲的怀抱。父亲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打我,把我丢在炕上,用巴掌朝我的屁股猛拍。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更大声,更持久地哭泣。
“你老子快让你给逼疯了。”多年以后,我坐在一间昏暗的石头房屋里,就着燃亮的蜡烛听接生婆讲我的故事。这是接生婆在人世弥留的最后时刻。我按照母亲的指引找到了她。她住在高高的山岗上,那里有很多石头房屋,那是矿工们自己从山涧取石盖起来的。在那些石头房屋的周围长满枯草和荆棘。我踩着蜿蜒盘旋上升的石阶上去,推开一扇吱哑作响的木门,屋里的浑浊气息使我短暂地昏眩。这时我已人到中年,心肠和意志坚定如铁,我坚持着走向那个躺在土炕上满头白发脸容枯干的老妇。这是目击并掌握着我生命全部秘密的女人。
“刚生下你那阵子,你老子是想扔了你,他不想拉扯你了。”接生婆黄麻妈声音颤抖,气息微弱。
“你妈生你大出血,差点要了命。你老子要下矿井,要照顾你们,他都快让你们给逼疯了。”黄麻妈说。她说的我们是指我的哥哥和两个姐姐。
接生婆说,我能活下来算我命大。以我那时候的状态,被丢弃应该是必定的命运。
在矿区人们会生很多孩子,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男人无限度放纵欲望,女人也没有学会避孕。在靠近家属区的地方就是遍布乱石的荒原和长满乱草的山岗,有河水在那些荒野之地流过,河水是黑色的,那些黑色的水流是从远处的矿井里排放出来的污水,它们流到河道里,跟自然的水流融合。那时在矿区经常会有婴儿被丢弃或溺死。在河岸,在山岗,或者在野树丛里,有时候就出现被丢弃的新生婴儿。那些生下来,不被重视或者被厌弃的婴儿,在他们到达人间的最初时刻就被结束了生命,他们还根本来不及看到人间就被迫闭上了眼睛。
接生婆黄麻妈做过这样的事,溺婴和弃婴。溺婴,就是把新生的婴儿放到灌满水的洗衣桶里。弃婴就是把婴儿丢弃到荒山谷里。这些事情的残酷,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我在见到黄麻妈的时候,一直不想触碰她的手,我觉得她的双手残留着溺亡和被遗弃婴儿的死亡气息。
接生婆黄麻妈最后死在她的石头屋里,这个老太婆一生寡居,没有后人。
她在死去三天之后被前来收取卫生费的人发现,送到殡仪馆化为一缕青烟和一掊无人领取的骨灰。但是我记得我跟她的谈话。记得她在临终时讲述过的我出生时的情景。
她抱着我走向后山的深谷。我被用襁褓包裹着,黄麻妈按照父亲的交待要把我扔到深谷里。
那天并没有风,但是寒冷刺骨,山上没有消融的积雪使道路光滑。黄麻妈踩着那些积雪抱着我走,我暂时停止了哭泣。我被围在襁褓里,我当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事情。那时候无论是灾祸还是福祉,我都没有办法预知,我不知道父亲不想拉扯我。那是临近黄昏的时刻,黄麻妈抱着我,她已经收取了父亲交给她的十块钱,那是她负责接生的费用,也包括把我丢弃的费用。收了钱就要把事情处理好,黄麻妈想着把我扔到深谷里就可以了。她这样处理过别的刚出生的婴儿。
但是在她把我放到深谷的坡地时,我开始了哭泣。我的哭泣穿透遮盖着我的襁褓,在深谷里回响,这使黄麻妈无法离开,她站在那里犹豫彷徨。她本来应该溺死我,如果按照以往的做法,溺死一个婴儿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她选择了丢弃。虽然她做过很多次,但是溺婴和弃婴,这两样都是让她良心不安的事情。
“我这辈子是丧了良心的,”黄麻妈在最后的时刻对我说,“可是把你从后山扔了又捡回来算是我积下的德。”
就像黄麻妈说的那样,我又被抱了回去。她推开我家石头房屋的门,把我重新放回到土炕上。
她对父亲说:“你安顿的事情我办不了,你自己办吧,你的钱我退给你。”
黄麻妈没有收父亲给她的钱,残存的天良让她畏惧把我丢弃在山谷的行为。
父亲也没有坚持,他顺水推舟把我接过来。事实上在黄麻妈抱走我以后,父亲就陷于内心的挣扎和搏斗。因为那时候母亲咆哮着像一头母狮,母亲知道父亲偷着要把我丢弃的时候就要跟父亲拼命。
她手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扔弃自己的亲骨肉,天打雷劈!”
我逃过了初到人间的劫难。我没有像那些被遗弃的婴儿那样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的身体没有冰凉,我的幼稚的骨肉没有给那些游荡在荒原山谷的野狗恶狼充当食物。
但我并非就此避开被弃的命运。如同我在初生时看到的慌乱、惊恐和血腥,被弃是我最早阅历的人间景象。
那时我继续哭泣,哭泣是我对世界本能的反应,也是我唯一的表达。
我说不出我到达人间之前的所见,只能说出我初生时对人间的所见。
是的,我降生到这个星球。宇宙中浩繁星河的一颗星辰。我如同一粒尘埃飘落在这个巨大的星球之上,和无数的尘埃混同在一起。那些尘埃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兄弟和姐妹。在一间石头垒砌的昏暗的房屋,我看见了他们。
我的抵达带给我永久的困惑。我一直想搞清楚,在我经由母体到达人间之前,我在哪里。
我是这个肉身吗?我跟随着肉身存活或者死灭吗?灵魂是什么?它是不灭的吗?这些问题对哲学家、神学者和诗人来说是普通而寻常的,但对一个生存在黑暗之地的孩子来说是恒久的疑难。多年来这个疑难持久地困扰着我。
开始我以为人诞生在哪里并不重要。诞生在哪里似乎没有根本性的差异。后来在我走过了这个星球的不同纬度,走过了不同的国家,看到不同的种族和文化的时候,我发现人在哪里诞生有着全然不同的命运。现在我的书桌之上放着一个可以旋转的地球仪,蓝色的海洋,由各种斑驳的色块构成的亚欧陆地以及美洲大陆组成这个星球的全貌。是的,我们作为一粒尘埃降落在哪里有着全然不同的命运。降落在非洲的索马里,就会世代经历饥荒;降落在中东,就会终生饱受动荡、离乱和战祸;降落在欧洲,就会享有它辉煌的文明。我降落到中国北部的矿区,就命定经历黑暗和困顿。
最初的惊慌、恐惧和血腥以及被遗弃是我抵达人间之初的体验。作为稚弱的生命体,我的意识可以是沉睡的,智能可以是低弱的,但是我想我的灵魂是明白的。它看到并体验现实的一切,它清楚地预知现实和未来。这是我哭泣的全部缘由。就像我后来常说的,一种声音找到了它的喉咙。
那时候黑暗是我惧怕的。
在我成年后,我做了矿工,穿行着一座黑暗的矿井,经历着更为严酷的生存。
直到今天,我在夜晚睡眠的时候也要开着一盏灯。我需要光亮卫护着自己。
光亮我以为是可以隔离和驱除黑暗的一种力。
我总以为在沉沉的暗夜中,有一类生命睡去,同时又有一类生命醒来。比如鬼魅和幽魂。
那些无形的生命会随着轻风游走,它们在你的身边聚集而你却浑然无觉。
而夜晚就是那些生命的舞台,是它们演练的操场和奔驰的疆土。我看不到它们,就像我看不到花朵的呼吸和草木的生长,看不到星辰的坠落和岩石的裂变,看不到不等于不再发生。就像我初生时的哭泣,我现在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不知道我当时经历和体验了什么,只知道我的哭泣。彻夜的啼哭。在午夜的时候,我的啼哭不仅使人烦躁,而且也使人畏惧。因为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眼睛看不见无形的生命,只能看到有形的景物。然而,对于无形的生命,人们总是怀有莫名的畏惧,因为那是他们无从把握的。
多年后母亲讲起她的感受,她说:“妈让你哭得心疯了。”
那时候令母亲深陷困扰的除了我的哭泣,还有从一座空楼里传出的哭泣。
空楼临近我们的家属区,是一座四层楼的建筑。当时刚刚兴建起来,还没有住户搬进去。
那幢空楼临时被用来关押犯人。所谓犯人就是历史有问题的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在矿区他们是被揪出来的人。我出生的矿区是黑色的,但是却被命名为“红色×矿”。矿行政机构被命名为“红×矿革命委员会”。那些矿工们有成分为地富反坏右的,就被革命群众揪出来,关押在那幢空楼里。为了惩治这些人,有人在空楼里设了水牢,其实就是把澡堂改建成关押犯人的地方。那些被揪出来的坏分子泡在污水中,被人用麻绳沾水抽打,他们忍受不了皮肉之苦就发出哀嚎的声音。那些哀嚎的声音从窗口传出来,在街道回响。
关押在空楼里的人,经常会有人自杀,他们或者破窗跳楼,或者用绳索把自己吊死在窗棂上。空楼里经常爆出哭泣。那些声音和我的哭泣遥相呼应,使母亲的精神几乎陷于崩溃。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头上扎着棉头巾,身上穿着加厚的层层的棉衣棉裤,但是她还是无法抵御内心寒冷的感觉。每到我开始哭泣的时候,母亲就感觉到周身冰凉。
没有办法。我害怕黑暗。夜色降临的时候就是我开始哭泣的时候。贴在玻璃窗上的漆黑的夜色让我害怕,窗外在微风中摇曳的树影令我畏惧,在冬夜中阵阵吹过的风声使我恐惧。作为一个初到人间的婴儿,我是孤独的,更是幼稚而脆弱的。我的敏锐的知觉和灵异的感受使我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夜空中蕴藏的不安,那些响彻在空楼里的鞭笞声和被鞭笞的人的哀嚎和呻吟,以及伤悼死亡的哭泣,几乎彻夜不休。
因为恐惧和惊悸,我没有办法安睡。我只有哭泣,哭泣是我在那个时刻唯一的反应。
父亲被我的哭泣搞得异常烦躁,他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的啼哭带给他不祥的感觉。
母亲在那时是痛心的,她爱我。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她就深爱着我。她像母狮护持着幼子,她希望我安宁和快乐。而我无休止的哭泣令她伤神而凄楚。
现在,我经常会游走。由于新闻职业的缘故,我会奔走八方,漫游四海。
然而我一直觉得迎接我出世的那间石头房屋,那片凌乱的家属区,那个终年漂浮着烟尘的矿场是我从未离开过的。它们一直在我的记忆中,也在我的精神里。我经常会梦到它们,相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自然地出现在我梦境之中。我想如果我的生活是一个无限扩展的圆周的话,我的故乡和故乡给予我的经验就是那个圆周的核心。
2005年的冬季,我到达挪威奥斯陆。我应邀前来做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的采访。
每年的12月10日是诺贝尔的纪念日,也是颁奖日。挪威诺贝尔委员会主席奥瑟·丽安丝夫人在她的演说中强调和平的意义时说:“和平工作意味着,所有国家的人民过上更保持人的尊严和毋须恐惧的生活是可能的。”
1979年的冬季,挪威诺贝尔委员会决定,把这一年的和平奖授予加尔各答的特里萨修女,罗马天主教修道会、教会慈善事业的创始人和领导者。
一间黑暗的影视厅里,电影机正自动播映着特里萨修女在1979年12月接受诺贝尔和平奖的实况影像。这个头上永久缠着白色头巾的小个子妇人站在挪威高大恢弘的市政厅面对世界表达她的所见: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多的磨难,这样多的仇恨,这样多的痛苦,我们带着我们的祈祷,我们的奉献,就在自己的家里开始吧。爱在自己的家里开始,并不在于我们做了多少,而在于我们的行动中注入了多少爱。我想让你们找到这里的穷人,首先是在你自己的家里,在那里开始你的爱。
挪威诺贝尔委员会主席约翰·桑内斯教授在授奖辞的演说中说:
特里萨修女……十二岁时,她就感觉到了去帮助穷人的神召。她看见过贫民区的穷困和悲惨,在那里有病的人无人照看,孤独的男人和女人躺在街头等死,成百上千的失去父母的儿童四处游逛,无人照看。就是在这些人中间,她感到了工作的召唤。特里萨所领导的修道会开始对成千上万人的救助,她的救助行动包括贫民区的学校、孤儿之家、流动诊所、麻风病中心、濒死者接待处、免费公共厕所等等。特里萨所领导的这个修道会的救助活动扩展至二十个新的国家,几百万人从这个修道会的社会福利和救援工作中受益。
特里萨修女在接受和平奖致答谢辞时说:
我们需要告诉穷人,对我们来说,他们并非无足轻重,他们也是由同一上帝之手所创造的,要去爱和被爱。让我们总是带着微笑相见,因为微笑是爱的开始。我们在《圣经》中读到,因为上帝说得非常清楚,即使一位母亲忘掉她的孩子,我也不会忘掉,是我在我的掌心把他雕刻出来的。
在诺贝尔和平中心暗黑的影视厅,我独自坐在一排木制长椅上,注视着屏幕上特里萨修女的演讲,她的声音细弱,并没有很强的音量,然而她安宁祥和的声音很温暖,现场的很多人用专注的聆听和持久的掌声回应她的祈求和祝祷。那时候,在冰雪覆盖的奥斯陆,我聆听着特里萨的演讲,遥望着我的故乡和我的道路。是的,如果能够,我愿意有那样的手掌,那是上帝的手掌,我们可以在他的掌心被雕刻。但可能的情形是我们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孤独地生息,活着或者死去,不留任何坚固的痕迹。
“这小子是个妨祖货。”父亲被我的哭声搅得不耐烦时这样骂我。
“妨祖货”是雁北方言,就是俗语说的“克星”。父亲认为我是“克星”。
因为我的出世使母亲大出血,险些要了她的命。我的彻夜哭泣使父亲烦躁而愤怒。
黄麻妈把我从野地抱回来,放在石头房屋的土炕上对父亲说:“要丢你去丢,我是不敢再造孽。”
“婴儿在三月之内天眼是开的,婴儿的灵性之门还没有被关闭,它的灵魂还可以自由游走。”
接生婆黄麻妈这样对我说。对她的说法我半信半疑。我无法让自己回到前意识中,按照她的说法,我的意识就如同一面镜子,现在蒙满了尘世的迷雾,我很难看到前尘往事。
父亲无法阻止我的哭泣,他被我的哭泣折磨得近于疯狂的时候,就去找黄麻妈。
黄麻妈盘坐在一面镜子前,她的身下是一铺烧热的土炕,连接着土炕的是一火灶。火灶里有燃烧的大炭噼噼啪啪的声响。父亲对沉默着的黄麻妈说:“您老给看看,我这个小子是不是中了什么魔怔,成天到晚不住地哭。”黄麻妈当着父亲的面掐着自己的手指。她是在掐算我的生辰八字。
最后她取出一张黄裱纸,放到油灯前,据说那张黄裱纸上画满神符,她把那张纸点燃之后化为灰烬。她还给父亲一包朱砂红,她说只要把朱砂红放在我的枕头下,放在我的胸口间就可以阻止我的哭泣。然而神符和朱砂红都没有能阻断我的哭泣。我依然害怕夜晚,畏惧夜晚的一切事物。
父亲又请来了医生,那位背着十字医药箱的保健站大夫骑着她的自行车又来到我们家。
她把冰凉的听诊器伸到我的衣服里,贴住我的肉身倾听我的心脏和肺腑的反应。
我不知道她能否检查出我真正的病因,但是她临走时给我开的药物还是奏效了。
医生给我开了复方巴比妥,母亲对这汉译药物的名字在多年以后都能脱口而出。
这是帮助安定的药物。此类制剂对改善病人的睡眠,对抗焦虑,解除烦躁,有重要作用。
我不愿意喝药,拒绝父亲用碗端给我的热水和研成白色粉末的药物,我甚至打翻了碗里的水和银勺中的药粉。我的抗拒激起了父亲的怒火,他坐到炕上,把我放在腿上,用手臂压住。
他粗暴地用手指掰开我的嘴,强行把白色药末兑成的药糊灌到我嘴里。还没等我下咽的时候,他就又把水灌进我喉管。就是这样。
我没有办法反抗父亲。作为一个婴儿,我无力反抗人间的任何势力。
突然就不哭了。我开始昏睡,常睡不醒。
习惯了我哭泣的人们在我停止哭泣的时候反而不适应。
这就是人做的事情,人发明了药物,医治病痛,也麻木着我敏锐的神志,摧毁着我灵异的神经。
我的灵觉短暂地保持了某些瞬间,很快我就和别的婴儿没什么区别。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我还任意地撒尿和拉便,把那些肮脏的东西弄得到处都是。这些也带给父母新的烦恼,但这烦恼比我彻夜的啼哭更可以忍受。
我的生物性生长起来的时候,灵性就被彻底遮蔽了。我的感觉被钝化,我开始适应这个星球的尘世生活。
总之我的神智恢复了安宁。那些夜晚不再使我恐惧,窗外摇曳的树影和风声也渐渐被我习惯。那些漂游的幽魂我也觉得是自然的一部分。
父亲开始抱我了,他仓促潦草地把我抱在怀中,颠着晃着,这是父亲催我入眠的方法。他希望我一天到晚睡着,这样可以不再烦他。在父亲的怀里,我成为一个平常的或者平庸的婴儿。我曾经如电光一样敏锐的灵觉熄灭,我的魂灵开始蛰伏在晦暗的肉身,这是我降生在尘世中必须完成的转折和蜕变。
没有人关心和注意我灵性的变化,他们只关心我肉身的成长。我不再动辄哭泣,我能够坐立,能够爬行,可以牙牙学语,我开始带给大人们快乐。他们在我能够坐立的时候,在我可以爬行的时候,像玩赏小动物一样,把玩我。
我成为一个智能平庸、生物性膨胀的幼儿。
父亲并不能一直抱着我,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去矿井做工,在每天的清晨,天光还未亮,他就要起来,为自己准备食物。父亲用一个铝制的饭盒装好他自己蒸煮的窝头和米粥,包括他自己腌制的咸菜,然后骑车出门,他要穿过暗黑的街道,在铺满煤渣的道路上疾行,两个小时后到达他所在的矿井。
那时候的矿井实行军事化管制,班前要政治学习,下井之前要吹冲锋号,迟到或早退都会受到惩罚。父亲是看盘工,就是看守着高压电的输送,维护矿井的供电正常运行,这个工作责任重大。
父亲工作之后,母亲很快也恢复了工作。母亲是矿井的机电工,她会背着钳子、改锥和工具刀到矿井里巡查,有事故就当即处理。在矿井这应该是男人做的事情,但是母亲做了,她是矿区最早受过机电技术训练的妇女,在母亲当年就读的那所西北煤炭技术学校,只有她分到了矿区。
父母亲出去工作,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在大姐身上,大姐那时十二岁。
她要照顾二姐和哥哥,也要照顾我。二姐患了小儿麻痹,九岁了还不会走路,她的身子缺钙,不能直立行走,要走也只能扶着墙壁。二姐的疾病成为母亲的心病。因为忙于工作,父母完全没有时间管我们。他们把我们锁在家里,我渐渐地可以坐立,可以爬行。我的背上系着红腰带,腰带的长度可以使我满炕爬行而不至于摔到地上。
大门锁着,门窗紧闭,绑我的红色腰带挽在高高的窗棂上,那是我伸手都探不到的地方。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炕上。我属于爬行动物,那时如果站立,我就只能站立在窗前,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屋外的情景。我和哥哥姐姐就站在窗前,看着阳光照射的光影移动,看飞来飞去的蜻蜓和苍蝇。玻璃窗是紧锁的,母亲是想到了各种危险,她是要力避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任何危险。我们被隔绝在危险之外。
然而那时有更大的危险正在我们的生活中上演。
先是有枪声在街上出现,从窗外我们总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从街上走过。他们挥舞着手臂,高喊着口号,表情严肃而激动。我甚至能看到有人被捆绑着穿街而过。高挂在街上电线杆的大喇叭整日轰响,但所有这些骚动都在我们的视界之外。
我们就像山间的动物,自己照顾自己。
母亲出门的时候会把食物放在我们能够到的地方。那些食物有饼干、馒头或者窝头和水。这是母亲所能想到的,她想不到的是我们还会把别的东西作为自己的食物。
每天黄昏到来的时候,也是饥饿来临的时候。我们伏在窗台等待着父母亲回家。等待是漫长的,有时候我们会在饥饿中睡去,当然也会在饥饿中哭泣。等不到母亲回来,我们就自己想办法解决饥饿的问题。二姐喜欢喝自己尿出的尿液,大姐喜欢舔食墙壁的白土。我们并没有觉得异常。此时,我们是完全脱离了保护的小动物,听凭生物性的本能行动。
那时我们所能体验到的狂欢就是屋外响起脚步声,门锁开动的声音。父亲或母亲回到家来,那是我们解放的时刻。
我完全忘记初来人世看到的恐惧,忘记我的迷惘。我沉溺在短促的快乐和简单的幸福中。
母亲回到家里,我就会去解她的衣服,我寻找母亲装满奶水的乳房。抱住母亲饱满的乳房的时候,我就感觉踏实和安宁。我吸吮着奶汁,下咽的时候我的肺腑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吃奶是我的特权,我的哥哥和姐姐们只能眼馋地看着我在母亲的怀抱中,享受着饱食的欢乐。
父亲很少回家。偶尔回到家里就见他背着一杆长枪,有时候是扛着一杆长矛。
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神情总是紧张和慌乱。他和母亲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话。
后来,我听父亲说,那些枪支和长矛是他抢来的。警备区的军火库被人抢了,那些造反的人把军火库里的长短武器也都抢走,他们在街上武斗,跟对手火拼。矿工们站立两队,有人点名问他们:糟派还是好派,说糟派的站到一队,说好派的站到一队。然后两队就开始武斗,用棍棒和枪械打,有人被打伤倒在街上,没有被打伤的四散奔逃。那时街上随时会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街上的武斗是我看不见的,我能看见的只是父亲偷偷背着枪回到家里来的紧张和慌乱的神情。他的脸色发白,说话时舌头僵硬。有人在街上发现有武斗战死的尸体,赶来告诉父亲。
那些尸体被盖着席子,在街头暴尸很久被人拉走。
我不感到害怕,那些械斗和枪战发生在长街和深巷中,在我们的感知之外。
我只要抱着母亲给买来的布娃娃就什么都不管了。只要有奶吃,外部的世界就不存在。
喇嘛尊者说:“儿童时期是整个生命结构的基石,在此时播下的种子日后将绽放出生命的花朵。”
现在我触摸到我生命结构的基石,那就是我性灵的蒙昧和混沌。
我的生活空间被打开,跟母亲后来担任街道妇女干部有关。
她走到哪里,我就跟随到哪里。那时候母亲参加最多的就是批判会。她和一些家属们经常聚在一起开会,内容就是批斗那些被揪出来的历史有问题或现行有问题的人。母亲背着我,她用一块布把我从后腰兜起来系在腰间,这样我不管是醒着或睡着都不会影响她做事情。开会选择在人家里,轮流着选,选定了就聚到一起。
成分不好的人被轮着批斗,地主、富农、坏分子、反革命和右派,有类似成分的矿工家属就被定期批斗。妇女们让那些被批斗的人挂起大牌子,牌子上写着被批斗者的名字,名字上画着大大的X。那些被批斗的妇女站在凳子上,垂着头接受批判。在这些妇女中间并没有多少人可以够格做地主、富农和反革命的,有一个小脚女人被批斗是因为男人曾经在日伪时期做过把头,妇女们就把她揪出来批斗。那个小脚老人每天要站在凳子上接受批斗,她被勒令交待罪行。实际上并没有罪行可以交待,但是不交待不行,小脚老太太就说,最近有鸡瘟,好几家都死了鸡,那些鸡就是我害死的。
这样的场景成为日常的场景,也是中国城乡最普遍的场景。
我那时就混迹在这些革命的妇女中间,母亲在批斗会上就把我放在炕上,她让我自己玩。我就在那里爬行,我在那些女人之间来回爬,只要我不摔到地上,我是可以任意爬行的。
那些女人高举的手臂,高呼的口号,那些为认罪弯下的腰低垂的头,对我来说如同戏剧里的场景。
除了批判会,我参加最多的还有街头的游行,那多半是毛主席发布最高指示的时候,或者是某次全国党代会召开的时候。人们要去游行。在午夜游行要打着灯笼,母亲会自己粘灯笼,接到通知后,她就自己准备纸张——通常是用各种有颜色的纸张,赤橙黄绿青蓝紫,用这些颜色不同的纸张糊着各种形状的灯笼,灯笼里放着蜡烛,母亲就那样用一根长杆挑着上街。开始我是伏在母亲背上的,我跟着母亲参加到游行的队伍中,我看着那些手持着灯笼和彩旗的人们在街上走,他们呼口号,对发生在遥远的首都北京的最高指示表达欢欣之情。
后来母亲也会为我糊一只小灯笼。我在母亲的背上,手举着一只小灯笼。灯笼里点燃的蜡烛映照着眼前的景物。我在母亲的背上,跟随着大人们游行。我什么都不明白,就那样跟随着大人们走。有时候这支队伍里还加进从乡下来的姥姥,她打着灯笼,拐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地走在游行队伍中。那时候最让姥姥得意的就是我说过的一句话——在游行的时候,姥姥不小心把灯笼给点着了,火苗扑闪着,迅速就把灯笼点燃了,我对姥姥说:“赶紧灭火,你要被人打成反革命呀。”
父亲有一只老式收音机。收音机放在衣柜上,回到家里父亲就会打开收音机,收听里边的广播。
在一个长方形的木匣里出现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令我好奇。我听不懂,但是我好奇人怎么可以进入木匣里边,怎么可以发出声音。这个好奇一直跟随着我,我很想看个究竟。母亲有时候会把我放在衣柜上,衣柜我们叫洋箱,如床一般宽,我可以在上边玩耍。那天我看到收音机,我就想看看里边的情况。我打开旋钮,看见里边的灯亮了,有声音传出来。我就那样转动着旋钮。
一个短波频率是被我不小心收到的。那是莫斯科广播电台华语广播波段。我当然听不懂。
父亲也听不懂,但是父亲却惊慌失措,他把我从衣柜上揪下来,扔到炕上狠揍我屁股。
“偷听敌台犯法哩。”父亲说。这是后来我再次收到这个短波频率时父亲告诉我的。
在那时,所有的国外广播电台都被看成是敌台。偷听敌台就是反革命。
革命与反革命,在那时已经深入我的意识里了。
革命有理,反革命有罪。这是我在那时看到的现实。
我能行走的时候也是母亲解脱的时候。
她不用再背着我,她可以去矿井工作了,我更多的时候是自己玩。
我能在街上跑的时候,姐姐和哥哥们上小学了,他们在距离家很远的地方念书。
家里只剩了我,妈临走时叮嘱我不可以乱跑,免得走丢。她把奶瓶灌满放在灶台,她嘱咐我饿的时候自己喝,烤成焦黄状的馒头和窝头都放在灶台上,那是我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母亲在我的脖子上套上家门的钥匙,她教给我怎么开锁,怎么上锁,这些我都一一学会。即使如此母亲也还是不放心把我丢在家里。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去矿井工作,那是革命的工作。
我拥有漫长而充裕的时间,那时候时间就是一条在温静中流动的大河。
在我一个人的时候,石头房安静得让我害怕。挂在墙上的钟每到整点就会敲响,钟声敲响的声音让我紧张,我总是担心在钟里隐藏着什么鬼怪。房间里的寂静令我畏惧,我有时就大着胆子出街去。街道也是安静的,但是因为开阔和悠长,我的视野可以投向远处。我在街上来回走,街道是安全的,因为很少有人出现。那个时刻大人们出去工作,小孩们出去读书,只有我这样的小小孩会留在家里。
让我高兴的是,在空旷的大街上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负责在街道的墙壁上用粉笔绘画。他在每一堵墙壁上都用墨涂出黑色的底板,他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在那些黑板上绘画。他架着木制的梯子,人踩上去,就着黑板作画。我走过去,我的位置就在他的木梯之下,我仰着头在他的脚下看他作画。有时候整个上午他都不会出声,我也不出声。整个街道没有人声,只有阳光照耀着,只有觅食的鸡和懒散的狗在街道游荡。那些画是人物画,造型夸张。后来我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因为在矿区的街道、墙壁、道路两边的橱窗,甚至马路上到处都画着那些漫画,现在我知道那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画作,伸出来的粗壮的拳头,拳头带有光芒,在拳头之下就是头颅大身体小的刘少奇和王光美的漫画,刘少奇的脸颊枯瘦,牙齿巨大。
那时我就是喜欢看那些怪异的漫画,我不懂但是很好奇。
那个人穿着蓝色的帆布工作服,在他的衣袖上蹭着各种颜色的粉笔灰。
母亲知道我在街上看那个人绘画,她吓唬我说:那人是哑巴,小心他把你抱走。
我没有管母亲的威胁。还是会在他到来时出去看他绘画。
哑巴会把那些漫画绘满街道的每一堵墙壁。每一堵墙壁都会有很多这样的黑板报,等距离分布。
色彩缤纷、造型各异的粉笔画带给我快乐,有很长的时间,我就跟着哑巴,我站在他脚踩的木梯之下,看着他绘画。哑巴是个面容清瘦身材也清瘦的男青年,他的嘴巴不能说话,眼睛却是会说话的。我看他朝我笑,我知道他对我的好意。我喜欢看他持着粉笔的手出现在黑板报时的状态,随着他手中粉笔的移动,那些色彩缤纷的线条就出来,人像的造型也出来。对我来说这是奇妙的。街道安静,阳光汹涌,只有我跟哑巴。我们是两个活着但又无声的生物。我们的交流不是用嘴巴和声音,而是用眼睛和神情。这个哑巴令我感到人性的温暖。他的安静和友好使我在他的脚下凝视他的时候感觉安全和踏实。
把我重新抛回到石头房里的是哑巴出事了。
有人在他的粉笔画里看到了错误。他没有给毛主席画耳朵。那是毛泽东身穿军装的侧面像,在他的背后是放射着金光的天安门城楼,毛主席神采奕奕,微笑着凝视着前方。有一对红小兵排着整齐的队伍从街道上走过,他们手里拿着红缨枪。我看见队伍里有大姐,他们站到哑巴画出的版画前。有一个孩子看着毛主席的像说:“毛主席没有耳朵。”因为没有给毛主席画出耳朵就成了哑巴恶毒攻击毛主席的罪状,红小兵们从木梯上揪下了哑巴。他们让他停止绘画,用长矛押着哑巴开始在街上批斗。他们抡着皮带,呼着口号,这使我害怕。我跑回到家里,躲在窗户前看着那些红小兵批斗哑巴。哑巴挣扎着,那些孩子用绳索套住他的脖颈,绑住他的双臂,他的头被压下去,腰弯下去。
姐姐告诉我,哑巴被他们押送到矿革命委员会,据说他被打成“反革命”送到东山的看守所里。
有一天半夜,家属区突然响起女人的哭泣。那个女人哀嚎的声音在夜空里回响令人恐惧。
女人的儿子在武斗中被手榴弹炸死。遗体被抬回到家来。
那天,在家属区出现帆布搭起的白色灵棚。女人就守着灵棚里的灵柩哀哭。
灵柩前摆放着她儿子的照片。那天晚上我突然又陷于恐惧之中,我不能闭眼。只要闭上眼睛就是那具棺材,就是棺材前那个被手榴弹炸死的青年的形象。
我终于又哭了。一种悲怆而恐惧的情感再次找到我的喉咙。
它们突破了药物和父亲的意志对我的镇压释放出来。
这深沉的黑夜中无法驱除的黑暗和恐惧再次使我大放悲声。
夏榆,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白天遇见黑夜》、长篇小说《隐忍的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