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其人
2010-12-27单正平
单正平
植物其人
单正平
一个年轻妈妈转述她四岁女儿的妙语:“妈妈,你说花朵是植物,狗狗是动物,那我是什么?”妈妈反问:“你说呢?”女儿昂然说:“我就是人物嘛!”这个小孩子说了个简单的真理。地球上的生命,不就是植物、动物和人物吗?奇怪的是,植物、动物都是极大的类概念,人物,却只是人这个类概念中很小的一部分。人物者,非一般人之谓也。前工业社会里,人和植物、动物打交道的频繁程度,大约要远远超过和人自己打交道。交道打多了,免不了要拿自己和草木禽兽做比较,打比方。时间一长,植物动物就深深影响到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定位。《新华字典》收常用汉字大约12000个,而《现代汉语词典》里草、木、竹三个部首的字将近1250个,占常用汉字的十分之一强。开口说话,不离草木,恐怕不能说是夸张之词。但与动物有关的字眼则相对少,而且多带贬义,《现代汉语词典》里的反犬、鸟、虫、鱼四大部首的字总量大约是650个,差不多是植物的一半。
中国古人为什么重植物而轻动物?根本原因可能有二。其一是,华夏族很早就进入农耕社会,植物的重要性大于动物。就中国历史而言,神农尝百草的重要性,显然要超过黄帝率百兽战胜蚩尤。其二是,先秦时代,尚未有神龟、仙鹤这些长寿动物的说法,在孔子的时代,树木寿命超过人与动物,应是一般的认识。既然长寿是中国人生命价值的基本尺度,则长寿的树价值高于短寿的兽,就是很自然的判断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正是感叹人不如树的经典表达。现代科学研究表明,植物尤其寒温带的高大乔木,通常寿命可长达数百岁,最长寿的美国加州巨杉,树龄逾三千年。而一般动物的寿命,不过几十岁,现今世界上最长寿的动物,是一种名为“明”的蛤类,但也不过四百岁。
古人对自然的态度,有将其伦理化的习惯或倾向。也就是学者通常所说的“自然伦理化”或“比德”说,诸如“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类,都是如此。但自然的概念太大,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水云雾,说起来太复杂。在我看来,就中国文化而言,就儒家意义上的世界观、人生观而言,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最直接、最重要的就是与植物的关系。这个关系可以具体表述为人格植物化,或植物人格化。
植物与人性
从屈原开始,中国人就喜欢以植物比喻人的德行品格。“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到后来,松梅竹兰,无一不是君子的象征。翻开文学史、绘画史,满篇都是香草美人的比兴象征,多到令人生厌,不说也罢。
植物常用来喻人的形象和风神气度之美。《世说新语》形容男人:“蒹葭倚玉树”,“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濯濯如春月柳”,“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杜甫总结得好:“皎如玉树临风前”!树而且玉,而且临风摇曳,这样的人该是个啥样子,还真难想象。拿古希腊写实的人体雕塑与此相比,可见中国人对人体美的认识是多么植物化。男人身体是树,女人身体更是草木,此类比喻浩若烟海。较早的是曹植写洛神美女:“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灼若芙蕖出渌波”。比较晚的《红楼梦》,干脆把林黛玉的前世定为一株仙草。当然,人病了也拿树作比:“病来身似瘦梧桐,觉到一枝一叶怕秋风。”(蒋春霖《虞美人》)
甚至男欢女爱也要用植物形容。词人张先,八十岁白发苍苍娶十八岁小妾。苏东坡调侃他:“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枯木逢春,老树新花,梅开N度的老少配,如今已经罕见,杨振宁先生可算一例。文怀沙老身边常有美女随侍,篡改东坡诗形容也很贴切:大师小鸟相依偎,一树梨花傍海棠!古人比拟两性关系,照顾到植物动物两面,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最为准确。同种植物两性交接,除非雌雄同体,一般没有“身体”接触,传宗接代须以蝴蝶蜜蜂等昆虫和风为媒,故植物形象、姿态一般不能动人“性思”,尽管不少植物可做性药。较之梨花压海棠之纷乱煞风景,客家山歌的树藤之喻就贴切生动多了:“山中只见嘞藤缠树哇,世上哪有树哇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又一春”,“入山看到藤缠树,出山看到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前一段还有男权主义的嫌疑,后一段就扯平了,作为女性象征的藤,在这里显然获得了主体性。三十多年前的诗人含蓄很多。舒婷《致橡树》最有名的诗句:“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类似潜伏地下的间谍,重要的、实质性的联络纽结隐蔽不为人见,大家看见的只是公开场合保持距离的寒暄客套而已。
植物与理想
中国古人有两大美梦,都离不开树。一是理想社会,陶渊明把它安排在桃花林中。一是理想人生,李公佐把他设计在大槐树上。这两大理想是士大夫或精英阶层的想法,太高级,很奢侈,不大现实;他们能实现的愿望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独坐幽篁里,化入“明月松间照”的禅境。或像魏晋雅士,坐在竹林里喝酒而成为著名的七贤。普通百姓活不下去了,就去“落草”,做草莽英雄,绿林好汉,啸聚山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再加上一个大胆抢压寨夫人,就是他们的理想生活了。
因此之故,过去男人选择花花草草林林森森作名字很普遍。我外祖父两兄弟尊讳桂芬、桂芳。近代名流如沈桂芬,冯桂芬,李鸿藻,伍廷芳,华蘅芳,都是显例。北洋总统徐世昌号“菊人”,取人淡如菊之意。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主席大名林森,自号“青芝老人”。大学者冯友兰,字芝生,书斋号“三松堂”,真是太喜欢植物了。学者作家的著作,其性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香花毒草两大类。奇妙的是,同一著作,今天是香花,明天就成了毒草,后天毒草又成了重放的鲜花。这种变化之难以索解,有点像刘谦的魔术。世界上有没有集毒草香花于一身的植物?有,罂粟就是。可惜,因为毒品的缘故,那么美丽的罂粟花,我们一般人现在看不到。
当然也有不会变为毒草的,郭沫若响应百花齐放的号召,1958年写了百首诗歌颂百花。其中的《水仙花》写道:“碧玉琢成的叶子,银白色的花,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到处为家。我们倒是反保守、反浪费的先河,活得省、活得快、活得好、活得多。人们叫我们是水仙,倒也不错,只凭一勺水、几粒石头过活。我们是促进派,而不是促退派,年年春节,为大家合唱迎春歌。”历史上以花喻人的诗少说上万首,大众化、政治化、革命化到这等境界则未尝见。突然想到,前几年热议的“梨花体”,原来并非新发明,沫若先生早着先鞭矣。而沫若先生也非“梨花体”最早的发明人,那顶桂冠其实应该戴到胡适先生头上才合适。他的《尝试集》里有首诗《乐观》,前两节是这样的:“这株大树很可恶,他碍着我的路!来!快把他砍倒了,把树根也掘去,哈哈!好了!大树被砍做柴烧,树根不久也烂完了。砍树的人很得意,他觉得很平安了。”假如我们把这树当成中国古文学的象征,则这两节简直就是《文学改良刍议》的“诗性”表达了。
在欧洲,每年的11月11日是纪念一战停战的日子。在比利时北部的波普林格(Poperinge),2017年还专门为在那里牺牲的华工们修建了一座群雕。今年适逢“一战”停战一百周年,因华工多为山东人,山东省侨办组团到比利时来凭吊先辈,特邀在比华人到场支持,我便和ACPB的朋友一起驾车前往。
植物与教育
中国人一出生,就成了“苗子”,屈原《离骚》第一句就显摆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王莽篡汉,先造舆论说自己是虞帝之苗裔。我们看见聪明伶俐的孩子就说是个好苗子,以前要是出身工人贫农家庭的孩子,还会赞美他根红苗正。网上查了查,世界上好像还没有红色根须的树,埋在土里而块茎为红色的,大概只有几种萝卜和红苕。工农家庭就是萝卜红苕?好像也不对。苗的用法很霸道,雏鸡雏鸭叫鸡苗鸭苗,猪崽小鱼也叫猪苗鱼苗,生生把动物比喻成植物。人更是如此了,幼儿园、小学乃至中学就是苗圃,教师就是园丁,孩子自然是草木花朵;教育就是施肥除草,修枝剪叶,称为栽培。
古人有“揠苗助长”的寓言。若做现实主义理解,那个农夫估计是没有多少肥料,又等着收成,所以着急。现在苗圃里的园丁们不揠苗,但猛施肥,让孩子往死里学。前些日子河南三门峡市教育部门从山东取回真经,为了提高学习效率,要求学生调节自己的生物节律,课间不要上厕所,以充分利用时间。孔子若地下有知,肯定会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中学生动辄有自杀的,发生心理疾病的据说有百分之三十。假如生病而不能痊愈,正当美好少年却成了废人,那就是孔子说的“苗而不秀”——发芽成长了却不能开花抽穗。大学生毕业即失业,原因之一是他们没学到真本事,无所作为,那正是孔子说的“秀而不实”——开花抽穗不结果!
孔子他老人家教孩子是很随便的,估计是坐在杏树下,一边摘杏子吃,一边讲讲坐卧吃喝的规矩。所以他上课的地方才叫杏坛。孔子决不会做揠苗助长的蠢事。今天教师人人知道这个道理,但人人都在干孔子反对的事情。抗战早期的《毕业歌》唱道:我们今天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现在北大有首歌(别名《燕园情》),很没出息地重复了那首老歌部分意思:“我们今天东风桃李,用青春完成作业;我们明天巨木成林,让中华震惊世界。”后两句未免有点过于自大。而且,花朵忽然变成栋梁,是不是太快了点?二十九岁的清华硕士当一个县级市长,舆论沸反盈天,根本原因是大家认为他升得太快,因此可疑。古代有甘罗十二当宰相的美谈,但甘罗好像没有谁栽培提拔,人家那是天才,不是人材。古人说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生七十古来稀,假如百年树人,那得有彭祖的寿数才有意义。可见百年树人另有意思。老话说了,三代才能培养一个贵族,意思是,一个人真正成材要靠祖辈父辈的庇荫、教育,而成了材的人最渴望做的事情就是封妻荫子。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普通人祖坟上的大树,能长百年不遭砍伐,已经罕见了。只有帝王、贵族的祖坟一般会保持比较久。史上最牛的祖坟是孔林,从子贡为孔子庐墓植树到现在,孔林发展到占地三千亩、古树上万株的规模。树荫大,后代自然多而有福,所以孔子的后代就有衍圣公的头衔。
植物与人生
苗子可以是草苗,也可以是树苗。树苗有成为君子、栋梁、圣贤的可能,草苗长到老也还是草。中国人心目中最大的人材,就是“国之栋梁”。从概率看,栋梁是很少的,全国叫国栋、国梁、国柱的男人我估计至少有一百万,能当总理部长的有几个?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没有。更多的人能当个椽子就不错了。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现代圣人自居的康有为,当年在广州创办学校名曰“万木草堂”,他才华出众的诸多弟子是“森森万木,松柏豫章”。戊戌变法失败逃亡日本后,康有为感叹他们“摧残于疾风,峻折于暴雨……锄之伐之,拽之曳之,萌芽将披,又践绝之……荒僵支离,生气惨凄,已为枯木之枝哉!”(康有为《木堂记》)。
科举毁人,政治毁人,战乱毁人,和平年代的种种疯魔也能毁人无数。一棵树,即使没有被风摧,当了椽子,而出头的椽子先烂,还是有问题。所以成不了栋梁的人,干脆也不要当椽子,做杂草乱木最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对付着过,快快乐乐,草草了事算了。这是那些经历了太多磨难与恐惧者的经验之谈?还是一种历史悠久有本土特色的犬儒主义?
以小草命名的歌曲有多首,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唱道:“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长在天涯怀里自由地飘摇。”你看多踏实,而且开心。另一首唱道:“别笑我小,别笑我孬,风吹雨打之后依然不倒,动荡的大地之中落地生根,苦难的时代之中不屈不挠,小小的草志气不小,风雨之中任我招摇……千秋万世任我风骚。”岂止踏实,还要风骚呢!然而小草有时也让人迷糊。雷抒雁赞颂张志新烈士的名作《小草在歌唱》就如此。张志新到底是大树还是小草?雷抒雁自己说:“我选取了小草来写她。草的柔韧、纤细、秀美,使我感到它更适合一个美好的妇女形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个时代,人民也只有草的命运,却也有草的品质。”(《英雄和英雄的乐章》)确实不错。但诗里写道:“我们有八亿人民,我们有三千万党员,七尺汉子,伟岸得像松林一样,可是,当风暴袭来的时候,却是她,冲在前面,挺起柔嫩的肩膀,肩起民族大厦的栋梁!”且不说雷先生有无犯男权主义的错误(男人松林女人草),他把小草和栋梁统一在张志新身上我就以为不妥。张志新若真是栋梁,她的牺牲当导致大厦倾覆,但没有。她就是一棵知疾风的劲草。劲草也不能扛住将倾的栋梁啊。正因为她是小草,才被轻易杀戮。草菅人命,草菅人命,人命是草,才能被菅。明明是草,却许以、期以栋梁,浪漫得接近欺骗。也难怪雷先生。当年“文革”初起,红卫兵小将不就是以天下为己任,将世界真当成自己的吗?他们豪情万丈地宣言:“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敢谁干!我们不闯谁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脑袋长在别人项上,小命攥在别人手里,还自以为真能主宰世界沉浮。这就是悲剧所在。梁漱溟先生抗战期间逃亡中遇日机轰炸,甚危。梁先生暗暗告诫自己:我不能死,死了中国咋办——其奈中国何!梁先生的襟袍比红卫兵小一点,后者是以解放全世界为目标的。但梁先生身外没有权威,他就是他自己的权威。这样自做主宰的“狂妄自大”是可敬的,这样的人才是国家的真栋梁。
植物与主义
关于小草的歌唱,集中在“文革”以后出现。开始觉得奇怪:到了思想解放的年代,小草歌为何大行其道?近日突然“开悟”。旧小说戏曲里百姓见官、上衙门,他们的自称不是小人就是草民,没有别的自我定位。这个定位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孔子的时代,《论语》里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这大概是最早以草比喻小人的经典。从那以后,底层的最普通的老百姓就成了草民,上层社会的君子圣贤则是大树栋梁。这个观念到现在也仍有遗存;台湾同胞把底层民众称为草根,大陆文化人借用此语发展出了“草根诗人”、“草根诗歌”的概念。百年现代化以来,小人、草民两个词产生了生物变化,像基因重新搭配一样,“人”与“民”被抽出来组成一个新词,高高供在了庙堂上。剩下的“小”与“草”联合起来,成了指代百姓的标准符号。这就是文化的继承与发展?百姓是小草,而在深圳海事局长这样的官老爷眼里,小草“算个屁啊”!
小草的自我意识和官员对小草的态度,从两方面构成了一种中国特色的,与人本主义不同的价值观,我把它命名为草本主义。公式如下:
我是千秋万岁逍遥风骚的小草+你算个屁!=草本主义
真正草本主义的宣言,我觉得可以如此吟唱:
躺倒,不愿做主人的小草,把卑微的我们,想象成高贵的大佬,在黑暗降临时刻,高唱东方欲晓。
躺倒!躺倒!中国小草到了最幸福的时刻,每根草正摆出最性感的姿态,骄傲宣告,暴风雨,你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要以细嫩的身躯,向你撒娇,我们要以真诚的表白,把你骚扰!
如果要给这宣言加一个学术化的命名,那就是:中国小白领大众版犬儒主义。
植物与人材
回过头来说。就算人人有成栋梁的机会,还要看树种。庾子嵩评价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世说新语·赏誉第八》),差一点的也能凑合,“新蒲新柳三年大,便与儿孙做屋梁。”(龚自珍《己亥杂诗》)速生的白杨树,七八年树龄就可以做檩条,但不结实。一般树木没有这幸运。古人就认为槐树和臭椿是所谓无大用的“不材之木”。生长缓慢的树种一百年未必成材,以最珍贵的海南黄花梨为例,百年大树,能取出直径五公分的有用材料就不错了。但树龄大未必有用,三亚南山一带海边山上遍布龙血树,树龄超过一千年不稀奇,别名不老松。这种树所以长寿,是因其材型太小,质地太差,无法当木材使用,不要说栋梁,当柴用估计燃烧值都不高。这就符合了老子“无用之用,是为大用”的道理。但站在孔子立场看,龙血树简直和不可雕的朽木没有多大差别。一般认为孔子说的朽木是腐朽、不求上进的的意思。南怀瑾《论语别裁》有不同说法,他认为孔子很同情爱护他的学生,不会随便骂人。朽木、粪土之墙,都是说宰予身体不好,不能承担繁重学习劳作。这是南老先生对孔子的同情之了解,还是确该如此解释?请俟高明。《太平广记》卷415有个故事说:唐顺宗时,书生贾秘上京赶考,路遇松树精、柳树精、槐树精、桑树精、枣树精、栗树精、臭椿树精,它们向贾秘表白,各有所长与用途,不可仅凭是否栋梁之材来衡量其价值。可惜到如今,我们的人材选拔考核体制,特别是考试制度的设计理念,仍未达到唐代树精的认识水平。
人成了材还不行,材成为器才算数。如何成器?荀子说得清楚:“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荀子·劝学》)材被輮成器,这个輮字最妙,包含用工具捶打、用水浸泡、用火熏烤的种种手段。制木器如此,制皮革也如此,也叫鞣。輮也者,将硬物弄软、直物弄弯、生瓜蛋子整熟之谓也。我小时候家长教训恫吓孩子的厉害话就是,看不熟你的皮!熟皮的真实含义就是捶打。总之,人像木材一样,弯木可以裁直,直木可以輮曲,圆木可以割方,方木可以削圆,几乎可以随心所欲,为我所用。由木而材,由材而器,就算完成了人的栽培輮制。我们说一个人不成器,就是说这块材料没有加工好。但谁来加工,如何加工,通常是语焉不详的。
成不了器的人材,有时就成了骂人的话。1988年十万人材下海南,海口满街都是人材,人材就成了大陆新移民的代称。人材们找不到工作,到处游荡,自然也有滋事的,本地人看不惯了就骂一句:看你那人材样!这些人材中就有一个教育学硕士老周,他看不惯也不能忍受现实的教育体制,让上初中的儿子回家,自己来栽培。他的栽培失败了。失败的老周还写了一本书,《我养你到十八岁》,讲他的教育理念和与儿子的冲突。老周失败的基本原因,我觉得可能是他想用栽培植物的办法来养动物。他既要儿子服服帖帖,有点水喝,给口饭吃,就应该老老实实接受老子的一切训示,包括暴力惩处;但又希望儿子充满野性的活力和创造力,成为鸡群中的鹤,羊群里的狼。这样矛盾的心态不止老周一人。我们无数做父母的,其实都希望在苏州园林式的苗圃里,栽培輮制出美洲草原上彪悍生猛的蛮牛。这可能吗?
植物与政治
冯友兰的时代已经不讲君子品格了,但忠臣的美德还是要大讲特讲,杜甫的名句“葵藿向太阳,物性固难夺”,就被改造活用,上世纪六十年代流行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唱道:“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后来红太阳变成了毛泽东,歌词也就成了“北京有个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文革”最流行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如此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太阳又由人变成了思想。这时候园丁基本不管用了,植物只要有太阳照射,就可以生长得很好了。这样的植物显然只能是野生植物。热带雨林里有植物彼此绞杀的生态奇观。红卫兵就类似这些野生的植物杀手。他们可以随便揪斗高官名流,抄家劫舍,打杀无辜,而无人敢管。到了这个份上,被红太阳注入太多荷尔蒙的植物们就比北美草原的公牛生猛多了,他们大约是一种特殊的食肉草吧。
太野性的植物有可能犯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错误,因此并不受园丁的喜爱。集体主义精神倾向于选择这样的象征:“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现在人民公社这条藤死了,瓜儿们还活着;尽管活得不如人意,但比固定在藤上好点——能吃饱肚子了。而且,没有藤的时代已经二十多年,瓜的后代也繁衍上亿了,他们没有了藤究竟是如何活的,是变成了流浪的动物呢还是可以迁徙的植物,没见有贴切的新比喻。
植物一经落地生根,就不能自由移动。生长的地方没有水,你得干死;没有阳光,你得荫死;发了火灾,你得烧死;来了洪水,你得淹死;冰雪灾害,你得冻死。旅美散文家王鼎钧说,“树是没有脚的”,“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那树》)动物就不如此被动,它们可以自由迁徙去找食物,找水源,找太阳晒,躲火灾,躲洪水,避寒趋暖。有一首语录歌是这样唱的:“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现在反过来了,一个官员到了某地,就要和那里的商人结合起来,在商人中间生根开花,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搞起腐败来可不得了。所以现在推行干部交流制度,防止他们扎根太深,根深叶茂,本固花荣,发展到难以斩除的地步。
植物与移情
中国人安土重迁,这当然与土地私有有关,与农业耕作有关,也与植物其人意识有关。我们比较担心迁徙后的水土不服。橘树长在南国,得到屈原的赞美;由淮南移到淮北,就发生变异成为枳,叶相似而味不同。动物可能也有水土不服的问题,但相对要轻很多,藏獒到海南热得难受,但还能活,雪山上的雪莲种到三亚,肯定热死无疑。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出远门读书,去向儿时的奶妈告辞。她老人家到地头薅了一把地焦子(一种野草),院墙外抓把干土,包起来说,你到了学校泡水喝,能治水土不服。我没敢喝,怕大城市同学笑话;当然,我也没水土不服。虽然动物有比较强的适应性,用植物人的意识看,它们也会水土不服。“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鸟兽的怀念家乡,其实就是水土不服的具体表现。
阿城旅居美国多年后有研究结论,说旅居海外的中国人之所以特别想念家乡,就是水土不服——吃不惯外国饮食。因为食草类的中国人肠胃里有若干特殊的酶,这种酶只有吃中国菜才能分泌;吃不到中国菜,牛肉奶酪不能分泌那些酶,身体就不舒服;不舒服就本能地想家。而且年龄越大,思乡越切。所谓“莫道桑榆晚,回乡少年狂”。阿城用科学态度把怀乡病解构为生理问题。如果他的看法是对的,是否可以推出如下结论:旅居海外中国人的桑梓情怀,将随着海外中餐馆的大量开张而逐渐消失于无形?至少现在,叶落归根,还是多数中国侨民的最终愿望。但是若故乡这个大树根下,已没有青苔小草蘑菇,没有蚂蚁蚂蚱蝴蝶,没有牛粪蜂蜜花椒的味道,只有丑陋的水泥堆砌,甚至大树本身已经枯萎或被砍伐,“树伐社亡”(《世说新语·方正第五》),一片老树叶落在这里岂不更凄惨更悲伤。王鼎钧写了许多怀念故乡的精美散文,情感浓烈,但他本人拒绝回故乡山东兰陵。因为现实意义上的故乡已变成“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回乡只不过是由“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只要我走近它,睁开眼,轰的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在通达的人看来,树叶落在哪里也是落,有啥区别?故乡?王先生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据现在的研究者说,植物有自己的感觉,甚至可能也有自己的感情表达,但很显然,植物的感觉和表情即便有也是极其节制的、有限的,无法跟动物比,因此我们一般不在意植物的表情如何。同样道理,栽培花朵的园丁们自然不大在意学生的感受如何,只要他们保持肃静听讲,接受栽培灌水就行了。这是对花草的要求,不是对阿狗阿猫的要求。鸡鸣狗吠的乡村气息让我们很陶醉,白杨萧萧松涛怒吼让我们感觉不是悲凉就是惊恐,我们本不想听植物说话。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动物的表情和智力远比植物发达,但中国古代诗文中,有大量人与植物精神交流的表达(最经典的就是“黛玉葬花”),却很少有与动物交流的记载。庄子观鱼,能否感知鱼之乐,居然成了一个人们津津乐道的哲学命题,这正说明古人对人与动物的关系体会甚少,更未尝深思。用学术行话说,中国人喜欢移情于植物,不喜欢移情于动物。
张炜在他的新著《芳心似火》里说:“衡量一个现代人是否在物质的世界里蜕化和变态,是否正常和健康,其中有一个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对一棵树或一片树发生情感上的联系。”如此说来,中国古人其实活得很健康,而现在喜欢宠物却对植物麻木不仁的时尚人,大概就是病态乃至变态了?
单正平,学者、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随笔集《行走在边缘》、《膝盖下的思想》,专著《晚清民族主义与文学转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