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柳宗元诗歌对杜诗的继承
2010-12-27王守芝严寅春
王守芝,严寅春
(1.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西安7065;2.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咸阳712082)
略论柳宗元诗歌对杜诗的继承
王守芝1,严寅春2
(1.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西安7065;2.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咸阳712082)
杜甫是盛唐向中唐转折过程中出现的伟大诗人,对中唐及其以后的文学影响深远。柳宗元作为元和时期著名的诗人,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杜甫的影响。柳宗元诗歌不仅受到了杜诗的史诗品质的影响,其诗歌的风格、创作手法、语言等也都与杜诗有着一定的承继关系。
杜甫;柳宗元;诗歌;继承
罗宗强先生在其《唐诗小史》、《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等著作中,明确提出了从盛唐到中唐,中间有一个过渡期;并且指出杜甫正是这个时期的集大成者和主要代表人物[1]。杜甫在诗歌发展中承上启下的地位,罗先生从宏观的高度给予了充分肯定。然而,对于杜甫的这一历史作用,仍有待于微观地、具体地揭示出其对中唐文学的影响。本文拟从柳宗元的诗歌创作入手,探讨杜诗与柳宗元诗歌的关系,进而力求清晰地描绘出从杜甫到柳宗元,从盛唐到中唐诗歌的历史发展轨迹。
一、二人相似的生活经历,是柳宗元接受杜甫影响的前提
杜甫出身于一个“奉儒守官,未堕素业”(《进雕赋》)的家庭,其十三世祖杜预为西晋名将,精通《左传》,有“《左传》癖”,杜甫常引以为荣;祖父杜审言为武则天时期“文章四友”之一,著名诗人,在推动格律诗的成熟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杜甫更是以此自豪,称“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不仅自己继承了杜审言的作诗传统,还嘱咐其后代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希望儿子宗武等人将此传统进一步发扬光大。
柳宗元出身于河东望族,也有着“奉儒守官”的家学渊源。柳氏得姓于鲁士师柳下惠,到北朝时,已是著名的门阀士族,与薛、裴两姓并称“河东三著姓”[6]57(《赠左散骑常侍薛公神道碑》)。柳宗元曾自豪地说:“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故大理评事柳君墓志》)李唐王朝建立后,柳氏作为“关陇集团”的一个势力家族,在朝中也占据着显赫地位,与李氏家族还有着多重姻亲关系。高宗时期,柳氏家族“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送澥序》)。自高宗朝后期的百余年间,柳氏家族由于受政治斗争的牵连,遭到两次巨大的冲击,“子孙亡没并尽”[11]2682卷77《柳亨传》引柳亨孙柳涣表文,家族势力急剧衰落。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以明经及第,官至侍御史,以耿介名于朝野。柳宗元虽然是衰败的世家大族后裔,仍然以祖先的荣耀而自豪,表现出强烈的重振家族声誉的愿望。
唐朝多数文士都是先闭门读书、然后干谒求进、再参加进士考试、最后步入仕途。杜甫、柳宗元也是大体如此。所不同的是,他们的仕途充满了坎坷。杜甫自幼好学,十四五岁时踏上干谒之途,十九岁时开始漫游生涯,北出三晋,南下吴越。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杜甫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名落孙山。落第后,杜甫“放荡齐赵间”,继续漫游干谒,养望待时。天宝四年,杜甫结束了漫游,到长安参加制举考试。在李林甫的操纵下,“无一人及第”,杜甫再次遭受挫折。走投无路的杜甫,只好留在长安,到处投献干谒,谋求汲引。天宝十四年(755年)十月,困顿长安十年后,杜甫才谋得一个正八品下的兵曹参军职位。官定不久,便爆发了“安史之乱”,杜甫被卷入了战乱;又因上疏营救房琯,而被皇帝疏远。乾元二年(759年)七月,杜甫弃官,携家小由华州前往秦州,年底到达成都,开始了飘泊西南的晚年生活。此时的杜甫远离政治核心,长期沉沦于社会的底层,大部分时间是在旅食漂泊中度过的。
柳宗元仕途上同样充满了坎坷。贞元五年(789年)柳宗元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此后连续三次投考,直到贞元八年(792年)考中进士,步入了仕途,但不久便守制在家了;贞元十二年(796年)柳宗元参加制举考试,连续三次考试,直到贞元十四年(798年)才考中,被任命为从九品上的集贤殿书院正字。贞元十七年(801年),任满后的柳宗元调为蓝天县尉;两年后,贞元十九年(803年),柳宗元调任监察御史里行;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柳宗元参加了“永贞革新”,达到了其政治生涯最辉煌时期。“永贞革新”持续百天后,彻底失败,革新的核心人物纷纷遭贬谪。柳宗元先被贬为邵州刺史,加贬永州司马,在永州生活了十年后,元和九年十二月,应诏回长安;元和十年正月,柳宗元量移为更偏远的柳州刺史;元和十四年,病逝于柳州。
纵观杜甫、柳宗元的人生轨迹,可以看出,二人都有非常强烈的参政意识,为出仕而积极努力;出仕后,二人都曾经在京城任职,积极参与朝政,努力在现实政治活动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人生的后半期,二人又都被抛出了政治中心,成为边缘人,但又都不甘心于这样的境地。
曾经显赫的家世、多年努力求仕、积极参与政事、被迫沦落边缘等相似的生活经历,成为柳宗元接受杜甫影响的前提。
二、二人共同的思想底蕴,是柳宗元接受杜甫影响的基础
孟子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这是中国古代民本思想的集中体现。杜甫长期“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旧唐书·文苑传》),又生活在大动荡的时代,长期游荡于下层社会,这使得杜甫自觉地继承了儒家的民本思想,并且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加以体现。杜甫曾写道“邦以民为本,鱼饥费香饵。”(《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从长安回家时,看到骊山上帝王臣子的骄奢淫逸生活,他感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得知“幼子饿已卒”时,他愤慨“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进而,杜甫由一己之不幸,想到了别人的不幸,“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甫推己及人的仁者情怀,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更深刻地体现了出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的这种为他人不惜牺牲自我的精神境界绝非常人能够达到的。
柳宗元“无忘生人之患”(《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的政治思想,更是儒家民本思想的具体体现。“生人”就是老百姓。柳宗元在《贞符》一文中总结了历代王朝兴亡的教训,提出兴亡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关注“生人之意”。柳宗元一生自觉地追求也是以“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他在《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提出了“夫为吏者,人役也”的观点,在《送薛存义之任序》中称“凡吏于土者,……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表达了柳宗元民贵吏轻的政治主张;在《捕蛇者说》、《田家》三首等作品中,诗人大胆地揭露和抨击了唐王朝的横征暴敛,写出了其对老百姓的深切同情。柳宗元在柳州刺史任上,赎奴为民,推行文教,发展经济,积极践行“以生人为主”的美政主张。更难能可贵的是柳宗元具有朴素的民族等列思想,他曾脱下官服,与当地的少数民族真诚交往,对他们一视同仁。
柳宗元与杜甫都长期受到了正统的儒家思想教育,关心民生疾苦,同情老百姓的不幸,渴望在“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生涯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有着“许国不复为身谋”的从政意识,这是柳宗元与杜甫共同的思想底蕴,也是柳宗元接受杜甫影响的基础。
三、柳宗元诗歌中感时书事的现实主义品格,是杜甫史诗精神的具体表现
盛唐诗人以开放的心态和积极进取的豪迈精神,创造形象玲珑的诗歌,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艺术境界。自天宝中期以后,政治的腐败、社会的衰落,使诗人有了压抑感,与开元盛世时的那种充满理想主义的精神状态大不相同;安史乱后,面对千疮百孔的现实,诗人们继承了“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精神,重新回到“风雅”传统,诗歌开始反映现实生活。这其中,杜甫是最成功的一个。
孙昌武先生指出:“柳宗元的叙事诗继承了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以时事入诗,真切质朴地反映时代矛盾。”[]397事实上,柳宗元所继承的不仅仅是叙事诗中的现实主义传统,还有杜甫诗歌的“诗史”品质。以时事入诗,柳宗元的诗歌再现了很多历史事件。贞元十六年(800),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死,府兵作乱,不纳行军司马韦夏卿,而迫张建封子张愔为留后。韦道安为张建封部属,军乱后,劝阻不成,遂自杀。柳宗元写《韦道安》诗,称赞韦道安的忠贞义勇。“安史之乱”后,继之而起的就是藩镇割据,边鄙日蹙,朝廷内外交困,将繁重的赋税转嫁到相对稳定的东南农村地区。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现实,正是酷役重赋下的广大农村的缩影。在《田家》三首等作品中也有同样的内容。不仅如此,柳宗元在诗歌中还描写了民族地区的社会风情,如《岭南江行》、《柳州侗氓》等作品,再现了当地少数民族的社会生活,为后人提供了生动的生活画卷。孙月峰《评点柳柳州集》卷四十二称:《岭南江行》、《柳州洞氓》“写岭南实事,堪入地志”。[5]304
柳宗元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感时书事的现实主义品格,与杜甫的史诗精神正可谓是一脉相承的,也是杜甫史诗精神的延续。
四、艺术表现手法上的传承,是柳宗元全面接受杜甫影响的重要表现
杜诗最典型的风格是沉郁顿挫。杜甫在《进〈雕赋〉表》中最先提到了“沉郁顿挫”,宋代严羽又拈出“沉郁”与李白的“飘逸”相提并论,此后,学者多以沉郁顿挫来概括杜诗风格。“沉郁,是感情的悲慨壮大深厚;顿挫,是感情表达的波浪起伏、反复低回。”[7]291
柳宗元的诗歌中,也不乏这样的作品。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黄叔灿《唐诗笺注》卷五:“登楼凄寂,望远怀人。芙蓉薜荔,皆增风雨之悲;岭树江流,弥搅回肠之痛。昔日同来,今成离散,蛮乡绝域,犹滞音书,读之令人惨然。”[5]317孤身客路,此情何堪。将此诗与杜甫的《登高》相比,便不难体会到其沉郁之情相通,其顿挫之韵相近,二诗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别舍弟宗一》:“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唐汝询《唐诗解》卷四十四:“此亦在柳而送其弟入楚也,流放之余,惊魂未定,复此分别,倍加黯然,不觉泪之双下也。我之被谪,既远且久,今又与弟分离,一留桂岭,一趋洞庭,瘴疠风波,尔我难堪矣。”[5]339再如《哭连州凌员外司马》一诗,是柳宗元在永州悼念凌准时所作,称心而谈,声泪俱下,孙月峰《评点柳柳州集》卷四十三称:“悲痛意以感慨调发之,其甚雄肆。”[5]50柳宗元在永州前期和柳州时期的作品大多格调悲凉,表现出的又是一种被外界压抑的情感,这种情感又是低徊而出的。可以说,柳宗元此时创作的主体风格与杜诗的沉郁顿挫相一致。
精工凝练的语言是杜诗独特之处,杜甫曾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见锤炼字句是其自觉追求。柳宗元也长于炼字,明代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比较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时曾说:“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韦应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则过于精刻。”[12]清代贺裳在比较韦柳风格时更是说:“韦无造作之烦,柳极锻炼之力。”[12]“锻炼之力”说的正是柳宗元对诗歌语言的锤炼。《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乱”、“斜”两字,形象、具体,极见功力。《夏初雨后寻愚溪》写诗人“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一个“试”字将诗人雨后出行的情景完全刻画出来了。再如:“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霞散众山迥,天高数雁鸣”(《旦携谢山人至愚池》)、“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杜甫擅长排律创作,据统计,杜甫五言排律多达127首,七言排律8首。其《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长达00字。他的排律,吸收了赋的铺陈、散文的句法、典故的化用,融叙事、抒情、议论为一体,使诗歌表现出散文化的倾向。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中最早对杜甫的文学功绩全面肯定。他称赞杜甫“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并且以李白作比,“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6]601受杜甫的影响,元和时期,元稹、白居易、刘禹锡、韩愈、孟郊等人在排律的篇幅、用韵、属对等方面争奇斗险,形成了空前绝后的排律创作高峰,成了元和诗坛诗歌创作的一个独特现象。其中,柳宗元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的排律《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弘农公以硕德伟材屈于诬枉左官三岁复为大僚天监昭明人心感悦宗元窜伏湘浦拜贺末由谨献诗五十韵以毕微志》等具有铺陈排比、曲折尽致、用典繁多、字难句险的特点,与杜甫的排律特征基本一致。
柳宗元诗歌沉郁顿挫的风格、精工凝练的语言、排律的创作等也都与杜甫的影响有密切联系,这正是柳宗元全面接受杜甫影响的重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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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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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408(20)05-0111-02
西安石油大学青年创新基金项目(z07093)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王守芝(1969-),女,新疆自治区石河子人,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与文化;严寅春(1976-),男,山西洪洞人,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唐代文学与唐代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