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当代农民诗歌纵横谈
2010-12-27常智奇
常智奇
(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院,西安710001)
陕西当代农民诗歌纵横谈
常智奇
(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院,西安710001)
陕西是中国诗歌的高地,陕西当代农民诗歌的创作水平,代表了中国当代农民诗歌创作的水平。从王老九、李有源、韩起祥到李强华、蒿文杰、章立,等,经几代人的努力,陕西出现了一个农民诗歌创作的高潮。这类诗歌简捷、明快、自然、朴素,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情感真挚,深得社会各界喜爱,它对中国当代诗歌的贡献不容忽视。农民诗是中国传统诗学之根,是中国农耕文明之花。它体现着田园牧歌式的审美理想,同时,它也受到了工业文明的冲击,面临着重构与再造。
陕西;农民诗歌;时代精神;田园牧歌;工业文明
中国是一个诗国。陕西,是这个诗国的白菜心地带。历史上这里曾是十三朝文人骚客荟萃的圣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咏叹发自这里;“兼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名句也出自这里;“关睢”的吟咏至今仍回荡在合阳县的芦花荡中。生活在这里的农民,自然受到这种浓厚的诗意浸染,唐诗宋词中的无名氏,其中应有农民诗人位列其中。然而,漫漫历史路,滚滚风尘中,多少优秀的农民诗人如珍珠般埋在历史的尘埃中。直到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陕西农民诗歌创作在中国诗坛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一股代表着中国农民审美情趣、审美理想、审美风格的诗歌创作如春潮拍岸,激动人心,给中国当代诗坛带来勃勃生机,填补了中国文学史上农民诗人青史无名的空白。
当代陕西农民诗歌创作,从王老九、李有源、韩起祥、谢茂公、李登峰、贺丙丁、祁守业等人起,经过李强华、蒿文杰、章立、王世民、郭建民、王连生等几代诗人的不懈努力,经过“王老九诗社”、“农二哥诗社”、“民风诗社”、“画乡诗社”、“三秦百花诗社”、“陕西农民诗歌学会”等诗歌组织半个多世纪的辛勤耕耘,终于迎来了百花争艳、诗意盎然的春天。
(一)
中国当代诗歌创作,从延安到西安,到北京,一路踏着“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进行曲,走来两支队伍:一路是臧克家、郭沫若、艾青、郭小川、贺敬之、柯仲平、玉杲、胡征、沙陵、雷抒雁等人;一路是王老九、李有源、韩起祥、谢茂公、李登峰、祁守业、贺丙丁、李强华、张志民、、刘勇、刘章等人。这两支队伍,汇聚成中国当代诗歌创作的主潮,即中国古典诗歌加民歌的诗歌美学思潮。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创作水平,代表着中国当代农民诗歌创作的水平。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创作的高度,代表着中国当代农民诗歌创作的高度。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创作,强调诗格的平民化、大众化、通俗化;诗情的劳动性、质朴性、鲜活性;诗意的自然感、整体感、率真感;诗品的烟火气、泥土味、归乡情。他们提倡诗歌内容的社会革命性,诗歌形式的单纯朴素的群众性。当代陕西农民诗歌,承传了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清新、明快、简约、朴素、自然、畅达的审美情趣,应合了延安革命文艺路线的思想,推进了群众性的诗歌发展。
王老九,是陕西当代农民诗歌的奠基人,旗手。他写于1949年7月1日的“七一颂歌”一出手,就把他推到了一个时代的、民族的高度。你听:“一颗珍珠土内埋,满身光彩难出来,一声炸雷天地动,挤出土来把花开。”全诗四句,自然、流畅、简捷、明快,那种从黑暗的社会中走向阳光明媚新生活的喜悦,那种大革命给诗人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显现带来的历史机遇,使诗人充满了蓬勃向上的朝气;那种古体诗的节奏和民谣情绪的完美结合,给人以强烈的艺术冲击力。当时,乃至其后,受王老九农民诗歌创作影响,在全国形成了一个农民诗歌创作流派,有人把这个流派叫做“庄稼汉诗派”。这个诗派的命名,大致缘起于:王老九诗社曾出了一个农民诗歌刊物叫《庄稼汉》;另外,这些写诗的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同时,他们的诗像土地里的庄稼一样丰茂、朴野、自然、单纯、素净。这些诗浸透着农民的精神、气质、品格、情趣,散发着一股庄稼汉的气息。
王老九作为“庄稼汉诗派”的创始人,是新中国农民诗歌创作的开拓者。他一生写了《洋烟歌》、《打麻将》、《进西安》、《张玉婵》、《伟大的手》、《想起毛主席》等诗篇。他的诗,是对新社会、新生活的赞歌;他的诗,是民间口头文学的革命形式;他的诗,旗帜鲜明地站在广大农民兄弟的立场上,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劳动人民群众给以深切的同情和诚挚的热爱。他的诗风,是从广大农民兄弟的爱好、情趣、欣赏习惯出发,广泛吸收中国民间文学特长和活在人民群众之间的口头语言,在此基础上,也适当吸取新诗作者同行们的一些优点和长处,形成自己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诗歌形式。正如他所说:“写诗怎样押韵,怎样能顺口,我都是从戏本的唱词里学来的。”秦腔的粗犷和豪放,眉户、道情、小曲的清丽和婉约,有机地融化在王老九的诗风里,形成了他高亢激昂、欢乐明快、清新朴实、富于音乐性、节奏性的诗歌形式。他著有《东方飞起一巨龙》、《王老九诗选》等诗集。
中国当代著名的诗人、作家、理论家,大多对“庄稼汉”这个诗派的领军人物——王老九有过高度的评价。艾青曾说:“五四以来,全国共有三百三十四个诗人,王老九就是其中之一。”胡采称王老九为“我们的农民诗人”、“公认的优秀的农民诗人”。田间说:“《王老九诗选》给我们带来了人民群众自己的声音,闪耀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天才。”柯仲平认为:“庄稼汉派是一股颇具生命力的文学潮流。好个诗人王老九,劳动作诗一把手,黄河一带打红旗,打着唱着飞着走。中国多少王老九,满天唱的王老九。”魏钢焰认为:“王老九的诗风像榴花似火一样片片笼秦州。”王老九走的是一条“中国气魄和中国作风”、“民族的、大众的”诗歌创作的路子。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俄、日、朝等国家的文字,流传到国外。
李有源是一位革命敏感性很强的农民政治抒情诗人。他的一首《东方红》,就把陕西农民诗歌创作与社会革命、时代精神、领袖人物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他的《千年铁树开了花》、《揽工苦》、《共产党好》、《交公粮》、《变工队》、《减租减息》、《打坝歌》等诗篇,都是歌颂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革命领袖在人民群众中的地位和影响;歌颂人民翻身得解放,当家作主的喜悦和自豪。他的诗,简捷、明快,节奏性强,朴素、通俗,韵律感好。他一生写的诗不多,但农民诗歌的味道很纯正,情感很饱满,革命性强。1952年,他曾以农民作者身份参加在绥德专区召开的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之后又出席陕西省文艺创作者代表大会并获奖。
韩起祥是一位荷马式的中国农民叙事诗人,杰出的表演曲艺家。他曾任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他创作了《四岔捎书》、《反巫神》、《红鞋女妖精》、《刘巧团圆》、《张家庄祈雨》、《一只老母鸡》、《喜相逢》、《张玉兰参加选举》、《宜川大胜利》、《翻身记》、《我给毛主席去说书》等五百多部新书,近三百万字。他的诗带有民间故事的传奇色彩,叙事性强,说唱味浓,以曲唱诗,以事吟诗,具有强烈的人民性、故事性、生活性、娱乐性、教化性。
谢茂公的诗与王老九是一个路子,他的人生经历像许多受压迫、受剥削的中国农民一样,灾难深重。他与王老九一样了解旧中国农民的苦难,他的文化程度略好一些。他创作的《解放西安》、《说土改》、《赴朝慰问记》、《秀女结婚》、《王老汉入社》等作品,深受当时广大读者的喜爱,社会反响很好。解放后,他曾任西北曲艺促进会执委、陕西省文联候补委员,曾以农民诗人的身份参加全国政协会议。
李登峰与前几位相比,文化程度更高一些。解放前,他上过四年蒙学,能拿起笔来,以诗歌的形式记日记。他写了二百多万字的日记歌谣,真实地记录了关中农村的历史变迁,有珍贵的史料价值。他的诗是以口语化、顺口溜、排比、递进的形式,表情达意,写人记事。他著有《钉锅匠李登峰日记歌谣选》。
此外,祁守业、贺丙丁等“王老九诗社”的骨干也创作了大量特色鲜明的农民诗歌。如,贺丙丁是“王老九诗社”的掌门人。主要作品有《歌唱党和毛主席》、《贺丙丁认字》、《天安门前万年春》、《十六大精神是仙丹》等,出版了《贺丙丁诗选》、《贺丙丁文选》。《贺丙丁认字》表现了文化权利的平等享受,一种平民对文化的炽热追求。他是在文化与文学的层面上,思考着人的生活、人的价值和意义。他的作品是中国农民在精神文化生活上自觉追求的诗歌形式。
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在这个阶段,是政治革命的抒情阶段。它与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和农民的翻身得解放紧密地联系起来。这里的诗情,是一种人民当家作主,土地归劳动者所有的欢乐之情;这里的诗意,是一种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的写意;这里的诗品,是一种大野孕朴茂,厚土蕴天然的自然品格。这些人的诗作,因其乘势而作,合时而唱,既抒发了中国农民千百年来久郁心底的一种苦情、悲情,更表现了社会底层广大农民群众获得新生活的一种欢情、喜情、快乐之情。诗歌情调欢乐、明快,激扬、向上,语言质朴,琅琅上口,节奏感强,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情感真挚,深得社会各界喜爱。正是这股开风气之先的农民诗潮,影响和滋润着这块风高土厚的黄土地,使这里民族化、传统性、民歌式的诗体创作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例如,阮章竞的《王贵与李香香》,贺敬之的《回延安》等诗作,乃至脍炙人口的、群众的、反映大规模兴修水利的《一把镢头二斤半》和《我来了》等优秀诗作,都产生在这里。
(二)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陕西的农民诗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李强华成为新一代陕西农民诗歌创作队伍中代表性的人物。他的《姐姐遨娘家》一发表,就与王老九、谢茂公、李登峰等老一辈诗人的诗风拉开了距离。他的诗更多的是抒情。他在个人的感情与人民大众的情感结合处写诗。他追求诗歌本体的审美精神和品质。他努力用诗的形式反映伟大时代的农民生活。1960年,他因诗歌创作成绩突出,出席全国第三次文代会,受到毛主席的接见;1965年,他又出席了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1989年在《南国诗报》举办的“中国刘三姐诗歌大赛”中,他的诗《唱歌要学刘三姐》获一等奖。1993年他的组诗《故乡诗话》获“西北五省区505杯农民诗歌大奖赛”一等奖。30多年来,他坚持写作,从不间断,先后获奖30多次,发表诗作近千首。出版《锄头底下开诗花》等诗集三部。李强华的诗构思奇特,形象生动,比喻贴切,大都不太长。他注重生活画面的捕捉和组接,强调节奏的工整和对仗,注重情感与形象的诗意结合,强调诗意向时代精神的深度开掘。他是陕西农民诗歌创作队伍中一位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人物。他的诗曾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诗刊》、《延河》等报刊发表过。他从王老九、谢茂公、李登峰、祁守业、贺丙丁等老一代诗人那种民间口语化、快板诗的形式中挣脱出来,洗去了叙事性的非诗化的东西,摆脱了老一代诗人因历史原因形成的局限性,自觉在抒情性的沃土上,播种属于自己文学品格的诗花。他的诗与前面几位诗人相比,显得纯净了一些,更有诗味了一些,更现代了一些。他在生活性、人民性、时代性的基础上开掘民歌的趣味性、抒情性、意象性,但农民的诗质、诗品、诗风没有变。
应该说,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创作,真正意义上的觉醒和自觉,是从李强华开始的,在此之前,陕西农民诗歌浸染着一股浓重的清官盼、晴天赞的情绪;激昂的社会政治革命的热情冲淡、乃至淹没了澄澈的、晶莹的、审美的情感,叙事的成分太多,说唱味道太重,快板曲艺调式太浓,廉价歌颂的痕迹太强。在李强华之后,则形成了一个在写民风、民意、民情、民俗层面上,挖掘农民诗歌审美品格的自觉追求。在这里,“农二哥诗社”的蒿文杰、“民风诗社”的王世民,“画乡诗社”的章立、初红、王连生,“三秦百花诗社”的郭建民以及惠致勇、马和平、屈发金、宋睿、田健等人,都应是从这里接替出发,一路走来的。
目前,陕西省农村农民诗歌作者队伍有600余人,其中骨干作者300余人,一批80后、90后的诗歌新苗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成为陕西农民诗歌队伍中的中坚力量。
(三)
如果说,李强华是陕西农民诗歌创作的第二个历史阶段的代表人物,那么,第三个历史阶段的代表人物就是郭建民、初红、王连生、王世民等人。
郭建民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创作,出版诗集《乡恋》、《乡情》、《热土》、《乡村诗草》、《田野的歌》、《耀州风情》,诗文集《心泉》、《郭建民诗文选》等。他的诗歌创作路子比较宽,时而在民歌与现代诗的中轴线上波动,时而在古体诗与民歌之间跳跃,时而在朗诵诗与楼梯诗中寻觅。他是继章立之后,陕西农民诗歌学会的掌门人。他自觉地带领大家,走出单纯写民歌、民谣的局限,追求在更广阔,更博大,更朴野的艺术视野中创作诗歌。王连生、惠智勇、魏琦波、李延、丁鹏、马成友、焦启民、王盛才、屈金发、穆黎、马嘶、王璐等人,都是与郭建民并肩同行的新农民诗人,他们都应属于新时代、新时期陕西新农民诗人的优秀成员。他们与王老九、李强华、章立、蒿文杰等非常民间化、民情化、民趣化的农民诗歌创作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他们在坚持民歌民谣的审美风格、品位、兴趣的基础上,大胆吸收中外新诗歌创作的优秀成果,在更高的层面上,思考着陕西农民诗歌创作的未来发展。王连生的《乡村》,那复调叠唱的板眼,那词语对位的情感递进,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他的《西出阳关》中,那种漂流者无归的感情,那大漠孤烟里、入夜寒风中孤独的相思之恋,悲剧气氛的营造中有一丝黎明前希望的星光。他的诗境宽阔而灵动,朴素而淡雅。王盛才在农耕文明的薪火传承中,用现代意识炼狱传统农民的生活方式,提纯现代农民的生存观念。他站在历史的废墟上,思考着农耕文明的足迹,民族前进的诗意表达,诗意好,境界高。李晓茹在土地与灵魂的血泪交融中,寻找晶莹剔透的诗魂,把英雄的颂歌植于生活的大地之上。在这里,历史的印象与诗歌的意象融入了“生长蓝田玉的土地”。正由于这些人的努力寻找、探索,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出现了一种新的气象。
第二,他们在继承中国古典诗歌意境、韵律的道路上,思考着新诗反映时代内容的现代形式。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古风、乐府、竹枝词、民谣等形式早已存在,田园牧歌式的诗情渗透、弥漫、充盈在古典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在陕西当代新农民诗歌的创作中,有相当一些人坚持走清新、简约、直接、朴素、明快的民歌诗意美的路子。在这条艺术道路上,他们自觉地追求传统的古典诗歌与新民歌相融合的诗情方式,培育一种既承袭古典诗歌的血脉,又反映现实生活中民情、民意、民风的新诗作。例如王世民的《银锄落地歌出喉》:“烧下砖头盖新楼,打下芝麻榨香油,农民走上致富路,银锄落地歌出喉。”既很好地吸收了古典诗歌中七言、七律对仗、押韵的传统,又立足现代人的新观念、新视角、新意境,竭力经营新农民诗的新形式。丁鹏的《田园即景》,继承了农民诗质朴、清纯、言简、意远的本质,吸收了中国古代田园诗、边塞诗中自然、清新、流畅、明快的东西,他的诗比较靠近传统的古典美,但反映的情感、思想、观念,完全是现代的。这是一条在古典中追求现代、在传统中追求创新的艰难之途。从这一条道路上走过来的诗人,往往坚持诗歌语言的生活化、群众化、口语化,诗歌情感的淳朴、清新、明亮,诗歌意境的素净、恬淡、自然。他们牢牢地把握住农民诗歌草根性的诗学本质不放,用古典诗歌中发轫于民歌、民谣的手法和技巧,丰富农民新诗创作走向未来。
第三,他们注重从社会底层人的生活方式、生存环境、生命体验中,努力寻找从生活的情感到艺术的情感的审美路径。中国的农民诗歌,长期以来,一直在表现劳动者的辛劳、重压、酸楚、艰难的层面上吟咏。例如,流传在民间的《插秧歌》、《祈雨歌》、《哭嫁歌》、《妇歌》等,都充满了这种强烈的悲剧意识。今天的农民诗歌创作继承了这种传统。王淑惠的《漏屋诗人》,通过生存环境的艰苦,映现诗人用诗的形式表达自己诗美感受的虔诚和执着。诗的意象巧妙、准确、形象,给人一种身居破旧茅屋,心内充满诗意的旷达和乐观。薛文德的《秋意如歌》,在大野的自然时序中,通过庄稼成熟的画面,流露出劳动者“醉态的芬芳”。马嘶的《行走江湖》,抒发了一个独步世俗社会的流浪者纯洁、善良、思考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的思想感情。现代漂泊者的孤独、寂寞、失落、酸楚、感伤,而又对光明追求的信念不灭,充盈在诗篇之中。
由此,我认为,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对中国当代诗歌的突出贡献有三点:一是把“五·四”新诗语言和延安革命文艺精神结合了起来,努力践行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路线和方针。二是开中国农民诗派之先河,把中国诗学的草根情结发展到一个时代的高度。三是以一种清新、明快、鲜活、健康的精神品格,丰富并校正着“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文化创作路径。这些新时代的农民诗人,站在中国新诗发展的时代高度,融古典于现代,融绮丽于简约,融丰富于单纯,融庙堂于山林。在诗美的沃土上辛勤耕耘,寻找着诗歌的自由性与历史的主体性的统一;诗歌的欲望性燃烧与社会文明性的统一。
(四)
陕西当代农民诗歌所走的道路,是中国传统诗学的正宗之途。中国的传统诗学是整体论的自然人格化的诗学观。这种诗学观在创作实验中呈现出两种样态:一种是:《诗经》、《古风》、《乐府》等诗歌,带有强烈的民歌、民谣、民风的情调,表现出清新、明丽、澄澈、简约的诗风。一种是李商隐、李贺、王勃等诗人们所追求的,讲用典的高深、修辞的华丽、诗意的铺陈以及诗境的高古。前者被王维、杨万里、杜牧、李清照等诗人们所发扬光大。他们追求自然、清新、流畅、质朴、真挚、明快、简练、轻淡、明了中的诗味、诗意、诗境、诗趣、诗心的审美表达。其实,这是中国诗学所追求的本源。这是一种以童稚之心,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以赤子之情,反映人与社会和谐相生;以通俗之言,反映高深哲理;以极少的文字,反映博大的内容的艺术表达。这是在自然天籁中谛听宇宙的律动,在天、地、人的沟通中,表现人生、社会的节奏。这是人类诗学的本源,这是中华民族的诗学之根。
得中国传统诗学真谛的诗人,总是从那些朴素、自然、恬淡、蕴籍、简约、辽阔的经典诗歌作品中吸取艺求营养,丰富自己的创作。例如刘禹锡、王昌龄、秦观、范成大等人,都是如此。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创作过带有民歌、民谣风味的诗歌。陕西当代诗歌创作中的许多作者,走的也是这条路子。当然,今天的新农民诗人已与解放初期的王老九、谢茂公、贺丙丁等人不同了。今天的新农民诗人视境更高,他们坐在田间地头的锄把上,思考着现代化的工业文明是否就是目前西方文明发达国家的一种模式?在农耕文明的沃土上,有没有可能建立起一种新的现代文明的新模式?如果人类只能生活在一种逻辑的、理性的、电子化学的、工业文明之中,那么,人类生命结构、形式、功能的自然之躯将失去其赖以生存的大地气脉。正是站在这个角度,我以为,今天的农民诗歌创作,为我们提供了以下值得思考的问题:
第一,树立新的农民观,建立新农民诗学的美学观念,努力表现时代赋予诗歌创作的历史使命。今天的中国农民,是有知识、有文化、有修养的新一代农民。他们与历史上以往的农民有着明显的不同。有人把他们叫“新生代农民”。今天活跃在中国诗坛的农民诗人,他们是两代人,即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后。改革开放前的农民诗人,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改革开放后的农民诗人,是现代意义上的农民。在这两代人中,前者,是始终在土地上的耕种者;后者,大都是离开土地进城打工者。这些新生代农民工怀揣追求文明、追求平等、追求社会共享、追求新的生活方式的美好愿望来到现代化的都市。他们亦工亦农,农闲时进城打工,农忙时回乡务农。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们生活在现代文明的幸福之中。然而,他们人在都市之中,却常常怀念那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情景。他们骨子里流着耕种者的血。他们是千百年来农耕文明积淀下的灿烂文化的天然继承人。今天。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这种文化的集大成者。他们站在“天人合一”的农耕文化审美价值观念的高地,思考着中国城市化的发展,思考着中国诗歌走向世界的途径。他们在寻找着自然哲学、伦理哲学与人类现代工业审美文化的结合点。他们在文学的民族性与人类性的交叉点,思考着土地、自然、宇宙与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的出路。这是一个时代的严峻命题。只有对农耕文明有彻骨之爱,对人类“诗意地栖居于大地”的审美理想的执着追求者,才有可能担当此重任,只有把握了农耕文化的本质,站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审美基座上,才有可能看清农耕文明在人类未来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才能站在历史发展的潮头,用一种现代文明人的魄力和气度,实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诗学观念向世界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转变。
这种转变中的农民诗歌创作,要表现与农村渐行渐远,却又融不进城市的苦恼;要表现注重精神文化生活,却往往受到社会歧视的刺激;要表现交往愿望强烈、但交往范围狭小的情感落差;要表现打破城乡二元社会结构,给予新生代农民工进城后以公正、公平的国民待遇的要求;要表现他们背井离乡,客居都市的孤独与酸楚;要表现他们失去土地后的情感阵痛,土地与农民的血缘关系发生变化后的种种可能;要表现现代工业文明给环境带来的污染,农耕文明如何长治久安;要表现中国传统文化在走向全球化过程中的得失与优劣,在失与得的文化精神重构和再造中建立新的核心价值观;要表现农耕文明在城市化、现代工业化的进程中,“天人合一”审美观念、价值理想的蝉变的痛苦和获得新生的欢乐;要表现民族性与人类性的融合中,保持文化的独立性的可能,等等。
第二,今天的农民诗歌,应是一个艺术审美价值判断的概念。这个时代的农民,虽然沿用了过去的概念,但生存方式、生活观念发生了变化:大学生毕业后去农村当村官;新生代农民工随着父母亲在城市打工出生或成长在城市;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乡镇企业、工厂、车间上班;从农业大学、技校毕业的学生,在山野、农村一呆就是几十年,等等。这些现象,很值得今天的农民诗歌研究者思考。今天谈论中国新农民诗歌创作中的农民概念,应是一种有历史背景的思想介入,应是时代的发展变化给其注入了新的内涵。我认为:农民诗歌创作中的“农民”,应是一种文化心态、心理情结、田园旨归、农耕崇尚;应是一种对土地割不断、理还乱、千丝万缕联系的精神脐带。有的人一生靠耕种土地生活;有的人青少年时期在农村生活过;有的人中途驻扎在农村;有的人虽然生活在城市,但对农村、农民的生存、生活很关注,很同情,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这类人把自己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乡民的生活之中,在他们的心灵深处逐渐形成了与农村生活方式相匹配的审美图式。这种心理图式,成为其进行审美判断的价值尺度。今天的农民诗歌,就应是这种心理图式、心理定势,文化审美价值判断的诗歌形式。这种诗歌的审美情趣、价值观、理想观,完全是从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理想出发,从中国的农耕文明走向世界工业明文的先进性出发。今天的新农民诗歌创作,应是一个对中国农民精神、文化、心理、观念进行分析、透视、重构的艺术实践。在这里,分析者也可能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大都市培养出的诗人,他们对中国农民和农村的认识,主要是通过读书、看电影电视、艺术欣赏等间接的形式,有了一定的认识和了解的。他们站在现代工业文明孕育出的心理图式的基点上,对中国农村、农民精神、文化现象进行一种现代的、整体的、辩证的、艺术的、审美的再造与重构。我认为,这也应划归中国农民诗歌创作的范畴之内。二十世纪初,俄国文学史上出现过“新农民诗人”的思潮和流派,代表人物有克留耶夫、叶赛宁、克雷奇科夫、奥列申和希里亚耶维茨等人,他们没有宣言,以一种诗学姿态、诗学追求,出现在俄国的诗坛上。今天的中国新农民诗歌中的“农民”概念的界定,应借鉴当时俄国诗坛对新农民诗人认识的态度。
第三,今天的农民诗歌,应是一个民族精神薪火相传、民族文化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时代性的话题。农耕文明薪火承传的问题,在中国的今天,已被提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人类工业文明进步的隆隆步伐,震荡着中华民族田园牧歌式的诗境。中国新一代的农民诗人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既保留田园牧歌的精髓,又吸取现代工业文明的精华,建构新时代中国民族文化艺术的大厦。在这里,民族文化的传统血脉如何融入现代工业文明的躯体之中;人的自然性在现代工业文明的生存环境中,如何保持天然的精神元气;整体论的美学观、认识观如何与科学观、理性观水乳般地结合起来;伦理哲学、自然哲学如何与逻辑哲学、电子科学融合起来,对于现代人来说,成为时代的困惑。诗,是人类追求心灵安居的审美之所。如何使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永远是诗歌的永恒主题。诗意地栖居,必然是人与自然、社会的和谐相处,一定是“天人合一”的美好境界。然而,现实的困惑是: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一种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水乳般融合在一起的社会生存模式。我们看到的都是以损害和牺牲农耕文明为代价,换取工业文明的进步。这种历史的悖论令人困惑。在这现实与历史发展的悖论中,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新生代农民工,他们目前在社会生活中所处的地位是非常尴尬和艰难的。他们是土地的主人,他们创造着农耕文明,推进着社会的进步,却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失去了土地,心头充满着一种酸楚和失落;他们携家带口进城打工,为城市建造房子,自己却买不起房;他们是美化城市的环保工,子女在城里读书却要交高昂的借读费……。诸多的社会问题,都使新一代农民工生活在一个受挤压、受歧视、受冷落的边缘化地带。他们创造着文明,文明却背离和奴役着他们。他们站在历史与现代的强烈冲突处,在深深地思考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一种和谐发展关系;他们思考着人类几千年来创造的农耕文明对人类精神文明形成的生命胚胎,生存模式的形态化意义。如果思想意识可以随着工业革命彻底抛弃旧的、农耕文明的一切成果,那么,人与自然之间天然的、本能的血肉关系也可以人为地消失殆尽吗?
要言之,田园牧歌式的精神承传问题,成为当下人们思考热议的话题。陕西农民诗歌创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着时代的价值。关注这种文学现象,关注这个创作群体,是历史的要求和时代的呼唤。我衷心地希望我们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密切关注农民诗歌创作的发展现状和未来。我也热切期盼新一代农民诗人对自己的生活、前途、理想充满信心,努力去表现自己心中真实的生活体验,表现时代的困惑和喜悦,表现民族复兴大业中的艰辛与壮美,写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优秀诗篇来。
[责任编辑: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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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7408(2010)12-0104-05
常智奇(l 953-),男,陕西武功人,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院院长,研究员,主要从事文艺学、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