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哪里来
2010-12-27林混
林混
我在一个村子里忙碌的时候,一股风刮了过来。顿时,刚刚铺下去还没有来得及压实的地膜,哗哗,哗哗,地膜脱离了大地,一条白色的带子冲向天空。它似乎向我招手,我对这样的命运是不妥协的,我要去远方。我有些不满,你给我呆在这里吧,我盖了些土,地膜又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地面上。
这风是犀利的,膨胀的,形成了一个风柱,扶摇直上。突然,这风柱扑向了我,我本能地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我一下子被挟裹在里面。小时候大人说,遇上这种风,吐吐唾沫,这风就会离你而去。我心想,吐唾沫是没有用处的。我站在那里,这风再大,我还是有一点重量的,总不会向那些纸片一样,把我卷到空中去的。
我站着,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这风总会有吹罢的时候。
我捂着脸,这风走了,静悄悄的一片安静。
我重新开始忙碌,这一个月,我每天都在这样随时到来的大风中,干着自己的工作,我甚至劝慰自己做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这么想的时候,我便看看和我在一起劳作的村民,他们总是一批又一批的因着劳务输出去了外面,回来时,就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下次不出去了。其实,到了下一次,他们照样坐上了远行的列车。像风一样,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年年如此。
我的心也跟着他们去了外面。
读过一篇文章,记录的是打工生活,说早上七点半上班,十二点下班,下午一点四十五上班,五点四十五下班,六点半加班,九点半下班,每天工作这么长时间,把我吓了一跳。有机会去了一次东莞,我才知道,实际情况要远比这更为残酷。
一个闷热的午后,我走在厚街工业区,大路两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招工简章。那些一没文化二没技术的人能进的大概有三种工厂,一是电子厂,二是鞋厂,三是玩具厂。这几类厂子招收的普工,只要别人稍微指点一下就会干。我在一个招收玩具工人的摊点停下了,询问之后,拿出身份证,做了登记,给我开了一张入厂证明,我就成为这家玩具厂的工人了,我不由有点纳闷,这似乎太简单了吧。进厂时,我在想,从我故乡来的兄弟姐妹,说不定就在这里的那个工厂,兴许还有我认识的。和我一同进厂的是从安徽来的张东。去人事部报到之后,我俩被分在了一个宿舍。这间宿舍有八张高低床,要住十六个人。
这天早上,我开始干活,把火柴棍大小的一根塑料棒,蘸点胶水,沾在小拇指一样大的塑料块上,每天沾6500个,就算完成了任务,所得工资为35元。干了四个小时,到下班时间,称量之后,说是2400个,然后给了一张饭票,不上班不发饭票。我一算再干四个小时,那才4800个,要干到6500个,那必须要加班。我不干了,我只是顺便进来看看,这玩具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和张东辞工时,又来了五个辞工的。一个说,他在这个厂已经干了一年,如今不想干了,第一个月工资始终要不来,算了,不要了,回家吧。
我们七个人离开了这家厂子。贵州的一个小伙子说,这个厂子总是不断地走人,又是不断地进人。你走了,第一个月工资是不给你的,老板就是靠这种办法来赚钱的。用这样的办法来赚钱,这企业真是太缺德。后来我才知道,好多公司都这么干,流水线上的工人,新手一两天就能上岗。而新手工资低,接二连三的新手被炒,实际上公司一直付的只是生活费。
我有些愤怒,有些憋屈。不过,我知道,在这里愤怒和憋屈是毫无意义的。在这里,你要学会微笑,即使你有无尽的哀伤,你也要微笑,微笑是这里的表情。
这个时候,厚街刮起了一阵风,来自不同地方的七个人被吹开了。吹到上海的风很难回到厚街,吹到宁夏的风一时也回不了武汉,以后,我们七个人是不会再见面了。
我走在一条小路上,小路的两旁,是一些茂密的树木和鲜艳的花朵。这些好像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在一种漠然中走着,走着。
这里没有我的根,无论怎么解释,我都少了一份信心。
我把目光向北方延伸,我目睹了一个绝望的眼神,我感动又悲伤,一下子伤到骨头里面了。我在醒来的早晨,眼前是一些破碎的画面,这样的时候,我都懒得跟人说话了。
准确地说,这风改变了故乡的颜色,光秃秃的山岭,漫天飞舞的尘土……这样的天气,随时都会到来。
我像一只奔跑的兔子,染了一身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只能在疲惫中沉默。
这风,总是在吹,吹着吹着,吹空了我的村庄;吹着吹着,一棵树被折断了;吹着吹着,天就黑了。
我记下了几件事:
一,我的一个表妹在东莞打工时,被机器截断了三根手指,一根手指补偿两千元,她便被逐出了工厂。拿着六千元,回到了家中,几个月后嫁为人妇。
二,崖面上一股大风刮过来,这风太大了,以至于一个行走的人站立不稳,扑通一下,掉进了二十多米的深沟,当场死去。
三,一家超市的四位员工,因煤气中毒死亡。户口簿显示:李敏,1988年8月23日出生;吴淑玲,1989年11月23日出生;吴妍玮,1989年6月2日出生,她们为堂姐妹;王晓娜,生于1990年。李敏母亲说:李敏在家中排行老二,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便出来打工想为弟弟赚点学费,吴淑玲姐弟两个,上到初一,便辍学在家,一直帮父母干活,后出来打工,吴妍玮是收养的,家里比较困难。这是发生在2005年9月22日的事情。
我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说了一句:在黑暗中呆的时间长了,就会变成一块黑暗。我觉得还不尽兴,向着天空喊了一声:风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