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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胡适的无间道

2010-12-27曾子炳

天涯 2010年6期
关键词:胡适鲁迅现实

曾子炳

近来胡适慢慢走到历史的前台,关于他的话题多了起来,并常常与鲁迅联系起来乃至上升到两条路线的争论。

很多推崇胡适的人,强调他的自由主义追求以及理性、平和的态度,并以此来批评鲁迅的偏激、刻薄。他们在对比鲁迅与胡适的时候多会提到鲁迅对胡适的批判——用邵建的话是“动物上阵”,与胡适对鲁迅的公允、尊重和帮助,强调胡适对《中国小说史略》的推崇,在出版《鲁迅全集》时的帮忙态度,以及对苏雪林的回应等,这都表示出胡适的学者态度。

不过在生活中鲁迅与胡适的关系并非如这些推崇胡适的人所描写的那样和谐,鲁迅与“现代评论派”、“新月派”中“正人君子”们的冲突后面都有着胡适的影子。1932年11月鲁迅回北京省亲,在一个场合遇到胡适,胡适打趣地说鲁迅是“卷土重来”,这让鲁迅耿耿于怀——那时鲁迅是有着重回北京执教的想法的;在鲁迅死后,胡适也曾批评叶公超对之的评论。

普实克在《回首当年忆鲁迅》中回忆他1932年来中国为了认识新中国和新文学而走访了胡适,他说“这次访问却叫我上了大当,胡适教授表示他对新文学已经一点也不感兴趣了,言下大有不屑一顾之意。虽然他为我开了一张作家的名单和书单,不过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其中没有鲁迅的名字”。胡适也曾批评过鲁迅,他在晚年的演讲中说鲁迅加入左联是“变质”,并认为他在这以后“就没有一篇好文章了”。相对于鲁迅的批评是希望胡适的言论能够起到好的效果,而胡适的言行就有些评价的味道。

确实,鲁迅对胡适的批评,胡适很少正面回应,这并不能说是胡适的大度,或是不关心这个问题,他曾在给苏雪林的回信中说:“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于我们一丝一毫?”这里胡适显然将鲁迅视为一个对立的存在,另外其中的问号也让人费解。我想面对鲁迅的批评,胡适肯定有他的想法,他不在公开场合回应就有些让人悬疑。或许鲁迅的批评正好击中了他的要害,而这一点也印证了鲁迅对之的批评。

当然在公开场合的这种沉默更接近胡适的形象,不过从中我更多体会到的是现在一些学者内在的自负与刻薄,他们在文字与形象中却总是保持一副平和乐观之状,当我们内在中有一种态度并在言行中表现出来,却在文字中摆出一种中庸的姿态,这是可笑也是可悲的,因为很多人如此并非是出于观念或对他人的尊重,而是来自于生活中的世故,并从中获得某种优越感。

另外鲁迅对胡适的批评(当然我们现在所见到鲁迅对胡适批评的文章,不少是瞿秋白写的)也是重视胡适的表现。我们不仅关注鲁迅对于某个人物的态度,更要注意到他批评那个对象的标准,我们有时会有一种错觉,一看到鲁迅在批判某个对象,就好像他在否定他,其实未必的,鲁迅对胡适的批评包含着很高的期待,同时也是暗含着承认他的社会影响与作用,或者说是将他当作一个知识分子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言行。

有些人不辨析鲁迅对胡适的批评,而是排斥批评本身,以为平和的态度就是好。我想批评是正常的,也是必需的,我们在面对任何一个对象时都会有个人的态度与意见,自然也会以某些方式表现出来。我们是去遮掩还是坦诚地表露呢,这应是不言而喻的。这种对个人真实的坚持就包含着差异,这有时就会表现为一种批判的。而鲁迅与胡适,其性情与追求恰恰存在着某种对应的关系,有时我感到鲁迅对传统和知识者的批判多内在着胡适这个影子或是建立在对胡适的感知之中的。比如特殊的知识阶级、正人君子、聪明人等等。

鲁迅与胡适生活的环境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对于现实的感知,他们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为什么鲁迅坚持抗争的态度,暴露黑暗,胡适却保持一种乐观的形象,有时想象胡适生活在那么黑暗的现实中,仍能保持一种平和的态度,这不是一种伟大就是一种自然——他不将发生在身边的黑暗当作罪恶,而习以为常的,或者他的行为一直想着让他们呈现出美好,或是这样相信的,自然我觉得胡适可能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他这样做不完全是思想境界的体现,更多的是出于个人的“免祸”——这一点我们可以读一读他在得知杨杏佛被暗杀后,在日记中关于杨和这个事件的评论。

胡适在青年时期曾认为当时的中国是一个“男盗女娼”的社会,晚年他也曾对身边的人说:“政治是残酷的、残忍的!”而从《人权与约法》、《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有宪法》等文中可看出胡适对现实的认识是何等清醒,他的批判又是多么有力,而且他的这种批判要比后来他在体制内帮忙的效果更大,当然胡适这时的批判也是出于一种帮忙的心态。遗憾的是他以后没有再沿着这个思路来改良社会。当然现实中的胡适是成功的,难于体会到鲁迅式的失败感受,也不会做出鲁迅的行为。而他这种成功或者说是对成功的追求也不可能产生鲁迅这种追求恶声的自觉。

对于社会的黑暗面是批判还是容忍,这无论在个人还是社会层面上都是复杂的,各有其合理性与问题,需要具体的分析。而在现实层面是批判还是包容更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也是需要具体分析的。

在一个自由的社会,批判是容易的,但批判若超越个人的情绪而上升到社会的意义则很难;而坚持一种平和的态度是难的。不过若在一个不自由的社会里,前者更有意义,也更难,而后者的平和有时不过是容忍,乃至是懦弱、伪善。其实鲁迅早期也是认同于所谓绅士风度的,后来才认为“掷去了这种尊号,摇身一变,化为泼皮,相骂相打(舆论是以为学者只应该拱手讲讲义的),则世风就会日上”。

有人指责鲁迅的批判是因为悲观,并传播黑暗,可在生活中那些敢于直言的人,才是对生命的一种信任,或是出于大爱,所谓童言无忌,他们往往是一些单纯、莽撞或是理想的人,那些真正认清现实或是把他人想象得很坏的人往往习惯于扮演一种和善的角色,如此才会在现实中如鱼得水。现实而言我们立足于某种真实与理想的言行在生活中总会遭遇到困境,而我们设若将个人的言行建立在对现实悲观的看法之上往往会比较如意。鲁迅的《立论》表达的就是这种感受。

而鲁迅作品中所揭露的黑暗并非是他自身具有的,相反这是得自于相反的素质与追求的,正如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人们是不分彼此的,只有一些独特的存在才可能观照到这些事实的存在。同时我们现在理解的鲁迅的偏激其实也不是他存在的真实,而是对应于这种感受的世界。

胡适平和、容忍的态度一部分是思想认识的体现,另外也是个性使然,这就表现在胡适尊重的是现实和个人的现实性,这也是鲁迅批评他的一个原因,有时就难于坚守自身的真实或认同的理念。而鲁迅的批判——表现在个体层面上是对个人真实的坚持,而从他者的角度看也可能是一个问题。我们需要一个自由、宽松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身的真实而生存,现实而言我们的社会缺乏的是鲁迅这样坚持自我的人群,同时在社会上又缺乏的是胡适意义上宽容、平和的状态。

我想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包容是能够包容事物按照自身的特性而存在的自由与权利,而不是容忍社会中的一些混乱与邪恶的现象,因为这恰恰是使我们不能自由生活的内因。不过鲁迅也是难于包容事物的自然存在。

对于这两种人生态度,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感受。求真的人追求的是真实,他们会更倾向于鲁迅,当一个人在我们面前表演时也就把我们当作一个观众,一个注重精神的人是不会感到被尊重的。相反若人在我们面前坦诚相待,这真是一种厚道,这可能也是鲁迅批评胡适演戏的原因。而现实的人关注的是实际上的利益或是面子,他们可能会认同于胡适多一些。这两种人生态度在社会层面上也各有其问题与局限。

而在个人层面上我们强调的是自我的真实,对于知识者我们应该强调的是其存在与理念的某种契合性。在现实中鲁迅相对胡适而言是更加忠实于自我的,鲁迅在超越自身的时候是忠实自己,忠实于精神的。相反,胡适的注重个人却没有能够坚持个人的真实,这表现在他的言行与自身认同的观念之间有某些错位。对于胡适来说这些错位是自然的还是有意识的则成为一个焦点,因为作为一个知识者,这种精神、理念与生命之间的错位是一种常态。

这可能也是我一直质疑胡适的地方。他的很多难于自圆其说的言行到底是一种思想上的不成熟,还是内在追求和其观念的冲突所致?乃至是岳不群式的伪善?可以说他的很多行为都是让人悬疑的,而这其实是期待他能够按照自身所宣扬的观念来行事。在《先秦名学史》中他是极力推崇墨子的,但是与墨子的摩天接踵的人生态度相比,胡适一生走的都是上层路线,是庙堂。鲁迅也是推崇墨子的,并认为墨家是埋头苦干的人,相对而言鲁迅是走流沙的,也是埋头苦干的。

这或许只是我的感受,我对胡适的质疑有两点,一是他的言行与自身推崇的理念以及其公众形象之间的差异,另一面我感到他的言行与自己的内心或真实的想法之间也是不同的,这就表现在其存在的世俗性上。我总是要求学者们从社会和观念出发的言行,而排斥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个人化的考虑。若从世俗的角度看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追求个人的成功是无可厚非的,而胡适又没有说自己是一切为公的,为何我潜在的意识里总是这样要求他呢?可能是我认同于梁启超“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思想,并将胡适当作一个知识分子的标准。

自然鲁迅对胡适的批评更内在于他们的差异性的存在和追求之中,在生活中他们都是世事洞明的,而非是书生意气的人,支撑他们言行的都内在于自身的观念、道德价值,而不仅是情绪的。这就体现在他们个性与思想、精神追求上表现出的差异来。鲁迅在运思和写作中都是对于个人的现实性采取一种超越的姿态与追求,排斥知识分子的功利性,多是从理想或者是群体的利益为立足点的;但是胡适则不同,他推崇的实用主义本身就是功利的,正如鲁迅批评他们的“公理”意识,胡适的思想有时也是从个人存在的现实需求出发的。比如在专制的社会中如何争取言论的自由,鲁迅会说“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而胡适则强调“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就表现出鲁迅的言论与内在的意识是以个人的社会性为导向的,争取是从自我出发而归结到现实,胡适的这句话则更多是个人意义上的,它的社会指向模糊。

鲁迅的一生以及他的思想与写作的努力都是围绕着改造社会、人性为目标的,这有时就会忽略了个人的现实生活以及生命的自然欲求。我以前对鲁迅的认同也内在着自身的这种倾向,现在则认为不断地肯定和追求个人的真实更有意义,我们建立在自身真实和快乐的基础上的言行与追求会更有意义。

鲁迅和胡适都是个人主义者。只是在观念上他们对于自我的认识和坚持是不同的,鲁迅的自我是对生命的超越,或者说是执著于精神的,而胡适则是肯定现实的。胡适在思想上认同的是易卜生的“最要紧的是先救出自己”。这种个人主义,他认为“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而鲁迅的个人主义是排斥那种利己性的,他推崇的个人带有“超人”的色彩,是对真实和自然的人的一种超越,更多表现的是一种精神和观念的意义,在他身上也体现出的是一种民族的精神,鲁迅的存在及追求和中华民族的境遇具有某种微妙的同构关系。但是对于鲁迅这样将某种公义与个人的现实存在联系起来也是有问题的,这就是他形成的黑暗闸门的意识。

这有时看来是矛盾的,一个推崇自我的人关注的是道德、价值与理想,关注的是一个国家、民族存在的命运,死后被推崇为民族魂。而一个在思想上追求公共性的人却又是自我的,这种自我就是执著于个人世俗性与现实意义上的存在。胡适不会像鲁迅这样从某个宏大的目标出发来设计、要求自己的人生,而是在生活中实现自己的追求。我在读《胡适口述自传》时就惊异他津津于考证神会和尚,关注自己在禅宗史上的创见,而这与现实是隔膜的,更不会有助于他推崇的自由主义的实现,却是有助于个人的学术声誉的,他晚年考证《水经注》也是如此,这里都表现出他作为学人的纯粹来。

为人乐道的胡适获得三十多个博士学位,也可见其个性之一点,其实他的第一个博士学位的取得时间乃至是与否就存在着争议,稍后获得的博士学位多是他在美做大使时被授予的,这并非是什么“荣誉”,只是社会的一个黑暗面而已,1949年胡适离开大陆后,寓居美国时也是十分的困顿。周质平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胡适的黯淡岁月》。而鲁迅留学日本就没有获得过学位。

可以说胡适行为内在的动力可能并非是那些自身宣扬的公理与公义,而是自己的某种世俗性的追求,比如他受骗承诺去竞选总统等。他也曾在文章中比喻自己是“洒水救天下”,他给我的感觉是“君子远庖厨”——也就是鲁迅所批判的不敢直面人生,特别是现实中那些不好的一面,有些君子不处于危墙之下的意味。

我在读鲁迅《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时,聪明人的形象我总会感到这是对以胡适为代表的正人君子形象的一种概括,当然一个现实的人在生活中以及思想中体现出个人自利性的一面是正常的,他们未必是伪善的,而是得自于生活中的智慧,聪明人的办法确实更易于在个人层面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对于奴才也是如此),而且风险也较小。这在胡适的生活中有所体现。

这尤其体现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会事件中,为他辩护的人强调他的法律意识以及程序正义。我以为胡适与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会思想层面的对立是表面的,而对现实的态度上的冲突才是根本的,他在《民权的保障》一文中说:“向政府要求革命的自由权,岂不是与虎谋皮?谋虎皮的人,应该准备被虎咬,这是作政治运动的人自身应负的责任。”以前我一直难于理解胡适为何高调批评民权保障同盟会的章程,乃至推断史沫特莱转来的信是伪造的!后来看到宋庆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会的任务》一文才释然,她说:“胡适是同意了同盟所发表的基本原则才加入同盟的。但当国民党与张学良公开反对本同盟时,他害怕起来了,并且开始为他的怯弱寻找借口和辩解。”

我们在谈鲁迅与胡适时不仅关注他们个性的差异,知识和求学背景的不同,更要注意到在现实中的身份与自我定位的差异。相对于鲁迅在其生活中的边缘处境和追求,胡适应该说是一直处于文化与社会的中心,并以此自负的。可以说他任何表现出来的形象总是内在着这种意识,并是对内在世界的一种美化与超越。我们对胡适与鲁迅的认识是需要把握各种细节的。在这些细节中才可能暴露出胡适内在与真实的想法。有兴趣的读者应该阅读一些关于胡适的回忆文字,特别是杨树人的《回忆一颗大星的陨落》。

叶公超在《新月旧拾》中有一段话谈到胡适,很有意味。“有一天在适之家,胡太太又当着面骂胡适之,……胡太太说:‘你们都会写文章,我不会写文章,有一天我要把你们这些人的真实面目写出来,你们都是两个面目的人。’刚好讲到这话的时候,胡适之从楼上走下来,他说:‘你又乱说了。’胡太太说:‘有人听我乱说我就说。你还不是一天到晚乱说。大家看胡适之怎么样怎么样,我是看你一文不值……’为了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事,胡太太一天到晚骂胡适之,她倒是看事实看得很真实的女人。”

我们现在对于胡适的认识是不能仅着眼于他留下来的文字,正如鲁迅批评他写日记也是留给后人的,这样我们就会忽略或难于辩明他真实的形象,以及其说话与行为的现实目的与效果。比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得到多数人的认同,可他同在1919年所写的《心气薄弱之中国人》一文中却强调:“任凭他是什么主义,只要有主义,就比没主义好。”实际上胡适反对的是马克思主义,实用主义不也是一种主义吗?后来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就批评这是一种投降主义,是一种“市侩式的实际主义,是要预防新兴阶级的伟大理想取得思想界的威权”。

现在我回想阅读胡适的感受,想不起有什么阴暗的东西,留下的胡适是一个很阳光的形象,这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肯定不会是全部。可见他也是习惯于从积极和建设的意义上来看待事物以及自身的处境,并有意识地在公众中留下这种形象。胡适的笑是很出名的,这种笑很多不会是发自内心的——更多是受动于社会和他人对之的需求上,当然也内在着自身期待的形象。

对于理解鲁迅也是如此,鲁迅的真实特别是生活中的形象与他在文字中留给我们的印象是不同的,鲁迅在文字以及公众中留下的是横眉怒目的形象,但生活中的鲁迅是朴素与随和的,这在很多回忆的文章中都有所体现,比如与鲁迅有一些私交的曹聚仁在《鲁迅评传》中写道:“有的人以为鲁迅的为人,一定阴险狠鸷得很,不容易相处的。我当初也这么想,后来才知道他对人真是和易近人情,极容易相处的。……鲁迅倒是可以谈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的。”

推崇胡适的学者谢泳曾质疑鲁迅与专制的暧昧关系,但是在现实中鲁迅是专制者的敌人,他是将通缉令带到坟墓里去的——我们也可因此说他有专制的倾向与表现,比如胡适认为鲁迅“喜欢人家捧他”。而自由主义者的胡适却是一个专制者的座上宾,是自觉的“诤臣”。我认为蒋介石在胡适去世后(相对于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鲁迅是拒绝国民政府的拉拢并不愿与蒋见面的),在挽联中对他的评价是很到位的: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胡适也意识到自己的传统性,他在1929年4月27日的日记中写道:“傅孟真说:……我们的思想新,信仰新,我们在思想方面是完全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孟真此论甚中肯。”(自然这也体现出他思想的肤浅,凡是我们的思想不能表现在自身的言行中,就意味着这种思想尚未成熟)在他身上也是存在着某种士师的情结,因此他在一定程度上是认同那些统治者的行为,这样他不会如那些真正的自由主义者视独裁者为敌人的心理,而能够与之合作。

胡适对自由主义的推崇以及他平和的态度未必来自于思想上的深思熟虑,或是对现实与人生的深刻体悟,他对自由主义的追求应该是出于一个正常人的现实选择,也与他留学美国的关系很大。正如他后期的学生唐德刚认为胡适是一个伟大的儒生,他始终关注的是传统的学问,而没有自觉地探讨自由主义的理论,特别是在中国实践的途径及可能性。相对于一个自由的社会,胡适更愿意为个人的自由而努力——因此他成为中华民国中的一个特例,在雷震案中他希望蒋介石对他的雅量分一点给雷震而不得。这一点也是鲁迅所具有的,他们都是追求自由的人,鲁迅更多是反抗那些压制自由的事物,胡适则是追求实现那种可以扩大自由的内容。可以说鲁迅的追求更能推动社会的自由,若从自由主义根本就是肯定个人的自由来说,鲁迅不妥协的个人主义更接近一个自由主义者。

当然胡适对自由主义的信奉是真诚的,之所以没有完全体现在个人的生活实践与思想之中,我想这除了胡适对自由主义的理解是肤浅的,更重要的是他不会为了理念而牺牲个人,而真正执著于理念的人往往是以牺牲自身的欲求为代价的。这在雷震案中就表现得很突出。

胡适一直居于文化的中心位置,但对于其推崇的自由主义来说他倒是采用这种边缘的策略——说服那些统治者来容忍自由的存在,这首先表现在他对现实的肯定,与对集权的一种容忍,他甚至认为“容忍就是自由”,这如同一个不肯革命的人却愿意在敌人的内部做奸细一样让人难以理解——这样的行为做得多了就有些无间道的味道。这种从他人的利益出发来达到自身追求的目标大概也是儒家的一个传统,这也是我悬疑胡适行为的内因,比如被鲁迅批判的《日本人应该醒醒了!》一文,其立意当然是好的,可是这种向敌人进言的态度就是鲁迅所难以接受的,面对敌人我们更应该做的是强调自身的力量与合理性,并与之对抗的,特别是面对侵略时还如此的代对方立言,这是一种曲线救国的道理,却不应是正道。

这让我想到鲁迅对胡适的另一种批评就是“帮忙”,而胡适将《努力》停刊时,在《与一涵等四位的信》中说:“为盗贼上条陈也不是我们爱干的事情。”你看胡适既将对方定义为盗贼,却又去上条陈,真是令人费解。胡适的这种帮忙是出于信念还是个人的世俗考虑也是难以定论的,可能是兼而有之吧。有人推崇这种胡适不分左右,一贯帮忙的态度,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倾向是明显的,他承认在道义上支持蒋介石。不过他习惯于站在某种公理的基础上发言,以至于人们认为他是不偏不倚的。

在思想上胡适是以导师自期的,他曾直言不讳地讲自己想要做“学阀”,并且是“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我感到胡适的这种导师意识还包含有一种为帝王师的心理。而鲁迅在思想上是排斥导师的,可能鲁迅对导师的轻蔑就是针对胡适们的这种表现,但在写作与生活中鲁迅这种导师的身份与意识是明显的,比如“左联”中的“梯子论”,即使在家中许广平仍视之为老师的。他的导师意识还表现在改造国民性的自觉,当然他不愿意成为民众的指导者,他所期待的是天才,可以说鲁迅的思想和努力就是希望中国能够出现导师的,他呼唤的是独异个人,是先觉者。这一点早被茅盾所捕捉,他在《鲁迅论》中指出:“鲁迅决不肯提出来,呼号于青年之前,或板起了脸教训他们,然而他的著作里有许多是指引青年应当如何生活行动的。”

相对于胡适从积极的方向来看待事物,而鲁迅对现实的批判,就使有些人认为鲁迅更多是破坏的意义,不具有建设性,这是皮相之谈,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际的层面上破坏也是建设的一种,俗话说不破不立。鲁迅与胡适对现实的态度,除了与各自的性情有关,也与他们对现实的认识密不可分。胡适曾对宋子文剖白他们不管对象,只愿做一些救偏补弊的工作,而鲁迅则对现实或者说国民政府不抱希望,而从事对抗的工作,渴望新的社会,我们从另一面讲是具有破坏性的,从正面看这正是一种革命与建设的工作,同时鲁迅的这种破坏的自觉还有一种策略的考虑。而在某些特定的时期这种破坏的建设性更大,在他们生活的时代,不破除旧的东西就无法接纳新的事物,比如在一个废墟中,是修补还是清除更具有建设性是不言而喻的。不过现在知识分子的使命更多是胡适意义上的建设,我们不能因此而误读了他们的现实性。

在鲁迅身上更深藏着各种未来的因素,他批判的本质也是指向未来的,在鲁迅的身上以及思想中能够生发出更具有前瞻性的价值。当然这不是个人意义上的,可以说学鲁迅在现实中注定会成为失败者。仅就其存在的现实性而言即使在一个自由、健康的社会里,鲁迅这样的个体也是需要的——当然在这样的社会里鲁迅会是另一种表现,这就是一个异端的意义。当然在这样的社会中更不能缺失胡适这样的人,自然这样的人不会少的,只是达到胡适的层次则是少数。

我想我们在认识鲁迅与胡适的关系时,不能用对他们执著的理念及其社会意义的探讨来代替对他们自身的理解,比如胡适是推崇自由主义的,他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我们的社会需要这种理论,因此胡适就比鲁迅深刻与高尚。对于鲁迅或胡适来说,无论他们的左倾还是右倾本身并没有高下之分,可能在不同的环境中其重要性的程度有所不同,我们不能以对他们理念或精神认同的程度来认识和评判他们。因此在本文中我没有对比他们所执著理念的高低,而是关注他们对理念的忠实程度及可能的意义,比如在导师方面,无论是愿做导师还是排斥之都不构成问题,问题是行动,以及这种行动的实际效果,当然其中还是内在着一个标准,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标准,在这方面我更认同于鲁迅。而胡适相对于鲁迅其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其诚实性上,或者说是世俗性。

我注意到有些人在认识鲁迅与胡适的关系时某种选择性的失明,对于胡适他们注重的是他理论的意义,而他们批评鲁迅时却相反,追问的是效果与内在的动机。显然这里人们在评价鲁迅时运用更高的标准,却又以此来对比两者的高下,这有时让我极为不解,后来我想这大概是源出于生命存在的自我肯定意识,因为这些他们忽视或推崇的东西往往是其自身具有、内在向往或是视为正常的。相对于鲁迅而言胡适在其生活中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而这一点恰是鲁迅所批判之处。这也因此割裂了胡适。

而在鲁迅与胡适的接受上也有所错位,在现实中应该有更多的人认同于胡适的,鲁迅的曾经一枝独秀是不正常的,对于一般的知识者来说胡适可能更接近他们的生命,更容易在内心里认同,真正意义上的鲁迅是属于少数人,而以前人们对鲁迅的推崇不过是将之作为一个偶像。现在胡适的被关注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不过有人认为二十一世纪是属于胡适的,不尽然。从理念与精神存在的意义来看,鲁迅应该更具有历史性,历史上留下来的多是那些超越于个体而成为某种精神、理念载体的人物。不过鲁迅本人是希望速朽的,而胡适对自己的声名与功绩则很自信。若从民众趋利避害的心理倾向上看,人们往往会记住那些美好与阳光的存在,而遗忘黑暗或痛苦的内容,最终我们对鲁迅和胡适的接受都会是有选择的。

这种错位也体现在很多他们各自推崇者的身上,这也可能反映到他们的影响上。有些推崇胡适的人多会提到鲁迅,并贬低鲁迅,现在将他们两个并列本身也算是发扬胡适的一种方法吧。而推崇鲁迅的人并不排斥胡适而希望两者并重。这一点在最近对比两人的书中体现得非常突出,一本是鲁迅研究专家孙郁的《鲁迅与胡适——影响20世纪中国文化的两位智者》,此书写得典雅稳重;而先是推崇鲁迅后转向胡适的邵建,他的新书《胡适与鲁迅:20世纪的两个知识分子》文风就有些刻薄,倾向性也很明显,这近似于他所批判的鲁迅。

而推崇胡适的人在讨论鲁胡的关系时这种非此即彼的态度本身就不符合自由主义的精神,也与他们推崇宽容、平和的态度相去甚远,同时他们往往也采用的是批判,这一点更接近于他们所批评的鲁迅,自然鲁迅的表现并非如他们认识和理解的那样偏激、刻薄。鲁迅在心智上是健全的,这反映在他认识的深刻与客观,我在阅读他的文字时从来没有感到他的偏激,不过他那种认真的态度以及对精神的执著——这在对事物的判断中可能具有不同倾向的人就感受到的是偏激。相反我在很多推崇胡适或批评鲁迅偏激的人身上看到很多偏执的情形,这不是倾向与观念上的,而是心理与认识上的,他们有时达到罔顾事实而不分是非的地步,在对比鲁迅与胡适的关系方面不说,他们为了肯定胡适也会批评在某些方面与之相对的人物,比如宋庆龄、蔡元培等等。

我对胡适的持续关注在早期就是为了应对人们因此对鲁迅的批评,后来则慢慢转化为对自身倾向的一种质疑与平衡,这也因此更深化了我对鲁迅的认识,确实胡适在现代意义上是一个可以平衡鲁迅的人物。我理解了孙郁在书中平和的态度,我们关注的不再是他们的优劣,而是各自存在的相互镜像的关系,和可能的建设意义。在现实中并非有那种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更多是混杂的(突然想起柏桦的一句诗:鲁迅也可能是林语堂)。无论是鲁迅还是胡适都是复杂的,我这里对他们的认识与评价是相对的,不是对他们各自独立的认识与判断。

鲁迅与胡适作为事实性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交错的问题,他们之间的这种错位关系本身就是一个认识的问题。作为事实而存在的鲁迅与胡适,我持一种开放的态度,而作为观念而存在的他们也只有在具体的时间或场景中有其价值和问题。从社会的层面上看存在是多样的,有鲁迅也会有胡适,我们只有肯定这种多样性才能保持个体生命的创造性与群体的活力,而不必在他们之间进行互否,同时文化、观念的多样性也是保障一个社会稳定、和谐所需要的。

在我看来他们两个是互补的而不是对立的,或者说他们在某些方面构成的对立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而不是势不两立的。比如在现实层面上我们要向权势者要求宽容,也要对他们不宽容的行为进行抗争;我们要在制度上约束权势者,但又要给弱势者以自由并保护他们的权利。这看似矛盾但又是内在一致的,是构成一个自由、民主社会所必需的。从这个层面上看,胡适追求的是前者而鲁迅执著的是后者,但鲁迅是力抗强者而同情弱者,胡适这种为强者帮忙的态度并非完全出于尊重弱势者的自由和权利,这反映出他们品性上的差异。当然鲁迅和胡适这种对立与互补的关系可以说体现在方方面面,并可深度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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