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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言万语

2010-12-27弋铧

天涯 2010年6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弋铧

点的那首曲子仍旧没有放出来。刘冬有点急,不过没表现在脸面上。好像每次都这样,胡丽君早热热闹闹地玩去了,刘冬在一旁倒替她拿捏着一把汗。场子已经热了起来,开始有点怯的人现在都酝酿出了感觉,选了自己拿手的给了DJ,有几个连礼貌也顾不上了,插了人家的队,把自己的歌不知羞耻地排在前面。刘冬一遍一遍地听着别人唱歌,民族的、流行的、英文的、美声的,甚至还有当下小年轻们最时尚的RAP,听着有声有色热闹非凡,台下起哄的叫好声一片。场子里是随舞的人群,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影影绰绰,便是从来在一起早晚相处着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家里人还多的同事们,这会儿,在暗暗的有些暧昧光影的舞场里,也分不清谁是谁来了。刘冬仍旧用眼睛找着了胡丽君,她一直跳舞来着,三寸高的尖头皮鞋,一袭雪白的大摆裙,束胸卡腰的紧身上衣,早不时兴了的装束,慢三慢四,悠闲地敷衍着请她随舞的男性。这曲将尽,一个旋转,再一个旋转,轻轻地过来,被那行政处的男同事旋到刘冬坐的位置上来,刘冬看见胡丽君莞尔一笑,在蓝幽幽的光影下,闪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刘冬给她递了一叠餐巾纸,胡丽君站着,用手摆了摆汗,仍旧笑嘻嘻地,问了刘冬一句:“你怎么一直坐着?不去跳个舞?”刘冬还没搭上腔,那首曲子已经铿铿锵锵蛇一样地蹿出来,胡丽君还没歇稳,猛听着那起头的音调,攥了那叠纸巾,急急地从刘冬坐的桌旁拿了一杯可乐灌下一口,忙匆匆地跑到台上。开了重音效果,把原音全部抹掉,胡丽君背对着荧屏,把提词儿的屏幕当成了华彩的背景,摆了一个身姿,右手的兰花指也翘出了形状,冲出口的是一句《苏三起解》,高八度的音,假声盘旋得惟妙惟肖,又花又亮,冲到嘎调的时候,台下看的人都以为她的嗓子要上不去了,要破了,结果一个回转,慢慢下得峰来,柳暗花明又一村,怨艾的一个苏三就兜头兜脸地出来了。

台下一片叫好声。

多是男的。刘冬睃了周围一圈,和前几次胡丽君上台K歌一样,单位里那几个爱起哄的男人叫得最欢。这会儿全场的中心是胡丽君,嗓子亮到极高处,有点炫耀地飞扬:……来生变犬马,我也当报还……音调拖得很长,似有无限的底气,身形也做到足处,手指随着长音拖开去,随着颤音开始抖开了,一段西皮流水,漫成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涛,漾得无边无际。一个女人紧挨着刘冬的身边,冷笑地说一句:“就她出得了风头,瞧她那德性,真不枉了这名,真真一个狐狸精。”讲这话的是财务处的林月芹。旁边的人附和着笑了,开心地,有点促狭地,同善共济地,把一帮男同事的起哄叫好声也埋了进去。刘冬暗暗地喝了声彩,她在心里感慨地说:“这谁还敢接着唱了呢?胡丽君的这副嗓子,生生地一点白也不留给人家了。”她不得不服胡丽君,便是运的假嗓,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最重要的还在于天生,还在于天生的能把握舞台。刘冬想林月芹的妒忌是有道理的。

刘冬是个好女人。在结婚以前,刘冬应该说是个好女孩。好的含义是什么呢?大约是平常,大约是普通,身世,经历,没有一点波澜壮阔,平平淡淡地就这样顺顺溜溜地下来了。高中毕业考了普通的大专,大专毕业进了现在的公司,工作了十好几年,一个不痛不痒部门里一个不痛不痒的副职。生活上呢?就更稀松平常,也是谈过两场恋爱的,不多,就两场,处的两个男朋友,也是母亲知根知底的同事介绍的,开头的那个处不来,说不上为什么,就两下里都没了来往的兴致,后一个呢,就有了些缘分,便再接再厉,进行了这场持续已久的婚姻。孩子是婚后一年生的,婆婆妈妈各带一段,拉扯着儿子也上小学了。好像在刘冬的日子里,太阳每天都是一样的,她的人,就像她的衣着,从来就没有招摇过的,扔到街上,转一个角,就在人海里淹进去了,再也寻不到踪迹。同事呢,因为她的从来不逞强,倒也颇结人缘,尤其是女人,好像是老中青三代通吃的,跟谁都合得来,说拉帮结派也好,说弄小集体也好,她走到哪里,也从没形单影只过的。不久之前,她听过一个段子:女人最应该得到的评价是漂亮,如果不漂亮,就应该夸她有气质,如果既不漂亮也无气质,就应该夸她可爱,如果既不漂亮也无气质又不可爱,就该称她聪明,如果既不漂亮也无气质又不可爱还不聪明,那就该说她善良了。刘冬当时是怔了一下的,她知道好的含义是什么了,呆了半晌,心里的落寞一层一层地往上涌来,漫过了喉头,闯过了鼻腔,涌到了眼睛里,竟汇成了一股酸楚的眼泪来,喷薄而出,汹涌而下。

那个时候,他们一家四口还住在厂区宿舍里,十六平米的房间,一张大的双人床靠东墙摆着,一张小点的单人床就靠着南墙,很结实的木架子床,床头还钉着铁包皮,凹陷的钢印里打着一串数字,是有着“公家”标志的东西,不知怎么就来到他们家了?打小的记忆里它就是存在的,那是刘冬唯一的空间。弟弟比她还可怜,知事的时候,和父母分床而睡,只能在晚间快要熄灯的时候,在屋里再也挤不下的空间里搭起一张行军床,蹦蹦跳跳地在上面还耍过把戏。

父亲总是木讷的,沉闷不语,唯一的爱好就是烧点菜肴,在那种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一碟小鱼干,一坨牛肉块,也能烧出翻新的花样来,汩汩的香味漫过了整个五六家共用的大厨房,惹得一宿舍的人都来羡慕她家锅碗瓢盆里的丰盛。母亲却是严厉的,似乎很少有过笑容,人的性格属于硬的那种,刘冬姐弟几乎没在母亲身上体会过课本里所有有关对母爱赞颂的温柔温暖的词汇。那会儿也兴烫发了,一色的发式,圆的长的宽的三角的,各式的脑袋上顶着一样大卷的鸡窝,母亲也还是不排斥的,还抹了头油护着卷发,塑料齿的梳子梳一层,油也跟着掉一层,黑乎乎的油渍把一柄粉绿的梳子也弄得脏兮兮的。母亲也穿高跟鞋了,中粗的跟,现在想来,那种鞋跟是多么粗粝,硬邦邦的,哚哚哚地响,离了几百米外也能知道母亲回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小心。

刘冬在晚晌做完了作业,也会和院子里的玩伴一起玩。她好像一直是当不了什么主角的,成绩一般,体育一般,音乐美术写作,跳绳踢毽耍猴皮筋,没哪一样是出众的,小孩子能耀武扬威的领域里,她也实在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什么都是稀松平常的,顺眉顺眼地,巴结着别人。一直是有朋友的,是的,一直有,可就是那种巴结,像母亲蹬着粗粝高跟鞋的脚,虽然哚哚哚的有声有色,却是透着无以名状的小心。

音乐停了一小会儿,开始奏一首明快的曲子,大家叫起来:快三快三。胡丽君早回来了,胡丽君放了嘴边磕着的瓜子,其实她整个晚会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剥了根香蕉,也只小小地咬了一口。她太忙了,跳舞,唱歌,没个停息,送到嘴边的香蕉和瓜子,只是她出场前的一个缓冲,或许只是一个道具,不能看起来太像盼着什么似的,那是不急不徐的一个借口。歌来了,舞来了,好像才不甘心情愿地放下嘴边的食物,勉为其难地敷衍一下似的。这个,刘冬是早看出来的。但是,刘冬不笑话她,刘冬倒佩服她的从容,佩服她英姿飒爽前的淡定。场子里没几个人,原来忙碌的一开曲前就急急邀着舞伴的男士们也坐得定定的,到底是快三,和先前能唬一下人的慢步曲不一样了,几步路袅袅婷婷地走下来,还能遮掩一下人的耳目,这快步,是真刀实枪的演练。有个男的伸过手来,低声朝胡丽君说了一下:“华尔兹。”胡丽君扬了一下眉,在蓝幽而显得阴森的光影下,刘冬也看出了她的一丝捺不住的喜悦。胡丽君伸过手去,自然地滑了一下身子,顺手就被拖到了宽敞的舞池里去。

她的裙裾开始翻飞起来,雪白的大摆裙,在幽深的光影里带出了一种神秘而令人窒息的蓝影,荧荧地发着光。裙摆是重的,悬垂感带出了立体的效果,露一小截雪白的腿,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收住,留给人要多少回想有多少回想的遐思了。她的紧身上衣也在旋转中显出了夺目的身条,胸饱满起来,每一个转向,都骇得人担心它们支撑不住,会喷薄欲出,腰突然收得挺直,却在下窝处有一道弧,是那种俏丽,并且明目张胆地有了一种诱惑。鞋跟轻轻点地,掠水的蜻蜓一般,轻轻地就那样抚一下,而鞋尖撑着地面,左左右右地画着弧,一个一个的圆圈圆满地描出。她的舞伴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一个转身又一个转身,稍纵即逝的一回头,眼睛还是四目盯着,就像被焊锡牢牢地粘住了一样,公然的坦白的调情,忘记了世间所有的其他。

舞场里其他的几对舞者都停了下来,不是舞伴不得力,就是彼此都有点力不从心,或者被强烈的音乐带着停不下舞步的其他人撞击着败了兴致的。退下来的人都有点讪讪的,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可是从动作上能猜得出他们的扫兴,失望的、怨怪的,甚至带点落寞。场上最终就剩下胡丽君和她的舞伴,他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旋转,一轮接一轮的摆荡,旁若无人。

刘冬分明听见林月芹止不住的一声叹息,她回头瞥一下林月芹,不单是她,场下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对舞者天衣无缝的默契表演惊住,微张了嘴,手僵僵地放在他们起舞前的动作里,像定格了一般,目不转睛。一种绝望的惊异。

不记得是几岁了,应该已经上了小学。有一次母亲换了班,大白天里便拉着她到小澡堂里洗澡去了。小澡堂是锅炉房特备的浴室,热气供得足,水量也大,一人一个龙头,奔涌的热水腾空而下,打在刘冬小小的身体上,生疼却暖和,身子是那样旋来旋去的,多长时间也舍不得离去。出来后还是冷的,腊月的天,头发还在寒风里飘散着,被滚烫的热水滋润过的脸庞是红彤彤的,北风生冷地吹过,还有氤氲的热气在回荡。后来就随母亲去了厂子里的幼儿园,母亲的一个老乡在那里当阿姨,两个人就拉着手说起闲话来。刘冬那时候的心情是极好的,一种沐浴后干净的爽,看见后架那儿摆了一架脚踏风琴,直直地走过去,那琴盖带着锁头,那会儿,那把锁头竟是开着的,刘冬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高兴,站了一会儿,掀了琴盖,坐在琴凳上。身体是净的,心也是净的。黑黑白白的琴键,有一股生涩却好闻的味道淌出来,小女孩搓了搓手,在琴键上弹了一首流利的曲子。

一个阿姨跑了出来,叫了一声:“谁家的小孩子?怎么乱翻东西?”刘冬噌地从琴凳上跳下。母亲这时也跑过来,抚了她的肩膀,朝那阿姨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没看见她,就跑到这边来了?”那阿姨摇摇头,盖了琴盖,淡淡地说一句:“哦,没事。不知道是你的孩子。”阿姨当着她们的面把锁头锁住了,取了钥匙,扭转身子走掉了。刘冬看着母亲的脸由卑微变成恼恨变成愤怒,还蕴着澡堂里热气的红扑扑的脸,由酡红变成潮红变成粉红,最后成了一抹白。母亲最后的那抹白是给了她的,是一种挣不开来的羞。母亲原来所有的硬都只是给了刘冬姐弟的,包括父亲,这会儿,刘冬看见了母亲在人前的软,那种没有骨头支撑的滑溜溜的瘫软。

没有问过她是如何会弹这首曲子的,没有问过她这首好听的曲子是叫什么名字的,也没有问过一向小心的她是如何大了胆子去弹那架脚踏风琴的。那个阿姨老乡出来了,笑一笑:“这小妮子,有点天分的,不知会不会跳舞唱歌,像她外婆那样?”刘冬只看见母亲深深的一瞥,怨气从那两只眼睛里流出,死死地咬在唇尖上。

是记得有那么一个夜晚,天当时已经黑下来了,大院里亮了路灯,有几户邻居家的阿姨伯伯们在柳树下闲聊着什么,外婆家的房门却是紧闭的——很奇怪,那是个大门敞着也没人偷东西的年代,那一天,竟然却是紧闭着的。有昏黄的白炽灯光从门缝里泄了出来,一绺姜色的黄,陌生而透着挑衅。刘冬轻轻地拍了拍门,叫了声“外婆”,又唤了声“外婆”。那几个站着聊天的阿姨伯伯们停止了说话,都转头来看着她,那些眼神是陌生的,带着奇怪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的心里突然有点发怵起来,小小的心,不知会遇上什么的那种惊惶。她隐隐地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声音,是种好听的音乐,却镇定不了她失措的身体,还有轻轻的、试探响着的脚步声,这使她猛然觉得骇怕,无助的恐惧感环绕在她的周身,她忽然就大叫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喊出口的竟是“妈妈”,这两个字声嘶力竭地从她的胸膛里穿过,钻出她喉腔的时候,竟带着绝望的悲怆。

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是外婆,最先露出来的,也是她烫过的卷发,黑发里缠着丝丝缕缕的白发,但是她很妩媚地把它用手帕绾了起来,她低着脑袋看了一眼刘冬,笑了起来,回头对屋里的人解释什么一样:“是我们家姑娘过来了。”刘冬就撑开门,自己钻了进去。

屋里只有外公,窗子紧闭着,帘子也打了下来,小小的房间里氤氲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外婆的房间简单到极致,一张雕花的老床,一张油漆斑驳的五斗橱柜,一张带着两只木椅的饭桌,饭桌上有一柄留声机,嗞嗞地转着,一张黑胶唱片流出陌生的曲调来。

外婆掩了门,细细地拉着刘冬的手,刘冬就坐到那只木椅上。

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外婆跳舞。外公的手搭在外婆的腰上,外婆的手臂搭在外公的肩膀上,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在仅有的空间里,旋转竟然是不拖泥带水的,小小地画着弧,小小地扭摆着身体,那闲出来的余下的空间是他们的舞场,嘭嚓嚓,快到右侧的床边了,一个收腿,外公就把外婆旋到左边的空档,嘭嚓嚓,快到东侧的五斗橱柜了,一个侧身,外公又把外婆搂进怀里,转一个圈,到了房中央。外婆那会儿也快六十了吧?身条却是挺拔的,一丝都没有走形。那双藏在五斗橱里的高跟鞋拿了出来,擦得锃亮,套在她的脚上,一双有点带荧光的玻璃丝袜也裹在了匀称的双腿上,羊毛裙有点长,但随着音乐转起来,那种厚重感却有了张致,翩跹着起舞,带出了裙摆的旖旎风光。刘冬看得有点呆住。外公的右腿那会儿已经折了,身子却是灵便的,随着音律起舞,左一个滑步右一个趟步,完全让人忘记了他的那条残腿。外婆的脸一直灿烂地对着外公,在暗夜里,像对着一缕正午的阳光,明媚异常。过了几十年的春春夏夏,这幅景象,像小时候玩过的秋千,在刘冬的心里,不停地荡去又荡来。

外公不是母亲的父亲。外婆据说有过三次婚姻,头一次就生了母亲一个,余下的,再没生养过儿女。每一次的变节中外婆都带着母亲,幼小的母亲总摆不了那个胎记一般的刺字:拖油瓶。这个刺字从她自身受的痛传下来,一点一点移到自己的女儿那里。

外婆所会的一切,母亲都不许刘冬染指,跳舞、唱歌,那种诱惑男人的把戏。母亲是这样界定的。刘冬是听话的女儿,在那样严厉母亲的言传身教下,想不听话,也是行不通的。后来慢慢地,便成了人家女孩子的陪衬。是的,没有一点特色的女孩子,生来就是给人家拍巴掌喝彩摇旗呐喊的,除了羡慕,除了巴结,她没有翻身的机会。

胡丽君是家属院里的,子弟小学便在一起,因为高了一届,年级的差异,就像老少一辈的代沟,无法拢去。刘冬就在远远的角落里望着她。她的出众是因为她的头发,自然的卷发,如果从大澡堂里洗了澡回来,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那种惊心动魄,是任何理发师用任何烫发精也做不出来的。胡丽君快乐地笑着,肆无忌惮的模样,爽朗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并不是成绩很好的学生,只是那种很会文艺的女孩子,又长得有点巧,护旗的旗手,开大会时的报幕员,运动会时的播报员,都有她的份。有一次都放了学,刘冬还在做大扫除,从音乐教室里传出美妙的回响,一遍接一遍:让我们荡起双桨……刘冬悄悄地走近,看到音乐老师在弹着钢琴,胡丽君认真地和着音调,不厌其烦地唱着,身后有一架双喇叭的录音机,把她们的声音录了进去。六一晚会的时候,轮到胡丽君她们班上台表演,四个女孩子在舞蹈,录音机对着麦克风放出那首美妙的乐曲,音调有点变了,有一点淡淡的神秘的回音,但台下的学生们还是觉得新奇,纷纷猜测着是谁在歌唱。那个时候,刘冬是小小地出了一个风头:“是胡丽君!她自唱自舞哩!”有同学羡慕地看着她,因为这样的秘密,她也能知道的,她的眼神里便有小小的得意,讲起那日的情景,便像述说自己的姊妹一般,亲如家人,她的眼光瞪在台上,胡丽君在那儿伸胳膊捋腿,投入地舞蹈,腰际弯下来,柔若无骨……台下的巴掌声响成一片。

后来便进了中学,仍旧在家附近的一所学校里。那时候的校风倒都是严谨的,不许穿牛仔裤,不许穿高跟鞋,不许留披发,更别谈烫发了。胡丽君终年梳个马尾,刘海那里有一圈波浪,束着的马尾也是翻江倒海波澜壮阔的,教导主任对这种天生的自然卷无辙,瞪着眼睛看胡丽君顶着一头的波浪在那里怒海翻江。她也穿蓝的确良的春装,腰那里却用橡皮筋卡了进去,刚发育起来的身体就有了一点好看的弧线。也穿布鞋,却是带坡跟的白护士鞋,小腿的曲线在脚踝那里凹进去,收出一个窝来,看得刘冬止不住地叹气。她总在她身后走,她紧她也紧,她慢她也慢,课间休息和放学回家的路上是刘冬最向往的时光,她用眼睛扫着那个发育起来的女孩子的身体。那时候刘冬也还是有朋友的,还会有一两个把情窦初开暗恋的心思告诉她,把身体发育时的不惑相互交流一番的所谓密友。可是刘冬的心里总还有一种绵绵的愁绪,追着那个女孩子跳跃的身影:胡丽君在校会上唱歌了,胡丽君在舞台上表演独舞了,胡丽君有男同学追求了,胡丽君要考大学了……

等电梯的时候,胡丽君还在跟几个刘冬单位里的男同事说笑,落在后面点,林月芹赶上刘冬,小声小气地说了句:“咳,你别说,你的朋友,每回都把我们的男同事弄得神魂颠倒了。”

刘冬不吭气,笑一下。林月芹又说:“我们都觉得挺奇怪的,你和她根本不像一类人啊,咋这样要好的?”

刘冬反问一句:“咋不像一类人的?”

胡丽君一伙嘻嘻笑笑地过来了,几个男同事说她:“真有你的,原来只知道你的歌唱得好,没想到你的舞跳得那么棒。一场子的人,全看呆了。”

胡丽君花枝乱颤地跌到刘冬身边:“哪里哪里,我就是喜欢华尔兹罢了。我是真喜欢华尔兹的。”

林月芹和几个女同事再不作声,眼睛看着电梯的显示数,一级一级地上来了。有个男人也跟刘冬打了招呼:“咳,你今天没跳舞吗?怎么没见你?”刘冬牵着嘴角笑了笑,两部电梯正好同时到了,大家急急地挤了进去。

分手的时候,胡丽君和一个男同事先上了招来的的士,开始还谦让来着,硬要刘冬先上,刘冬却坚决婉拒了,虽然在南方,秋天的风在夜里仍旧有冬夜的寒朔,打在脸上还是生疼的,刘冬那会儿有点母爱的情愫在作祟,心疼地瞟了一眼胡丽君的装束。胡丽君的白色大摆裙在这种季节里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上身的紧身衣也明显得单薄了,尖头鞋更像是薄薄的凉鞋,整个人看上去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刘冬问一句:“这套,是跳舞才穿的吧?”

胡丽君咯咯地笑起来:“是啊,只是跳华尔兹用的。”

刘冬诧异地问一句:“别的舞不能穿这个吗?”

胡丽君仍旧咯咯咯地笑:“一晚上的舞曲,就只华尔兹才配用得上。别的舞,什么衣服都混得下来的。”然后偏身上了车,和她同车的男同事,恭恭敬敬地给她开车门,虽然有点自嘲般的做作,但总是像待贵妇一般的小心了。刘冬替他们关上车门,叮嘱男同事把胡丽君送到地方。

胡丽君的车已经走远了。林月芹一帮还等在路边,遥遥地向刘冬打了个招呼。刘冬也回首对她们笑了一下。林月芹招招手,说:“刘冬,我真不是奉承你的,你的歌也唱得不错。”另一个女同事也点着头:“是啊,唱的是《海韵》吧?邓丽君的歌,是好听啊。”林月芹歪了歪头:“邓丽君?我还以为是王菲的歌呢。”刘冬笑了笑,顺着街沿,慢慢地走了。

真的,她还真唱了一首歌的,那会儿上台时有点怯。她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露脸。有时候在家里也哼过歌,那时候儿子尚小,她有过点玩心,老公的一个朋友做碟片生意的,非逼着她在自己的碟屋里选几张碟拿去。都是些K歌的流行碟片,那会儿家家也时兴弄音响,买了两个麦在家里也乘兴吼过几嗓子,嗓子练到一定的高处也润起来了,不过在人前献曲,还真是第一次。是一首邓丽君的老歌,《千言万语》。曲调刚起个头,舞场里就满了人。第一口唱出来,刘冬还觉得有些涩,拿着麦对着屏幕还略微有些抖,自己还摇了摇脑袋,慢慢地嗓子出来以后,声音就滑了起来,而且唱着唱着,还带了些感情,有点落寞的忧愁,很符合这首曲的旋律和歌词。台下有稀稀拉拉的掌声,甚至有一个男音粗着喉咙叫了一声“好”,刘冬兴致起来了,终于一腔深情地把这首歌唱完。可惜林月芹她们再怎么夸她,也是假的了,连她的歌名都没记住。

她掩了风衣的下摆,把它裹紧自己的身体。风真的有点凉了,吹到人的骨头里去,街上是成堆的落叶,有点脏相,可更觉得飘零,有点秋的落魄。刘冬的头稍稍昂了起来,身子变得挺拔。刚才她的音调应该起得再高一点,唱第二句的时候加点鼻音,那样的话,悲伤的感觉就出来了,是的,悲伤,一首失恋的歌,一首失恋却嵯峨着绝不懊悔自己曾用心付出过感情的歌,其实词早就背得烂熟,也可以像胡丽君那样脱词表演,如果K歌的舞台也算舞台的话,她应该是在聚光灯下挂着红金丝绒帷幕的背景下出场,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看不见他们崇拜敬重也许不屑轻视的目光,看不见他们晃来晃去坐立不安的身影,听不到他们小声的嘀咕和议论,对着麦克风,一无所思,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然后,她开始起音: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台下是一片肃穆。然后,曲终,是短短的,却是惊心动魄的静寂,再然后,哗——潮水般的掌声雷动。刘冬笑起来,她想要不要告诉许可,她在晚会上唱了这首歌呢?他还记得她在他的鼓励下唱过的这首歌吗?“胆儿是要练出来的。”他说过这句话吧?她轻轻地哼了一遍《千言万语》,因为在街上,她的声音有点压抑,快乐而自得的压抑。她轻轻地唱起来,唱起来,有点深情的,像多年前,父母刚装修完新居后对着洗手间里那面大镜子,怯怯地轻声地朗诵一段英文的小女孩。刘冬宽容地摇摇头,把嗓音憋了回去,仰脸朝向天空,墨黑墨黑的宇宙,闪着一点两点的星星,现出的是一点奢华,她看着黑幕下,有一件白色的裙裾在摆动,摇摇曳曳地,风情万种的,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衬里翻出来又覆下,裙面翻上来又卷进去,像一层层的波浪,她仰脸看得痴住,低下头,吐出的是一口长气。

工作以后,刘冬仍旧和父母同住,那时候已经搬了新居,厂子里的宿舍都是一栋一栋排得整整齐齐,两栋楼之间有车棚还有成排的法国梧桐,夏天,浓郁的叶子倒是遮阴的,秋天,就有了那种萧瑟感,一夜雨下来,枯黄的梧桐叶片就纷纷坠地,潮潮地铺在地上,环卫员戴了大口罩,举着高过头顶的大扫帚,一下一下把它们汇拢去,点一簇火,慢慢地在湿潮中和热气挣扎,总成不了灰烬,缠缠绵绵的,缕缕轻烟就那样苟延残喘着。

外公已经不在了。外婆那会儿也快八十了,得了老年痴呆症,应该算有点严重的,不过她倒不脏,不会弄不清自己的屎尿让家人厌烦,母亲就把她接了同住。家人出去的时候,房门会给她锁上,因为怕她出去把自己给弄丢了。外婆的记忆停顿在她二十岁左右的光景里,总是浅浅地笑,而且那一低头的温柔里,有徐志摩最心怡的莲花般的娇羞,这个时代是再看不见有着那样风情的人物了。谁都不记得了,包括母亲。母亲仍旧板着脸,多少年过来了,曾经打在她身上的烙印,留在她心底里最深的一处痛,大约也像结了痂的疤,硬的地方已经慢慢褪去,成了新的皮肉,粉红的鲜嫩,只在轻触时,有一点隐隐的麻酥酥的痒。

刘冬给外婆洗脚,剪指甲,还细细地用棉签给她掏耳朵眼。外婆就那样微微地朝着她笑,桃花一般的笑靥,然后掩了房门,拉了刘冬的手,问她:“你是柳家的二小姐吧?”刘冬就淡淡地看着外婆,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外婆说:“呶,我教你跳过舞的。”外婆拉过她,在房里开始嘭嚓嚓。那时候外婆的身体已经缩短了,像被人抽了一截似的,曾经修长的外婆,如今才只到刘冬的下巴颏下。外婆轻触她的腰,左手揽了她的右手,用膝盖点她的腿。外婆的嘴里嘟囔着一支曲子,她们一前一后地摆动着,然后外婆就笑了,外婆放了她,外婆说:“你的身体还是这样硬,女人的身体怎么还能这样硬的?”刘冬也笑,问外婆:“怎么你就嫁了陶珩生的?”陶珩生是外公的名字,虽然不是母亲的亲生父亲,但刘冬的记忆里,只有这个陶珩生才是自己的外公。外公说过,你外婆那时候梳个溜长的大辫子,人家都有一截密密的刘海覆在额头上,就你外婆,光洁的额头,雪山一样的净。外公还说过,你外婆才是真正的女人哩,身条儿也好,嗓音儿也好,你和你妈,再标致的身段,也赶不上你外婆的一点气。刘冬想问,那么年轻的外婆你都见过,为什么非要等到第三段婚姻,你们才结下这样的连理?可是刘冬没敢问。外公是个硬朗的人,不然不会在那种运动中把一条好腿也让人弄残掉,听说差点还在一帮小年轻的手里要了命。后来拖着那条残腿在街上行进,围拥着他的人也盖不掉他的霸气,倒有一种凛冽的气势。他死的时候才七十一岁,没病没灾的,很少打麻将的人,竟然和了一个天牌,高兴地在桌上大笑三声,就那样俯了脑袋,重重地扣在麻将桌上,把面前的牌都撞翻了一地。没有儿孙,只有父亲母亲给他披了麻戴了孝,机关里的人倒来了一群又一群,送的花圈铺天盖地。那时候刘冬才知道,陶珩生是四十岁的时候才娶了拖着母亲的外婆。那么他的前生呢?他四十岁以前的光景呢?

外婆微蹙着眉:“谁?谁是陶珩生?”外婆把刘冬丢下,兀自在房里慢慢地转圈圈,她的胸挺着,腰立着,腹收着,左手悬搭着,右手支岔着,脚踮起来,嘴里哼着一首陌生的歌。母亲这时候推门进来,母亲的脸又回到从前的那种硬,铁一样生冷地板着,刘冬低了脑袋,走出来,带上外婆的房门。

那个秋天外婆就走了。也算一次意外,门忘记反锁了,回来的时候,就见门是洞开的,那个时候大家的心里便有些慌,冲进家,果然没有外婆的身影。母亲哭了一场又一场,嘤嘤地,小声的啜泣。自小别人给的白眼里,让母亲不会流露过多的情绪,除了有点自闭般的坚韧,她几乎总是硬硬的,白水般的淡,顽石般的坚。找到的时候外婆已经早没气了,父亲去收的尸,送了殡葬馆,请那边的师傅给重新修整了外婆的容颜,在告别厅里推去火化的那一刹那才得见外婆的最后一面,倒是安详的,脸颊还上了点腮红,可是眼窝深陷下去,两边的腮骨也突出来了,最后的时光便是父亲不让刘冬母女看见,也能猜出外婆受了点磨折。母亲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涕泗滂沱,伏在外婆身上捶胸顿足。这是刘冬看见母亲的唯一一次失态。转一个角,外婆的尸车就被推到看不见的地方,殡葬场里过一会儿就有袅袅的黑烟冒出,那天火葬的人很多,不知道哪缕烟是外婆的?刘冬看见那盘旋在人世上方的黑烟,像那个季节沿街烧埋的梧桐落叶一样,风积云愁。

看见胡丽君的时候,已经到了春光明媚的三月。

胡丽君没考上正规大学,只进了一所走读班,算修了一个大专文凭,回到父母的厂子里,以工待干地在宣传部里上着班。她穿着一件粉红的毛衣,把衣摆掖到下身的黑色大摆裙里,头发还是那样束着一把马尾,惊心动魄的波浪还在她头上怒海翻江。刘冬站在窗口,看着胡丽君从她家的房门前袅袅婷婷地走过,曾经的那种温柔慢慢地往上涌来,到了喉腔,差点喘不过气。

然后就开始算计。她上班的时间,她下班的时间,她从刘冬家厨房经过的身影,每天四次,有时候可能还要多,那个刘冬无法掐算,但是那四次,上下班的时间,刘冬一次也不想落下。厨房的窗子蒙了一层纱,为了遮挡蚊蝇的,年久了,又因为厨房多年积下的油垢,覆了一层厚厚的渍,挡得住下面人的视线,却挡不住里面人的眼。

刘冬买了一辆单车,为了算计自己上下班的时间,单位比厂子里下班早一点,有时候便磨蹭一下子,看了表,再匀速骑回家来,停车,锁车,然后上楼,然后就到厨房。那时候厂里的下班音乐已在广播里放起来了,有时候是铿锵的《打靶归来》,有时候是缠绵的《太湖美》,老是这两首。在厨房里站一两分钟,那个身影就会从门前经过了。有时候是她一个人,有时候是和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有时候就是一帮人说说笑笑的,还有几次,竟是和母亲同路,听得见她们的对话,“是啊,谁说不是呢?”或者,“好啊,那我帮您问问吧。”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有一次问过母亲,母亲进门的时候在换鞋,连刘冬的问话都显得茫然,刘冬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一点烫,匆匆地便跑到自己的房里,埋进一堆枯燥的专业书中。刘冬记得胡丽君的装束,夏天是爱穿短裙的,露出修长而健美的腿来,冬天呢,爱穿长大衣,在浓浓的冬季里,那腰上的一收紧,显出温暖的春意。刘冬几乎没有和胡丽君面对面地相逢过,只一次,不是她算错了时间,而是胡丽君早退了,下班的那首《太湖美》还没响起,她就直直地往家赶去,那会儿刘冬正骑了单车,沿着车棚的坡道上去,就那样,面对面地与胡丽君相遇。

刘冬的心有点慌,刹车的时候用早了力,车在坡道上就卡住了,车头歪了一下,刘冬偏身下来了。她看到那双眼睛瞪瞪地瞅着她,带着点好奇,带着点询问,也许还想打个招呼来的。可是刘冬的头扭着,不朝那边望去。那个人就那样擦肩而过了,刘冬锁车,看见胡丽君穿一件铁锈红的衬衫,一件把屁股绷得滚圆的牛仔裙,她的头发披下来,长长的波浪已经到了腰际,一只蝴蝶样的发卡别在发际上,扑棱棱的翅膀像要飞腾一般。

后来刘冬就谈恋爱了。不是自己认识的,是母亲托人介绍的,母亲说,这样的人,知根知底些。刘冬就跟那个知根知底的人处上了。没什么太大的激情,见过几次,那知根知底的人抓了她的手,刘冬仍旧淡淡的,现在,她竟然想不起他的相貌来。那时候也应该是春天,晚风都是和煦的,吹在人身上暖暖的,还有点懒洋洋的熏醉,在一个小亭子里,他搂了她,旁边还有一对恋人,真正的如火如荼,缠绵悱恻。刘冬也不觉得羞,就那样偷眼看着旁边的恋人,听他们微醉的呢喃,悄悄地,笑。也许这动作鼓励了他,他就这样过来了,好像还问了一句什么的,嘴就那样贴上来了。没有路灯,却有明亮的月光,刘冬睁了眼睛,开始了她人生当中的初吻。不太好,真得不太好,她觉得不舒服,有一点洁癖的排斥,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脏,把干裂的唇都濡湿了,她的口水和他的口水,她突然觉得恶心,慢慢地推开了他。他问:“不喜欢吗?”刘冬看着明亮的月光,如水地洒在他们身上,她淡淡地看着那月光,不摇头也不点头。

胡丽君也恋爱了。跟宿舍里的人打听了,是她中学的一个同学,毕业后进了远洋公司,老是出海去日本、香港、泰国,一切繁华如梦的地方。有一次真就碰见了,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孩子,皮肤是古铜色的,个子挺拔,宽肩窄腰,有体育明星的身材,胡丽君小巧地依在他的怀里,头冲他仰着,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刘冬和她面对面地走过,那个时候她已经能和胡丽君面对面了,虽然没说过什么话,但至少不再羞涩和胆怯了。可是胡丽君没有看她,胡丽君的左手拽着那男孩子的左手,右手在挥点着,那男孩子搂着她,俯看着,旁若无人。刘冬的心有了点淡淡的落寞,那一次擦肩而过,她的初恋也结束了。母亲有点遗憾,知根知底的人,毕竟还是各方面都不错的人,母亲就问她:“怎么就处不下去了呢?”刘冬望着窗外,那个时段,不是上下班的时段,胡丽君不会从眼前经过。刘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母亲叹了一口气。过了几天,介绍人传过话来,好像说主动要吹的是他而不是她,介绍人的口气里有点洋洋的得意,把母亲这几年来淡忘的旧疤又揭了出来,似乎在提醒母亲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样的,信口雌黄地说了一通,母亲的委琐又出来了,显在脸面上的又是那种硬,那种一碰就破的硬。母亲带点怨气地对刘冬说,末了,终于笑出声来,母亲说:“这人,他说你像木头一样。木头?他可真说得出口!流氓!”母亲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一个词,刘冬和母亲都笑了。

胡丽君结婚了。

母亲他们都去了,赴宴的时候母亲问了一下刘冬,还没等女儿作答,母亲就自作了主张:“算了,你们也不认识,就出了一个份子,还拖着个女儿,倒像吃人家似的。”母亲这多年仍旧在乎拖儿带女,拖在她心中成了一道永远也无法解清的结。

刘冬也不想去,真的,没有什么比婚宴更无聊的了。送份子,收份子,然后吃席,然后评席。没有什么比这更没意思的了。一切人情都在钱上浸没了,多少年的交情,有时候比不过一张伍拾元壹佰元的钞票。父亲在厅里看电视,方太教做菜。他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做菜,人家最厌烦的一桩家事,他把它当艺术一样地品味。弟弟去约会了,他有点早熟,从初三的时候就开始处女朋友,来来往往有十好几个了,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他追女朋友很有一套。父母是不知道的,他只跟刘冬说。母亲不允许他把女孩子带回宿舍区来,母亲很在乎这种名声,在乎了一辈子了。

刘冬就在房里哼一首歌,有点五音不全,多少年好像都没这样开过口了,开口的时候还有点羞涩,就像当年在大澡堂里洗澡,猛看见一堆堆光光溜溜的肉身,死活也不肯脱下自己的衣衫一样。小时候跟外婆一块住,外婆烧了滚烫的水,往大木桶里倒,整个身子都在木桶里掩着,外婆说,女孩子的身子,是不能随便给人家看的。可是母亲那会儿发了恼,母亲已经光着身子了,死死地拽刘冬的衣衫,大伙儿就在旁边笑,哈哈地,全部赤身露体的,不要脸的大大咧咧。母亲是窘的,母亲从来不想成为人家关注的焦点,因为她,又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母亲剥了她的衣裳,把她拖到了几个人共用的水龙头下。

音调真的有点涩,是生涩。刘冬亮不起来,嚼了尾音,把它吞到肚子里去。外面的天幕下有烟花在盛开,还有炮仗在鸣放。不知道是不是胡丽君的喜宴?

早上和晚上那一段时光里,半分钟的相遇,再也不会出现了。胡丽君披了嫁衣,成了人家的新娘。蜜月回来后,又发了喜糖,是亮晶晶的舶来品,巧克力、日本水果糖、泰国榴梿糖、马来香橙软糖、香港利是糖。在别人剥开来啧啧称奇的慨叹里,刘冬知道,胡丽君是幸福的。后来还是相遇过一次,仍旧是上班的时间里,刘冬那天走得有点早了,碰上厂里上班的高峰时间,通往厂区的那条大道上,全是一溜一溜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蜂捅的人群。刘冬和他们是迎头相碰的,他们进来,她出去。就那样巧,她看到了她。胡丽君的头发竟然成了直发,一根一根清汤挂面似的披在肩上,一袭白色的西装裙,里面衬着一件火红的内衣,她也骑了辆车,小巧的女式坤车,笼头和车把都和人家的不一样,想来也和那些糖果一样,是舶来品吧?她的腿紧紧地并拢着,踩车的幅度有点小,可能怕短小的裙子经不住折腾走了光,有点变了个人一样,优雅起来。刘冬愣愣地看着她,她在和一个男同事说话,脸冲着刘冬,就那样笑了一下。她们又一次擦身而过。

刘冬的心里有点回不过神来。如果再制造相逢的机会,也还是有可能的。胡丽君上班总是踩着点的,通往厂区的大道也有两百多米的距离,怎么样,也能每天算计着相遇。可是刘冬不想了,再相遇,是真正的面对面,不是以往她等着她,她看着她,她从她的出现守到她的消失,望穿秋水,意犹未尽。刘冬不愿意和她面对面,是的,多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和她一起冲过来,刘冬怎么能适应呢?

后来就开始了又一次恋爱。这回是母亲自己相上的,是分进来两年的大学生,和母亲在同一办公大楼里,母亲隔壁的科室。母亲说人是好的,天天最早一个来,拎了水壶把科室里的开水灌满,两年了,没断过,一个小节就看出了这人的品性。在家里相的亲,厅里的吸顶吊灯许久没有这样亮堂过,刚装修的时候选了这华丽的灯,后来母亲因为怕费电,很少打开,这一次因为为女儿相亲,隆重地欢迎未来的女婿。灯有点炫目,照得人有点不习惯。父亲还是木讷的,半天没有言语,只问一句:“哪里人啊?”对方小声地答道:“江苏镇江的。”父亲便说一句:“哦,那里的肴肉很有名的。”对方就嗳了一声。母亲一个人在那里说了很多,边边角角,无话找话的啰嗦,多是她们办公大楼的事,带点婆婆妈妈,那个人,也小小心心地应付,冷场的时候,突然就瞟她一眼。她一直低着头,坐饭桌边的一个折叠椅上,比他们坐的沙发高了一小截,他看她的一眼,她感觉到了,脸稍有点红,被那吸顶吊灯里十二盏灯泡照耀的,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就这个人了。反正,就这个人了。有点自暴自弃的。

后来,真的就是这个人了。谈了恋爱,就看电影,轧马路,他讲他的故事,她就静静地听,拉手,相拥,接吻。接吻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她像个温柔的女孩子,任他亲吻,任他抚摸。其实她本就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女孩子,身体里一点野性都没有的女孩子,普普通通的,大海中的泡沫一般,沙漠里的砂石一般,最适合的职业,就是做人的妻了。

他和胡丽君是一个单位的。有时候,会听到他讲起她,她在大礼堂里唱歌了,不是流行歌曲,是拉了高音的美声,一个晚会,就数她的风头最健;她在舞会上跳舞了,慢三慢四,还有伦巴、吉特巴,最厉害的是快三,收不住的旋转,一个舞场,最后就剩她一个在转;她曾经有很多男孩子追求的,弄得单身宿舍的两三个男的为她忧伤满怀;她曾经喝过满满一打啤酒,和人打赌不下桌子,赢了一件果绿色的长大衣;她和领导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就她那种以工待干的身份,也能混到出国考察的队伍里去。……刘冬认真地听着,觉得和她想象中的她多少有点不太一样,但却是生动的、活泼的、生龙活虎的、姹紫嫣红的。然后刘冬听出了他话里的一些暧昧,刘冬笑笑地问他:“你追过她没有啊?”他的脸面登时严肃起来,拉长了,一本正经:“我怎么可能追她?交际花一样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便有点烦,没来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能追求那个女孩子的?这种玩笑话只说过一次,因为他嘴里的那股正气,她心里就有点沉郁起来。后来就听到胡丽君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臭小子。刘冬想,佛到底也有不准的时候。

后来,他们也结婚了,单位给她安排了房,他们搬到新家去了,离父母家有二十多站路呢,星期天才偶尔回来一次。后来,厂子有点不行了,老公托了关系,调到一个政府部门。后来,胡丽君的消息就慢慢淡了,偶尔回一次娘家,也只在中秋春节的假日里,没怎么听到母亲谈过她的事情。刘冬以为,她已经把胡丽君忘记了呢。

她给胡丽君打了个电话:“你的费用报下来了,周日,有空吧?我给你送来?”

胡丽君的音调有点快:“行啊,每回都麻烦你,谢谢了。”刘冬听出她的敷衍,有点打发的快捷。她听着胡丽君挂了电话,她才把电话慢慢地扣下。

厂子早就垮掉了。父母那一拨还能领到退休工资,后来归了社保局,每个月去邮局领社保,从前的同事相逢在一起,骂骂物价,骂骂当世,也还能将就着过下去。像胡丽君这样的,就有些惨了。文凭是不硬的,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当时为了偷闲进了宣传部,年轻的时候风光好玩过了,等到下了岗,才发现,那种部门是最没有资历去到社会上闯荡的了。年岁已经大了,便托了人,去一家幼儿园当老师,做少女状,带着一帮流着鼻涕的学龄前儿童唱歌跳舞,双手搭在脸颊边,腿还一蹲一蹲的,“太阳公公和我笑……”还是能疯,还是能喝酒,还是能打麻将,和原来的一帮同事又混到一处,孩子那会儿已经大了,闲了就丢给公婆,自己跑出去玩个爽快。也该是这样的结果,丈夫是跑远洋的,拴不住她的身子,也拴不住她的心,守了这么多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只有两个月才能厮守在一处,她觉得对得住他了。又像未出阁的女孩子一般了,舞场里、K厅里、麻将场上、聚会的宴席上,哪儿哪儿都看得到她的身影,一来二去,和原来一个恋过她的同事好上了,干柴烈火的,就弄出一桩爱情来。婚很快地离掉了,儿子给了人家,她净身出的家门。第二场婚宴仍旧摆了几十桌,对方到底还是个未成婚过的男子,娶了她,婆家觉得有点亏,放的炮仗就有些响,硝烟弥漫的,像是要遮掩什么,像是要呐喊什么。抬桩的人倒来了一大拨,据说洞房闹得有点欢,出了格的,胡丽君还抬手给了人家一耳光,流言传得很广,好像是全国哪里都是“结婚三天无大小”的风俗,怎么一个二婚头就那样嚣张?传的人都在那儿掩着嘴笑,一件怎么看着都不太相衬的婚姻,多少便有了些热闹。

后来便又生了个孩子,这回是个女儿,很漂亮的一个丫头,看见过的人都说继承了他俩所有的优点,将来比胡丽君还是个人物,那小丫头的头发生下来也是卷曲的,带点栗子黄,因了她肤色的特别白皙,衬着她的自然卷发,倒真是一个可爱的洋娃娃。可到底是个女孩子,比胡丽君头前生的一个,总短了一截。人家就会拿现在的老公来取笑:“她倒是不向着你的,跟前一个有了交待,跟你,偏不想来个传宗接代的。”现在的老公就阴阴地笑,这样下来,就慢慢地埋了祸根,龃龉在所难免。再续的婚姻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原来的新鲜劲早过去了,剩下来的,就是每日里翻来覆去的磨折。胡丽君到底受不了这种冤屈,女人是越离越胆大的,三下五除二,又把这场婚姻结束了。还是净身出的门,女儿还小,但她也带不走,况且也不想带走。

刘冬在晨练的公园里看见她。胡丽君当时穿着一身黑衣,紧绷绷的,一双银色的舞鞋,卷发梳成了一条粗辫子,甩在脑后。多少年了,她的身板还是挺直的,胸脯高耸着,屁股微翘着,收上去,在腰那里窝进去,是一道好看的弧。她拍着巴掌,叫唤着人,舞着的人群停下来,围绕她。她用地道的普通话发着音:“four这里是要扭一下胯的,one,再送出去。”她做了一下这个动作,胯开始扭摆起来,口里念叨:“onetwo three扭,送twothree回。听懂没有?”男男女女散开去,找着自己的舞伴,开始练起来。

刘冬在那边抱着双臂看着她。多少年了,她已经结婚生子分房提干成人,她不再羞涩得在人前畏惧了,她不再只敢躲在厨房后面偷偷地等着她的出现和离去了,她已经能够在几百人的公司里发言,和领导促膝谈心,和下级冠冕堂皇,遇事处变不惊了。她盯着她,含着笑盯着胡丽君。

胡丽君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微微地蹙着眉,有点似是而非的糊涂。刘冬迎了上去,叫一声她的名字。胡丽君看着她,有点疑惑地,刘冬报出自己母亲的厂名来,母亲的名字来,胡丽君愣了一下,拍了脑袋:“哦,我的天,你是她的女儿吧?我的天,你都这样大了?”刘冬笑起来,她笑胡丽君的大人大气,虽是母亲的同事,也不至于像个长辈一样。她等着她忙完,汗水淋淋的,刘冬请胡丽君去吃早茶。芋泥酥、榴梿塔、马蹄糕,还有木瓜炖雪蛤,胡丽君吃得香喷喷的,头上流过一丝汗水,把发际上的那绺卷发衬得更妩媚了。

胡丽君很忙,吃早茶的工夫,便接了两三个电话,应该不是一个人打来的。看到每个来电号码的时候,就微蹙了眉,她一点也不见老,经历的复杂在她脸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抬头纹和眼角纹一点都没有,只皱着眉头的时候,在眉心闪出一道纵纹来,有点俏皮地挤兑着。然后接了电话,声音便小起来,就温柔起来:“啊,是啊,下午哪有空哩?嗯,好的,好的。再联系啊!”她的嘴里还含着一口马蹄糕,声音更显得含混,也更糯糯糍糍的。她喝一口茶,把嘴里的糕点咽下,笑笑地对刘冬说:“这帮男人,真拿自己当棵葱了。”

刘冬倒不好说什么了,只能看着她。胡丽君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幼儿园的老师早不干了,“如果你有过两个孩子,你怎么可能喜欢带别人的孩子?自己的那个每天就把你磨折死了,你还讨那个烦心不成?”她利索地辞了这份工作,开始做保险。“也不是人干的活儿。男人还罢了,女人,哼,”她叹一口气,开始回顾自己的往昔,“做业务的时候,感觉像鸡。关系拉得到就省了事了,可谁有那么多关系给你的?大热天顶个毒太阳,下雨天浇得一身水淋淋,有一次在街边擦个皮鞋,碰着旁边的男人,看着彬彬有礼的,装束也有点经济基础的样,忙给他递个名片过去,他看你的眼神……唉,你都没法形容了,他咧着嘴,扫一眼我的片子,脸就那般冰冰的,他说,有缘的话再说吧。连碰都没碰我的名片一下。”

“后来呢?有缘没有啊?”刘冬笑笑地问她。

胡丽君拍了巴掌:“真就是有缘的,不然也不会单把这事拿出来给你提了。当天下午就在科技楼前碰见他了。我迎上去,我说,你看,你还记得我吧,我们真是有缘的。他看了我一眼,想起来了。他也点点头,那行,你把你们的业务给我介绍介绍吧,反正我也正想买一份保险哩。就去旁边的小茶室里坐一下,给他叫了一杯椰子茶,我自己要了一杯白水,拿了我们的保险业务,给他一笔笔地介绍。你知道他最后说什么?”

“什么?”

“他没怎么看我给他介绍的那些业务,他直直地就问,你们做这一行的,我听人说,总是要付出点什么的吧?我当时没听懂,我还傻头傻脑地问,什么?他的嘴还啧了一下,他说,我要在你手上买一份,你总得给我点好处吧?这下我听懂了,我看着他,说,先买了再说吧,这个,总对你自己有好处,对你的将来更有好处。他低下头,小声地问我,你喜欢做爱吗?”

刘冬瞪圆了眼睛。胡丽君笑嘻嘻地看着她:“你也觉得奇怪吧?那会儿天还是亮堂堂的,虽说是间小茶室,不过全是装的几十瓦的日光灯,桌椅都是复合板的,奶白色的板面,干干净净的明亮。窗前走过的人,全是行色匆匆的,下班的时候了。我看着他,收了那些业务表,我站起来,我大声地说,我,性冷淡!我拉开小茶室的门,就走到大街上了。”

刘冬微笑地点点头。

胡丽君兴奋起来:“我没看见他的表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赶快离去吗?我就是想先走一步,那杯椰子茶,要五块钱呢,我才不要请他!后悔的是我只要了一杯白水,那是免费的,早知这样的结果,我该要一碗芒果刨冰,那会儿有一个女孩子要了一客,我看着都有点眼馋了。”

保险就那样没做了。因为没意思,低头低脑地求人倒不怕,只是觉得少了点尊严。后来干过很多的活,摆过夜宵点,卖油炸臭豆腐干,生意也还不错,但太累了,熬夜让人吃不消,不想为了几个小钱,把青春都赔掉。胡丽君说到青春这个字眼的时候又笑起来,不能这样说吧?好像装嫩的感觉,可是总觉得,我自己还年轻。刘冬就点头:“你真还年轻。”

卖过衣服,弄过美容,不过这些都太要本钱了,光是糊口也能将就,想做得大一点,没本钱是不行的,现在行业竞争太激烈了,你的店小一点,就被人家大店给吃了。已经三十多了,谁不想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熬那下半辈子呢?胡丽君说,我也想像你妈妈那样,顺顺利利地混到退休,老了每天打两场麻将的。或者,她又说,像你外婆,一辈子也是好的。她知道刘冬的外婆,她还记得她外婆穿了一件米灰的柔姿纱洋装,黑褶的筒裙。哦,柔姿纱,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向往地回忆道:“那会儿老太太都有七十了吧?看着气质那可真是压倒一方。到厂子里来找你妈妈,一办公楼的人都跑过去倚在门角里看。你外公等了多少年才等到的她。你外公也是个人物啊,听说早年就留学出洋了,在社科院,可是比尖的人啊。”

刘冬不吭气,她的外婆,她不会比胡丽君知道得更多。往事早就随着风吹雨打散去了,人家只看到繁华似锦的堂皇,可是谁记得她母亲的苦哩?被人家戳过脊梁,被人家耻笑,外婆的三次婚姻被无数次地拿出来晒过,光天化日之下的毒日头,是风骚、浪荡、不贞,还有,破鞋。母亲自己用一辈子的严谨来化解曾经烙在她身上的印痕,再接再厉,让刘冬也依着她的模子成为一个庄重肃穆的好女人,没人能说得出半句闲言的好女人。一个女人的名声可以影响一代人,挽回这种名声,也许需要三四代的女人去用三四代一生的刻板来修复。算了,不谈也罢。

后来,就去教人家跳舞了。胡丽君接着说。没有什么比这个职业更适合她了,这真是她的舞台,她的地盘。

她啜一口茶,不看刘冬,看着饭店的窗外。那天是个礼拜天,来吃早茶的人很多,三三两两地带着老人和孩子,来晚了的,还没位置,在饭店外面拿着号牌等着人家的撤场,心是焦的,胃是饿的。酒足饭饱后的人悠闲地买了单,满足地擦拭着嘴角上的一点残汁,用眼角快乐地瞟一眼等着吃饭的人群,那种感觉竟然是居高临下的。刘冬想,老公在家里也等急了吧?还答应过儿子的,今天一家三口本说好了要来这饭店饕餮一顿的。可是,有什么关系?

刘冬说:“我,能不能也来和你学跳舞?”

胡丽君一点也没觉得奇怪,她满口应承起来:“可以呀。你要平时早上没时间,周六周日过来吧。”她找服务员要了纸和笔,给刘冬认真地写了具体的时间和地址,郑重地推给她:“你要还有朋友,也可以介绍过来的。女人嘛,练舞是很重要的,会跳舞了,才有媚气。”胡丽君拍了拍刘冬的手背,知心地说:“也是熟人了,算个八折给你们吧。一天四块钱。哪里省不下这四块钱呢?比你跑步总要对体型强多了。”

刘冬笑了,点点头。

周六的早上,练舞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刘冬站了最外围,像观场的人,并不怎么随着胡老师的教导而起舞。闲看的人也很多,胡丽君大概也在这边有了点小名气,比公园里另几个场子的人多多了。

她仍旧一袭紧身的黑衣,在腰那里,三角形地斜裹了一件银色的外衣,她的身段就分为两截了,胸是胸,臀是臀的。穿了一双粗跟的鞋,鞋跟钉了掌,每滑一个舞步,那鞋掌就在水泥地面上磨一下,带出刺人的响声来,不过那响声并不让人讨厌,从生理上来说,有一种本能的吸引,好像站在高楼处俯首下望,情不自禁地想要纵身一跃的那种地心引力般的自然。

她在前面舞动,教一个新的动作。可能是个四拍的舞,她一直在用英语念着数:“onetwo threefour,onetwothreefour。”“走一步,屈膝,胯送出去,然后,转两个圈。快一点,一个节拍下转两个圈。”大家就空着手,抱着团空气搂着团空气在那儿走步。刘冬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特别看着那些学舞的还有年岁稍长的老头子,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哚哚哚地,像走行军步一样了。一早上,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动作,人家都找着舞伴互相认真地练习,头也昂着的,胸也是挺着的,腰腹也是收着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没有音乐的背景下,在公园早晨虫鸟啁啾的空地上,就有那么一丝滑稽。

胡丽君终于走过来:“你怎么也不练习一下呢?我看你一直就在旁边站着,用眼看是怎么也学不会的,得自己动啊。”她做出一个姿势,让刘冬左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左手捏住刘冬的右手:“我带一下你。”她滑出一个步子来。刘冬的腰被她的手用力点了一下,人就踉跄地蹿了出去。胡丽君笑起来:“你的身子怎么这样硬啊?女人的身子,不可以这样硬的啊。”刘冬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胡丽君头扬到另一边:“许可,你带一下她。用点心啊,这是我朋友!”

有个男人懒洋洋地过来了。

是个很高挑的男人,长得有点瘦,仍旧是春天,在清晨,还是有料峭的寒风,这个男人却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织衬衫,扣子开到胸口,嶙峋的胸前搭着一枚翠盈盈的玉。他把手冲刘冬伸过来。刘冬腼腆地说了句:“我不会。”他不搭腔,握了刘冬的手,强行地把她拉入怀里,开始走步。

脚步是跌跌撞撞的,手心是冰冰凉凉的,刘冬被他带着,无措地晃晃悠悠。许可扬着脑袋,不看她:“眼睛平视前方,别看脚底下,跟着我的节奏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最简单的步子,靠感觉来跳。注意我在你腰上的暗示,对,现在转一个圈。”刘冬跳完了,逃一样地钻出许可的胸膛。那男人的手是汗涔涔的,湿湿潮潮的汗,而她自己,已满颊飞红。

接近尾声的时候,大家伙儿叫起来:“胡老师,给来一段吧。”胡丽君笑起来,看看许可,刘冬这才知道,许可是她的搭档。许可就按下录音机的键,过来了。

音乐响了起来,两个人开始有节奏地跳起来,一伸一收,转圈,再转圈,荡漾再荡漾。是现代舞,刘冬仍旧叫不出它的名字,两个人跳得很投入,大约也是早已配合多时的舞伴,相当默契,按部就班,一招一式都是设计好了的,像表演,没什么激情澎湃的感觉,脸冲着脸的时候,也是那种木讷的表情,可是,竟也是天衣无缝的,叹为观止的。

许可给她发个短信过来,刘冬看一眼,拨了号码过去。

每回都是这样的,这个男人,连电话费都舍不得在她身上花,而且理由还冠冕堂皇:“你总是在单位里,公家的电话,也轮不着你掏钱的。”刘冬就点头,说得没有不对的地方啊,她没理由不赞同他。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大家一起去玩,那会儿是胡丽君提议的,想带刘冬去真正的舞场演练一下,正好他们有个活动,免费的,就一帮子过去了。也算是老男老女了,进了舞场,跳了几曲,刘冬的舞伴仍旧是许可,好像是固定了的,每一曲都是他。刘冬也觉得怪难为了他,她看过许可的舞,是个老油子,跳得棒极了,逢着她,就有点伸展不了胳膊腿的窘困,她怕他难受,还劝他跟别人尽情地跳去。可是许可摇了头,散漫地说:“没意思,老和她们跳的,一点劲都没了。”她觉得了一点知心,长这么大,和男人,其实还是隔着一层深深的膜的,她没和哪个男的这样亲近过,手啊,腰啊,被人这样亲昵地抚过了,虽然以舞之名。后来就去了小包房,一起K歌。那种场合,刘冬除了静静地坐着听,或者摇旗呐喊地附和几个巴掌,怕也没什么节目。然而他给她点了首曲子,他翻着电脑选页,透过一大堆邓丽君的歌,给她要了这首《千言万语》。许可说:“你一定会唱的。老歌了,曲调没什么变化,很平的一首歌,也短,你总得来一首的。”她就真得却不过了,拿了麦,许可给她调放了原音,邓丽君的嗓音水一样地滑出,她就开始随着哼了那一曲: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大家都在干别的事,几个人围在桌子边掷骰子赌酒喝,声音喧腾得很大,胡丽君和另两个男的在私语着什么,一会儿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没什么人听刘冬唱歌,就只许可陪着她,从头听到尾。刘冬勉强唱完了,还下意识地吐了一下舌头。许可淡淡地拍了拍巴掌,只说了句:“嗓子是可以练出来的,就像胆儿一样。你就是太胆小了。”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在闪烁着光影的包房里,炯炯有神。

这算是开始吧?刘冬也说不清了。

他和她没什么话题,刘冬连他正经是干什么工作的也没打听过,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就更不知道了。不是刻意不打听,而是总忘记了。他倒是问过她的,工作呀,家庭呀,甚至家境。而她,她只想从他嘴里知道胡丽君的消息。

“她就靠教人家跳舞挣钱吗?”

“是啊。早上给这些业余的教着玩,有时候下午和晚上就到健身房里教人家跳。运气好的话,还能到一些酒吧里唱两首歌混点钱的。”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准备这辈子就这样下去的吗?这都是青春饭哩。”

“青春饭是你们这些人眼里的。她的青春长着呢。她喜欢搞这个,什么事,能抵得过喜欢两个字吗?”

“她没有男朋友吗?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她男朋友哩。”

“我?”许可笑起来,“你也真会想。”他沉吟一下,“不过,从外形上,很多人说我们挺配的。”

“你们,好过吧?”刘冬吐出这句话,用了一些劲,这劲用得有点拧了,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你,在意这个吗?”许可问。“像她那样的女人,少不了男人的。少了男人,反倒对不起她了。”刘冬的牙齿紧咬住嘴唇,她的脸已经很红了。

许可哈哈哈地笑起来,倒在床上。那会儿他们开了房,登记的时候是刘冬的名刘冬的钱。开始的时候有点紧张,看着前台的服务小姐,连她们细声细语的询问都不大听得清了,然后拿了房牌,在男服务生的带领下走向电梯。进了电梯她才想起许可来,用脑袋张望一下,这家伙跟着他们身后已经跨进来了。

旋了门,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双人床,明目张胆地奓撒在那里,有点不知羞耻不要脸。刘冬愣了一下。

门喀嚓一下带上了。许可过来,自然而然地,环了她的肩膀,像每次起舞前一样。刘冬慢慢地把那只熟门熟路的手臂推开了。她的眼睛抬上来,盯着他:“说好了的,只是谈话。”

许可放开了她,摊开手:“这有什么?这没什么吧?”

他以为她迟早会是他的。他错了。孤男寡女地同处一室,也可以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他想不到,他当然想不到。

刘冬悄悄地笑起来,其实在外面也能谈话的,可是外面的阳光太明媚了,太刺目了,哪一个街角,也都会有她的熟人,哪一家餐厅茶室咖啡屋,也能撞上相识的人,而且,不止一个,是啊,谁叫她三十多年的人生就在这座城市驻足的呢?每一处地方都有可能碰到认识她的眼睛。然后呢,然后就有说不清的风言风语,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太多的猜测和想象了。可是开了房,在一间两人独处的空间里,遇上人的机率几乎是零。危险系数其实是更大的,如果碰巧有人看到她开了房?那么,母亲大概会跳楼了,她的清白是怎么也说不清了。可是,她对得起她母亲的,她对得起母亲辛辛苦苦熬下的这些声名的。她不怕。

许可过来了,抚一下她的头发:“你知道我真的喜欢你,第一眼,就爱上了。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真的,一点也不一样。”

许可的眼睛里有一丝深情,刘冬垂下眼,不去看他。刘冬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深情。没人在她面前表露过深情,父亲、母亲、弟弟,甚至还有老公。老公没说过他爱她,没说过,他们本就是街上对面走过也停不下来的一对路人,硬有人拉扯着停了脚步,彼此颔首,成就了一份相谐的姻缘。没有什么前世,没有什么沧海桑田。爱?怎么这样夸张的一个词。

“胡丽君的男朋友,你认识的?”

“啊?”许可点了一枝烟,在床上抽起来,他抽烟的动作其实很漂亮,也是,这种模样的男人,大概也能迷住一些女人的。“我说出来你可别问她。真的很好笑,你知道她相处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哈哈哈……”

她听着他淡淡地讲,有点嘲弄的口吻,他斜倚在床靠背上,那是一张漂亮的床,靠背是藤条做的,枝枝蔓蔓,床头灯也是艺术的,配着床,同样的藤条,同样的枝枝蔓蔓,如她的心一样。

他看见她流了眼泪,他有点骇住了,他忙从床上起来:“怎么了?”

她摇头。他哪里懂?他哪里配懂?她把眼泪抹一下。

他抚了她的脸颊,泪在她脸上扫得莽莽撞撞,黏着皮肤,真是不舒服死了。“你,为了她?不至于吧。你们怎这样好的关系?我还以为她没有过女朋友呢。像她那样的女人,哪有真正的女朋友哩?”

他开始解她的扣子,嘴唇递过来,想要吻她。刘冬死死地挣扎着,不动声色,可却是坚硬如铁的倔强。几个回合以后,他败下阵来,其实哪是败,男人哪有对付不了女人的道理,但是他灰心了,吁出一口气,又回到床边上。“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说了,只是谈话。”

他笑起来:“我的天,谈个话还跑来开房?你让谁想得出来?”

刘冬不做声。

“哦,就为了跟我套她的情况?怎不直截了当地问她?”

她仍旧不做声。

“你们什么样的关系啊?你,让我有点害怕了。”许可又笑了。他的笑是那种能够勾引女人的笑,无所谓中带着一点坏,最致命的诱惑。

“那,除了她现在的恋爱,你还想知道什么呢?”他温柔地问。一点也没有被人耍了的那种气愤。他还顺着她,不可理喻地顺着她。

她摇了摇头。

“唔。就这样,那我走了。”他起了身,稍有点犹豫,用手轻轻地又抚了一下她的头发,“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啊。”他的调子始终是淡的,转身旋了门,轻轻悄悄地走了。

也许和他接吻会很舒服的吧,也许和他做爱也会很舒服的吧。刘冬站在房间里,看着床上的那些褶痕,许可刚才躺下弄皱了的地方。她在房间里静静地又呆了两个多小时,关了手机,拔了电话(天知道,会有谁往这里给她打电话),她静静地呆着,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个交代。

就开过那一次房,什么也没做过,然后,连再在一起喝个茶的提议都拒绝了。刘冬没再和胡丽君他们一块混了,周六周日早上的练舞也没去了。胡丽君打电话来问过她,她的借口是:忙。还是会和许可联系一下的,有时候他发个短信过来,她就拨个电话过去,都是上班的时间里,他是个聪明的人,或许本就是个调情的老手,知道对付一个有夫之妇在什么时段最合适,他不想拆了人家的家。话其实也都是淡淡的,三言两语就说完了的,但因为单独地处过一间房,他还说过他爱她,不管是真是假,这辈子,真就只有他一个男人对她说过他爱她,她没办法不敷衍他。“周六有个舞会,挺好的,不过来吗?”

“不过来了。”

“哦,挺忙的吧?”

“是。周六要洗床单,打扫家里的卫生。”她顿一下,“她还好吧?”

“还是那样吧。真有什么大事,我会头一个告诉你的。”

“哦。”她听出他的一点揶谕,对她的行为无法理解的一丝嘲笑。

“行。那就这样了?”他浅浅地笑一下,挂了电话。

她哪里能再跟他们一帮子混?她知道她这辈子生活的轨迹。再这样下去,也许是又一个外婆也说不准的。男男女女在一起,相拥而舞,欢歌笑语,没有情也会来情了。母亲说得有道理,歌唱得好,也是给人听的,舞跳得好,也是给人看的。这些人是什么人?男人!她想,她不能对不起母亲几十年苦撑的心机。而且,她也来不及了,风光的年龄早过了,便是一副好嗓子,一副好舞架子,再怎么折腾,也是快败了的烟花,绚烂也是拖沓而无力的。

她还是会约她。单位的晚会,刘冬是逢场必邀胡丽君的。她喜欢胡丽君的张扬,喜欢胡丽君散发的咄咄逼人的霸气,那是人所共妒的,你看看,连平常不显山露水的林月芹也掩不住的妒嫉,京剧的腔,华尔兹的舞步,只有她一个人拿得下,只有她一个人在舞台上玩得转,整个晚会的中心全是她,所有的男人都围着她,所有的女人眼里都喷着火,她把刘冬从小的梦想都显现在了眼前,她唱着,她舞着,刘冬的血脉都喷张了。

星期天,刘冬给胡丽君结账。每一回的晚会都有出场费,一千块人民币。胡丽君笑笑地接了钱,数一下,小心地放入坤包里。胡丽君并不知道,这是刘冬私人出的钱,她一个不痛不痒部门里一个不痛不痒的副职,能有什么长袖善舞的能耐,能说服领导,请得了演员来捧场?

胡丽君今天有点高兴,她突然提出来:“要不,我请你去洗个桑拿吧?走吧走吧。你看,我从没请过你的。”是的,她真从没有在刘冬身上花过钱的,一起出去干什么都是刘冬掏钱,吃饭,喝茶,打的。算起来,刘冬的薪水真还没有胡丽君挣得多,只不过一个工薪阶层,哪里有什么多余的外快呢?刘冬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那天她们很快乐,去蒸了桑拿,把毛巾裹在胸上的时候,胡丽君还开过刘冬的玩笑:“我的天!”她叫一句,笑得有点调皮,她的手淘气地抚一下刘冬的胸襟:“你怎这样平的?都结婚有孩子多少年了,怎还这样的?”刘冬就红了脸笑。胡丽君撇撇嘴,悄声地对她低语:“多让家里那位揉揉就好了。你看你的身板,真是太硬了,带你跳舞的时候都感觉到了,怎么一点女人的灵气都没有的?”

刘冬岔开话题:“你为什么,不教人家跳华尔兹的?”

胡丽君摇摇头,有点不屑地冷笑:“华尔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得会的,得是女人中的极品。你知道它对女人的要求多高?不是出众的女人,谁敢碰它?”她仰脸看了一下天花板:“话说得有点不自量力了。不过,真的是这样的。不相信自己是女人中的女人,就不要有胆子跳华尔兹了。……很小的时候,我看见你外婆跳过一次舞,和你外公,在社科院的小礼堂里,前面的曲子大家已经跳了好久了,大概是什么慢三慢四吉特巴一类的,没什么感觉,大家伙都像走路,搂一个抱一个就走上去了,也不丢人,只有华尔兹,曲子一放,场子里就没几个人了,零零星星的几对,后来,全招架不住了,都退下场来,只有你外公你外婆。那时你外公的腿已经瘸了,可是气势还在,搂着你外婆在舞池里旋转,你外婆穿一件紧身的毛衣,没见过的款式,想是她一直珍藏的东西,着一条灰白的羊毛裙,摆的悬垂感很重,转一个圈,裙摆就舞动一下,露出里面啡色的衬里来,波浪形锯齿形的翻转,脚下是一双尖头的皮鞋。那会儿她已经绝不年轻,可是身段仍旧是曼妙的,一看就知道是绝不糟蹋将就自己的女人,她的脸始终对着你外公,浅浅地笑,很动人很娇媚,小鸟依人,却又旁若无人。一场子的人都看呆了,男的女的,那些大人,全都呆住了,我听过她的很多风言风语,可是有什么关系,一辈子,活在男人倾慕的眼光里,活在女人发妒的眼神里,有什么关系?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心都被扯进去了,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可以让女子动人的舞步。再也没见过了……”外婆的样子,刘冬已经淡漠了,便是从别人的嘴里转述出外婆那样的风情,她也觉得与自己毫无关系了。有一点东西,其实在她的身体里面,早已经慢慢死掉了,像母亲那样,也像母亲期望的那样。她只看着眼前的胡丽君。

那天真的很快乐,刘冬陪了胡丽君一天。后来又去了麦当劳,因为胡丽君的女儿过来了,小小的年纪,长得倒是洋气,可是因为父母的离异,眼睛里便有了单亲家庭孩子里通常有的那种萧肃,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点巴结,也带着一点疑惧。刘冬很喜欢她,对胡丽君说:“和你小时候一样哩,是个美人胚子。”胡丽君笑起来:“她爸可忌讳这个呢,还有她奶奶。你看他们给她打扮的这个样子,哪有女孩子的一点色彩。”是的,小妮子穿着一套运动衣,样子是中性的,颜色更是老气的深蓝,头发胡乱地扎着,什么装饰品都没有。胡丽君给她重梳了一条马尾,只有那曲曲折折的自然卷发,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怎么也忽视不了的惊心动魄。刘冬对小孩子其实是不大喜欢的,说不清为什么,就像小猫小狗一样,有的人爱得如性命一般,可是呢,刘冬就觉得脏,觉得麻烦,觉得有一点说不出来的讨厌。小孩子对她来说,也有那么一种感觉,她从没有在真心里有一种渴望去搂抱人家的孩子。但是看着那个小妮子,胡丽君的小妮子,她忽然就有一种感动,一种前世的缘分。刘冬看着那小妮子,她也定定地看着刘冬,一点怯气都没有。刘冬忽然问胡丽君:“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是佛说的:儿女是灵魂的所向,如果一个女人生了儿子,那是因为有个人的灵魂爱上了这个女人投生做了她的儿子,而生女儿的……”刘冬把话咽了下去,而生女儿的,是有个女人的灵魂爱上了做母亲的那个女子,投生做了她的女儿么?多么可怕的篡改。佛啊,原谅我的不恭吧。

胡丽君在给女儿擦拭嘴角上的一点番茄酱,咦咦呀呀地支唔着刘冬的话:“不知道啊……你看你,这样大了,女孩子,总该讲究一点吃相的,……佛说什么来着,我不太信那些,……吃东西的时候,得小口地吃,女孩子啊,……”刘冬看见她抹掉的那片番茄酱全揩到那张雪白的餐巾纸上,猩红的一片。

她的第二任前夫把孩子接走了。刘冬以为母女俩都会难受的,然而,分手的时候倒都是笑嘻嘻的,看来惯常如此了。只有那第二任前夫的眼始终歪斜着,不朝这边正眼瞅一下。胡丽君笑着对刘冬说:“她奶奶很怕我把这闺女带坏了,你看,防得什么似的。小姑娘家的,也不打扮漂亮点,以为这样,就能成他们想象中的好女人了。”

刘冬不吭气。

胡丽君说:“你要没事,陪我去江边走一下吧。那边修好了,挺漂亮的。”

刘冬的手机在包里震响,是家里打来的,也许是儿子,也许是老公,好女人这会儿应该在家的,相夫教子,其乐融融。然而刘冬没有接听,她把手机铃声调到无声状态,她想,也许是最后一次陪胡丽君了,从此,刘冬仍旧做她的好女人,她已经坚持三十多年了,不想前功尽弃。

江边的风吹得有点凉飕飕的,到底是晚秋时节了,有一丝寒气逼人地袭来。胡丽君在江滩边坐了下来,拍拍旁边的石阶,示意刘冬也坐下来。

很久她们没有言语。江边修缮得真是漂亮极了,刘冬好长时间没有来这里玩过,岸边新垒了石级,斜栽了柳树,到底是秋天了,柳树有点残败,虽说仍旧是绿枝萦绕,已经没了精神气,萎靡不振地摆动着,石台上幸亏还有几株桂花,正是茂盛的时节,风一吹过,便有扑鼻的香气,浓郁得有了微熏的感觉。对岸建了排排整齐的楼房,硕大的广告牌矗立在江边,霓虹灯耀眼地闪烁着。江上不时驶来灯火通明的一艘游轮,看得见在甲板上欢歌笑语的人群,令人向往的热闹。

胡丽君淡淡地说了句:“我现在处的一个男人,昨天和我分手了。”

刘冬不能做声。

“没有人相信我会和这样的一个男人好上。可是那会儿,我觉得他真是爱我的。你不知道我们相差得有多么悬殊?可是我想,总抵不过真情。这辈子,谁不想要一份真情,我那么热闹过了,真的只想平静……我以为,他总会待我好的,什么我都不计较他,长相,身材,从农村来这里讨生活的背景,还有,还有一个妻。……他以为他是做梦哩,他说,他从没想过一个仙女般的女子,一个那么出众的女人,会躺在他的怀里。”

刘冬看着那艘游轮驶过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浪一层一层地卷过来,冲到岸边的石级上,江水襄陵,沿溯阻绝,抖起了汹涌的波涛来,江水溅到脸上,有星星点点的湿潮,还有一点苦涩的咸。

“还是没有善终。真是想不到,他不要我的……昨天我们去了旅馆,最后一次,我忽然觉得舍不得他,抱着他瘦瘦的身体,我想,这样的身体,也是不属于我的。这一次,我没有用避孕套,我就想真真实实地接触一下他的身体,管他什么后遗症,可能,真想破罐子破摔了吧。”

她停了会儿,笑一下:“走的时候,忘了拿避孕套。杜蕾丝牌,十只装的,有点贵哩。我一直到现在都心疼那盒避孕套,连封都没拆,不知便宜谁去了。”

胡丽君小声地啜泣起来,斜依在刘冬的肩上。浪又打过来了,一层一层的,那种声音,真是寂寞的。

刘冬把胡丽君拥在怀里,用力紧了紧,她感觉到她的一点挣扎,有点仓皇的,有点下意识的,如果胡丽君推开她,刘冬也许就立刻放了她,比她挣脱她的劲还要大,还要无辜,还要张皇,可是胡丽君没有,她偎在刘冬身边,鲜活的肉,软软的一沓。刘冬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她想,她已经喜欢她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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