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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辈人

2010-12-27李永亮

天涯 2010年6期
关键词:心花馒头

李永亮

上清

天上掉雨星儿了,上清还坐在当院小板凳上。背后是凉台,凉台上晒了一簸箕白面——夏天天潮,面都生蛆嘟噜了。上清娘儿们把面端出来,就不知道朝谁家串门去了。大军刚从菜地回来,路过上清家,隔墙头看见凉台上晒着面,紧喊:

“上清上清,下雨嘞,簸箕里头面咋还不收拾屋里?”

上清慢悠悠扭回头看看,又慢悠悠说:

“嫑管她,这回收拾了,下回还不长记性。”

上清等着他娘儿们回来收拾。上清娘儿们要是回趟娘家,家里生的煤球火保准熄了。上清连火也不看,嫑说做饭。吃饭就叫大孙女到战芳家换馒头。战芳家在前街,生意好,不用串过道卖了。战芳哥哥战强也换馒头,但天天早晨得出来串过道,牛角吹得呜嘟嘟响。不是战强馒头蒸得不好吃,战强爱错账。错账不往里错,往外错。村里换馒头,许多都不当时给麦子,只说一句:“记上吧。”不看账本,也不签名,只心里有数。遇节令就主动到家把麦子还了。亮坡娘驮了半袋麦子过去,战强说:

“亮坡娘,不够咹。”

亮坡娘说:

“搁家称过了,23斤馒头,29斤9两麦子,这是30斤。”

战强说:

“不是23斤,25斤。账上都有呢。”

改天亮坡娘让亮坡又送去2斤半麦子。要是亮坡娘一个人错,那或许是真错,可是几年下来,凡是欠账的,战强都与人错遍了。

地花说:

“战强心眼不够数,账都记不清。”

上清呸口唾沫说:

“心眼不够数?我看不够也兑你两个多。他咋不少记账,回回都多记?”

邻村周家营人少,本村就老周一个换馒头的还养不住。老周没办法,就推馒头车出村先卖半簸箩,然后再回本村卖。老周出村卖,也不满村转,就守一片地儿,卖够半簸箩就回。

战强听到老周牛角呜嘟嘟声,推着馒头车就蹶蹶地紧赶过来。老周再换个地儿,战强又从旁边过道截过去。战强赶过去也不说话,直直地看着老周。看老周不为看老周,是看都是谁在老周那儿换馒头。本村本道里,见战强在,都抹不下脸儿到老周那里换。老周馒头卖不下去,来了半年就不来了。

上清家水管坏了,上清儿子买了一截新的换上,旧的仍在墙角。上清孙子拾起来,呜嘟嘟地吹。上清说:

“小狼虎羔子,嫑乱吹了,看一会儿把战强招来。”

战强果然从街口远远地望嘞。一会儿又蹶蹶地推馒头车走过来。上清孙子回家端碗吃清晨饭了,战强没看着。

上清就说:

“战强战强,老周刚挪地儿,还不快撵。”

战强拿起牛角呜嘟嘟吹几遍,又放下,才说:

“咱撵他咋嘞?”

“你不撵他,你撵换馒头的人嘞。”上清背着手,挺挺肚子向过道吃饭的邻家说。

“是自己家的事不干,出门乱咬,老周拿馒头喂着你嘞?”战强边说边往街口快走。

“赶快到街口截着人,不要都跑你兄弟家了,老周走了,你就蹭你兄弟行吧。”上清往战强后背说。

老周不来了,战强还是卖一簸箩半馒头,下雨天还剩点。战强兄弟战芳每天不用出门都卖三四簸箩。战强于是每天早早地占住后街往前街战芳家必过的街口,馒头车一横,卖,非卖掉半簸箩才换地儿。有人到战芳家换馒头,见战强截在街口,就远远绕小过道到战芳家换馒头。大部分人就从战强这里换了。战强因此每天能多卖掉半簸箩。

“鸡巴,做生意做得太刻薄,连兄弟都不放过。”上清说。

上清十来年不干活了。每天最出力气的就是早晨从村后绕到村西菜地,从菜地走到过道南头街口,在小铺门口背着手竖半天,然后回家吃清晨饭。光吃饭不干活,媳妇儿媳妇都没有好脸色,上清在家吃饭,从来看碗不看人;上清好说话,常端碗到过道凑人堆吃,到过道吃饭,从来看人不看碗。一阵风过,大军家椿树隔房顶飘下来一片树叶,正好落到上清碗里。上清坐在大军门墩上,光顾着仰脸说话,呼噜噜连椿树叶子也拨拉到嘴里了,嚼两嚼咽了,还说:“呀,今儿米汤锅里还放菜叶儿了。有点老。”

上清好吃头,肚子鼓囊囊地凸着,低头看不见脚尖。城里人肚子大是啤酒肚,上清是草包肚。地花到上清家借把铁锨浇地,进院喊两声没人。推开堂屋门,上清仰脸躺在炕上。地花说:

“我用把铁锨,秋天地还这么旱。”又说:

“都到地里薅草了,你也不去?”

“不去。腿疼嘞。”上清也没有坐起来。

到过道,地花就给人说:

“上清又在家炕上仰脸数椽子哩。”

人说:“都数多少年了。”

上清除了数椽子,还爱下棋。边下棋边说:

“你输了,这回你输了。”

过路的人听声音往往以为对家不行了,看棋的知道这回上清又快给将死了。上清和不憬下棋,都晌午错了,还不说吃饭。不憬不说话,旁边总是泡一塑料杯浓茶,总是多半杯,仿佛不曾喝过。不憬梆梆几下就把上清给下输了。输了又重来。不憬终于起身回家吃饭了。上清叫亮坡接着下。亮坡才二十来岁,常年在外头打工,没见过会下棋。结果下一盘,上清输了。摆好又来。地花给田花送草药回来,立在棋盘边说:

“亮坡,棋下嘞咋样?”

地花只懂马走日象走田,随便问问。

“瞎下,瞎下。”亮坡说。

“那跟你这个爷学着点。”地花挪挪步,没走,又接着说:“下棋要会看步,能看个四五步就厉害了。”地花不看棋盘,光听音儿,又指着上清说:

“你这个爷下棋可有本事。”

上清输了一上午棋,和亮坡下又输一盘,正在窝火,被地花点着痛处,有点结巴,说:

“你鸡巴懂不懂光瞎说?”

“嗯,我看不出步。嗯。”地花很认真地说。说着就走了。走着还听到背后上清说:

“将军!这回你保准输了。”

不憬

还兴生产队的时候,不憬就是医生。当医生不是上学上的,是跟老医生又怀学的。但不憬后来恼他师傅了,迎面碰着也不说话。

以前医生少,邻村有病人也来请又怀。又怀就把不憬叫上。又怀好说话,抽袋旱烟能说十句话,不憬抽三袋旱烟也不说一句话。

又怀说:“不憬,嫑看就号个脉,打打针,得个年头学嘞。”

又怀说:“一样伤风感冒,冬天得的夏天得的就不一个治法。”

不憬就支奓着耳朵听,也不知道懂没有。

又怀又说:“不憬不憬,火上壶开了,蓄暖壶吧,把火压上。”

不憬嘴也没张嗯一声就去提壶。

又怀又说:“说恁么多你也记不住,慢慢来。得个年头学嘞。”

村后周家营有人病了,来人急着请又怀去,又怀叫不憬背个药箱在后面跟着。还没到家就听里面病人娘嗷娘嗷地哼。进门见是一干瘦老头,闺女在炕上抱着,四外围着一堆盖体。不憬号完脉,针打上,再抽袋旱烟,看看病人反应。要是平常病人都就稳住了,第二天又怀再来。这天不是。病人倒是不哼了,一直张着嘴出气,不见吸气。医生行规,忌讳病人死在眼皮底下。又怀看看情况不好,给不憬说:“你在这里等等,我给换个药方,回家配齐药再来。”

又怀拿腿走了。不憬刚入门,没有听懂行话,还在等师傅。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眼见病人咽气了,孝子的哭声满屋子响起来。不憬在吵嚷的丧声中迈出人家街门,感到无比的难堪与气愤。气愤不是因为没有尽到一个医生的职责,而是师傅先拿腿走人了。也不仅仅是师傅先走了,更气愤的是,师傅先走了还让自己等着。

从此不憬不跟师傅又怀说话,跟谁也不大搭理。以更喜的话说就是:“不憬不跟凡人说话。”

地花儿媳妇有二闺女时,不知道。一直恶心,头痛,自己拿点药吃也不见效。扛不过去了,路宝把不憬请来家看看。四花娘儿们来瞧侄媳妇,在地花街门口碰着不憬支奓着胳膊一甩一甩出来。夏天天热,连草鸡都支奓着翅膀儿在荫凉地儿打凉窝。四花娘儿们问:“啥事?”

不憬低着头,眼神一直落在脚前五步远,支奓着胳膊一甩一甩继续朝前走,没有听着一样。走到房前更喜老家门口,才冷不丁说:“攒鸡蛋吧。”

这才知道是有喜了。

亮坡烧嘞,亮坡娘大清晨叫不憬来家打针。不憬不背药箱,手里拿着针管,针头上挑着抽完药水的玻璃小瓶,低着头,一脚一脚走到亮坡家了。亮坡八岁,亮坡兄弟六岁,躺在炕上分不出大小。大清晨都还在炕上睡觉,不憬进门也不问谁病了,药瓶甩到门旮旯,掀开盖体窝,摁个屁股就打。下嘞亮坡娘紧喊:“呀喂娘嗷,这个这个,嫑打错了。”

“没事儿啊。”“啊”声拖得很长,仿佛一脚踩在暄土里,一个深脚后跟,让人心里没底。

但是找不憬治病的人多,都说不憬有两下子。

四花娘儿们头疼,都好几年了,看不好。找不憬,不憬看了看,也不吭气,起身就走。四花还以为咋啦,治不好哩。问不憬,不憬还不吭气,掀门帘出去,走出院子才说:“一个药蛋儿就好了。”

四花跟不憬到家拿了个药蛋,四花娘儿们吃了就好了。

“叫狗不咬人。嫑看不吭气,有两下子嘞。”都说。

不憬打青霉素从来不做试验。有懂点知识的病人问:“先做个试验吧?

“没事儿啊。死不了。”

话让人心里没底。但不憬给人打了一辈子针,青霉素还真一回没出过问题。

“人家不憬有法儿。”都说。

不憬闺女小子六个。老二老三是龙凤胎。不憬出村打针回来,门口就听邻家说,生了俩。不憬高兴嘞不行,大步跨进门,迎头碰着接生的建设娘。

建设娘说:“这回可得吃喜糖,一对儿双生,一个闺女一个小儿。”

不憬破天荒脱口问:“还有没有啦?”

建设娘笑个没气,缓一缓说:“你以为是猪生崽儿,一窝十来个?”

不憬小小子生时,不憬媳妇死了。高血压,又大出血。

还是建设娘接的生。建设娘说:“大人不行了,赶紧往大医院送吧。”

“没事儿啊。又不是头回。”

不憬娘儿们脸蜡黄蜡黄,还强着说:“没钱没啥嘞,嫑去医院。”

喘口气又说:“歇歇就好了。”

不憬给打了几针,血还是没止住,没来得及送医院就死了。

“自家不是医生还好点。被他自家是医生的伤,认为没事。”都说。

不憬六十多了,好下象棋,在大街下棋一蹲半天。半天也不说句话,棋子摔得当当响。地花急着打针,叫几遍,才哼一句:“没事儿啊。”

声音干瘪得连嗓骨眼都撑不满。

地花

地花脖楞梗贴着块白膏药,背着蚜害管蹶蹶地朝村西头菜地去了。没有太阳,四花门口架上的丝瓜叶一点儿也不动。天很热。头伏。

“闷着雨呢。”四花娘儿们坐在街门口榾礅的草垫上说。

“咳,棉花都蚜害死了,也没人管。”地花布衫子只有中间一个扣子,松松地挂着,手里拿着蚜害管的喷头,继续蹶蹶地走。

“路宝天天忙着挣钱呢,哪儿顾得上地里活儿。”四花娘儿们在后面说。

往前下坡就是菜地。地花往前走,还说:“就是没活儿也不管。他没活儿也不管。”已经进棉花地了。

“不管叫他嫑管,老头儿老婆儿还套衣裳嘞?收家花,冬天还不是路宝给他仨孩儿套棉袄,谁套嘞?”建设娘扛着锄到菜地种萝卜,在四花门口立了立。

“俺二哥哥管嘞太多。都管一辈子了,七十多人了,还撂不下。”四花娘儿们说。

上月,路宝打房顶回来,在街口小铺喝酒。地花知道了,撵过去,把路宝从店里拽到街上,粗着脖子说:“玩意儿,就知道吃喝!你不说你挣几个大钱,就喝啤酒吃鸡腿?”

鸡腿刚吃完,啤酒还有半瓶,路宝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拨拉地花胳膊,朦着眼说:“大热天,喝鸡巴瓶啤酒咋来?”

围了一街筒人。地花哥哥田花也在旁边,扶着拐棍说:“他个年轻人,吃吃喝喝,管他做啥。再说也刚干活回来。”

人堆里有人说:“一耳掴打他那儿,就不知道给老的吃点儿。”

地花听了更来气儿,说:“这个东西儿,棒子地草都多深了,也不去薅薅。得空就吃,喝!”

“我就吃了,咋啦?咋啦?”路宝往家走,又对街上围着的人说。

“我叫你吃!”地花从小铺门口掂了个打气筒,砸到路宝脊梁上,咚的一声。

地花又拾个半截砖。

路宝扭头就往家跑,趁着酒劲,到家就把灶火的锅碗砸了个烂蒜。

“砸了证明还有。俺二嫂一会儿又从屋里抱出一摞碗来。一个打,一个宠。”四花娘儿们说。

“路宝打房顶能挣钱,一天一二百,吃点呗,做啥嘞?地花也太成人,啥也不舍嘞。一圪挤眼死了,啥还不是路宝嘞。现在年轻人都这号子吃吃喝喝,你给他留哩多,他不成人,往后还是过不好。”建设娘说。

地花就路宝一个小子。

地花给棉花打完药,背着蚜害管蹶蹶地回来了。

“人多饭也难做。谁做谁吃剩饭!”地花拿着滴水的喷头,停在四花门口,挪挪脚,又挪回来,倒倒脚。肚里有话坠嘞走不动。

“吃剩饭不会少做点儿?有啥难做!”建设娘把锄放下了,说。

“做少了他们到都呼噜噜喝两碗,丢下你自己没有吃的。”地花说。“他们”是五口人:路宝、路宝媳妇、路宝仨小孩。

地花剩饭吃多了,脸就难看。再往后剩饭了地花就想了办法。清晨滚好新米汤,地花就把头天晚上的剩饭“噗”全倒锅里,搅搅,全家都吃。一吃剩饭,路宝脸就长了,路宝媳妇脸也长了。脸长也得吃——清晨小铺门开得晚,没有鸡腿卖,不吃就得饿着。地花晚上不往锅里搅剩饭——晚上小铺开门,一搅剩饭,路宝他们就到小铺吃鸡腿了。

地花又嫌路宝天天扇电扇,扇电扇还不算,吊扇底下铺张凉席,吊扇开到最大挡。

“就鸡巴知道享受!”地花说,“电视也整天开着,小孩不看大人看,光电费一月就几十块!”地花没有跟儿子分家,电费伙着。分家要生两笼火,地花嫌浪费。不止火,油盐米面都费。路宝花自己挣的钱,地花也嫌浪费。

“一年挣多少、花多少都没个数!花多少都记不住,早就给他说,花一块钱以上都拿个本儿记上账,过年一总结,心里有个数,多好。不,从来不记!”地花说。

“二哥你说话不实际,一块钱咋记账?花十块钱以上记账就行了。”四花娘儿们说。

“结婚买的皮布衫子,冬天搬洋灰穿,和泥也穿,作嘞不像个样子,你说你一天能挣几个皮布衫子?不在乎,啥也不在乎!”地花摇着头说。

“路宝大闺女都十岁了,皮布衫子少说也十来年了,早不时兴了。干活不穿,还穿它串亲戚呀!”建设娘说着,重又扛上锄,下菜地种萝卜去了。

“电视有啥看头?成天个看,演个啥!亲娘后爹一家人,说两句话就哈哈哈,走个路也哈哈哈,没见过大世面!哼,把咱村的事儿拍成电视,保管笑他个没气!”地花瞟过两眼有线台上的《家有儿女》。

地花不是在跟节目较劲,地花在跟每月的电费生气。跟电费生气是自从安上了卫星天线。

村里没有有线,只好安装卫星天线。卫星天线长得像落根家杀猪用的大老铁锅,侧竖在房顶。人都管卫星天线叫“锅”。周围年轻人都安上了,电视能收四五十个台。路宝闺女跟地花说:“爷,咱也往房顶安个锅吧?”

“啥锅?吃饭锅炒菜锅?”地花说。

“咱家还缺锅?里间还扣着口大号嘞。”地花又说。

“不是不是,爷,是看电视的锅。”路宝闺女说。

“不安。电视好好嘞能看,鼓捣啥?”地花说。

但是路宝想安。路宝就把村里修电视的震良叫家里安了,没有跟地花说。震良搬梯子上房顶安好,又下来调试,忙上忙下。地花从东堂屋出来上茅房,看见安“锅”,也不跟震良招呼,憋足了劲儿朝梯子上咚咚咚连踹了三脚,竹梯咯吱咯吱颤了颤。地花又朝院子里啄食的草鸡一脚踢去,草鸡“嘎嘎”叫着飞开了,飞远了还回头惊恐地看着地花。地花边搋腰边从茅房出来,又照梯子咚咚咚连踹了三脚,一声不吭进东堂屋了。

震良看见了,悄悄问路宝:“你爹干啥嘞?”

“没事没事。他就这号人。”路宝继续拿遥控调台。

“买电视就是看嘞,买电扇就是扇嘞,要不买它干啥。”四花娘儿们一下一下摇着芭蕉扇,说。

“今儿恁么热。”又说。

路宝闺女来菜地喊她爷回家吃饭。地花把话咽到肚子里,搅搅,吐出来:“就不知道攒点钱。乱扑腾。不在乎。”

地花背着蚜害管,出着头,蹶蹶地往家走去。那块白膏药仿佛不是贴在脖楞梗,本来就长在上面一般,在湿热的暮色中,暗淡在过道的尽头。

同喜

同喜说了本村一家亲事,闺女能做活,人俊。要娶的日子前头,问同喜家多要了两床绸子面铺盖。同喜家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出不起这个额外的负担,或者不舍得出,亲事就散了。这头散了,又说了邻村一家,准备结婚。那个时候兴“不爱红妆爱武装”,到公社领结婚证去,都提前说过穿素净点,结果同喜娘儿们上下穿了一身大红。要不是同喜家和公社王书记拐弯亲戚,结婚证就给卡了。

同喜娘儿们娶回来第二天回门,第三天就到邻家家串门,没眼生。

那个时候,过罢年人闲,村里玩物少,都整个村子跑着看新娶的媳妇。村东南角儿二晕年前过事儿了。二晕家穷,媳妇心眼不够数,稀罕,都吆喝着:

“看欠货去,看欠货去。”

好多新媳妇都跑过去看二晕的欠货。逗:“叶儿,叶儿,你家床这么窄,晚上咋睡觉?不跌下来?”

“床窄俺们不会打摞睡?咋能跌地下。”二晕欠货说。

大家哄地笑了,二晕媳妇也笑。同喜娘儿们大人,站在人堆后面,出着头,跟着笑。

新媳妇过个年头就不新鲜了,过俩年头就没人去看了。但是两三年了,同喜娘儿们还把村子跑个对角儿,过去瞧二晕家的欠货。还逗:“叶儿,叶儿,你家床这么窄,晚上咋睡觉?不跌下来?”

二晕欠货没吭声,二晕说:“睡你娘个逼,都几年了,还没完没了了?”

同喜娘儿们嘿嘿地笑,走回来给人说:“精了精了,二晕欠货比前头精了,问也不吭声了。”

同喜娘儿们到邻家串门找人多的家去,进门就说:“呀喂,看你们家多热闹,俺家老嘞小嘞不吭气。”

同喜不好说话,和再熟的人顶碰头遇见,也别想同喜先问一声,总是低头急匆匆地走路,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儿。

人都说:“同喜这个人做活。”

又都说:“就是不好吭声,闷葫芦。”

田花从全憬小铺喝醉酒出来,跌跌拨浪往家走,过道碰着同喜。过道窄,伸胳膊够着两面墙。大明月亮地,远远就看清谁是谁。田花想:“我看你同喜这回还不吭声?”

田花和同喜年纪不隔几岁,但是高一辈分。同喜该管田花叫叔。

真走嘞顶碰头了,同喜还没有吭声。同喜想从墙根过去,田花身子就横半个过道,趴到墙根吐,同喜绕到这边墙根,田花又跌跌拨浪到这边墙根吐,咯儿咕咯儿咕吐不出来。同喜还不吭声。田花借着酒劲儿,一个肩膀撞过去,同喜一个趔趄,碰到西墙上。同喜乘机过去了,拍拍身上灰,哎呦也没哎呦一声,仍旧急匆匆地走了。

田花在后面说:“谁栽过道这棵树,长嘞真鸡巴硬!”

麦子吐穗时,一个月没下雨,地旱得麦子都扭着劲儿长。抓纸蛋八,同喜拿到头户浇水。同喜早早把地沟草棵子土疙瘩清理干净,地沟弄顺畅,队上管水的老贵把闸把儿一扳,机井里的水哗哗涌出来。

同喜家地角宽,同喜娘儿们改畦口,同喜看地边。地边湿了,同喜喊俩字:“到了。”

同喜娘儿们就把畦口改到下个畦子。同喜娘儿们要是看地边,浇完一角地,同喜都不说一句话。同喜娘儿们憋不住,才浇半个畦子,就喊:“大壮他爹,水满了没?”

同喜只好说:“没有嘞。”

还没有一会,同喜娘儿们又问:“水满了没有?”

“没有。”同喜嘴里像噙着肉,不多说一个字。同喜蹲在畦沿上薅草,哗啦哗啦响。

同喜娘儿们又问:“还剩多长嘞没浇到头?多了囊水。”

“一锄桨。”

“带不带锄钩?”

同喜嘿一声笑了,笑过又不说话。风吹进麦地嗖嗖地响,水流进久旱的麦地,咕嘟嘟冒着泡儿响,同喜薅草哗啦哗啦响,同喜还是不说话。

同喜娘儿们生了俩儿子,儿子都仿他爹同喜,厚嘴片,没有话。

大年初三,同喜到他舅舅家拜年,给他姥爷姥娘上坟烧纸。同喜娘儿们说儿们都恁大了,让儿们去吧。你舅也不争这个礼儿,家里还有亲戚招待。同喜收拾收拾竹篮子,装上馒头,装上饼干,带上挂鞭,非要自己去。

同喜娘儿们把饼干重又掏出来,说:“去就去,还带饼干干啥?一会咱家坟上还用嘞。”

又把那挂鞭掏出来,说:“你舅舅家恁多人,不缺你这挂鞭!”

同喜说:“俺姥爷就好听个响儿。”

又说:“走走走。”

大壮一脚踹开摩托车,驮上同喜走了。

拜完年烧完纸,大壮一个人骑摩托回来了,同喜没有在后尾巴上坐着。大壮姑姑在街门口碰着,说:“你爹嘞,咋没回来?”

大壮刹住闸,说:

“车尾巴上不是?”说着扭回头看看,看看也没有同喜。大壮把他爹同喜给丢了。大壮扭转车把又回去找他爹,一直找了多半路,才看见同喜挎着篮子在路边匆匆地走。

回到家,亲戚都到齐了,等着同喜一齐上坟嘞。都乱问:“咋回事咋回事,一个大活人给掉了?”

同喜看看大壮,大壮看看同喜。

“出村就掉了。”同喜说。

村里路窄,不平。大壮驮着同喜,骑嘞慢。过地沟时一颠,篮子里馒头蹦出来一个,同喜紧抓没抓住,滚路边了。馒头他妗子没留,自己又没吃了,掉扔了,实在可惜了嘞。同喜从车尾巴上一撅屁股下来了,低头去捡馒头,嘴里说:“慢点。”

意思是让大壮等等他。大壮以为他爹让他骑车小心点,也没搭话,当意踩踩油门,脱脱脱骑车往家跑了。等同喜拣起馒头,大壮都远了,喊也没喊听。

大壮姑姑又问:“你从车上下去你也不吭个声儿?”

“……”

“俩大活人一路上也没说句话?要是说句话也该知道掉了。”

“……”

同喜张张嘴,上坟的长鞭噼里啪啦响起来,也没人听见他说嘞啥。回家和几个外甥喝酒,没喝几口就醉了,醉了话就多了。同喜说他姥爷姥娘。大冬天他姥爷光屁股到窗棂上给他抓小隹,他姥娘把他小手放到皴拉拉的手里捂,嘴里说:“亲娘不抵热灶火,灶火不抵盖体窝。”

同喜从小没娘。

同喜坐炕边上说小时候他姥娘教给的儿歌:

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媳妇一背背到炕头上把娘一背背到山窝窝里喂了狼

说着说着就哭了,谁劝也劝不住。

全憬

全憬得病不到一个月就死了。高血压,还爱喝酒。头天后晌跟二饼、三黑在一疙瘩打麻将赢了十来块,高兴,晚上全憬就喝多了,第二天就没起来,脑出血。

脑出血大多半身不遂。全憬嘴也不能说话了,只有一个胳膊能比划。全憬没儿,远门自家侄子落根前半晌把全憬送到县城检查,后半晌就给拉回来了。街上人都说还不知道送到医院没有嘞。

从县城回来,全憬还住在家。全憬家是临街的三间南屋。

全憬病在床上,屎尿也拉在床上。落根嫌伺候全憬屎尿麻烦,就找了个装西瓜的大网兜,把全憬一吊吊在了梁头上。全憬吃喝完,屎尿都漏下来,省事。落根这是跟村东养鸡的二秃子学的这招。鸡养在架上,鸡粪漏下去,鸡蛋卡住,滚到槽里。全憬不下蛋,但全憬有家产——临街的三间南屋,还带个小院。南屋不大,但是临街。全憬原先开着个小铺,天天有进账,在村里算是个好活儿。全憬不能干沉活,全憬锅腰,越老锅得越狠,脖子弯起来正面看人时,像从龙头拐棍上头截下来的拄手。

开小铺不费劲,全憬开小铺有二十多年了。

开小铺的本钱是问田花借了六十块钱。田花开电磨,扫扫磨底儿就是钱。问田花借钱不仅仅因为田花有钱,也不是因为邻家,是因为他俩人说着了。说着是因为他俩都没媳妇。田花年轻时家穷,四个儿子,田花老大,往下地花、心花、四花。吃嘞都不够。等允许单干,开起磨坊有钱了,又四十好几了,耽误了。全憬锅腰,全憬没媳妇。全憬也没兄弟姐妹。全憬连个紧门自家人也没有。

后来全憬开小铺有钱了,就和田花说不着了。

光棍好吃喝。

田花跟全憬喝酒,每回都喝现成,不凑钱。喝多了,还给全憬说:“要不是我,你哪儿有这会儿?”

一回。两回。回数多了,全憬就不耐烦田花了。

“俩六十块钱我也该还清你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全憬也不能跟田花明说,说了保准翻脸。田花再来全憬小铺,全憬也不掂酒出来了。全憬抹桌子扫地,全憬跟买针的金枝儿娘说半天话,全憬逗来打酱油醋的小孩:“来,告我说说你娘叫啥名儿?”

小孩把醋瓶儿递给全憬,闷不楚楚不吭声。

全憬又说:“咋你爹夜儿个将从矿上回来,今儿你娘走路就一撇一撇嘞?”

小孩接过醋瓶儿,说:“你娘逼。”扭头跑了。

全憬说:“恁不识好。”

全憬不跟田花说话。田花喝不到酒,来的就少了。

更喜给全憬说:“鸡巴,就六十块钱,还叫人家还你一辈子啊?”

全憬就掂出酒来跟更喜喝。

更喜又说:“没见过田花他这号子人!”

更喜也白吃白喝。但跟更喜喝酒,更喜说话叫全憬高兴。

一回。两回。回数多了,田花知道这事儿了。田花一个人喝完酒,到大街上说:“人不能忘恩啊!当初谁借给他本钱?不是我,能有他这会儿?”

全憬装作没听见。

田花又说:“瞎子精,拐子孬,共事不与老锅腰。”

树大招风,全憬开小铺有钱了,招贼。贼不从临街的前门进去,贼黑夜翻墙头跳进全憬北边的小院,拿长刀子伸进全憬后门门缝,拨门闩。全憬吓嘞黑夜不敢睡觉,用床抵着门,往外说:“谁?谁?不走我喊人啦。”

“喊就杀了你!你喊。拿钱,快拿钱。”门外压着嗓子说。

“哪儿有钱?都吃了喝了。”

“没钱就给盒烟。开门,快点开门。不开门就杀了你!”外面好像不止一个人。

全憬不开门。

贼连来了好几个黑夜。有段时间没来,隔年把又来。全憬也不知道是几伙贼。

“要是有俩儿在家,贼还敢这么大胆?”全憬想。

养儿防老,养儿还防贼。

有天街上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女人,四十多岁,侉子。侉嘞连金枝娘也听不懂——金枝娘是从四川嫁过来的。那女人抱棵杨树苗,比划着要在大街上种。

更喜满脸笑走到全憬小铺,跟全憬说:“说给你吧。做个伴儿。说不准还能生个小子哩!”

“欠货谁要?我才不要个欠货嘞,还得伺候她!”全憬说。

说归说,晚上更喜领头,一大堆人哄着把侉子女人领到了全憬南屋。全憬也不往外推,还给往外拿座坐。

“看严点儿。给做几顿好饭吃吃。”都说。

第二天全憬就叫更喜从镇上割了刀肉捎回来。

头几天全憬看嘞紧,第五天半夜,侉子女人跑了。

“啥也没丢,还是她来时抱的杨树苗带走了。”全憬给大家说。

“四外找找吧。”都说。

全憬没找。可能全憬觉得来日方长。

全憬活到六十。全憬没想到病来得这么快。全憬才添了个冰柜——夏天雪糕卖得快,一个冰柜不够使——踌躇满志地准备扩大经营呢,就病了。

全憬七月初七得病,没到月底就死了。饿死了。

在时爱子,死了派子。

全憬好嘞时候没有料理谁给他养老送终,病了,就由自家们商量了商量,指定了落根给全憬养老送终。落根把全憬吊起来,一天一顿饭——给全憬吃多了,还怕他屎尿多嘞。田花看不下去,从家拿了俩刚蒸的馒头给全憬送过去,落根还不高兴,后来干脆把门也锁了。全憬像一刀肉架上的猪肉,白天黑夜挂在南屋的梁头,一悠一悠打转转。

全憬病了,更喜只在小铺门口露了露头,没有进去。进去怕全憬指他。全憬不能吭声了,但还认人,能比划。更喜借了全憬不少钱没还,怕全憬比划他。邻家说。

“要是有儿,哪能死恁么快?”都说。

更喜

更喜上吊死了。

远近村多少年都没听见谁上吊死了。上吊败兴。

上吊前多少天,更喜就趿拉着鞋片在四外过道晃来晃去,腰里搋着担绳,兜兜装个馒头,到金枝娘家喝碗冷水,啃几口馒头,布喃布喃嘴,狠狠叹口气,说:“咳,没法儿过。早晚吊死家里头。”

金枝娘不听他说,也没有人听他说。就又说:“全憬不是饿死了?他是没儿饿死的。我倒有他娘个逼俩儿,我不上吊死也得饿死。这和没儿有啥两样?”

“种树吸地,养儿生气。”地花有时候安慰更喜。地花与更喜心有戚戚焉。

“整天腰里搋着担绳,吓唬谁嘞?他有那个胆量?”有人背后说。

吃了馒头,更喜又趿拉趿拉往过道走了。更喜大个,走路脚后跟重,病怏怏地,一摇一摇,倒像个小脚老婆儿。

更喜大儿四十多了,俩孩儿,分家另过,还住在老院的三间西堂屋。两间东堂屋以前更喜和他娘儿们、他小儿住。堂屋有二三十年了,矬,黑。前两年更喜小儿连芳才在新房基地盖了几间房,预备娶媳妇。连芳也有四十了,长嘞不像更喜,小个,小眼,瘪嘴。更喜大眼,嘴撅,舌头被下牙抵着,像将喝了草药,苦嘞往外吐,脸也因此显得长了。

连芳有一点像他爹的地方就是好吃懒做。

连芳在家种地,地都叫草锁严了。更喜说该锄地了。连芳说:“鸡巴,地没草庄稼不长。庄稼长高了,草就吸不住庄稼了。”

连芳跟邻家上窑,还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说:“鸡巴,那不是人干嘞活儿,太沉。”

连芳跟邻家打房顶,隔几天才去一回,说:“鸡巴,大夏天晌午在房顶晒太阳,不是人干嘞活儿,太热。”

邻家都不跟连芳一起出门干活儿。更喜说:“哪儿还有你鸡巴干嘞活儿?”

“你给我留下啥好家产了,还说我?”连芳出口就把更喜噎住了。更喜一辈子就置买了那五间老堂屋。

连芳在小铺喝醉酒,到大街上骂人,结果给玉年兄弟们打了。胳膊挂个绷带,一个月不能动。等胳膊上的伤好了,连芳把他爹更喜打了个血破头,还说:“叫鸡巴你没本事!”

更喜娘儿们说:“不屈他。活该。老不死嘞。”更喜娘儿们和她小儿一股劲儿。

更喜还想在新房住,不敢得罪他小儿,出门不跟人说是他小儿打嘞,说半夜上茅房,院子里踩了个棒子轱辘,滑倒了,摔嘞。

“他家满地粮食倒好了。光鸡巴瞎说,咋不说叫一摞钱绊倒了?”看更喜一摇一摇往药铺走,田花在后面说他。

心花垫猪圈,到菜地起了两车土。心花菜地挨着金枝娘菜地,金枝娘菜地挨着大军菜地。大军菜地就是上清家坟地。心花垫完猪圈,打算第二天把堂屋后墙垫垫。后墙地低,阴天下雨容易积水。雨水返潮厉害,心花屋后墙都长霉斑了。

更喜吃罢晚上饭,一趄一趄趄到上清家。上清一大家子人,吃完饭,还在院子里凉快。更喜拉个板凳坐下,开始讲古:“朱元璋一个穷和尚,爹娘埋到好坟地,坐了天下。李闯王挖了朱家坟地,朱家天下就到头了。”

“李闯王不是挖了朱家坟。李闯王从安徽狼山上运了土堆在朱家坟前头,又从虎山上运了土堆在朱家坟后头,朱家天下才给夺了。”上清说。

“前有狼,后有虎。狼虎都吃猪(朱)。”更喜说,“坟地的土不能动。一动,气脉就坏了。”布喃布喃嘴,又说:“心花在菜地起土嘞。”

上清知道了,心花第二天就没有垫成后墙。没垫成后墙不要紧,为起土早毁了半个畦子芸豆算是白毁了。

“将开罢花,还正结嘞。”心花娘儿们在过道说。

田花病了之后,更喜又游转到心花家。说:“谁沾光儿谁落好人。咳!”欲言又止。心花家没人理他,更喜又下很大决心似的说:“你们家大掌柜田花还存着钱嘞。光给你们家四掌柜四花就给了一万。”

“俺大哥哥还存了十万嘞,管俺啥事儿?”心花娘儿们不相信,故意说。

“看。还不信我。是真嘞。我听小盅说哩。”更喜一定要让心花娘儿们相信田花给了四花一万。

“真嘞。针连着线,小车连着襻,鸡巴连着蛋。他有钱愿意给谁给谁吧。”心花也不相信。心花想他大哥一是没有那么多钱,再说有钱也不可能不分自己一点。

心花想错了。田花还真是有一万,还真是都给四花了,没有分给心花一分。

田花给四花一万,怕日后没人知道,就跟老二地花说了。地花偏向四花,嘴严没给人说。但田花又跟小路说了。小路给小盅扎针,顺便说了。小盅到全憬小铺买烟,于是更喜就知道了。更喜知道后兴奋异常,连走路都快了不少,赶紧又给心花说了。给心花说不是为心花家好,是为他家不好。更喜想让心花跟大掌柜田花闹。

“更喜唯恐天下不乱。”心花这样评价更喜。心花不是不闹,是不信更喜。

更喜见心花家闹不起来,就给四外邻家都说了。四花知道了,在过道里迎着更喜,说:“鸡巴东西儿!我看你吃饱撑嘞慌!”

其实更喜吃不饱。他娘儿们到他闺女家住去了,不给他做饭吃。小儿子连芳做好饭,更喜去揭锅盖,连芳一脚过去,锅就翻了,米汤倾了一地。更喜悄悄从家偷个馒头出来,装在兜兜。夜深回去睡觉,连芳把堂屋门闩住了,回老院去睡,门也闩着。更喜不敢喊门,就在当院睡了一夜。

更喜在四外过道转了不少天,博了几个同情,也收了不少白眼。过道更喜走了几十年,旧房翻新房,地坪起了许多,都有更喜老房窗台高了。过道挨家挨户的事情,更喜比自己兜兜里有几块钱还清楚。

更喜兜兜一块钱也没有。

半后晌,人都到地里干活了,更喜想回家再拿个馒头出来顶顿晚饭,连芳却还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觉。更喜不敢进去,就走进老院。老院静悄悄的连个小隹儿也没有。更喜直接进了东堂屋里间,从腰里解掉担绳,踩杌子在梁头上打了个死扣,出头把自己吊了上去。

第二天晌午才被发现。

志文和更喜老大线芳关系好,到他家老屋扫点梁头灰给猪治病。线芳正在吃饭,撂下碗,拿个扫帚跟志文推门到东堂屋。外间扫了点儿,又到里间。线芳进去就喊:“爹呀!”

上吊绳不能用刀砍,也不能自己儿子解。不好。志文猛喝了两口白酒,踩杌子上去把担绳解了,线芳叫连芳,连芳害怕不来,线芳就和邻家们挪更喜下来。

“更喜真嘞上吊死了!”街口很多人不信,当笑话说。

“看他整天咬着个舌头,长嘞就是吊死鬼像。”田花一瘸一瘸走到街口,说。

田花

田花没儿。田花有三个兄弟。

“看你多有福气,三个兄弟媳妇伺候你,比你娘活着时照管你都好。”上清在大街上当着人给田花说。

“嗯。”田花坐在临街门阁台上,一条腿直直伸在街边,左手拳着,拐棍放在一边,重重地答应一声,“都不赖。顿顿送。现成饭吃着,还想啥嘞。”

田花爹死的早,一直跟他娘一个锅吃饭。

“他想啥嘞,不养儿不娶媳妇,不修房不造屋,跟猪一样,就记个吃,面目红润嘞比好人都好,哪儿像个半身不遂。”上清不对田花时,这号说。

“六腊月天不出门是神仙,一辈子不修房造屋是修炼。”小猫说。

田花自己不修房造屋,但是不少帮兄弟们修房造屋。

二掌柜地花给路宝娶媳妇时,没有新房,女方不过门。田花悄悄塞给地花三千,又背了两布袋麦子给地花,说:“盖房是大事,用人多。给乡亲们吃好点,房盖出来不漏。”

三掌柜心花娶儿媳妇时,问田花借两千,田花给了他一千五。

四花打房地基,田花那个时候已经病倒了。田花把四花叫到家,指指梁头,说:“我病了,也够不着了。那儿还有点钱,你取出来三千用吧。”

四花踩板凳从梁头上取下一个柳条筐,筐里一个匣子,打开,里面一块红绸布包着厚厚一摞钱。四花心怦怦地跳,从里面数出三千,剩下估摸还有万把。四花重新包好,搁回梁头。

四花把三千块钱拿回家,心里还是撂不下。四花娘儿们给四花开了瓶白干,四花一盅盅喝了半斤,起身又返回田花家。趁着酒劲儿,四花给田花说:“大哥哥,那个钱在你这里撂着也不保险。还不抵我给你保存着,啥时候用,我还拿给你。”

田花都躺到了,准备睡觉。说:“给我掖掖盖体角儿,半夜冷。”

四花踩到煤火台上,锅下腰,给田花把盖体掖好。

田花又说:“中。”

四花就把那万把块钱连同红绸布揣到怀里拿走了。

“万把块钱买了个领头羊。”上清说。“领头羊”指的是四花娘儿们。田花兄弟三个里头,数四花娘儿们给田花吃嘞最好。要是由着心花娘们意思,早把田花撂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心花嘴冷,好说田花:“大哥哥你少吸根烟能憋死了?”

还说:“你看你懒嘞,大清晨就不能早起一会儿出去锻炼锻炼?”

心花还手重,扶田花一把,田花说都能把他胳膊拽掉。

田花不待见心花,心花娘儿们更看不惯田花,说:“待见谁叫他跟谁过!”说归说,饭还得送。每回送去,心花娘儿们看都不看田花一眼,拿饭往方桌上碗里头一砍,扭头就走,怕得传染病一样。出门碰见金枝娘,就说:“碗像喂猪的钵子,也不知道涮涮。”

“他一个胳膊肯定不得劲儿涮。”金枝娘觉得田花可怜巴巴的,说。

心花娘儿们才不会帮他涮。心花娘儿们有时还哭着说:“谁知道俺是哪辈子造嘞罪,伺候他!”

一替十天伺候田花是大家商量好后定下的。

田花病了,请年长的自家人吉考来管事儿。吉考把地花他们兄弟三个召到田花屋里,说:“你们大哥哥好的时候,都谁花过你们大掌柜钱,都自己说说吧,现在凑凑,拿出来给你们大哥哥治病。”

没人说话。

吉考又说:“田花,那你就说说吧。”

田花坐在炕上,背后堆着枕头,靠着。翻一眼看看他们,说:“心花娶儿媳妇时花过两千。别人,呃,别人没有啦。”

心花知道地花花田花三千,估摸四花也花过,但是田花都没提,田花光说自己借钱了,还多说了五百。心花急嘞一蹦三尺高,大嗓门喊:

“俺哪辈子借过你钱?俺是知道你钱红嘞绿嘞?俺是知道你钱炕洞还是梁头上藏着嘞?”

四花偷眼往梁头上看看,柳条筐还在。四花光吸烟不吭气。

吉考说:“心花你嫑着急。没借钱你哥哥也不能瞎说,冤枉你。”

又给田花说:“心花娶儿媳妇都七八年啦,是不是你忘了?你再想想。”

田花背后的枕头歪了,说:“扶我坐直。”

吉考和地花把田花扶直,脊梁后又堆上盖体。田花趄在盖体堆儿上,说:“还是俺娘在哩时候,小心花是借过钱。两千还是一千五我记不准了。”

“咱娘在时我借咱娘钱。”心花急着说。

“咱娘钱还不是我钱?”田花说。那时兄弟几个早分清家了,就田花没媳妇,和他娘伙着没分。

“那俺这会儿就倒借倒借把钱还你,往后事儿俺也不管了。”心花气嘞就往门外走。

“心花先嫑走,”吉考慢腾腾说,“事儿还没说完嘞。你们大哥哥不能动了,他跟前又没人,你们兄弟三个不管谁管?”

四花说:“我照管。”

吉考说:“不能。你照管,那他们两个脸往哪儿搁?往后还出门不出?”

最后商量定一替十天伺候田花。一圈正好一个月。吉考让心花伺候下旬,小月就少一天。心花娘儿们埋怨吉考:“都使大掌柜钱,咋就叫俺家还?”

四花娘儿们也埋怨:“本该俺家伺候下旬,咋判给了三掌柜?”

地花好歹不吭气。

吉考给邻居说:“管闲事,落不是。一点不假。”

田花五月割麦子的时候病倒,过了俩伏天,恢复得能拄着拐棍四处走了。田花没病的时候开电磨,手里有俩钱,到他家串门的闲人也多。病了,电磨不能开了,钱渐渐也吃药花干了,串门的人就少了。但是小路每天日头高时都来。都不知道做啥嘞。

一天田花一拐一拐往地花家走。在过道给人说:“到俺二掌柜家喝草药。小路说了,到年根儿我就能离棍儿了。”原来小路在给田花治病,草药加针灸。

“小路是医生?咋没听说过。给人看过病吗他?”邻家问。

“管他是不是医生,能治好咱的病就行。”田花说。

“离棍儿?好吃好喝都送你跟前,你离棍儿干啥?你还想上瓦房脊上跑嘞?”上清不相信小路那套歪门邪道,讽刺田花。

“到小铺买俩鸡腿吃吃不比啥好。到底把电磨钱全给小路才放心。”吉考说。

田花才把电磨卖了八百块钱。

小路骑车从南过道过来了。都不吭声了。小路下车把鼓囊囊一个塑料袋递给田花,说:

“前两回光忙,少抓了一味药。把这味加上,你这病年底保准好了。”

都看看小路,看看田花,不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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