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延伸的钢轨
2010-12-27夏榆
夏榆
挖空了,这是矿工们对他们脚下的大地实况的描述。
在他们看来,脚下的土地是空洞的。即使不地震的时候,他们也会感受到大地的震颤。
在白天或者夜晚,震动不请自来。地面震动的时候,地下就是灾祸丛生的时候。
不结实的大地,带给矿工们不安。如果大地震动或摇晃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铁路。
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因为唐山距离大同很近,矿工们就彻夜点燃篝火,住在铁路之侧。
在坚硬的铁路之侧,矿工们搭满临时栖居的帐篷和简易的木板房。
这是我对铁路恒久的记忆。两根锃亮的钢轨,它被铁制的道钉钉在黑色的枕木之上。
道钉很沉,有生铁的腥味。道钉放在布衣口袋里,衣服就向下直坠。那时我经常会在铁路上捡那些道钉,它们可以用来出卖,卖给收破烂的人,换来零花钱。只是我能把道钉装满布衣口袋的时候很少,有时我在铁路上走半天都一无所获。没有收获也会走。沿着钢轨走,踩着钢轨之间的枕木漫无目标地游荡,这是我在少年时代经常做的事情。母亲看见我这个样子,我就要挨耳光。她用奔驰而来或疾速远去的火车恐吓我,她是担心我被火车撞了,但被这种担心首先吓住的是母亲。
回想起来,我的岁月和这些铁路有关。我的梦想和忧伤、我的青春和爱情、我的生命和神明,都跟这些铁路相关。铁路笔直地穿过矿区,犹如穿过我们的生活。多年来我看着巨大超重的黑色火车头,拖着成列的长龙般的车厢在钢轨之间奔驰,火车头喷吐着白色的气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这个庞然大物如同不可征服的巨兽,它有冲撞一切、碾压一切、粉碎一切的力量。
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感觉到铁路和火车的存在。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源自于它们带来的颤动。
我所居住的家属区的后窗就是铁路,两根钢轨笔直地在路基上铺开,伸向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它的来处和止处我都没有办法知道。每天早晚都会有火车从钢轨之间驰过,火车驰过时在钢轨之上碾压,钢轨震颤,大地也在震颤。大地震颤,我居于其间的房屋就震颤。从早到晚,我都会被那种震颤所裹挟。火车驰过时汽笛震耳欲聋地鸣叫,汽笛鸣叫的时候,我必须张大嘴巴,否则耳膜就会震穿,耳朵就会震聋。
我知道火车停驶处就是矿井的出口。火车到达矿井的时候利用道岔和列车调换位置。
一截一截空着的矩形的车厢,被从矿井庞大的运煤仓倾泻而出的煤炭装满。
火车拉响汽笛出站,随着速度加快,满载煤炭的列车如同长龙飞驰。
住在铁路边就等于守着一条生路。火车头拖着列车运输煤炭,飞驰的火车拖着列车总会掉下碎煤来。那时就有人拎着口袋等候在铁路边,火车过去,人们就涌到铁路之间去捡那些丢弃的煤炭。也有身手敏捷的人,在火车驶来的时候,飞身跃上火车去。他们踩着车蹬,用自制的铁抓去扒车上的煤下来。在火车即将驶离的时候,跳下车来,去收获扒下来的煤炭。这样的事情我没有干过,父亲不许我们干,他说那是盗窃行为,不光彩。不光彩的事情父亲是绝对禁止我们去做的。
父亲只捡那些火车经过时震落下来的煤屑,他用缝制的布袋装那些洒落下来的煤屑。
我们疏离这种劳动,我们和铁路以及在铁路之上奔驰的火车是另外一种关系。
上学的时候,我们去学校通常都会选择在铁路之间走,孩子们喜欢踩着等距离铺设的枕木走,背着书包,漫游似的游荡在铁路之间。我们经常会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钢轨之上,倾听火车从远处驰来的震颤声,这声音使我们产生莫名的快感。我们大胆到就那样伏在铁路之间,把耳朵贴在钢轨之上,黑色的火车远远地驶来,我们迷恋火车奔驰时铿锵行进的节奏,直到火车驶近,我们才闪身逃开。
这是父母深恶痛绝的事情。我们经常为此饱尝父亲的老拳,但是死不改悔。在贫瘠的童年,我们把铁路和行驶在钢轨之上的火车当作自己的玩具。我熟悉钢轨之下的黑色枕木,枕木浸满黑色的沥青,夏天在阳光照耀烘烤之下弥漫着沥青的气息,我迷恋那种气息,大口地呼吸,把它们吸入鼻腔,纳入肺腑。这几乎成为我的怪癖。孩子的怪癖。冬天下雪的时候,铁路和枕木都被白雪覆盖,走在铁路之间,走在枕木之上,如同走在一部巨大的钢琴的琴键之上,这种感觉被我们深深地迷恋。
早晨出门上学,午间放学,这两个时刻,在铁路之上就是浩浩荡荡的孩子。我们背着书包在铁路之间游荡,有火车驰来的时候,我们并不惊慌,只是在火车接近我们的时候,闪避在路基之下。火车驰过,孩子们又重新涌上路基走。那时候的铁路是无限敞开的,没有路障,也没有隔离线,我们可以任意踏上钢轨和枕木,我们经常在钢轨之上走,练习身体的平衡术。那样多的孩子在其间游走,但似乎很少听到过有孩子出事。我想我们和铁路以及驰行在铁路之上的火车已经有神秘的默契。有时候为了检验火车的压力,我们会把捡来的铁钉放到钢轨之上,火车驰来时,我们躲到一边,看着它隆隆驰过。那些被火车巨大钢轮碾扁的铁钉就成刀子状。我们收藏着大小不等的被火车钢轮碾压出来的刀子。
钢轨之间是我们的乐园。也是我们的抚慰。不快乐的时候,我会跑到铁路之上,在那里漫走。
比如我们挨揍的时刻。我们总是被父亲的拳头所打击。有时候并不需要理由。从父亲的拳头之下逃走,抽泣的声音留在家里,也被我们带出去。我的脸上挂着泪,跑出院子我就上铁路。沿着石头筑起的路基攀援,我沿着铁路走,边走边哭,眼泪把眼睛遮挡着,看不清楚脚下的枕木,也不管身前身后会不会有火车,就那样沿着铁路漫走。满腹的话语无处倾诉,就在铁路之间游走。
每次我出走的时候,母亲就跑出院子,爬上铁路寻找我,不顾一切要把我追回去。
到铁路上去寻死,那是很多绝望者的愿望。
在矿区,失恋的男女青年,吵架的夫妻,受到虐待的老人,或者被责罚的孩子,他们是和铁路有着亲密感情的人。那两根无限延伸的钢轨明亮、坚硬、冰凉,然而它们在某些特异的时刻,是某种裁决的力量。它们可以使行进的事物停止,使延续的生活结束,它们可以使活着的健全的生命死亡。这就是铁路在某种时刻,在人心中的意义。
那些怀着必死决心和意志的人们攀上路基,走到铁路之间,他们坐在钢轨之上,等待火车的到来。火车到来的时候就卧在轨道之间。这多半是一种威胁或者抗议的方式。但真正有勇气和意志卧轨的人还是少数。有很多卧轨的人,在看着火车奔驰而来的最后时刻,意志崩溃,逃离轨道。只有很少的人铁心卧轨,决意抛弃自己的生命。
四海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四海的家和我们的家相邻,同在一个家属区的一幢平房间。经常能听到四海父母吵架或打架的声音。打起架来他们就摔东西,锅碗瓢盆,什么都摔。碎裂的声音不断响起,那是四海痛苦的时刻。我猜想。他的自尊在那样的时刻饱受摧残。父母亲打架的时候,四海就独自上了铁路,在铁路之上漫游。那时候就是我们担心的时刻,害怕四海想不开撞火车寻死。
四海的母亲是小学的语文老师,四海的父亲是采煤区的支部书记,但是他们的感情不好,四海的父亲经常住在办公室不回家,四海的母亲在家里。有时候有别的男人到他们的家。那个男人叫焦铁英,是矿上的电工,年轻而英俊,还会武功。有一段时间,四海就跟着焦铁英练武术,他们天不亮就到河边,在那里开辟出的一片沙地就是他们的练武场。焦铁英带着银光闪烁的大片刀,穿着绑着裹腿的黑绸中式衣褂,英姿飒爽。四海跟着他到河边,他们压腿、扩胸、下腰之后就开始打拳。
有时候我们也会跟着他们,我们希望能跟着练武,希望能学到真正的功夫,打遍天下无敌手,没人敢欺负。但是时间不长,四海发现他的母亲和焦铁英好了以后就不愿意再跟他习武了。
四海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有邻居叔叔婶婶拦下他问,夜里他们家是怎么睡觉的?
他据实回答。说家里有母亲,有他,还有师傅焦铁英。
你师傅是跟你睡,还是跟你妈睡?
这样的问话使四海听出问话者的动机。他闭口不再言语。
四海的妈为了遮掩邻居的耳目,就把在老家的妹妹叫来。焦铁英再到家里来的时候,理由就是来相亲,跟四海妈的妹妹处对象。这是一个幌子,为了掩护四海妈跟焦铁英的暗中往来。在那段时间人们都可以看到四海妈的妹妹香桃挎着菜篮在菜铺买菜。香桃是一个长相文秀的女孩。四海妈没有想到的是,焦铁英看上了香桃,真的跟她谈起了恋爱,他来的次数比以往是更多了。
四海妈发现焦铁英真的跟香桃谈起恋爱,就气炸了,她要拆散焦铁英和香桃,把妹妹赶回乡下去。但是这个伎俩被识破,焦铁英并没有和香桃断了关系,他反而撇开了四海妈自己去找香桃了。
他骑着摩托车,不上班的时候就去丰镇的乡下去找香桃。
四海妈发现她已不能拆散焦铁英和妹妹的恋爱,就喝了敌敌畏自杀。
四海的父亲知道消息赶回家,四海妈已被邻居送到医院,医生给她清洗了胃,暂时脱离了危险。
父亲回到家,还是不能忍受他的耻辱,暴打了四海妈。
四海妈被男人暴揍的时候,光着脚就逃出了家门。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逃出院子,攀上铁路的路基,四海妈哀嚎着冲上铁路。
她是想寻找和等待飞驰而来的火车去撞。她哀嚎着说不想活了。想死。
街坊那些关心四海妈的男人和女人们就冲上铁路,把她拦腰抱住,从路基之上拖下来。
那是悲情的时刻,也是惊悚的时刻。
四海妈一直想寻死,这个做着小学语文老师的女人,出现在石头和泥巴垒砌起来的教室的时候,是一副容颜,回到家里是另一副容颜。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她手持书本,面对四五十个孩子要念那些课文,讲解各种道理;但是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内心的绝望就显露无疑。她跟男人吵架,三天两头吵,只要她的房间响起玻璃和器皿碎裂的声音,就是一场大战的开始。然而,一直想要寻死的四海妈并没有死掉,渴望好好活着的四海反倒是没有活到今天。
母亲的个性和生活情态使四海一直被羞耻感所笼罩。
他出走,扒着火车进城,到处流浪。终于落到贼的手里,最后也就成了贼。
四海长久混迹于内蒙和丰镇一带,在那里跟贼合伙偷窃。四海有一张英俊的脸,这使他看上去端庄而斯文,但这样的容貌对他的行为只有修饰功能。实际上后来他的性情残暴而凶狠。重新回到大同,回到矿区是在他流浪四年之后,那时他已是敢把手掌放在火上炙烤,敢把尖刀刺向大腿的大贼。他就是依靠练就的冷酷和凶狠获得了在江湖上的显要地位。
四海最后因为抢劫杀人而被杀。他在警方公开的行刑中,死于法警的枪下。
那段时间,四海妈经常坐在铁路上饮泣、哀嚎。她在铁路上焚烧纸钱,希望远去的儿子能收到。
四海妈在伤心欲绝的时候,就想撞火车。她可能真的不想活在人世。
但她总被人拦下来。她的身边总会出现什么人阻止她去撞火车寻死。
我并没有看到过人撞火车的情景,但是我看见过火车撞人的现场。
火车横在我们必须穿越的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会耐心等候。有着黄白颜色相间的护栏在平时斜翘在空中,在火车到来的时候放下,它们警示和阻挡着试图穿越铁路的行人和车辆以及动物。然而那护栏并不能完全有效地发挥阻拦作用。我看见过黑色火车头冲撞的力量,有时候是三匹拖着胶轮大车的马匹,它们在穿过铁路的时候卡在铁道之间,飞驰而来的火车无法停止,横撞过去,火车刹住的时候,三匹马已在轮下。那时候很多人都会涌到火车头前,他们想要看到倒在轮下的马匹的状态。我也会去看,在火车巨大的钢轮之下,是被辗断脖颈的马匹在奄奄一息中抽搐。
我也看见过卡车被火车相撞的情形,卡车在火车的轮下就成了扭曲残破的废铁。
人被火车撞的时候令我们畏惧。出这样的事故时,我们只敢远远地看。
火车头那时喷吐着白气,停在铁路之间。在堆满石子的路基上,被撞的人盖着一张竹席。
那是事故的现场,是令我们胆寒和睾丸乱颤的现场。
白秀琴的妹妹白秀珍就是被火车撞过的。白秀琴是我的中学女同学。
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就听到有人说不好了,铁路出事了,有人被火车撞了。
老师停住讲课,但不许我们跨出教室。我们在紧张和恍惚之中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
快到晚间的时候,老师走进教室,她说:“白秀琴同学请来一下办公室。”
我们的目光一下集中到白秀琴的身上。她在我身边站起来,她的脸色突然间变得煞白。
那天我们得知,白秀琴的妹妹白秀珍被火车撞了。她收拾书包慌忙回家。
火车停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们必经的道路就被阻挡。想早点回家就要攀上火车与火车的连接处,从那里跳过去。这是我们经常做的事情。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需要过马路的时候,我们被停在那里的火车阻拦着的时候,通常我们的做法就是,或者从火车的底部钻过去,或者从火车车厢链接处跳过去。女生力气小,普遍会选择钻过去的做法。男生自恃机敏,就会从中间的链接处跳过去。这没什么,在我们看来很普通的事情。我想白秀珍也认为这是很普通的事情。她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伏下身子去钻火车的底部,而是攀上火车车厢之间的链接处,她试图跳过去。但是火车突然就开动了。没有鸣笛,没有任何预警。
因为慌乱,白秀珍在攀到铁钩链接处的时候,仓促之间脚下闪空,她就栽到路基之上。
她的腿被转动起来的车轮压住碾过去。对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来说,这是残酷的。
我没敢去看。然而,数年之后,我见到过白秀珍,她拄着单拐,用单拐撑着一条单腿奔跑,她在跟她的朋友们捉迷藏。她奔跑的速度很快,她的表情欢乐,看不到被火车碾压断腿造成的残疾留给她的阴影。那时候我的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我觉得人适应疼痛和苦难的能力不可限量。
然而每一次发生的事故只是短暂地留下恐怖的记忆,更多的时候被人们所忘却。
我们继续自己与火车之间的游戏。比如,扒火车。这是我们经常做的事情。
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男孩子们走在铁道中间,有火车从身后来,就让出轨道,侧身等待火车驶到身边。在每一节列车的前后位置,都有可供人上下的阶梯,火车到来,我们紧跑几步,抓住阶梯跃身而上,手扶着把手,脚同时踩住阶梯,我们就那样侧身而立,跟随火车迎风飞驰。
那时扒火车被我们看成是一种技术和能力。在矿区,这是男孩子都能做的事情。扒火车带来的是速度,也是潇洒。在去往学校的路途上,那些有胆量扒火车的孩子总是最先到达。他们经常会引人注目,会惹来女孩子崇拜和羡慕的眼神,那时候,男孩子的神情是骄傲的。
扒在火车之上,跟随着运行的火车走,这个行为给予我们的收获还有眼界的开阔。
铁路穿过矿区,穿过环绕着矿区的山冈丘陵,我们看到沿途的风景。生长的草木,遍布在山冈上的乱石,和在乱石之间建筑起来的低矮的居所。那是矿工们的居所,在居所之间是生息着的人。扒在铁路之上使我俯瞰到了人们艰辛的生活。
父母严厉禁止我扒火车。父亲说:“你要给老子扒火车,小心打断你狗腿。”这是警告。但实际上这样的警告作用很有限。母亲骂我们是狗改不了吃屎。无论被怎样警告,怎样被暴揍,我们还是喜欢扒火车。这是我们成长的时刻,男孩子们嘴唇上开始长出茸毛,咽喉开始长出喉结,声音开始变粗,骨骼开始变得结实和粗壮。
许泰平是扒火车最凶的一个孩子。也许是因为体格魁梧,身高马大,扒火车这种事情在许泰平做来是稀松平常。在我们还战战兢兢站在远处望着火车飞驰的时候,他已经能跃身而上,站在列车之侧跟随列车而行。
许泰平个性凶悍,在班里经常欺负女生。冬天的时候,女生们在教室后边围着铁炉烤火取暖的时候,他会用搭起的桌椅当梯,攀上房檩,脚踩着房檩来回走,女生们看着他笨重的身体在屋顶上移动,不时发出尖叫。
许泰平经常会打女同学,也不是真打。他就站在铁路边,等着放学的女同学过来朝她们喊叫,向她们扔石子和纸包起来的土。他从女生恐惧的尖叫和惊慌的奔逃中获得快乐。他还会在女生的课桌里放他从河畔上捉到的青蛙、蜥蜴和老鼠。放进去以后,他就和别的男生等待着女孩子惊魂失魄的尖叫和撕心裂肺的哭嚎,那是他得意的时候。
读到高三那年,我们还在积极备战,准备参加高考的时候,许泰平就提前退学,参加了工作。
他是在远处的煤矿提前招工,做了矿工。自此,我们就很少再见到他。他在教室后部的位置空出来的时候,教室里也基本恢复了安宁。想考大学的同学可以加紧复习功课,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参加高考的同学也开始寻找自己的出路。有的去摆摊卖菜,有的去做搬运工,还有的练习歌唱和绘画。我是恋爱,走在铁路之间,尾随着暗恋的女生上学或下学。整整一个学期就是那样的行走,但这样的行走在最后也是一无所获。
在我们即将离开学校走向社会时,听到一个噩讯:许泰平扒火车在回家的途中失足摔死。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在寂静的湖面,使我们深感惊恐。哀伤像升起的烟雾在我们内心聚集。
许泰平生龙活虎的音容在我们脑际不断浮现,不能想象他和我们已是生死相隔。
有人说他是在午后扒火车,他从做工的那个矿井出来,然后就跳上了向着回家的路行驶的火车。
火车并不是公共的交通工具,只是用来做煤炭运输的工具。许泰平自作主张,把火车当成他自己的交通工具。他要回家的时候就跳上疾行的火车,他掌握着火车行驶的各个时刻。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有着高超的扒火车技术的许泰平,不知道为什么会失手从飞驰的火车上摔下来。他摔到了车轮之间,被巨大的车轮卷起来拖行数十米。火车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他的挣扎,但是等司机把火车停稳,许泰平的气息已经微弱渐无。许泰平,我记得他还有个外号叫许大马棒。这是男同学给他起的诨号,意思是指他很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土匪头子许大马棒。因为他的凶悍,那时候我们都很有点怕他。男生和女生都怕他。
但是他在回家的路上,从火车上摔下来,然后死去。
这件事的发生使我们改变了对他固有的看法。
我们几乎同时发现,我们对许大马棒的感情。
因为在我们赶到太平间去看他的时候,我们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女生的抽泣更是不可抑制地在太平间轰响。
后来,我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
故乡的那些钢轨从两根变成四根,由四根变成八根。
铁路的路基不断在扩展,火车经常会在相邻的轨道间并列行驶,或者往返对开。
穿过矿区的铁路在某个地段形成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它是某种繁华和生机的象征。
后来,我成为一个离不开火车的人。火车把我从家乡送到京城,从京城送回家乡,不断往返。
高悬在铁杆上的信号灯变幻着红绿的颜色。铁路奔驰着黑色的运煤的火车,也奔驰着绿色的客运列车。铁路上的火车运送煤炭,也运送离开家乡东奔西走的人。
那时,乘坐火车四处游走成为我成年之后基本的生活形态。
火车载着我远行,使我看到国土和疆域是多么的辽阔。也使我看到生活是多么的繁复和多元。火车驶过,能看到美丽的田园,富饶的村庄,也能看到荒凉的山野,贫瘠的土地;能看到巍峨的高楼,耸立的商厦,也能看到破败的工厂,残断的瓦舍,这些截然不同的景物让我在乘坐的火车上一览无遗。在火车上看到的这些变化,让我时而迷茫,时而欢喜,让我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有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