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君子不器”
2010-12-26谌洪果
■谌洪果
所谓“君子不器”
■谌洪果
孔子说,“君子不器”,言简意赅,表达了孔子心目中对君子的核心定位。这一定位如此直截了当,以至于不再需要《论语》中反复出现的礼、孝、仁、和、道等正面价值来加以附丽。但也正因为“器”本身的具体指向往往有歧义,所以对这四个字的理解一直充满争议。换言之,孔子到底是在什么层面上认为君子应当超越于“器”的?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本文将“器”分作三种理解,即器用层面之器;器量层面之器;器物层面之器。在对这三者“器”的含义具体梳理的基础上,我的结论是,孔子的“君子不器”,着眼点在于君子要抛弃事功之“器”,而追求某种永恒的君子之道。
器用之器
器皿的专用化程度往往很高。望文生义,可以把“君子不器”解释为君子不应该像器皿一样,只有一种用途。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大概强调的是君子当博学多识,具有多方面才干,从而才能通观全局,成为合格的统治者或上位者。《论语集解》中就引用了包咸的注云:“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这是持此理解的一个佐证。对这种解释的更有力的证据,当然是《论语》的文本。在《论语·公冶长》中,孔子称子贡像一个瑚琏之器,虽可贵但非全才。《雍也》篇中,孔子也说君子要“博学于文”。可见,君子的确不能像器皿那样自限其用。这一观念后来发展到非常极端的地步,就是所谓的“一事不知,儒者之耻”。
朱子在“器用”的基础上将这句话解释为:“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明代的张居正作为帝师,在给皇帝讲述如何才是“君子不器”时,也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来理解的,他说:“人有一材一艺的,非无可用,然或宜于小,不宜于大。能于此,不能于彼。譬如器皿一般,虽各有用处,终是不能相通,非全才也。惟是君子的人,识见高明,涵养深邃,其体既无所不具,故其用自无所不周。大之可以任经纶匡济之业,小之可以理钱谷甲兵之事,守常达变,无往不宜,岂若器之各适于用,而不能相通者哉!所以说君子不器。夫此不器之君子,是乃天下之全才。人君得之固当大任,至于一材一艺者,亦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过于求备也。”
当代学者李零也在此基础上发挥说,孔子是博通之人,所以能避免像现代人一样,陷于学术分工的泥淖而不能自拔。器各有用途,知识分子的毛病是泥于小道,不能会通,因为追求器,自己也变成了器。
总之,在器用层面上,“君子不器”的意思就是君子要多才多艺,方堪大用。
器量之器
如果把“器”解作“容量”,“君子不器”则指君子要有海纳百川的器量。这种解释同样可以找到许多的旁证。在《子路》篇中,孔子讥讽当时的那些从政者是“斗筲之人”,意思是这些人就像饭筐一样,器量狭小,不值一提。而在《为政》篇中,孔子也从另一个角度说到了要“多闻阙疑”,对于与自己的知识、立场、前见所不同的各种观点学说,姑且先虚心的接纳,不要动辄就从主观出发予以驳斥,固步自封。器量宏大的意义用在君主“为政”的领域,则表明一个君子在治国时应有的虚己仁爱的态度,正如《礼记·中庸》里引孔子赞扬舜帝的话说:“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器物之器
以上对“器”的两种解释,虽然都能找到各种支撑的论据,但都有“见树不见林”之嫌,未能全面把握孔子“君子不器”的深意。的确,孔子说过君子要博学多能,心胸开阔,但孔子更强调“吾道一以贯之”。他对多才多艺等的理解,往往带有自嘲的含义,更不能作为“君子不器”的真正要求。比如,在《子罕》篇,别人评价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而孔子在听到这番评价后,更是直接地表明自己宁愿舍弃各种具体的技能,而专门掌握御道之术。在《子罕》篇的另一段对话中,当别人夸赞孔子“何其多能”时,他说自己“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说明这些鄙事手艺在孔子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应是君子所为的。因此,孔子紧接的那句话“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也应理解为君子所会的技艺其实并不要求太多。
因此,作为一个君子,显然不能把他的“不器”理解为各种技艺都学,多多益善,而应看到君子仍然是“术业有专攻”的,只不过不能“攻乎异端”,而要“攻乎治道”;不能只顾器物,而要看到价值;不能只有事功,而要维护道统。
《里仁》篇里孔子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这话把道与器的关系说得非常明白,意即君子必须舍弃各种器物事功,而忠行于“义”的标准。《子路篇》中,孔子具体用道与器的差别来说明君子与小人的不同:“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意思是君子注重道,而所谓的“人尽其用”之器,不过是对君子具体管理政事人事的要求。道是国体,器是政体。只有小人才不注重道,才会在用人时求全责备。
对于“君子不器”的这种解释,用《系辞传》的一个概括最为精当,即“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以,君子虽然有全方位的要求(器用层面),也有虚心纳谏的要求(器量层面),但说到底他的人生使命才是最重要的。钱穆和李零等人,都在注意到前两者的同时,也看到了君子的生命本体的这一要求,钱穆说,在一切智识与学问后面,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学问若只求训练成机械,毁人以为学,则人道楛而世道之忧无穷矣。李零则说,知识不能沦为工具。器是用来载道的。君子追求的是道,不是器。
学术与政治
孔子所谓的“君子不器”,是一种中国特色的有关“学术与政治”的思考。我们知道,在孔子眼中,君子,指的是有德者,而不是有位者。有位者未必有德,有权者未必是君子。在孔子眼中,君子的价值关怀仍然是第一位的。这种君子,在今天可以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的知识传承,更重要的是人类文明的传承。他的关怀,因此也必然是一种公共的关怀。所以,所谓公共知识分子,其公共性并不体现在他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文史哲经等无所不通,而是说他的逻辑一定是理性的逻辑,学术的逻辑,其对问题的把握,一定是以某种公共性作为思考的背景和出发点的。
孔子眼中的这种君子,在今天更是对于政治人的要求。今天的政治人物,大多沦为官僚和政客。君子成为了器物。正如前面所说,有位者未必有德。由于利益和视野所限,这些有位者即使追求君子境界,也不知如何才能是有德,他们把“器”简单理解为器用,所以认为只要能够多才多艺,就能成为有德的君子。有位法院的庭长,整天不钻研业务,就钻研书画,还成为了书画家协会的会员,拥有很多奖项。更可叹的是这个笑话:某位学者在中南海讲座时建议说,我们的领导都应该有点人文修养,结果我们的某个领导马上便兴奋地说:“就是就是,你看我每天都在读唐诗三百首。”领导们心目中的君子,就是吹拉弹唱,吟诗作赋,殊不知这根本就不是衡量“君子不器”的标准,最多是附庸风雅罢了。君不见多少贪官污吏家中都搜出各种名贵字画和古董玩意么。追求做君子当然不错,但千万不要把“君子不器”理解为琴棋书画那一套。这种世风已经严重波及到我们的孩子教育上了。看看多少家长望子成龙心切,不断地要求孩子们学这样学那样的。到头来什么都学了,就是没学会怎么做人;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是素质;什么都懂得,就是不懂得判断是非。
总之,好东西一到这里往往都会变味,好传统一到今天往往都会变质。就像一说福利,就是分肥;一说和谐,便是稳定;一说稳定,便理解为既得利益不容丝毫触动,等等。
君子不器反映了一种专家治国的理念。这是苏格拉底的理想。苏格拉底是希望哲学王治国的,因为他认为,哲学家的知识和德性能够得到完美的统一。这种专家治国,恰好意在反对那些认为自己拥有了航海的、诗歌的、艺术的、建筑的、工匠的等各种器用知识的人来治理国家。君子只能专一样,就是治国,这是“君子不器”的最好政治理念。所以苏格拉底说,真正的智慧是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真正的政治家就是知道政治之局限性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把君子的精力放在那些最为重要的事情上,也就是有关政治的德性和伦理等美好的事物的追求上。
可是,“君子不器”的理念是很难落实到政治实践层面的,因为它的前提是君子的知识修养和道德修养的完美统一,即知识就是道德,道德就是知识。这一前提对每一个肉身软弱的个体来说都很难做到。即使在苏格拉底时代,这一理念也无法真正落实,否则苏格拉底也就不会被判死刑了;而孔子所向往的君子国度,即三代之风,其实际状况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也无法具体考证。君子不器,是对君子被各种机器异化的深刻警戒,也是为了防止把各种器用和器物作为工具和手段加以炫耀。可惜的是,现实往往与此相反。道与器的分离,知识和美德的分离,国家和个人的分离,似乎都成为了现代人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韦伯对于现代君子,也就是政治家的要求,即要求他们成为为政治而生的人,成为将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结合在一起的人,成为激情责任感和判断力完美统一的人,就显得格外的悲壮,毕竟人类社会充斥的是野心对抗野心。
君子不器的困境说到底还是康德所谓的“人必须成为自身的目的”这一命题所凸显出来的困境。人当然需要追求某种主体性的地位,但人到底能不能成为终极的尺度?道统是从哪里来的?“君子不器”为什么做起来如此之难?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深入反思的问题。让我们以《提摩太后书》中的一段话作为这篇《论语》笔记的结束,也将其作为大家进一步思考的起点:
“在大户人家,不但有金器银器,也有木器瓦器;有作为贵重的,有作为卑贱的。人若自洁,脱离卑贱的事,就必作贵重的器皿,成为圣洁,合乎主用,预备行各样的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