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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文化与《荒界》的审美取向

2010-12-21张希玲

学理论·下 2010年11期

张希玲

摘要:萨满文化是东北地域文化的源头,作为一种文化意识广泛渗透于东北民众的生活方式及民风习俗中,也深深影响了当代东北作家董谦的小说《荒界》的审美取向。小说中没有凄美的爱情故事,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几乎是男女结合的终极目标,显现生殖崇拜观念的深刻影响。小说中塑造得最传神的女性形象兼具母性和神性的双重人格,闪烁着远古先民极度崇拜的始母神和萨满的影子。作品中女性形象几乎都是粗大、强悍、充满野性的气质。萨满教文化是《荒界》精神风貌的最权威的雕刻者,塑造了这部小说独特的审美风格。

关键词:萨满文化;荒界;审美取向

中图分类号:I276.5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0)33-0195-02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虚幻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1]萨满文化是东北地区原始的宗教信仰文化,处于原始时期的远古先民由于自然条件的恶劣,知识的匮乏,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显得软弱无力,但是,为了生存繁衍又不得不依赖于自然。他们根据自身的理解和想象,认为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被某些神秘莫测的力量所支配和制约。有益的、助己的力量,就被理解为神灵,专司赐给人类以幸福;无益的、害己的力量,就被理解为鬼魔,专在人间播布灾祸。于是萨满文化中就把宇宙分为了三界:上界是天堂,乃诸神之所居;中界是地面,为人类万物栖息之地;下界是魔界,是鬼魔妖怪的居处。那么,如何祈求神灵赐予福祉,怎样躲避鬼魔降临凶祸呢?这就要靠萨满了。萨满的原意是“因兴奋而狂舞的人”,后来成为萨满巫师的通称。萨满是通过神灵附体,表现神的思想与行为的侍神者,是往返于人神之间的为民众服务的特殊人物,兼具神格与人格的双重属性。

萨满教文化不仅广泛影响了东北人的生活方式及民风习俗,还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东北作家的文学创作,东北文学作品几乎在不同程度上都能体现出萨满文化的精神影响。当代东北作家董谦的小说集《荒界》,以简淡的笔墨,白描的方式,叙写了祖祖辈辈生长在北大荒的农民的风情、风貌、风俗、风气,展示了他们的生存状态、生存方式,展现了他们独特的“习性”或“活法”。这其中,表现出鲜明的萨满文化影响的痕迹,特别是形成独特的审美取向。

萨满文化是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背景下的原始文化,生殖崇拜占有重要的位置。民间流传的早期女真萨满神话中说,原始时代的女真人存在着“女多男少”、“群女寻男”的现象,“女真人在古时候女多男少,男人为宝,女寻男,男躲女”,“天神让女萨满下界除妖,寻找男子和群女定居,繁衍女真后代。”[2]神话中的群女们不仅将男性生殖器官作为圣物,用来祈求男女结合,而且每到春草发青时,头领便带领群女出去寻男,繁衍后代,這成了女真先民们生存的终极追求。近年来在东北地区考古研究中,这种生殖崇拜文化现象也得到了实际的证明,这就是牛河梁女神庙的发现,使我们看到了五千年前远古先民盛大的圣婚仪式——一种女神祭祀仪式,这种祭祀仪式是以两性结合的舞蹈形式,来表达他们对生命的追求和渴望。其规模之宏大、场面之隆重,仪式之神圣,舞蹈之热烈,绝非古代世界其他民族的祭祀仪式可比拟[3]。

这种大规模的女神祭祀仪式活动渐渐被中断被湮没了,古老的神话传说也早已失去了它的生存土壤。然而,作为一种情感、心理的原型,生殖崇拜的心理情结却并没有消失,它仍旧以顽强的生命力渗透于东北民众的社会组织、传统习惯、道德规范等各个方面,深潜在许多民众的观念意识里,根深蒂固地存活于他们的行为表现中。长期以来,东北农民一直生存在一个相对封闭、稳定、落后的“村落”文化环境里,这种“村落”生活自给自足的封闭性,造就了他们固有文化习俗的巨大生存空间,使这种原始崇拜得以绵延生存下去,在他们的日常生活、生产劳动、人际活动中,几乎处处涉及显现。这种普遍存在的生活现实以及共同的潜在意识,直接影响了东北作家文学作品的审美取向。在东北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很少有委婉凄美的爱情故事,凡是涉及男女关系的故事,几乎都以两性话题和生育后代为直接描写内容,《荒界》的这种审美取向十分明显。

《荒界》以北大荒乌裕尔河畔的百年老屯老曹店的民众生活为背景,共计由28篇单独成篇但相互间又有联系的小说组成,描写了一大群土生土长的北大荒男男女女的生活故事。在对这些人物的生存故事的描写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时刻显现着这种生殖崇拜观念的深刻影响。小说开篇第一个故事《南北炕》中,笨有子从对村民们取笑他的性话题一无所知,到由于动物刺激而渐有所知,再到在哥嫂的启发下完全开窍,直至最后终于娶妻生子,子又生子,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人生课题。《屯高草》中,曾广太对那么多有知识有文化下乡女知青都没看到眼里,却偏偏看上了土生土长的徐二丫子。徐二丫子在他的眼中,除了勤快能干这一优点外,就是“身板子结实,生孩子不打怵”,果然婚后以不可阻挡之势,一口气生了五六个孩子,而这对于她来说竟然“像鸡下蛋一般”毫不在意。《红毛狼》中的小媳妇小五香子,一生又穷,又丑,又窝囊,又肮脏,不会过日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生了一群孩子。《二泼妇》中的二泼妇(又叫小厉害精),最大的特点是撒泼好斗,但不管斗争的对象是谁,方式如何,目的却只有一个——生儿子。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不到夫妻间的柔情,看不到生活的其他情趣,也看不到人物的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他们不假思索地演绎着远古时代祖先遗传下来的人生故事,除了必要的吃穿住的生存最低需要外,繁衍后代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精神的全部追求。

对神灵的信仰、依赖、祈祷,是萨满文化最重要的神灵崇拜的内容,其崇拜的神灵包括善神和祖先神两部分。远古时代的祖先神均是女性神,从早期女真萨满神话中的神女九天女[4],到后期满族萨满神话中的天神老三星、阿布凯赫赫、佛陀妈妈[5],清一色女性,她们是人类的缔造者,是人类的始母神。她们的重要职责就是创造并保护人类,后世子孙在她们的荫蔽下繁衍生息。这种神灵崇拜在后代的延续中,深深影响了东北民众的女性意识,也使得东北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往往拥有母性和神性双重人格,有时甚至扮演支配生活、拯救世界的角色。

《荒界》中《活神仙》里的李小脚就是一个兼具母性、神性特征的女性形象,也是这部小说集中塑造的最传神的人物。她很长寿,“都八十四岁了,满口牙一个没掉,头发雪白雪白的”,“耳不聋,眼不花”,两只小脚“溜尖溜尖的”,“走道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练过轻功似的,说话妖妖道道,浑身一股神气”。在李小脚的身上,几乎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格。她有许多神秘行为,证明她的“神气”与萨满几乎一气相连。她年轻的时候就供了一堂子神,供神的小黑柜子里“贴张红纸,红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的这个仙那个神的名字”,“天天早上晚上,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别人都休息了,她就独自一人站在神秘的小黑柜前边,嘴里边叨叨咕咕地念一些谁也听不懂的仙话神磕。”在她眼中,动物都是有灵的,她不准家人杀生,“鸡鸭鹅狗,养着可以,杀死不行”,即便非杀不可,她也得把被杀的那只鸡鸭鹅狗抱在怀里,闭上眼睛,认认真真地在神龛前叨咕一番,对它做一番解释说明,还得让别人去动刀。她还擅长看病、撵鬼、画符、掐算、看风水、送死人等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是老曹店最有名的接生婆,老曹店“四十岁往下的男男女女都是她接的生”。就连接生这样一个纯粹的生活过程,在她那里居然也带有一点神秘色彩。张老六媳妇难产,折腾的不行,她一去,只轻轻地咳嗽一声,张老六媳妇就不折腾了,然后她细声细语地和肚里的孩子说着话,如同念了神咒一般,轻轻快快、顺顺当当地就把孩子接生下来。正是由于这些“神绩”,她几乎成为老曹店人们的精神依托、崇拜对象,即使像文革那样一个极端的年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卫兵工作队,居然在试图揪斗她时,被当地的村民群起而攻之,吓得灰溜溜逃走。在老曹店,李小脚的权威性,绝对超过历届村支书的权威性。当她晚年的时候,人们都尊奉她为“老祖宗”、“活神仙”,也真的把她当成老祖宗和活神仙供奉了起来——村支书好意想送她进敬老院,却被她臭骂一顿,最后只好安排全村580户人家轮流伺候她,谁敢怠慢了她,就要受到惩罚。在李小脚这一形象身上和她周围的人群中,明显隐含着远古时代的始母神和萨满的影子,渗透着祖先崇拜和萨满崇拜的心理痕迹。

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统一的,萨满文化也存在着很多负面价值和消极作用。譬如萨满文化的原始野性以及不加掩饰的性取向,往往使东北文學在凸显“力”的美学原则和艺术追求的同时,失去了对精美雅致、圆润成熟的品格的追求。东北作家的文艺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绝没有南方女子那种温文尔雅、娇小柔弱之美,相反,却是粗大、强悍、充满野性。《荒界》在描写女性形象时,作者经常刻意突出这一气质。《骂人精》中的骂人精,又叫二肥子、二膘子,这一外号就把人物的特性高度提炼出来,她“粗俗、野蛮、说脏话、骂脏口、敢闯敢拼”,“能撒野,敢撒泼”,她不仅把邻居骂得关门闭户,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骂得偃旗息鼓,甚至骂死了自家的两头猪和自己的丈夫。《公姐夫》描写的是“老曹店的人喜欢闹着玩”的风俗,作者有意突出这里“野店子,野河套,烧野草,吃野物,喝野水。男人野,女人也野”。专爱动手动脚开黄色玩笑的二拐子,得罪了尤老伴、小不点老婆,被她们联合一帮妇女连抓带打,甚至用苇要子捆起手脚,扒光衣服,进行更赤裸的性暴力的惩罚。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曾精辟地指出:人的最为原始的思想感情是构成人的最基本最稳固的特征,而人的最基本最稳固的特征是任何文化、任何时间、任何革命都不能消灭的,因而,原始的思想感情——在最初祖先身上显露的心理与精神本质,在最后的子孙身上照样出现。萨满文化作为原始文化已经逐渐演变和消失了,但作为一种文化遗存,作为一种种族记忆,却深潜在后世子孙的集体无意识之中,成为一种心理原型,渗透于社会组织、传统习惯、道德规范和赖以生存的活动中。表面看来,每个时代都在进行着属于自己时代的文化、宗教、民俗、艺术活动,但在其本质上,人们仍然在追寻着“原型”那原始的思想感情,成为一种特色鲜明的地域文化存在。东北文化自古以来就受到了多方面因素的影响,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在各种影响因素之中,萨满文化才是最基本的精神渊源。因此说,萨满教文化是董谦的小说《荒界》的精神风貌的最权威的雕刻者,形成了这部小说独特的审美风格。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亚川.女真萨满神话[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3]杨朴.二人转与圣婚仪式[J].文艺争鸣,2005,(5).

[4]马亚川.女真萨满神话[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5]傅英仁.满族萨满神话[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