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公文写作趣闻杂谈两则
2010-11-26眭达明
眭 达 明
古代公文写作趣闻杂谈两则
眭 达 明
以为诮己
初,愿与张扩并居西掖,一时书命,藉扩润色。扩咏《二毫笔诗》,愿以为诮己,诉于桧,訹御史李文会劾之。
—《宋史·杨愿传》
五代十国时期,有一个叫冯玉的人,读书不中用,几次考进士都没有考上。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既不会读书,也不具有写文章特长的人,后来却官拜知制诰、中书舍人,成为朝中机要秘书成员。
冯玉之所以能混进古代高级秘书队伍,《新五代史·冯玉传》写得明明白白:“玉以后戚知制诰,拜中书舍人。”就是说,冯玉完全是靠裙带关系和皇亲国戚身份当上秘书的。原来,后晋出帝石重贵的婶娘冯氏就是冯玉的妹妹。这个妇人是个尤物,长得异常美艳,石重贵早就对她动了心,等他继承帝位之后,就毫无顾忌地将这个守寡的婶娘召进宫里,立为皇后。石重贵对冯氏可谓言听计从,宠爱有加,冯氏正位中宫以后,也恃宠干政,为所欲为。正是在这种很不正常的情况下,冯玉才当上了朝廷秘书。
冯玉本来就没有什么能力和水平,做了秘书后,指示不知道写,批复不晓得拟,他就让同为中书舍人的殷鹏捉刀代笔,殷鹏也心甘情愿充当“枪手”。
早在后唐长兴年间(930~933年),殷鹏就考中了进士,有很高的文化水平和写作能力。按理说,殷鹏的能力比冯玉强,资历比冯玉老,本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奴颜婢膝地讨好冯玉。但殷鹏是个很会钻营的势利之徒,他不但乐于为冯玉卖命,而且主动依附冯玉,像侍候老子一样侍候他。正是有了殷鹏的“鼎力相助”,冯玉才能够勉强应付日常事务,否则不知要闹多少笑话,耽误多少工作。冯玉也没有“忘恩负义”,等他做了职权高于宰相的朝廷要职枢密使之后,就提拔殷鹏为本院学士,正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殷鹏的“智力投资”,终于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权力回报”。
像冯玉这种自己身为秘书而写不好公文,必须依靠别人捉刀代笔或修改润色才拿得出手的人和事,在历史上当然不只这一例。如秦桧当权时,张扩与杨愿同为中书舍人,杨愿起草的文件就常要张扩帮助修改,否则根本拿不出手。但与殷鹏投之以桃,冯玉报之以李的情况完全相反的是,最后张扩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反而被杨愿所害而失去了工作。
杨愿本是南宋时期的一个小官,只是因为善于逢迎拍马,死心塌地投靠奸臣秦桧,才慢慢爬到中书舍人高位。为了紧紧抱住秦桧这棵大树,杨愿取悦讨好秦桧简直到了挖空心思、不顾廉耻的程度。他一举一动都要刻意摹仿秦桧,不但说话要学秦桧,走路要学秦桧,就连咳一咳、笑一笑,甚至打个喷嚏也要紧跟秦桧。
一次,杨愿陪秦桧吃饭,席间,秦桧忽然想起一件可乐之事而“喷嚏失笑”。杨愿见状,装作与主子不谋而合的样子,也立马来了一个“喷饭而笑”的摹仿动作。他的拙劣表演,弄得左右侍者都面面相觑,替他脸红。(《容斋随笔·续笔》卷十五)
然而,拍马屁的天才,往往是干工作的蠢货。杨愿虽是进士出身,却是一个文不能提笔武不能舞剑的庸人。此人又没有自知之明。他看到中书舍人受人羡慕,有发展前途,便削尖脑袋钻营,结果在秦桧的提携下,终于如愿以偿。俗话说“身在其位,要谋其政”,但杨愿哪有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任后根本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来,更不要说按质按量完成上司交办的公文起草任务了。好在同事中有个叫张扩的,不仅文章写得漂亮,而且是个乐意助人的热心肠,看到杨愿工作上有难处,就主动上前帮忙,常常为杨愿修改文稿。发展到后来,杨愿便离不开张扩的帮忙了,一有任务就干脆请他捉刀代笔,这样倒也让杨愿这个马屁精能够滥竽充数地在中书舍人岗位上混下去。
张扩无私帮助自己,只要稍有良心的人,都会心存感激。杨愿却是个丧尽天良的家伙,他不仅没有任何感恩的表示,而且因为虚荣心的驱使,反过来对自己的恩人施以打击报复的手段。
有一次,张扩来了灵感和兴趣,就随手写了一首《咏二毫笔》诗:“包羞曾借虎皮蒙,笔阵仍推兔作锋,未用吹毛强分别,即今同受管城封。”(《尧山堂外纪》卷五十八)这本是作者即兴而作的一首普通咏物诗,没有任何其他寄托和寓意,杨愿看到之后,却硬是怀疑张扩是特意作此诗讥笑嘲弄自己,于是一脸阴云地跑到秦桧那里告状,并极力怂恿御史李文会出面弹劾张扩。秦桧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他答应了杨愿的无理要求,结果把张扩罢了官。按照惯例,罢官也要向皇帝谢恩。在写给皇帝的谢恩表里,张扩对自己“导演”的这个新版《农夫与蛇》的故事,是这样写的:“虽造化之有生有杀,本亦何心?然臣下之或赏或刑,咸其自取。”(《尧山堂外纪·尧山堂偶隽》卷六)他似乎不怨怪任何人,要怪也只怪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做错了好事。总之,在张扩看来,自己弄到这个下场,一切都是“自取”的,只好认命吧。
我们虽然不能责怪张扩热心过度,但不能不承认:谁要是不幸遇上了杨愿这样的同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过,杨愿这个马屁精最终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杨愿有个表弟叫王炎,奉调蕲水县令,路过宣城,特意进去拜访在这里做地方长官的杨愿,因为多喝了两杯,酒性上来便信口对杨愿说:“我曾在吕丞相那里看到您以前写的一封信,里面说了不少秦丞相的坏话,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这回事?”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愿当即吓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饭后即将王炎软禁起来,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后来,杨愿调到金陵做地方长官,当地官员大摆宴席,为杨愿接风,大家都在喝酒,一时疏于防守,王炎才得到逃离的机会。杨愿害怕王炎向秦桧告发自己,终日惶惶不安,从此一病不起,硬是被活活吓死了!(《宋史·杨愿传》)
捉刀代笔
夷使回乞令词臣撰一寺记。时当直者虽偶中魁选,词学不甚优赡,居常止以张学士君房代之,盖假其稽古才雅也。既传宣,令急撰寺记。时张尚为小官,醉饮于樊楼,遣人遍京城寻之不得,而夷人在閤门翘足而待,又中人三促之,紫微大窘。后钱、杨二公玉堂暇日改《闲忙令》,大年曰:“世上何人最得闲?司谏拂衣归华山。”盖种放得告还山养药之时也。钱希白曰:“世上何人号最忙?紫微失却张君房。”时传此事为雅笑。
—《湘山野录》(卷上)
古代秘书请人捉刀代笔,既有麻烦自己的同事,也有请亲戚朋友甚至门生故吏代劳。如《四朝闻见录·乙集》里就举过两例:余嵘任中书舍人,不会写公文,每次奉旨草诏,必令表侄应镛捉刀代笔。后来应镛出任安吉县令(安吉县位于浙江省西北部),不能随叫随到,余嵘就亲自跑到安吉,继续请应镛“捉刀”。应镛虽然毫无怨言,但安吉离南宋行都临安毕竟有二三天路程,所以有时余嵘还没有返回,上面催要公文的人员却来过好几次,每当此时,余嵘的同事就会实话实说:“安吉人未回。”上面也不以为怪。还有一位叫陈贵谊的人在翰林学士院工作时,每当轮到他撰写文书,都是请潘子高捉刀代笔。潘子高既是文章高手,又是陈贵谊的门生故吏,当然不好推辞,不过事后陈贵谊总会送几罐好酒给潘子高喝。据说,陈贵谊请潘子高代写公文,说好什么时候交稿,每次都能按时完成,有时碰到急件,陈贵谊派来的人还可以“立门以俟”,也就是只要在潘子高家门口站着等一会儿,就可以带着稿子回去交差。潘子高不仅是公文高手快手,而且嘴巴很严,从不在外乱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其中内幕。有一次,潘子高和叶绍翁在粮料院喝酒,一时兴起,偶尔提起此事,叶绍翁才将其写进他的史料笔记《四朝闻见录》之中,否则局外人哪能知道:南宋小朝廷的中枢文件,有的居然是在这种流程中产生的呢?
《湘山野录》记载的“紫微失却张君房”一事,则是一个请朋友代写公文的例证。
张君房,字尹方,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进士,曾任校书郎、度支员外郎、集贤校理等职。他受人之托代写朝廷公文的事例,就发生在他做集贤校理的时候,时间应为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正月之后。
这一年的某月某日,日本国忽然派遣使臣向宋朝进贡。说是“忽然”,是因为此时并非逢年过节,也没有遇到什么重大喜庆日子,所以此次进贡并非“常贡”,而是一次特例。原因是近来日本国的东南海域经常可以看到“祥光”奇观,该国民众于是纷纷议论说:因为“中原天子圣明”,所以才有这种“祥光”出现。正是在这种特殊背景之下,日本国才特意派遣使臣前来宋廷朝拜。当时正在全国大搞特搞“天书运动”的宋真宗本来就是一个喜好怪力乱神的“主子”,听了日本使臣的奉承话之后,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不仅提议日本国在东南海边建一佛寺接受本国民众的祭祀和朝拜,而且亲笔题写了一块名曰“神光”的匾额让日本使臣带回去挂在佛寺上。日本使臣回国之前,宋真宗又亲自参加送别活动。受宠若惊的日本使臣面请宋真宗安排一位“词臣”(秘书)撰写一篇《寺记》纪念其事,宋真宗也爽快地答应了。受命起草此文的秘书虽然因为考试成绩优异而“偶中魁选”,却与五代时的冯玉一样,是一个滥竽充数的庸人,平常轮到他撰写公文,多半是请自己的好朋友、时任集贤校理的张君房捉刀代笔。张君房虽不是秘书,但博古通今,才华横溢,很会写文章,所以每次都能将朋友委托的事情办好。此次受命后,这位秘书自然也离不开张君房的帮助,于是速去找张。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不见张君房的踪影,原来张君房与人喝酒,正醉倒在樊楼里(不知樊楼是酒店名还是别的名称)。日本使臣行程已定,急于启程回国,正在国宾馆“翘首以待”,受命起草此文的秘书却迟迟不能交稿,日本使臣那个急呀,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消息反馈上来,宫中只好接二连三派人去催,这位秘书因此陷入极为尴尬的窘境。此事后来如何收场,《湘山野录》的作者文莹却没有继续写下去,这是很让人觉得遗憾的,否则多么饶有趣味啊。
不过文莹也记载了一件与此有关的逸闻,可以稍稍弥补我们喜好看人笑话的缺憾:此事发生后,翰林学士钱易和杨亿在单位里上班,有一天闲得无聊,两人就改动《闲忙令》相互取乐。杨亿说:“世上何人最得闲?司谏拂衣归华山。”钱易接口说道:“世上何人号最忙?紫微失却张君房。”所谓“司谏拂衣归华山”,是说时隐时仕的种放被放归终南山之后(咸平五年,宋真宗任命种放为左司谏、直昭文馆;景德二年,宋真宗又任命种放为右谏议大夫;大中祥符三年正月,种放被放归终南山。我正是据此确定此事发生的大致时间—笔者注),就成了一个真正的闲人了;“紫微失却张君房”则是指受命起草《寺记》的那个秘书(中书舍人又称紫微舍人),先是为寻找张君房而四处奔波,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上天入地把张君房找出来,后来又因为找不到张君房而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自然就成了当时天下最“忙”的人了。
此事传开后,一时被当做笑谈。
古代秘书地处清要,可称名流,但上面写到的这些秘书,请人捉刀代笔,对自己的行为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处之坦然,着实令人惊诧莫名。史家将其“记录在案”,鞭挞他们的无能,确实大快人心。
按理说,秘书撰写公文是其本职工作,请人捉刀代笔既不应该,也不允许,耽误影响了工作更要挨批评和处分。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秘书居然什么事也没有!究其原因,我想不外乎这么几点:一是有的人关系特别硬,别人奈何不了他;二是他们请人捉刀代笔,多半是在暗中进行,单位根本就不知情,后来虽然纸包不住火,被同事发现了,但大家或碍于情面,或惺惺相惜,没有向上举报,所以让他们逃脱了惩罚;三是朝纲不振,纪律不严,也是导致此类事件不断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的出现,无论对当事者本人,还是对一级单位和组织(何况是朝廷)来说,都是一种颜面无光之事。所以在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情一旦被曝光,当事人要么“英名”被毁,要么会受到严厉处分。如后周广顺元年(951年)九月,中书舍人刘涛受命起草公文,却私下里让儿子刘顼捉刀代笔,结果不仅被降职使用并调离秘书岗位,而且连累了儿子:刘顼时任监察御史,捉刀代笔事件发生后,也被通报批评并降为复州司户。(《旧五代史·周书二·太祖纪第二》)另据《北梦琐言》卷六记载,唐末宰相韦昭度,虽然出身名门望族,才学能力却很一般,他做秘书时,起草公文也曾请人捉刀代笔。后来韦昭度依附于某种势力,虽然当上了宰相,但这一“历史问题”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有一次竟被僖宗朝当权宦官田令孜讥讽为“在中书则开铺卖官,居翰林则借人把笔”。一个堂堂宰相,竟然被人蔑视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说完古代的事,不妨再来谈谈现在的情况,因为请人捉刀代笔起草公文的现象如今也不少见,其中最“跑火”的是网上代写总结业务。
据新华每日电讯报道:每当岁末年初之时,正是各单位总结上年工作,部署新年计划的繁忙时段。值得玩味的是,代写年终总结的“枪手”,近年来竟在网上风行,捉刀代笔成了一种时髦职业,不仅充当“枪手”的写手们“业务”骤增,“生意”兴隆,而且捉刀价格也呈看涨之势,通常都是千字百元至二百元之间,万字价格更在千元以上。
从公开披露的材料和我本人经历过的事情(受领导或朋友之托,笔者也替好几个单位写过类似总结的宣传材料)来看,捉刀年终总结“生意”兴隆的主要原因,一是请人单位缺乏写手或工作忙不过来,二是单位上的秘书偷懒或业务能力不行(这一点与古代几乎没有两样。不同的是古代都是秘书自己请人帮忙,如今多半是单位领导出面请人代劳)。对前者,我们当然无话可说。对后者,则要奉劝这些单位尽快让能者上庸者下,不要让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继续待在秘书岗位上,否则始终摆不脱被动的工作状态,同时也会带来种种危害。因为总结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实用文体,其目的是肯定成绩、发现问题、归纳经验、得出教训,从而对过去的工作做出正确估计,对未来的努力方向提出明确目标,更好地发挥工作中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克服盲目性和被动性。依靠“枪手”按照固定程式和套路,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语言“依样画葫芦”写出来的所谓总结,不可能有深切体会和切实措施,纯粹是一篇应付上级需要或完成任务性质的四平八稳的八股文章,是绝对起不到这种作用的,写了也等于未写。
所以说,请人代写总结,既是一种资源浪费,又失落了社会诚信、助长了官僚作风,比古代秘书撰写公文请人捉刀代笔更可笑,也更具危害性,对此必须要有清醒认识。
(作者单位:江西省粮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