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迷局:官场小说突围的掣肘
2010-11-25傅异星
■ 傅异星
当今官场小说创作需要摆脱对大众阅读视野的依赖和满足,也就是说,要跳出“现实”的遮蔽,不能满意于对官场生态的现实摹写、对灰色人物的丰满塑造,应该以更广阔的社会生活背景,更强大的主体精神的掘进,夯实官场小说的社会文化内蕴,提升其审美境界。
一、官场百态与模式固化
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官场小说的特征体现为对公共权力异化的深刻揭示与批判上,显示了作家们在考察政治体制、社会文化、世俗人性等方面深邃而细致的洞察力。然而要注意的是,对官场旁门左道的细枝末节式描写,如果缺乏批判的主体精神的介入,反而会成为官场生存规则的宣传,最终在小说阅读中生成一种官场认同。因此必须警惕官场小说向“黑幕小说”的不经意蜕变,对于作者而言,创作的追求不能满足于对官场游戏规则的揭示上。事实上,这恐怕是现阶段官场小说创作无法取得更大的气象,更深的艺术穿透力的瓶颈所在。大多数官场小说,都是截取人物官场生活的一个阶段,铺写官场百态与官场规则。在这个方面1999年出版的《国画》被称为具有开创范式意义的作品。①不过一旦范式变成模式,作为一种文学类型,它的生命力就有些令人担忧了。当然如果叙述模式能被精彩的细节加以转化,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小说叙事模式原本就不容易花样翻新。可是如果在细节描写上还有重复,那么这样的小说就不那么令人喜欢了,比如对酒桌上“段子”的详细记述,对美色引诱的“激情”点染,对官场关系学故作神秘的剖析。
当下官场小说聚焦于官场生态,虽然在其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的特色上做足了文章,但是专注于此,恐怕不是官场小说长久的艺术出路。官场小说的精神色调可以说是灰色的,也就是说不管在人物精神品格的塑造上,还是官场生态的评价上,作家大多采取一种道德悬置的态度,有相当无奈的色彩。这无疑是影响官场小说精神深度的。笔者以为,道德悬置的态度固然是作家有意为之,但是未尝不跟小说精神资源的匮乏和视野的狭窄有关。因此,官场小说要取得突破,就不能仅仅将描写的视野局限于官场,应该将官场放置于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中,也不能仅仅得意于描写官场的灰色人物,需要引进新的精神参照坐标。将官场和人物放置到一个更大的坐标系中,小说创作很可能获得观照官场的新眼光,才有可能挥去官场小说弥漫的灰色精神色调。
官场小说并非没有这般的努力。例如《国画》,小说还描写李明溪、曾俚、卜老等几个精神较纯粹的人。然而小说仅仅是将这些人物作为朱怀镜人格尚全、卓识才干的衬托,无论是李明溪,还是曾俚,他们一到朱怀镜面前,都成为了象牙塔里的理想狂。小说对李明溪疯癫的语焉不详,对曾俚嫉恶如仇的冷观,在很大的程度上都将这些知识分子形象符号化。对这些精神形象塑造的松懈,一方面放弃了对多样的精神世界的挖掘,另一方面,也缺少了观照朱怀镜的精神高度。缺乏强有力的精神对话者,朱怀镜精神发展的向度只能是下滑的。再如《官运》,在描写官场生活时,引进了郭家冲的民间生活画面,这本可以为表现更开阔的官场生活提供参照系。但是《官运》仍然选择从官场的角度来表现这个社会领域,郭家冲的石膏矿塌方事件,被市委副书记高志强运作成扳倒政敌的砝码。之后当高志强陷入官场危机,郭家冲的村民又成为感恩戴德的为清官伸冤的请愿者。郭宝田等人,除了在官方的眼里表现出胡搅蛮缠的无赖性,衣衫破烂的卑琐性外,尚是一个面相模糊的群体。独立性的缺乏,使民间生活成为表现官场斗争的牺牲品。
官场小说的作家们有的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过,对官场世态耳熏目染,深悉其中奥妙。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事物的洞悉也可能转化为盲见。笔者以为,摆脱以官位争夺为焦点的叙事模式,将叙事视点散点化,放大小说表现的时间和空间领域,小说可能不会对酒桌上的段子、欢场上招之即来的美色花费更多的笔力,并可为表现官场提供多样的对话者和扩大小说的社会文化内蕴。
二、人性拷问与痛感缺失
如果说对官场生态的洞悉与批判,是官场小说引发社会关注的原因,那么对权力挤压下心灵蜕变历史的拷问,则是官场小说艺术品位和精神深度的标杆。文学审美的作用,在于以超越现实世界羁绊的眼光和高度,将审美主体引至一个自由的心灵境界中,使人类不惮于现实的功利,葆有对真、善、美的纯真向往和实践赤诚。虽然官场小说在揭示官场的卑鄙可笑和官员腐化的下场上相当用力,但是它仍然有一个鲜明而强烈的潜台词:当官就拥有一切。如何让这种潜在的官场效应对读者的影响降至最低?这直接关系着官场小说审美品格的高下。在笔者的阅读感受中,触动心灵的文学作品,才是富于艺术魅力的佳品。从这个意义上说,《沧浪之水》和《国画》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则是艺术逻辑使然。
《沧浪之水》对池大为的心灵剖析从困顿日常生活的感受出发,追根溯源地上升到对时间、价值、意义等人生哲学问题的追问,显示了一个清高自持的知识分子在劝说自己投身官场时撕裂自我人格的惨痛。因此《沧浪之水》被众多的学者认为是“一部知识分子精神沉沦、价值崩溃的‘心灵痛史’”②。《国画》在叙述朱怀镜的官场沉浮时,同时将笔触对准了他的心灵世界。不过,小说没有能在人物的心理内涵上做更深的挖掘,朱怀镜的心灵自检尚停留感性层面,他的沉思中,夹有太多对官场人事的推敲,他的悔恨也好,悲戚也好,小说大都止于一种情绪的印象式点染,未能表现出人物在一步步登向更高的官阶时所付出的灵魂代价。一定程度上说,心灵痛感的缺失,使得《国画》未能像《沧浪之水》一样给予读者灵魂震颤。
对派系倾轧和官场规则的兴趣淹没了对人物精神图景的关注,是官场小说一个较突出的缺点,如《西州月》、《官场》、《位置》、《驻京办》等小说主人公的塑造无不在这个方面留有遗憾。鲁迅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成就的时候,说到:“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③对复杂人性内涵的描写,永远都是文学感人至深的魅力,作家在披沥善恶纠缠、丑美胶着的人性内容时,读者从中获得的是一种反观自我的迫力与动力。我们不可高估小说影响社会的作用,但也不要小瞧小说在影响人心上的价值。官场伎俩大同小异,雕琢再细,难免千篇一律的尴尬。不过,官场却是一个试炼人性的极好场域,要避免读者将小说中的本事再次复制到现实生活中,官场小说都要在人性的拷问上开荒拓土,以震撼灵魂的感染力促发社会的深思。可是更为实际的困难是,官场小说在开掘人性上难以深入下去。原因可能是现实生活中道德、人格、崇高等价值都被物质主义所一一攻破,社会环境为人的精神沉沦准备好了口实,人们不再需要多么痛苦的内心斗争,即可无负担地投身于名利的攫取中。当置身于这种现实的氛围并习以为常时,作家要充当人性的拷问者就并不那么容易了。比如《国画》中写朱怀镜与梅玉琴的爱情。玉琴作为一位守身如玉且独立的女子,面对有花无果的爱情,除了偶然的伤感与悲戚外,难道就是一句“想通了”就可以敷衍过去的?朱怀镜有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如果他又是用心爱玉琴的,对两个女人的亏欠,他就能够那么逍遥地与情人幽会,又能那么坦然地维持婚姻?如果不是有意地回避了朱怀镜与玉琴的情感困境,那么在纯洁、美好的爱情面前,小说是应该表现他们内心里纠缠不休的心灵搏斗的。
写出特定时空中人物的性格内涵和复杂心灵,对于作家来讲,一是在不需要对精神、道德等价值做思考的时代中,重新思考这些价值之于人生和人类的意义。二是需要一种胡风所主张的“主观战斗精神”,把创作的过程当成是“作家底战斗意志和对象底发展法则的矛盾与统一的心理过程”④。即,作家以锐敏的生活感受力和燃烧似的热情,尊重所表现人物的主体性,将自我的主体性拥入到人物身上,在自我精神与人物主体精神的搏斗中,体会到人物主观世界的真实与深茂。这样,小说才能获得不拘泥于现实境况的灵动与深刻。
三、现实主义与批判限度
现实主义的发扬,被公认为官场小说突出的艺术成就。作家将讽刺的笔锋对准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官场人事,将其中的可笑、可鄙、可恶的不合理因素一一离析出来,令人惊愕,促人警醒。尽管如此,评论界依然对官场小说的批判性表示不满。何以如此?其中的原因只能从小说中去找。笔者以为,这与“现实主义”有着很大的关系。评论界在批评《沧浪之水》、《国画》等小说时,往往指出作家在批判立场上的模糊与暧昧。这与作家对人物屈从于现实所采取的一定程度上的认同态度是不无关系的。《国画》中朱怀镜接受官场生存法则,违背自我人格意愿,是从承认现实开始的。同时在李明溪、曾俚面前,他也能运用“顺应现实”的理由说服这些心气清高的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放下个人的原则与理想。问题当然不是这样的描写合不合理,实际上,“顺应现实”在小说之外的社会中已经是共识了。关键是如果在曾俚、李明溪面前,“现实主义”——一种价值倾向意义上的——所向披靡,一一征服了他们,或者说将出路系缚在顺应现实上,无疑就承认了一切人性的沉沦和官场的潜规则都是合理的。一方面批判官场的腐化,另一方面又用人物的人生处境说明顺应官场规则的必然性,这就难怪人们诘难官场小说的批判性。“现实”不是构成知识分子屈服的理由,它不过是缺乏战斗力的知识分子逃避的口实。
进一步说,小说的“现实主义”价值倾向跟对权力的认识也有关,或者说,官场小说批判性的限度还跟小说对待“权力”的态度相关。官场小说无一不把“权力”处理成至尊无上、至强无敌、无坚不摧、无可抗拒的东西,一切事由的发生和解决都由权力产生。人无法绝对占有权力,因为权力的制衡只存在内部的小权服从大权之分。除了按照权力的分配规则无限地占有更大的权力外,没有摆脱权力控制的逃遁之路。按照这样的认识逻辑,官场小说要对权力采取批判的态度是非常困难的。小说所描写的那些知识分子无一不要先向权力发出媚笑,才能寻到自己的路。因此对官场人性丑的批判远是不够,对于权力,小说还要做出更深的思考。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形成于18世纪小说作为一种新的文体兴起的过程中,它建立在“我思故我在”的哲学基础上,强调是主体的经验性,“以个人经验取代集体的传统作为现实的最权威的仲裁者”⑤,个人经验在小说中占首要的地位。它表现在,现实主义小说拚弃了古典主义取材于宗教题材的作法和高雅含蓄的艺术倾向,打破了传统艺术规则的束缚,表现出对艺术独创性的热情追求。同时,现实主义小说将艺术的表现对象瞄准为当下的社会人生,将粗鄙、低下、肉欲化、丑陋的生活图景引进艺术领域。在小说描写体现出来的现实针对性上,现实主义被认为是对社会“真实”的揭示,而其并不掩盖社会丑陋面的特征,又使其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批评色彩。
虽然在不同的时代,现实主义小说表现出“真实”观各不相同,但是对主体性经验的注重却是较为一致的,也就是说现实主义的“真”是对主体而言的。如20世纪法国新小说的作家娜塔丽·萨洛特对现实主义如此的概括,“现实主义作家就是把他所认为的现实摆在首位的作家。……他竭尽全力不弄虚作假,不歪曲也不扭曲任何东西,以战胜各种矛盾和错综复杂的纠纷,并以他的全部真诚和他锐利眼光能达到的最大深度去探索他所认为的那个现实”。⑥这句话强调的是,一方面,作家对真实的追求应不受其他律令的影响;另一方面,真实不是人们所俱见俱闻的外部客观世界存在之真实,而是一种主体精神所体验的“真实”,灵魂的“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实主义绝不仅仅意味着对客观现实世界的摹写。唯有对灵魂之真的追求,才可能在纷繁的社会现实中以强大的主体精神“战胜各种矛盾和错综复杂的纠纷”,将文学之笔对准人类的终极关怀上。官场小说对真实的追求拘泥于现实世界之实有,在细节真实的摹写——比如对官员神情举止之意味和人际关系之微妙的揣摩中,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人类心灵所需要的真实。当作家未能站在心灵真实的高度来观照官场世界时,他往往会被在视野中游来荡去的现实所迷乱了眼,小说在揭露灵魂之丑陋、荒诞上可能就要打折扣。
现实生活给了作家以创作的灵感和活力,然而文学却是要面对人的精神和灵魂说话的。观照视野的狭窄,价值思考的乏力、艺术表现的守成,都与官场小说专注于官场生态的实写有关。对于官场小说来说,也许缺少的并不是表现生活的实力,而是超越现实的眼界和精神。
注 释
①黄声波:《王跃文官场小说的范式意义》,《湖南农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9年第10期。
②孙培云:《沉沦与超越——由<沧浪之水>引发的有关知识分子问题的思考》,《美与时代》2004年1期。
③鲁迅:《<穷人>小引》,《鲁迅全集·集外集》。
④胡风:《胡风评论集》(中),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8页。
⑤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92年版,第7页。
⑥娜塔丽·萨洛特著,柳鸣九主编:《鸟瞰,二十世纪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