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透视表现与现代国家民族想象——评张翎长篇小说《金山》
2010-11-25王春林
■ 王春林
我想,敏感的读者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在进入新世纪之后的中国文学界,一个十分令人惊喜的现象,就是所谓海外华人写作群体的异军崛起。如果突破国别的界限,只是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来看,那么,当下时代的所谓汉语写作,就应该被区分为以下的四个部分。首先当然是大陆用汉语写作的汉族作家,其次是香港台湾地区的汉语作家,然后是海外那些一直坚持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最后则是大陆使用汉语写作的其他民族作家。在过去的研究视野中,我们往往不会注意到最后一个部分的存在,总是不约而同地把第四部分与第一部分的作家笼统地放在一起进行讨论。现在看起来,这样的一种理解区分方式还是存在一定问题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虽然这些非汉族作家同样在使用汉语进行创作,但由于他们所处的文化背景与汉族作家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所以,他们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较之于汉族作家的作品自然也就具有着一种十分明显的异质文化因素。关于这一点,我们在诸如阿来、扎西达娃等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就有着突出的感受。因此,在我看来,把他们从总体意义上的汉语作家中剥离出来加以考察研究,也还是很有一番道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有以上四个部分作家的共同努力,所以新世纪以来的汉语写作才呈现出了一种可谓是空前繁荣的可喜景象。这其中,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我们在文章开头处已经提及的所谓海外华人写作群体的异军崛起。即以我自己非常熟悉的小说创作来说,包括严歌苓、张翎、陈谦等人在内的一大批海外华人作家,近几年来,就已经在大陆的许多重要刊物上发表推出了一大批值得注意的优秀小说作品。别的且不说,最近几年来由中国小说学会主持评选的,在海内外已经产生了广泛影响的中国小说排行榜,海外的华人作家可以说是年年都榜上有名,而且,有的年份还往往是两三位海外作家同时登榜,真的是相当引人注目。很显然,一直坚持使用汉语写作的这些海外华人作家,业已构成了一支汉语写作的生力军。他们正在以他们的积极努力,在与其他的汉语写作群体一起,共同推进着当下时代总体意义上的汉语写作。我们这里所主要关注着的作家张翎,就是这些海外作家中创作成就格外突出的一位。
张翎是一位写作态度格外虔诚勤奋的作家,迄今不仅创作有长篇小说《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等数部,而且还有若干部中短篇小说集行世,其中的中篇小说《羊》和《雁过藻溪》,曾经被列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和2005的年度排行榜。但就我自己的阅读感受而言,我以为,张翎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恐怕还应该是2009年上半年连载发表于《人民文学》杂志的长篇小说《金山》。虽然说,《人民文学》杂志今日在文学界的地位,已经无法重现其当年“国刊”的重要性了,但说《人民文学》杂志依然是当下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刊物之一,却也还是无法否认的一个事实。近些年来,《人民文学》杂志虽然能够打破陈规,开始完整地发表长篇小说,但所发长篇小说毕竟有限,一年也不过三、五部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张翎的《金山》能够以两期连载的形式发表在这个重要刊物上,就足见刊物编辑对这部作品的肯定与重视。具体来说,张翎的《金山》乃是一部以海外华人一百多年来的苦难与奋斗史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虽然长期以来也一直不断地有表现海外华人艰难奋斗历程的小说作品出现,但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如同张翎的《金山》这样具有相当深刻的思想内涵与格外精湛的艺术表现形式的长篇小说其实是极为罕见的。
阅读《金山》,我觉得有两个方面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注意。其一,张翎以一种高度写实的方式逼真地重现了海外华人饱蘸着血泪的艰难创业史。如果说,“十七年”期间的柳青曾经以他的不凡笔力成就了一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中国农民的创业史的话,那么,张翎所成就的则是海外华人一百多年来的一部同样充满着艰难曲折的创业史。或许是由于中外文化之间至今都依然存在着很大阻隔的缘故,长期以来,只要一提到海外华人(即华侨),我们最为本能的一种感觉就是这是一个富得流油的社会群体,似乎凡是海外华人就一定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与之相伴的另外一个感觉就是,他们的富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并不需要他们自己付出太多的努力,好像海外遍地都是黄金,因而海外华人的财富就都是唾手可得。对于这样一种存在着明显错误的想象性认识,张翎用她这一部刻骨真实的《金山》予以了断然的回击反驳。《金山》所集中展示的,是方得法家族几代人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为了最终能够在金山立足所付出的百般努力。实际上,也正是依托于对方氏家族几代人抛乡别土,远涉重洋,在他们心目中的金山(即加拿大)所度过的艰难岁月的详尽描写,张翎将海外华人一部饱蘸着血泪的创业史,淋漓尽致形象生动地展示在了广大读者面前。由于受到了同村远在金山讨生活的红毛的刺激启发,更由于自己的家境特别艰难,所以年仅十六岁的方得法便跟随着红毛一起到金山去。只有在经过了多达一百多天的海上漂流抵达金山之后,方得法方才真正地明白了自己所面对的将是怎样的一种现实。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竟然使方得法对于自然界的风都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家那边的风不是这样的。家那边的风是圆软的一团,擦着碰着了,都留不下痕迹。金山的风长着边长着角,刮着了,不小心就蹭掉一层皮。”只有到了金山之后,方得法方才真正明白,金山的生计其实一样地艰难。如果不是生计艰难,不是找不着活儿干,这些远涉重洋来到金山的中国人,又何至于要去修建不仅施工难度特别大,而且生命难以得到保障的太平洋铁路呢?事实上,将方得法引领到金山来的红毛的性命,也就葬送在了太平洋铁路的工地上。可以说,小说中关于方得法他们修筑太平洋铁路的描写,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如同方得法这样的中国平民在金山所度过的艰难岁月的集中展示。
然而,被金山人称为“猪仔”的方得法们,不仅要干那些金山人根本就不愿意沾边的最低贱的活计(比如修筑太平洋铁路),而且更得面对“猪仔”这样一种称呼后面的那样一种强烈的种族歧视。因而,小说中的这样一个段落描写,就是特别意味深长的。“当阿法背着一长一短两个布袋,穿越几乎没有人烟的荒林朝都市走来的时候,阿法不知道,在一个叫克拉克列奇的小镇上,最后一颗道钉刚刚被砸进枕木。太平洋铁路终于和中部东部的铁路合拢,形成一条横越过加拿大胸脯的大动脉。盛大的庆功宴席正在香槟酒的开瓶声中拉开序幕……阿法也不知道,在所有的照片和新闻中,没有人提起修铁路的唐人。”“一个也没有。”虽然中国人为了太平洋铁路的建设付出了血的巨大代价,但他们的劳动价值却并没有能够得到公平合理的评价与对待。这种现实遭遇,正是当时海外华人苦难遭际的一种真实写照。事实上,只有当方得法有了这样一番真切的人生经历之后,他才确确实实地明白了在金山客表面上的风光背后所要付出的艰辛与屈辱。然而,金山的生存环境就是再艰难,也毕竟还是要比家乡广东开平要更容易些。这也正是方得法们虽然历经艰难但却仍然继续呆在金山的根本原因所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方得法的两个儿子锦山、锦河也先后来到了金山。他们父子三人虽然兢兢业业地不断努力,但他们的家族式经营却总是起起伏伏,始终没有能够取得想象中的成功。更为重要的问题在于,虽然他们事实上已经为金山当地社会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由于一种天然文化隔阂的存在,更由于金山当地社会一种种族歧视心理的根深蒂固,所以,在前前后后经过了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之后,一直到作为方得法第三代传人的艾米·史密斯,才可以说真正地融入到了金山当地的社会之中。很显然,张翎所浓墨重彩地描绘着的方得法家族在金山的人生遭遇,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是几代海外华人苦难经历的一个形象缩影。
苦难人生的形象呈示固然很重要,但对于张翎所从事着的小说创作事业而言,与苦难生活的真实再现相比较,更为重要的一个方面,却是在展示表现苦难人生的过程中,一定要有对于堪称丰富复杂的人性世界的深层透视与表现,因为小说毕竟是一种关乎于人性的语言艺术。通常意义上,在一部具有现实主义品格的长篇小说中,对于人性进行深层透视的结果,往往就是一系列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刻画塑造。阅读张翎这部现实主义色彩非常明显的长篇小说,给读者留下难忘印象的正是作家成功塑造出的一系列人物形象。或许因为作家张翎自身身为女性的缘故,虽然作家未必就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上面下了过多的功夫,但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艺术成功程度而言,与方得法、锦山、锦河这些男性形象相比较,我个人觉得,张翎还是对女性形象的理解塑造要更加深入内在一些。无论是六指、猫眼、金山云,还是亨德森太太、方延龄、桑丹丝,甚至于包括那位令人倍感厌恶的区氏,这些女性形象都给读者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首先当然是六指。应该说,这是一个性格特别坚韧、强悍的悲剧性女性形象。她的坚韧与强悍,最早是在她出嫁方得法的过程中得以充分体现的。因为方得法的母亲麦氏本来已经替儿子选定了一个姓司徒的女子为妻,所以,尽管方得法一再央求母亲自己要娶六指为妻,但母亲却以六指天生有不吉祥的六个指头为由而执意不允,只答应六指可以给他做妾。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了把握自己的命运,六指居然不惧死亡的威胁,用切猪刀将自己的第六个指头砍了下来。就这样,六指凭借着自我坚韧的强力意志,最终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方得法的妻子。六指坚韧、强悍性格的另一次充分体现,是在她和小儿子锦河一块被土匪劫走而又一块被赎回来之后。因为麦氏一直对方得法违背自己的意愿执意与六指结婚心怀不满,所以,她的满腹怨气便借着这一难得的机会喷发了出来。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身为婆母的麦氏居然怀疑六指早已失身于土匪了。“麦氏把两只瞎眼睁得天一样的大,愣愣地盯着六指,许久,才狠狠地呸了一口,说谁和你是一家?你从朱四那里回来,你还敢说自己是方家的人?六指挣开麦氏的手,觉得地在她的脚下裂了一条缝。那条缝载着她一寸一寸越来越低地陷落到万劫不复的泥尘里。”在那样一个把女性的清白看得比生命都要重要的时代,一个女性的贞洁一旦受到怀疑,她所承受的精神压力究竟会有多大,我们是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的。就这样,在她的生命历程中,六指又一次置身于难以摆脱的困境之中。怎么办呢?六指第二次被迫以伤残自身的方式来救赎自身。当婆母麦氏大口吐血生命垂危之际,六指亲手剜下了自己腿上的肉,炖汤救回了婆母的性命。“六指举着刀,闭着眼睛剜了下去——朝自己的腿上。这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到痛。她只觉得有些麻木,如蚂蚁一样地爬满了全身。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腿,腿纹丝不动,仿佛已经从她身上脱落。”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坚韧啊!先后两次以自残的方式来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没有强悍的生存意志者肯定是做不到的。面对这样的一种具有十足象征意味的动作描写过程,我们在感受到人物强力意志的同时,更多体会到的其实是一种悲剧式的献祭意味。不知道作家张翎在设定这样的故事情节时是否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反正我从小说中读出的却更多是一种无奈的悲凉感觉。
实际上,我对于作家在小说中展示着的六指与墨斗之间的关系,有着更为浓郁的兴趣。他们之间虽然名为主仆关系,六指是明主,墨斗是义仆,但事实上却有着更多复杂的情感纠葛。说他们之间存在着更多的情感纠葛,倒也并非是说他们已经突破了男女主仆之间的界限,发生了怎样的不堪关系。我所强调的只是,在他们之间才可能存在着更多的精神交流与情感沟通。六指与方得法之间虽然有着夫妻的名分,但由于方得法远在金山,所以他们实际上是聚少离多,除了依托于来往的书信传递信息之外,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交流。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就是六指与墨斗之间建立在精神相通基础上的日常交往。虽然囿于时代道德规范以及他们之间现实主仆关系的制约,六指与墨斗始终都没有在感情问题上越雷池一步,但我们却不难发现,在漫长的日常生活中唯一能够与六指进行精神、情感沟通的人,却只有墨斗。这就说明,六指的性格虽然特别坚韧、强悍,但她却也终归是生活于一个具有强大男权传统的现实世界中。在某种意义上,从她与墨斗的此种情感交流状态,我们也完全可以看得出,其实六指也是一个处于情感枯寂状态的被禁锢在某种无形的男权传统中的“阁楼上的疯女人”。我们之所以强调这一人物形象的悲剧性,其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在六指这一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张翎犀利的人性解剖刀已经深深地探入了人物的人性纵深处。
然后是亨德森太太。虽然同样是悲剧性的女性人物,但亨德森太太的柔弱、善良,却与六指的坚韧、强悍,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因为亨德森先生在危难之时曾经帮助过自己,所以,当亨德森先生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佣人照顾体弱的亨德森太太的时候,知恩必报的方得法就硬是逼迫着刚刚来到金山的小儿子锦河到亨德森先生家帮佣。但谁知这一来,锦河自己在进入一个陌生世界的同时,却也为我们打开了理解亨德森太太精神世界的一个有效通道。按照小说中的交待,亨德森太太患有严重的关节炎:“疼痛像一只捉摸不定地游走在她血液里的虫子,晚上睡下的时候还停在手指上,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走到肩上了。”为了缓解亨德森太太的疼痛,锦河就采纳了锦山的建议,使用大烟汁为她止痛。但令锦河根本无法预料到的是,正是在他在亨德森家帮佣期间,亨德森太太居然以主动引诱的方式,和他发生了不正常的肉体关系。如果仅仅只是从这一点上来看,那么,亨德森太太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变态者。为了留住锦河,亨德森太太不惜与女儿珍妮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以至于疯狂跑到大街上的珍妮居然因车祸而亡。然而,关键的问题在于,如此柔弱、善良的亨德森太太何至于有此出轨之举呢?其中的原因,只有到了后文中才由亨德森先生亲自揭破。却原来,亨德森先生居然是个同性恋者:“从你到这里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你。可是她夹在我们中间,山一样的,我爬不过去。所以我只好躲,我宁愿天天出差。我从来没喜欢过她,这不是她的错。我只是,不喜欢女人,任何女人。”亨德森先生自己是一个不喜欢异性的同性恋者,但他却又偏偏要与身为异性的亨德森太太结婚,如此作为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对于亨德森太太的严重伤害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方才彻底理解了亨德森太太的一切变态行为,甚至于也理解了她身体上的严重疾病。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把亨德森太太身体上的严重疾病,也理解为是其精神疾患的一种象征隐喻性表达。这样看来,虽然导致她们被囚禁的原因各有不同,但亨德森太太却与六指一样,都可以被看作是“阁楼上的疯女人”,可以被看作是对这一现代写作传统的进一步丰富。张翎在小说中虽然对于男性人物的人性世界有着同样深入的触摸和表达,虽然张翎在写作之前所确定的写作主旨中未必会有对于女性精神世界的透视与表现,但从文本的实际表达效果来看,作家对于诸如六指、亨德森太太这样一些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度挖掘和表现,却的确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这样一种动机与结果或许悖反的创作状态,再一次为“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俗语提供了特别有力的注脚。不仅如此,长篇小说的所谓多义性或复调性也由此而得到了一种切实的证明。
其二,则是张翎在《金山》中通过对于以方得法家族为代表的海外华人的描写,所突出表现出的国家民族想象的问题。按照中国社会的基本发展演进历程,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民族想象,其形成出现的时间只能是在近代以来,也即是张翎小说所具体描述展示着的这一百多年时间。在此之前,中国人只有所谓天下的概念,而根本不知道在中国之外还有一个极其广阔的世界存在。既然只知道天下,不知道世界,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明确的民族国家概念的形成了。说到底,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概念,是晚近以来伴随着所谓现代性的出现而逐步形成的。长期以来,一直有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文学创作的形式探究表现着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产生的问题。而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或许是因为海外的华人作家置身于异国他乡,对于所谓国族的身份问题有着感同身受的强烈感觉的缘故,我们往往能够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明显地感觉到有对于民族国家问题的思考与表达。张翎的《金山》很显然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我们虽然无法确证张翎的创作动机中就有着对于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问题的自觉思考,但最起码因为《金山》乃是一部表现一百多年来海外华人艰难奋斗史的长篇历史小说,所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便是对于所谓民族国家问题的探究与表现。
说到《金山》中的国家民族想象,就需要特别注意张翎在小说中始终没有中断的这样三条线索。一是关于欧阳家族的描写。与小说所重点描写表现着的方得法家族的几代人相对应,张翎也先后进行过关于欧阳家族三代人的描写。第一代是对方得法本人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的欧阳明先生。因为父亲方元昌曾经得到过一笔意外的横财,所以方家也曾经一度有过中兴的日子。因为日子好过了,所以方元昌便把自己的儿子方得法送到欧阳明先生那里去读书接受教育。方得法最早的民族国家意识,就是从欧阳明先生那里得来的。这一点,从他向阿爸转述的欧阳先生的教诲中即可得到确切的证明。“阿爸,欧阳先生说夷人卖给我们烟土,就是想吃垮我们的精神志气。民垮了,国就垮。”不仅如此,即使是家道败落之后方得法最终决定远走金山的主意,也是欧阳明先生帮着拿定的。当然,欧阳明先生对此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这边的日子是黑到底了,那边的日子你至少还可以拼它个鱼死网破。欧阳先生的一句话,一下子将那个不成团也不成形的模糊想法捏成了团,揉成了形。阿法就有了主张。”事实上,也正是在欧阳明先生的大力肯定之下,方得法才最终拿定了远走金山的主意。于是,也才有了整部《金山》描写表现着的全部故事。第二代是对方得法的女儿锦绣及女婿阿元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的欧阳玉山先生。与欧阳明先生相同,欧阳玉山先生出演的依然是思想启蒙者的角色。“阿元读过许多兵器的书,都是欧阳玉山先生借给他看的。欧阳先生说中国好比是一头狮子,身上长了一个巨大的毒疮。这毒疮一天不清除,狮子一天就站不起来。”第三代欧阳先生的身份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位名为欧阳云安的先生,在继续承担启蒙者使命的同时,也成为了小说中作用特别重要的情节线索导引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张翎的这一部《金山》采取的是一种由现在而不断地返回到过去,现在过去不断地互相交织,而又以既往的历史为主要透视表现对象的叙事方式。虽然现在并不是小说的主要表现对象,但这样一个叙事视点的重要性却是无可置疑的。很显然,正是因为作家占据着这样的一个叙事制高点,所以她对于既往历史的思考与表达才会呈现出如此一种面貌。虽然小说采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方式,但却依然有很重要的视角式人物存在。具体来说,这人物不是别人,一个是作为启蒙者的欧阳云安,另一个是作为被启蒙者的艾米。艾米出演的是一个寻根问祖者的角色。很显然,在她的成长历程中,或许正是出于自己由于特别的出身而曾经在金山(加拿大)备受歧视的缘故,她的母亲方延龄并没有把她的身世来历讲述给她听。因此,对于自己的血缘家族谱系,身为社会学系教授的艾米,始终处于被遮蔽的状态,一点都不知情。只有在来到中国,与肩负民族国家启蒙重任的欧阳云安结识之后,在欧阳一再反复的积极努力之下,被蒙蔽多年的艾米才对自己的家族历史有了一种清晰地了解和认识。在某种意义上,艾米如同我们一样都属于小说中所表现着的这一百多年历史的局外人。张翎艺术设计的绝妙之处就在于,艾米的好奇心,实际上也正是我们作为局外人的读者的好奇心。当她颇有叙事耐心地将一幅漫长的历史画卷慢慢拉开的时候,所满足的就既是艾米也是我们自己的好奇心。这样,张翎也就很好地调动起了读者的阅读主动性,使读者积极地介入到了小说意义的建构过程之中。
二是与欧阳家族的启蒙式影响有关,作家张翎所特别设定出的方得法家族与国家民族之间的种种牵系。其一表现为晚清重臣李鸿章到金山访问时,方得法对于李鸿章讲的那番话:“禀报中堂大人,我们在这里过得不好。官府的大营生,我们都不能沾边。我们只能做白番不肯做的烂活,工钱只有白番的一半。”当方得法一再强调我们与白番之间的区别的时候,所表现出的自然也就是一种强烈的国族意识了。事实上,正因为接受过欧阳明先生启蒙教育的方得法具有强烈的国族意识,所以在亲耳聆听了梁启超的金山演讲之后,他才毅然决然地出卖了自己其实经营得很好的竹喧洗衣行,并且把其中最大的一份寄给了北美的保皇党总部,以示对康梁的坚决支持。其二表现为锦山在聆听了孙中山的演讲之后表示愿意加入洪门时发辫的被剪掉。真可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方得法听到的是梁启超的演讲,而金山听到的则是孙中山的演讲。梁与孙均是对中国近代史的发展走向产生了巨大影响的重要历史人物。在一部表现海外华人百年苦难命运的长篇小说中,一再地把如同梁、孙这样真实存在过的重要历史人物穿插进来加以浓墨重彩的描写,所充分凸显出的首先正是作家张翎身上一种极其强烈的国族意识。其三则表现为抗战期间锦河不仅捐出四千加元用以购买飞机,而且还参加了加拿大军队并最后为二战的胜利英勇捐躯。关于锦河的这些事迹,方得法的家谱里有明确的记载:“民国二十九年方锦河向广东国民政府捐赠四千加元用于购置抗日飞机,获爱国纪念勋章。同年方锦河加入加拿大军队,以特工身份在法兰西南部一镇收集情报并培训地下抵抗组织。民国三十四年盟军胜利前夕身份暴露,为国捐躯。”从方得法最早接受欧阳明先生关于国族问题的启蒙教育,一直到锦河以自我献身的方式致力于国家民族的解放事业,方得法家族与国家民族问题之间的牵系,可谓是贯穿了张翎《金山》的始终。作家对于国族问题的强烈关注与深入思考,由此也就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三是一直贯穿于小说始终的中国劳工在金山(即加拿大)所必然遭受的种族歧视。所谓海外华人一百多年来的艰难创业史,除了他们不得不在金山干那些金山人根本就不愿意沾边的苦活累活之外,一个更为重要的方面就是他们的精神世界还必须得同时承受来自于金山人本能的一种种族歧视。这一点,虽然在方家的几代人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但在艾米的母亲方延龄身上却体现得特别明显。应该注意到,艾米曾经对欧阳云安讲过这样一番话:“其实,方家的故事一代不如一代精彩,到了我这一代,几乎有些落俗套了。无非是一个遭够了白人白眼的单身中国母亲,想把她的女儿从地上拔起来,送到天上的故事。这个妈妈在赌场一直工作到退休,一生用她并不丰厚的收入,孜孜不倦地打造女儿成为一个上等社会的白人。”很显然,方延龄之所以会在女儿的成长问题上如此地耿耿于怀如此地固执,正是因为她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在金山备受冷眼欺辱的缘故。虽然我们无法得知作家张翎在异国他乡有过怎样的屈辱体验,但实际上,在她对于诸如方延龄这样的中国人海外受辱的情节展示过程中,却非常明显地有着自身生存经验的曲折投射。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样一种强烈的来自于异国异族的歧视性看法,往往会强有力地激发出如同方得法他们这样的中国劳工更加强烈的国家民族认同的愿望。虽然由于受到他们思想文化水平的限制,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思想认识的层面上真正地理解民族问题的内在原理及其重要性,但他们却可以凭借自己的本能感受来体现出自身一种强烈的国家民族的想象认同情结。
总之,海外华人苦难命运展示过程中人性的透视与表现,以及渗透于故事情节之中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正是我从张翎的《金山》中读出的最值得引发我们深入思考的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之所以能够在作品中得到充分的艺术表现,我觉得,与作家对于一种特别的小说结构方式的设定,与作家对于多种文体形式的杂糅运用,同样存在着十分紧密的关系。规划设定怎样的一种艺术结构,对于长篇小说而言本来就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而对于张翎的这样一部要在三四十万字的篇幅内讲述海外华人长达一百多年的传奇性历史的长篇小说来说,采用怎样的一种结构方式,就自然是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了。张翎在这一方面很显然花费了很大的心思。从这个角度来看,艾米和欧阳云安这两位结构串联式人物就显得特别重要了。这就是说,这两位人物,既是小说中的方氏家族与欧阳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同时也是对于小说的结构而言十分重要的功能性人物。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个结构串联式人物,张翎才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对于故事情节顺时序的平铺直叙,才能够对于一百多年来的人与事做出符合自己叙事意志的有效筛选。哪些事情可以进入自己的叙事视野之中,哪些事情应该以极充分的笔墨展开详尽细致的描写,而哪些事情只需简略地提及一下即可,诸如此类的一系列问题,张翎都能够凭借这样的一种叙事结构方式做出自如的选择。同时,借助于艾米和欧阳云安这两位结构串联式人物,读者也可以有充裕的空间对张翎的小说文本进行深度的再思考与再创造。然后,就是多种文体形式的杂糅运用。小说中,除了借助于特定人物视角的常规叙事之外,张翎还同时穿插运用了诸如书信、报刊报道、族谱记载、通报、广告等多种文体形式。这些文体形式的运用,一方面使得小说的篇幅大大缩短,另一方面也帮助作家张翎更好地实现了自己的创作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