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牛也相及”的故事——关于一种“哲理小说”的笔记
2010-11-24樊星
■樊星
一
多年前,读王蒙的一篇创作谈:《谈触发》,其中谈到读书可以触发写作的冲动:“很可能你写的东西与你读的东西并无紧密的联系,但你读的书中的某一点,或从正面或从反面打动了你的心,于是,你拿起了笔。”他举例说,张弦写《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是因为他看了一些粉饰农村生活的牧歌作品,他不满足,他不平,他有话要告诉读者。”王蒙本人当年写《眼睛》也是因为读了苏联作家纳吉宾的《冬天的橡树》,“虽然,《眼睛》与《冬天的橡树》看来风马牛不相及。”①
当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牛顿因为苹果从树上落下而顿悟“万有引力定律”,瓦特因为开水沸腾掀动壶盖而顿悟,并发明了蒸汽机的科学美谈。
看来,“风马牛不相及”的说法也可以因此而改成“风马牛也相及”了。
二
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就是一位写“风马牛也相及”的大师。他是一位神秘主义者。在谈及他的小说《圆形废墟》时,他谈到了世界的神秘:“象棋棋手们不知道有一位运动员在指引着他们;运动员们也不知道他在受着上帝的指引;上帝同样不知道自己在受着其他上帝的指引。”②这说法使人想起了中国的古老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使人想起了那句俗语:“人没有长后眼睛”。
博尔赫斯的名篇《交叉小径的花园》也是写“风马牛也相及”的哲理:一个怯懦的黄种人余准为了拯救德军而冒险,在危急中刺杀了友人、著名的汉学家艾伯特,仅仅因为艾伯特也是英国一个城市的名字,并以这样奇特的方式暗示给德军去攻击那个英国城市。小说围绕这个故事,通过余准与艾伯特的交谈,揭示了世界如迷宫,宇宙如迷宫,迷宫“错综复杂,生生不已,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的神秘哲理,还有“在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的不确定性。这样,人间的许多恩恩怨怨都可以从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得到新的解释了。
虽然巴尔扎克早就说过:“偶然是世上最伟大的小说家,若想文思不竭,只要研究偶然就行。”③但只有到了博尔赫斯这里,千变万化的偶然才呈现出“风马牛也相及”这样极其神秘的意义。
三
许多当代中国作家对博尔赫斯都十分景仰,并将他那玄思的神秘风格引入了当代小说。不知道他们是否都受到过博尔赫斯的影响。
例如格非的中篇小说《迷舟》(《收获》1987年第6期)就是写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萧旅长本是为了奔丧而回乡,没想到邂逅了少年时的恋人杏,更没想到他与杏的旧情复燃会导致杏的丈夫的疯狂折磨杏,而他护送杏回娘家的举动又在冥冥中与他的上司对他可能叛变的怀疑阴差阳错碰到了一起,最终因此而糊里糊涂送了命。《迷舟》中写萧的指挥部在“棋山”,就隐含了“人生如弈棋”的神秘意蕴。
还有余华的短篇小说《鲜血梅花》(《人民文学》1989年第3期),情节、意境颇像武侠小说,但其中显然多了一般武侠小说中很少涉及的神秘主义玄机:人生如迷宫、偶然改变一切。这样的小说,或可称为“新武侠小说”。复仇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主题,但阮海阔的虚弱显然与母亲寄予他的报仇厚望不相称。这样,作家一开始就“改写”了武侠小说。凶手之谜和阮海阔“无边无际的寻找”、“虚无缥缈的寻找”的历程为全篇烘托出神秘的氛围。但就在一切看似无望的漂泊(那寻找甚至渐渐变成了“毫无目标的美妙漂泊”!)中,就在阮海阔甚至阴差阳错地偏离了母亲的指令、遗失了复仇的武器时,他却非常偶然地于无意间通过传话使几位武林好汉替自己完成了复仇的使命。于是,作家就为武侠小说注入了神秘主义的哲理主题。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许多作家(包括博尔赫斯)的笔下,人生如迷宫的主题是与虚无主义的叹息紧密相联的,而余华却在《鲜血梅花》中巧妙地点化出了一个喜剧性的主题:迷宫未必只有悲观的意义。一个看似无能的弱者也会在变化无常的命运迷宫中不可思议地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因此,《鲜血梅花》也就不仅成功地“改写”了传统意义上的武侠小说,而且将一个悲剧的主题写出了喜剧的亮色:“迷宫”、“偶然”、“神秘”有时也通向“希望”和“成功”的。余华的作品,总体的格调是阴暗、低沉的,但《鲜血梅花》是少见的例外。还有吕志青的中篇小说《南京在哪里》(《收获》2002年第4期)也很有看头。小说通过一个初中老师的问题“南京在哪里”点化了词语的魔力:“一个词就是一个活的神秘的发酵体。只要死死逮住不放,它就会一而二、二而三地生发、裂变,生发和裂变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来……以致无穷无尽。”于是,一群孩子陷入了探讨南京历史的浩如烟海的史书中,从金陵、金陵女子大学到与女大有关的田汉,与田汉有关的徐悲鸿、周扬,也有从秦淮河到与秦淮河有关的朱自清、俞平伯,与俞平伯有关的俞樾、章太炎,与章太炎有关的孙中山,但这帮孩子为了了解南京而走火入魔,影响了其他老师的教课,也扰乱了其他老师的心情,又点燃了有的老师对于历史的浓厚兴趣。于是,求知的热情与烦恼交织在了一起,知识与知识之间发生了矛盾。如何刹住这股风气?靠说教,没用;靠家访?效果也有限,而且还引出了学生的失踪!这样,历史对于现实的影响,被教育者对于教育者的挑战与引导,教育者对于被教育者的无能为力,都以当事人始料未及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一个词改变了原有的秩序,改变了人们的心态,并且,是以那么匪夷所思的方式!小说写出了生活的变幻莫测,也足以令人想起“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古句(毛泽东曾经以宋玉的《风赋》为例,号召他的部下见微知著,明察秋毫)。
2006年,张洁发表了长篇小说《知在》。小说由一幅古画,如何穿越了一千七百年的历史烟云,一千七百年的人世恩怨,后来又被分成两半,最后又在偶然的颠沛流离间,鬼使神差一般偶然地在异国合在了一起,好象是显示了某种“天意”,令人感到“冥冥之中那个神秘的力量”。在那些恩怨故事的间隙,作家点化着命运的玄机:“命运有时恰恰掌握在‘心血来潮’的手心儿里。”“事情有时就是这么怪,或许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命运从此拐了个弯儿,从此就是上天、下地的区别。”“世间每一事物的存在、发生,其实都有缘由,只是人们不求、或无法求其甚解罢了。”“人生的每一个拐弯儿、角落,不都藏满了奇迹、玄机……”晋朝的爱情悲剧与晚清的家庭悲剧与大洋彼岸华裔美国人的一段漂泊史,就这样被那幅古画神奇地串在了一起。可怕之处还在于:“凡拥有过这幅画卷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却又没有一位愿意将它放弃。”
在谈到此篇的主题时,作家说:“《知在》好像与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不过是在探求一种也许并不存在、却让我感到无时不在,无法解释、却又让我迷茫不已的意念,或说是我的臆想。我明知这个探求是没有结果的,也是不可能的,可我不能罢手。”④作家语焉不详,但她认同评论家李敬泽的概括:小说表达了这样的主题——“一种永世的、普遍的隔绝———人与自我、人与人、男人与女人、现在与过去、中国与外国、一幅画的一半和另一半”。⑤如果这么看,倒是与张洁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无字》有相似之处。但问题是,《知在》很容易使人想到“风马牛也相及”的奇特,想到偶然与历史的神秘。
在写下了大悲无言的《无字》以后,作家又写了《知在》。与《无字》的血泪汹涌相比,《知在》显然有了一层超脱感。作家表达了对命运的认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样的感悟也足以使人想起中国的民间智慧:“再强强不过命”。
在《山花》杂志2007年第7期上,近年来以擅长写人生的绝望感引人注目的作家艾伟发表了小说《白蚁》。作品写了一个乡村中学教师对自己的女学生绝望的爱和这个女学生对这种爱的反感,同时又写了这个女学生身不由己地痴情于一个并不喜欢她的男同学,在这个男生的折磨下依然心甘情愿的故事。于是,这个女生杨若亚便将两个互不认识的男人联系到了一起。她当然不知道,等待这两个男人的都是绝望——一个因为爱情落空而卧轨自杀,另一个则因为她在醉酒的状态中使他难堪而死于非命。而白蚁,则都在他们寻死时降临,从而成为某种绝望的象征。这样的作品写追求与痴迷的难以理喻,写出了人性的悲哀。但在谈及此篇的结构时,作家也写道:“我打算写出一个类似‘蝴蝶效应’的故事。蝴蝶扇动了翅膀,在地球的某处出现了一场飓风。”⑥一个人的痛苦追求联结着另一个人的噩梦,而另一个人的痛苦与绝望又与第三个人的痛苦纠缠在一起。只是,类似的故事我记得杨争光在中篇小说《赌徒》(《收获》1991年第1期)中也写到过。那也是一个老实的男人为了追求一个女人不得而痛苦不堪,可那女人偏偏就痴迷一个赌徒,而那赌徒又偏偏不把爱当一回事,一心痴迷赌博,直到倾家荡产,连同自己的女人也放弃掉……小说的主题是:“人都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哩!”这主题也足以使人联想到中国那句家喻户晓的俗语:“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过,这样的主题与“风马牛也相及”还是有些不同。笔者在此引用此篇,主要是因为艾伟提到了“蝴蝶效应”——这是“风马牛也相及”的另一种表述。
上述作品中,《迷舟》是阴差阳错的悲剧。《鲜血梅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的喜剧。《南京在哪里》和《知在》则可以称为偶然改变一切的悲喜剧吧。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当余华、吕志青、张洁将“风马牛也相及”的故事写出了喜剧的意味时,他们就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悲凉浓雾,而传达出“万物静观皆自得”的中国智慧趣味。
四
那么,这样的故事传达出了怎样的时代精神?
杜甫早就感叹过:“天意高难问”。张元干也浩叹过:“天意从来高难问”。都体现了中国古人“畏天命”的文化观念(虽然,王安石也曾经叱咤风云,发出过“天命不足畏”的豪迈之声。但这样的思想只有少数改革家、农民起义领袖和为所欲为的帝王、狂徒信奉)。在这样的观念中,凝聚了多少失败的体验、神秘的感悟!
二十世纪,多难兴邦。奋发图强、“人定胜天”的思想一度深入人心。但改天换地带来了大自然的无情报复;政治斗争空耗了人们的单纯热情。为什么良好的愿望把大家引入了不堪回首的噩梦?为什么看似触手可及的宏伟蓝图转眼间却灰飞烟灭?饱经了从“反右”到“文革”接二连三的折腾,人们感到了疲惫,也感到了对政治的恐惧、对命运的“敬畏”。“敬畏”这个词开始在思想界、文学界流行,显然建立在对当代政治悲剧的深刻反思上。就像刘小枫指出的那样:“这一代人曾因‘天不怕、地不怕’而著称,不怕权威、不怕‘牺牲’、不怕天翻地覆、不怕妖魔鬼怪。”可他们终于明白:“怕和爱的生活高于历史理性的绝对命令”。虽然,刘小枫面对历史的一座座坟茔和当代文化中“现代意识礼赞的是生命的赤裸裸的强力,怂恿生命自持强力超逾于一切神圣价值之上”的现实思潮,他选择了皈依基督教。他说的“怕”“与任何形式的畏惧和怯懦都不相干,而是与羞涩和虔敬相关”,⑦但他对“怕”和“爱”的时代脉搏的把握应该说还是比较准确的——在一个充满了“无畏”(所谓“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也充满了破坏的年代过后,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生活,“摸着石头过河”,追求“稳定”与“和谐”。
不过,应该看到的是,现代意识中既有尼采、柏格森那样“礼赞生命的赤裸裸的强力,怂恿生命自持强力超逾于一切神圣价值之上”的强者,也有充满了忧患意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智者,例如远离喧哗与骚动的卡夫卡、普鲁斯特、福克纳、塞林格、博尔赫斯。强者有强者的逻辑。智者有智者的活法。而在这个世界上,强者显然永远是少数。大多数人是像智者那样一生追求平安的。甚至多少人一生追求平安而不得!
追求平安,不存奢望。这样的人生哲学当然会对外在世界存敬畏之心的。于是,外在世界的错综复杂、瞬息万变必然导致神秘主义思潮的复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写“风马牛也相及”的小说渐渐多了起来,就不仅仅是博尔赫斯文学魅力的影响所致,也与中国作家对于历史和人生的深刻反思紧密相联系。
另一方面,余华、吕志青、张洁将“风马牛也相及”的故事写出了喜剧意味,也可以证明中国传统的“乐感文化”心态的根深蒂固吧。写过了许多的悲凉故事以后,会鬼使神差写出《鲜血梅花》、《南京在哪里》和《知在》那样人情练达的作品,揭示出烦恼与希望如影随形、悲剧与喜剧交替上演的人生哲理,也是耐人寻味的。当代学者赵园在谈到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品格时说过:他们“没有‘彻底悲观’的哲学,没有怀疑主义的哲学世界观,这无疑有助于我们民族精神上的健全,却又难以造成这种精神的深刻。”⑧至少对于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是这样的。不过,想想西方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不是也同样如此吗?毕竟,这世界上精神健全和比较健全的人,占了大多数。
注 释
①王蒙:《谈触发》,《王蒙谈创作》,中国文艺联合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65页。
②《我的短篇小说》,《世界文学》1989年第1期。
③《〈人间喜剧〉前言》,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68页。
④胡殷红:《与张洁谈她的新作〈知在〉》,《人民日报(海外版)》2006年3月30日。
⑤《张洁〈知在〉将出版挑战自己写悬疑》,《新京报》2006年3月13日。
⑥艾伟:《蝴蝶效应》,《山花》2007年第10期。
⑦刘小枫:《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读书》1988年第6期。
⑧赵园:《艰难的选择》,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