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夏勒:伊犁俄罗斯人的“六颗星”
2010-11-22段离
段 离
凡是在新疆边城伊宁市生活过的老人,都知道有一个叫“阿特夏勒”街的地方。“阿特夏勒”是维吾尔语,用文言的方式翻译,有“六颗星”之意;用民间口语翻译,就是“六道巷子”的意思。18世纪中叶,“阿特夏勒”街就聚居着众多的俄罗斯人,形成了俄罗斯人在中国伊宁市的一方小天地。20世纪70年代后期,从这条街移居到国外的俄罗斯人不计其数。如今,这些俄罗斯人无论生活在哪个国家,只要一提起“阿特夏勒”街,他们就像提起故乡一样动情。其实这些伊犁的俄罗斯人原本就是异国游子,是伊犁给了他们家园,是“阿特夏勒”街让他们有了故土的亲情。这些俄罗斯人有的也许永远再也踏不上“阿特夏勒”街的十字路口了,但“阿特夏勒”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这些飘落在异国他乡的游子灵魂之中。
现在这个曾经叫“阿特夏勒”的街道,被当地政府改名为黎光街。但当地的老人们依然习惯地叫它“阿特夏勒”。因为“阿特夏勒”在人们的心中留存的是六颗星的记忆。
在如今的伊宁市黎光街二巷八号大院里,有一处俄罗斯人的陵园。这所占地约20亩左右的陵园,被寂静地关在一扇破旧的大木门里,居然藏匿在一片居民区内,很少为人所知。如果不是这扇门的上方有一个用木条钉着的特殊的东正教标志,这扇大门在这所城市中的形形色色的院门里,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扇门了,甚至可以用破败与苍凉来形容。推开这扇咯吱作响的大门,如同打开俄罗斯人在伊犁的百年史书,住在院内的手风琴师亚历山大家族的五户人家及其亲属几十号人,就是这部史书里活着的词条……
俄罗斯人的“阿特夏勒”
说起新疆的俄罗斯人由来,应该追溯到16世纪。那时的俄罗斯人沿着伏尔加河逐渐东进,进人中亚,或抵达天山山脉的西岭,驻足于伊犁河流域;或留驻于阿勒泰草原上的额尔齐斯河沿岸,或居住于塔尔巴哈台盆地。
在新疆,俄罗斯人是最后一个移居来的外来民族,其中分布在伊犁河谷的人最多。
历史上,俄罗斯人曾三次大规模迁入中国伊犁。
第一次是清咸丰元年(1851年)《中俄伊犁塔尔巴哈台通商章程》签订的翌年,沙俄首任领事就进驻伊犁惠远城。惠远城西门外形成了俄商贸易圈,当年就有13队俄国商贩在伊犁开展贸易,有86个俄商留驻在伊犁地区。这是俄罗斯人进驻伊犁最早的历史记录。
第二次是1871年,沙俄侵占中国伊犁后,更多的俄罗斯人开始移居伊犁地区。
第三次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大批的白俄军队被苏联红军赶到了中亚,其中有一些俄罗斯人进入了新疆境内,分布在伊犁、阿勒泰、塔城等地。
当年,这群手捧圣母玛丽亚圣像,穿着高领衫、布拉吉的俄罗斯人,赶着三套车,扶老携幼地踏上新疆北部这片沃土时,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大多数从事修理业、运输业、手工业;他们把俄罗斯的园艺、家畜饲养、养蜂、磨坊、捕捞等传统的劳作技术带到了以游牧文化为主体的伊犁、阿勒泰、塔城地区;在这些地区,俄罗斯人大多是数十户聚居在一起,自成村落。尤其是伊犁河流域的气候、水土,更是一片适合他们植根生存的土壤。
据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伊犁区行政长官公署的统计,伊犁约有俄罗斯人9008人之多,约占伊犁地区人口总数的2%,仅次于当地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汉族和回族,人口居第5位。
当时的俄罗斯人分布在伊宁县的吉里干孜、托乎拉克、艾林巴克;尼勒克县的乌宗布拉克、则库;新源县的阿拉托别,巩留县的莫乎尔、吉尔格朗;昭苏县的阿克达拉和霍城县的大西沟、芦草沟、果子沟等地。这些地方都是伊犁的风水宝地。
俄罗斯人虽然迁入较晚,但其文化的影响力在伊犁却十分广泛与深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俄罗斯文化几乎风靡伊犁。当时的俄语作为通用语言之一,被伊犁地区的各少数民族群众广泛使用,在汉语中也居然引入了大量的俄语借词。俄国商品、俄文书籍、俄语电影随处可见。在伊犁,就连当时使用的算盘也是十进位的俄式算盘。还有不少俄罗斯人担任了伊犁政府的要职。
当年的伊宁市街上跑着的是俄式四轮马车,住的是俄式冬暖夏凉的洋房,流行的是俄罗斯的时髦装束,唱的是俄罗斯的流行歌曲,吃的是俄式的列巴、果酱,就连不同民族的婚礼也吸纳了俄式的风格——拉着手风琴到伊犁河边上载歌载舞,这种婚礼仪式甚至保留至今,以至于俄式建筑今天仍然是伊宁市的主体建筑风格,当下的伊宁人依然以居住俄罗斯式的花园小院为自豪……
伊宁市黎光街二巷八号院俄罗斯陵园的守墓人亚历山大的先辈们是在1933年迁徙到中国伊犁的。他的父亲出生在伊犁新源县,母亲出生在伊犁巩留县,都是中国籍的俄罗斯人。如今,亚历山大年迈的父亲也说不清这片陵园始建于哪一年,只知道原来看墓地的那个俄罗斯人在1964年回到前苏联,这片陵园没人看守了,亚历山大的父母自然就成了这个陵园的守墓人。几十年过去了,亚历山大一家人看着陵园的墓地一年一年地在增加,伊犁的俄罗斯人一年一年地在减少,他们守着的仅仅是漂泊在中国伊犁河谷的俄罗斯人亡灵……
亚历山大的父母一共生了十六个孩子,如今有十二个在世,其中二哥在德国,四个兄弟在上海、广州、浙江义乌等地工作,其他七个兄弟姐妹都生活在新疆伊犁。亚历山大出生于1958年,排行老四。为了守住这片俄罗斯人亡灵的属地,亚历山大和他的五个兄弟姐妹及其亲属中的几十口人,依然散布于陵园的周边生活。为了不占用陵园的土地,亚历山大的的亲友们利用陵园的围墙搭建了简易的住房,实际是为陵园构造了一道屏障,为陵园里的亡灵们挡住了尘世间的嘈杂与烦乱。亚历山大巧妙地利用陵园边缘有限的空地,建造了一套半地窝子的房间,一家人冬暖夏凉地住在那里。
百十年来,这个陵园成了伊犁俄罗斯人真正意义上的“自留地”。当城市在一步一步扩展的时候,亚历山大一家人却不弃不离地守候着这片埋葬着俄罗斯人先辈的土地,无论这些俄罗斯先民们当初带着怎样的初衷背井离乡来到伊犁,但这里最终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
十几年前,亚历山大听说有一位前苏联红军的孤坟在百十公里的山上,他便组织了一帮俄罗斯亲友,将这位前苏联红军的遗骸移到了陵园,亚历山大还亲手立了一块带有五角星的无名墓牌。每当人们看到这座前苏联红军墓碑上的那颗红五星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伊犁的六颗星……
镶嵌在手风琴上的“六颗星”
俄罗斯人喜爱手风琴,但很少有像亚历山大这样达到酷爱的程度。在亚历山大的童年记忆里,手风琴是他家最珍贵的家当——既是他家的物质财富,又是他家的精神财富。每逢节日,亚历山大的父亲和三个哥哥总是交替地拉起手风琴,给家人和乡亲们带来无尽的快乐。节日之后,父亲总是把手风琴锁到箱子里,年少的亚历山大几乎没有机会摸着那个宝贝。为了能拉上手风琴,亚历山大经常是晚上到伊犁河去捕鱼,他把捕到的鱼送到有手风琴的人家,用鱼
换取拉琴的时间。
亚历山大深知,父亲是把对俄罗斯故土的思念转嫁到了对手风琴的呵护上了。因为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手风琴的琴声能驱走艰难困苦,也能带来短暂的幸福和对故土无尽的思念。
自从亚历山大明白手风琴对他们这些生活在中国伊犁的俄罗斯人的意义之后,他不仅刻苦研究手风琴的演奏技术、乐理知识,还潜心研究手风琴的内部构造和修理知识。父亲看到儿子对手风琴如此钟爱,在儿子15岁的那年,父亲终于打开了锁琴的木箱,在把钥匙交给亚历山大的同时,还把自己积累多年的手风琴演奏技艺和修理手艺也统统传授给了亚历山大。从此,亚历山大就终日以手风琴为伴,几乎成了“琴痴”。
为了修理和识别不同类型的手风琴,亚历山大像手风琴的医生一样,时常“寻医问诊”于伊犁、塔城、阿勒泰、乌鲁木齐等地,为手风琴有问题的人答疑解难。在他设法修理各种手风琴的同时,又用自己的微薄积蓄收购各类古旧的手风琴。在亚历山大的骨子里有这样一个信念:只要是手风琴,就要让它发出动听的声音。每当亚历山大修好一架琴时,他总要忘情地拉上几首经典的曲子,在那一刻,亚历山大从手风琴修理师又变成了手风琴演奏家了。
亚历山大已经52岁了,在他30多年修理手风琴的生涯中,总共修了多少架手风琴已无法统计,但他收藏的手风琴是有年谱记载的——从18世纪上半叶的到21世纪的,有十几个国家的约二百多个款式的手风琴,堪称手风琴大全。用亚历山大自己的话说,他收藏的古今中外的手风琴在中国是最全的,有些古老的手风琴在俄罗斯博物馆都不一定有。
坐落在伊宁市阿合买提江路边的那间手风琴修理铺,是一百多年前俄罗斯人在伊宁的东正教教堂旧址的一小部分。由于历史的变迁,往日东正教教堂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不到40平方米的简陋铺面归属了俄罗斯人,由亚历山大家族守护。他们将这仅存的40多平方米的地盘,划出了8平方米辟为手风琴修理铺,留出30多平方米建成俄罗斯面包房,继续讲述着与伊犁俄罗斯人的有关故事。
不管有没有人来修手风琴,亚历山大每天都会按时到这间装满了各类手风琴的修理铺来上班,在没有琴修的时候,亚历山大会时常望着窗外发愣,他那蓝灰色的眼睛时而闪烁,时而迷离——他盼望着有朝一日伊宁市的某个有慧眼的领导能为这些百年手风琴建一个博物馆,让活在当下的人们能欣赏到各类手风琴的样式与风采,能听到时间久远的琴声。亚历山大无数次地画过他心目中的手风琴博物馆的蓝图,设想着如何把那两百多架手风琴和一百多件曼陀铃从那间潮湿的8平方米修理铺中搬出来,摆放在窗明几净的博物馆的展台上。当亚历山大灰蓝色的眼睛从闪烁转入迷离时,他又觉得,创建手风琴博物馆是那样地遥遥无期。他甚至想在自己家守候的陵园里开出一块地来,先用简易材料搭建一所活动板房手风琴陈列馆,给他的那些宝贝手风琴找一个比现在要好一些的归宿,让那些用象牙和珍珠贝母镶嵌着六颗星的古典手风琴,永远能演奏出人类的欢快与恬淡。
不褪色的十字绣和飘香的俄罗斯面包
亚历山大的妈妈尼娜在世的时候,时常在陵园的百草园中绣着从她奶奶那里学来的十字绣,上面绣着伏尔加河畔长发飘飘的俄罗斯姑娘、耸立在玫瑰园里的教堂、遥远星空的六颗星……在亚历山大妈妈十字绣的密密针脚里,蕴藏了中国俄罗斯人对故土的眷恋与情思……
亚历山大的母亲是2009年去世的。在她活着的时候,虽然知道儿子亚历山大收藏了世界各地的手风琴,但她始终没有真正地仔细看过儿子的这些宝贝。她每次到亚历山大的修理铺时,看到的总是摆满了三层架子的各种手风琴。她知道儿子为了这些“破旧玩意”付出了不少心血,更知道儿子期盼着什么,需要什么。母亲带着许多的遗憾走进了自己守望的陵园墓地,留下挂满了一屋子的十字绣,这是母亲留给亚历山大兄弟姐妹的永不褪色的记忆。
亚历山大的嫂子和妹妹在他修理铺的隔壁经营着一间30平方米的俄罗斯面包房,这家面包房的命运要比手风琴修理铺的命运好得多,在伊宁市几乎人人都知道这家面包房。实际上,近二百年来,生活在伊犁河畔的俄罗斯人,唯一没有丢弃的就是俄罗斯的饮食文化,包括俄式面包的制作方法。
一个民族饮食文化的传承和被其他民族所接受,是这个民族最原本的文化交流方式。亚历山大家的面包有着“俄罗斯”的冠名,而且有着正宗的、名副其实的品质。为了保证俄罗斯面包的纯粹性,亚历山大的姐妹们始终坚守着用啤酒花发面、用手工揉面、用木炭烘烤面包的传统方法。她们经营的准则是:保证俄罗斯面包的品质,挣养家糊口的钱。她们从来不为所谓的市场需求而改变俄罗斯面包的品质,严格地遵循俄罗斯先辈们传承下来的秘制配方和程序,悠然自得地揉着散发着啤酒花芳香的面团,不紧不慢地焙烤着炉子里的面包。
亚历山大家的面包房并不在伊宁市的闹市区,但伊宁的市民们为了能吃到正宗的俄罗斯面包,都会不辞辛苦地骑着自行车,开着摩托车或驾着汽车专门前来购买,有的人一买就是十几个,带回去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分享。
每天凌晨,亚历山大的姐妹们就开始制作面包,11点左右就有人陆续来买新鲜出炉的面包了。她们就这样边烤边卖,通常不到中午面包就卖完了。下午她们又开始发面,准备好第二天要焙烤的面团。她们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间30平方米的作坊里,焙烤着纯正而地道的俄罗斯面包,传承着俄罗斯人的饮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