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亦是另一种真实——浅析《许三观卖血记》的叙事特色
2010-11-16梁雨乔
一、文本内容梳理
《许三观卖血记》一书,从许三观还是个平凡的丝厂送茧工开始讲起。因回到村里看望爷爷,从四叔口中知道了卖血,并跟随阿方、根龙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卖血。殊不知,卖血一旦有了开始,便再难以收尾。在那个动荡慌乱的岁月,周遭的压力不断涌向许三观。迫于生活无奈,不得不拼命工作,却依然食不果腹,全家五口人的生活无法得到保证。每每此时,许三观只能想到这条去医院找血头卖血的出路,靠卖血维持生计。
小说围绕许三观的十二次卖血的经历,为我们铺展开一条充满琐碎杂事、亦辛酸的许三观的生活轨迹。
第一次卖血,许三观由于好奇跟着阿方、根龙去了医院。这是许三观的卖血之路的启蒙课,也因为第一次卖血挣来的钱娶到了媳妇——许玉兰。第二次卖血,是因为一乐替弟弟出气把方铁匠的儿子的头砸破,被方铁匠抄了家。为了赎回这个家,他选择去卖血。第三次是为了另一个女人——那个摔断了腿的林大胖子,他去卖了血。第四次是因为一家人喝了五十七天的玉米粥,他不愿看着全家人忍饥挨饿,又去卖了血。第五次和第六次是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都被发往乡下做知青,为了儿子的生活和前途,他接连两次卖血。第七次到第十一次卖血,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为在上海病床上的一乐筹钱治病。最后一次发生在生活日渐好转的新时代,因为一个“想吃一盘炒猪肝,想喝二两黄酒”的愿望,而想到去卖血。但是这次,许三观却没有卖出血。
许三观的每一次卖血,都伴随着其他的事发生:大跃进、文革、上山下乡等等。在他平凡的生活背后,是整个国家、社会。因为七个不同目的的十二次卖血,对于许三观来说,卖掉的是血管里流淌着的摇钱树般的鲜红血液,道尽了如许三观一样的百姓群体那饱经生活压力蚕食的人生中,无处申诉的点点滴滴的无奈。作品通过这种极致性的生存方式,表达了普通大众对苦难的承受勇气,展示了生命的坚韧力量。
二、别具一格的叙事特征
《许三观卖血记》是余华创作转型期的作品。小说一改他过去作品的夸张奇崛的风格而走上了平白质朴的“亲民”路线。在本书中,他采用对话的叙述方式、重复的叙述模式,以其敏锐深刻的思考、丰富立体的情感,用客观简洁的叙述、对话、重复等叙事手法,让文本达到足以令人心心相惜的真实感受。
(一)文本中的叙述方式
1、客观、简洁的叙述
小说第十八章交代的是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如此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余华却巧妙地通过许三观对许玉兰讲解的那一套“吃经”,而把那个充满了闹剧色彩的荒诞年代活脱脱勾勒出来。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还有什么?……”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红袖章的人挨家挨户地进进出出,把锅收了,把碗收了,把油盐酱醋都收了去,我想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到我们家来收这些了,说是从今往后谁家都不可以自己做饭了,要吃饭去大食堂……”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前天我带你们去丝厂大食堂吃了饭,昨天我带你们去天宁寺大食堂吃了饭,今天我带你们去戏院大食堂吃饭……”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们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饭了,在那里吃一顿饭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全城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里去吃饭,吃一顿饭比打架还费劲,把我们的三个儿子都要挤坏了,我衣服里面的衣服都全湿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城里的食堂全关门了,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来管我们吃什么了,我们是不是重新自己管自己了?可是我们吃什么呢?”
许玉兰说:
“床底下还有两缸米……舍不得这些从你们嘴里省出来的米,我就没有交出去。”[1]
从大炼钢铁到挨家挨户砸锅收米,从敞开肚皮吃大食堂到一个个食堂被迫关门熄火,一出历史悲喜剧就这么通过许三观轻描淡写的几番话,在不动声色的家常闲话中展现了历史风云的卷舒。倘若以正面的姿态去讲述这样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所费笔墨必然不少,且极可能会由于头绪纷繁,想全面而又准确地把握这段历史、下笔书写更是困难。然而,余华用其简单、轻松而又客观的笔调,反衬出这一段历史不可承受之“重”,避免了粗枝大叶、冗繁拖沓,反而精妙得当、不乏真实。
2、单纯的对话框架
作品其中一大特色即是用对话作为叙述框架,推进故事情节,淋漓尽致、真切实在地刻画出鲜明的人物性格特征与思维走向。
“许三观,家里没有米了……,你去粮店把米买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能去买米,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了,我一回家就要享受……你还想让我去买米?你做梦去吧。”
许玉兰:“我扛不起一百斤米。”
许三观:“扛不起一百斤,就扛五十斤。”
“五十斤我也扛不起。”
“那你就扛二十五斤”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正在洗床单,这床单太大了,你帮我揪一把水。”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着藤榻里,我的身体才刚刚舒服起来,我要是一动就不舒服啦。”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帮我搬一下这只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它。”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享受呢……”
许玉兰说:“许三观,吃饭啦。”
许三观说:“你把饭给我端过来,我就坐在藤榻里吃。”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什么时候才能享受完了?”
许三观说:“我也不知道。”[2]
在我看来,这段对话相当精彩。简单、往复的对话,展现出此时的许三观对于妻子在婚前与何小勇发生关系而令自己俨然成为一个养了别人儿子的“乌龟”之事的恼羞成怒,却终因无处发泄,于是用不做任何事情、躺在藤榻里“享受”的方式,来平复许玉兰曾犯下生活错误一事对他精神上的刺激。而后,与林芬芳的偷情情节,也极有理由是指向其用此方式来摆脱处于男权主义思想下自己内心的屈辱。这种没有任何矛盾爆点的冷战冲突,无异于是对妻子最深刻的惩罚,透露出他的思维里那一种自欺欺人的愚昧。作者并没有把许三观塑造成一个十全十美的英雄,而是赋予了他人所易有的缺点。也正是这些缺点,融入浅显易懂的单纯的对话框架中,使得许三观的形象愈加丰满、真实而又立体,一个落后无知、精神匮乏的阿Q形象跃然纸上,尽现眼前。
3、幽默的语言风格
简单的叙述风格不仅体现在客观、简单的叙述与对话框架中,也在诙谐、幽默的语言风格里有所显现。在整部小说的最后,因为年轻的血头不准他卖血,许三观愤愤不平地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3]。有人认为这是对性道德的调侃,难免令这样结尾被置于尴尬处境之中,但不将作品置于道德观念中议论。可以看出,这句话颇能代表整部小说的语言风格。在贴近生活的粗俗中见得优雅,在油滑中见得凝练,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制造的波澜不惊一般的平淡,却给予了读者层层递进的思考浪潮。在如此轻快的语言的映照下,现实褪去灰暗盔甲,历史与社会状态的沉重便不免露出了蠢笨之相。剥开束缚,至此,也就是底层百姓最朴实的生活写照。
三、重复的叙述模式
(一)文本的重复
重复手法的运用也是小说的一大亮点。
米兰•昆德拉说过:“如果重复一个词,那是因为这个词重要,因为要让人在一个段落,一页的空间里,感受到它的音质和它的意义。”[4]
如文章前面截取的两段文字,也都运用到了重复的叙事手法,分别展现出了重复对叙事文本的特定作用。许三观对许玉兰讲解“吃饭经”一章中, 前五段都以“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开头,形成了一种叙事上的重复,然而重复中蕴含着变化,许三观讲的每段话逐渐变短,使文本营造出一种加速推进之感。最后,以“许玉兰说……”戛然而止。“这样一种叙述方式就好比是一道水流从高处冲决而下,一路越过五道水闸,最终却撞在一道堤坝上,潆洄荡漾,天光云影俱在其中。”[5]同样,许三观在藤榻里安然“享受”一章也在简约的对话基础上,在叙事中反复强调“享受”,节节深化许三观此时愤怒情绪(自己当了“乌龟”)与屈辱难堪的心理状态。可以看出,“重复”在这里,深刻体现了许三观此情此景下的那种内心积压急需宣泄的悲愤,有效地掌握了叙事的方向。
当然,小说中很是出彩的片段出现在许三观为家人“说”出美味佳肴来的这一章。在许三观生日当天,儿子们吃上了糖却因为喝了太久的稀粥饿到连糖的味道都尝不出来了。心痛沿着血液流向许三观全身,于是躺在床上,他用嘴巴给全家五口人每人做出一道菜。重复即出现在三个儿子都想吃红烧肉的桥段中。而作者用极富吸引力的语言,绘声绘色的描摹着每一道菜的制作程序。“肉,有肥有瘦,红烧肉的话,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个手掌那么大……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里煮一会,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来晾干,晾干以后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一点五香,放上一点黄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馒地炖,炖上两个小时,水差不多炖干时,红烧肉就做成了……”就这样,许三观把红烧肉“做”了三次。像这样的重复叙事,将故事讲述的脚步放慢,让读者能更加专注地进入作者创造出的无尽想象中。而这在贫苦中拾来的乐趣,无异于增加了思考的重量,那一道道嘴巴“做”出来的菜便有了区别于其他的沉甸甸的分量,倍加反衬出现实生活的艰难与残酷。
由此看出,重复的叙事手法让书中人物更加深入人心,与读者之间产生愈加强烈的共鸣,并且“控制了人物发展的结构,保证了故事的单纯性和完整性。”[6]
(二)主题的重复
整部小说,卖血是贯穿整个故事的显要线索。
七个不同目的的十二次卖血,将“卖血”主题反复叙述,其目的直击其渲染的主题:苦难。而为了家人,为了生存,许三观一次次挽起袖口的卖血行为就是对苦难的最真实的表现。“存在主义的观点看,苦难不是别的,它是人类存在的基本状况,人类永远摆脱不了苦难。但人在面对苦难的同时又必须抗争苦难,否则就要被苦难所吞噬。人是在与苦难相处并抗争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苦难永远是人类存在的主题。”[7]许三观生活中的面面观,就清晰阐释了生命就是在苦难与超越中不断得以升华。
余华懂得音乐的叙述,他将浙江的越剧和巴赫的《马太受难曲》等音乐的内在节奏运用到叙事过程中。在小说中十二次卖血的叙述就具有这样的重复的音乐形式,成为小说的主旋律。小说一开始四次卖血时间间隔长,节奏缓慢进行,代表苦难程度也比较轻。但随着为一乐在乡下有良好的生活质量,为二乐能尽早回城两次连续的卖血,音乐般的叙事节奏骤然加快。小说进入到为一乐治病的情节,同时,音乐叙事也进入高潮,高亢激越,苦难一度度加强,向这个只能勉强过活的家庭侵袭而来。在达到制高点后,节奏突然舒缓下来,这时的许三观一家已经过上了平安祥和的好日子。年老的许三观为了重温爆炒猪肝和黄酒的味道,最后一次卖血,结果是医院不要他的血。靠着卖血一次次险渡生存性苦难的许三观竟无可奈何到老泪纵横。音乐性叙事也进入尾声,音符渐弱。
这种音乐性的不断重复的叙事方式通过在重复、相同的叙述中的不同,来凸显每个节点、转折的差异,使苦难的力度得到加强抑或是减弱、收放自如。最重要在于,重复的“卖血”情节,将那个靠如此愚昧的卖血手段继续生活却依然对卖血念念不忘的许三观这个主人公形象刻画得血肉丰满一般活灵活现,真实客观地描绘了从一个家庭窥见这个社会的世态炎凉之图。
四、悲剧基调中的温情色彩
许三观无数次的卖血,是因为被生活压迫的无奈与无策。卖血,是他摆脱这种生活困境的唯一快捷的方法,也是证实自身价值的途径。而许三观的悲剧命运就是借着“卖血”这个主题循环往复的被写着,不断重演着可悲的一面。
许三观的悲剧不仅仅是生活、生存上的苦难,思想、观念上的沦陷才是真正的悲剧来源。无知愚昧的卖血行为本已充满了悲剧情节,而许三观在一路筹钱去上海的途中劝说两个年轻人卖血,就将悲剧延续到了下一代,如同当初爷爷、四叔对他的卖血启蒙教育课一般,影响了他的一生。于是,即使是新生活新时代下的许三观,依然留念这曾助他一次次度过危机的“卖血”,精神上的悲剧意味深远流长,令人叹息不已。
悲剧一直存在,但也不乏人文主义关怀的温情色彩。就“卖血”来讲,即使是当他亲眼目睹根龙的死,切实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悲凉与惶惶不安的恐惧,为什么他还要继续走卖血这条道路,是因为爱,这个在他的选择看来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对家人的爱。
小说中有大量关于爱的温情片段。文革时,许玉兰被扣上“妓女”的高帽子,除了上批斗台,还要每天当街挂着“妓女”牌子站凳子。在人情与良知缺失的这个白色恐怖年代,许三观坚持给妻子送饭一章便感人至深。
……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说:
“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口菜。”
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肉,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
“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8]
在困难中足以见真情。许三观偷偷为妻子送有菜有肉的饭,他简单的两句话,却唤起了人们心中最为脆弱的那方净土。撇开许三观卖血的无知,我们看到了一个溢满爱的普通灵魂。
同样,一乐因为吃不到面条而离家出走时,许三观嘴上说:“你要是永远不回来了,我才高兴”,而事实上,他背起饿得没了力气的一乐,走向了胜利饭店……他的刀子嘴豆腐心,他的种种举动,都让人察觉他想用刚强和不在意来掩饰其内心的的一腔柔情。
这样的文字片段比比皆是。许三观的亦刚亦柔,使作品充满催人泪下的温情,让人感受到在苦难中笑着流泪的辛酸,即使生活不断遇到波折,他们依然扛着生活的重担,用责任感与深藏的爱竭尽全力给予家人生存的勇气与信心。作者冷静地用中立的笔触记录着许三观一家平淡无奇的生活,却在不经意之间,倾泻着人世间不曾消逝的温情。也正所谓——情到深处才是真。那是对中国底层百姓生活的发现与感知,是对贫苦大众的深切关怀。悲剧基调中人文关怀的温情也因此潺潺流露。
五、结语
《许三观卖血记》是余华创作转型期的作品。主人公许三观代表着拥有单纯愚昧的人性、无奈于现实生活的普通百姓群体。但他们依然有鲜为人知的崇高与真诚、不浮夸的股股温情。余华用客观简洁的叙述、对话、重复等叙事手法,在悲剧与关怀交织、叠加的故事中,将悲剧引申为生存性苦难,将苦难延伸向人性的崇高境界。
对本书在写作过程中自己所处位置,余华说过:自己不再是一位叙述上的侵略者,而那是一位聆听者,一位耐心、仔细、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听者。余华就是这样,将自己摆放在旁观者的角度,客观、诚实地书写者许三观的人生。没有冗杂、华丽的词藻,没有个人主义的认识、议论,就如“一首很长的民歌”,在平平淡淡的字里行间,迸发着另一种独到、鲜活的真实气息。
注释
[1][2][3][8]余华著.《许三观卖血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5月第1次版.
[4]郑炜等:《论余华小说的“饥饿意识”》,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07.3.
[5]《现当代文学作品欣赏》(DB/OL)
[6]王路科 《浅析<许三观卖血记>的艺术特征及写作意义》(DB/OL)
[7]王敏达 《民间中国的苦难叙事》文艺理论研究,2005.2.
[1]余华著.《许三观卖血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5月第1次版.
[2]《从许三观的形象分析传统中国男人的特点》(DB/OL)
[3]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
[4]王先霈.《文学欣赏导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