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第九个寡妇》中的历史批判意识
2010-11-16柳士安
严歌苓是目前北美华文文坛中最具影响力的新移民作家之一。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刻画出了许多极致环境中的非凡女性,如少女小渔、扶桑、文秀等。她擅长把“女性”同“历史”、“文化”等联系起来,在赞美人性光辉的同时,对历史也有着独特的思考。在《第九个寡妇》这部长篇小说里,作者以飞翔般的想象力,讲述了一个真实而又传奇的历史故事,刻画出了一位普通而又神奇的农村寡妇。
一、历史真实与历史叙事
《第九个寡妇》是作者根据流传于中原农村的一则真实故事而创作出的。小说展现了一个女人在历史大变动中的坎坷人生。自幼在孙家做童养媳的王葡萄,把在土改时错划为恶霸地主的公公(孙二大)从死刑场上背回,凭借着自己的坚毅和聪慧,躲过了一场又一场自然灾害和政治运动,使公爹在窑内平安地度过了20多年,直至寿终正寝。
这是一部传奇小说,也是一部女人的史诗,更是一部社会史小说。作家以近乎编年史的笔法原生态地展现了中国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社会重大历史事件。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土改、反右、大炼钢铁、四清、知青下乡,一直到文革结束后的八十年代初,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事件,在文本中浓墨重彩的上演。这可称得上是一部生动翔实的历史教科书。
但是,这些战争、运动对于见证人王葡萄来说,就如同是马戏团在表演,无论是看哪一场,她总是事不关己地低着头纳着鞋底。历史就是“进进出出,匆匆一过”,战争就是“一拨人把一拨人打跑了,再过两天,又一拨人打回来,就是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1]
作家叙述历史事件,并不是流水账般的大事记,而是以王葡萄的视角展现出社会人事的更替:“她从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脚和腿比人的脸诚实,撒不了谎,脸上撒着谎,脚和腿就会和脸闹不和。”[2]无论是在门缝里,还是在芦苇丛中,她透过一双双奔跑的双腿,看见了一幕幕闹剧的更替。这种视角,个人同外界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给人一种“冷静的忧伤” 。
后现代历史叙事学学者海登•怀特曾认为,叙事是一种“文学”话语形式,文学涉及“想象的”而非“真正的”事件。叙事同历史之间的关系就是文学的现代主义与文学的现实主义的关系。在《第九个寡妇》中,作者不仅没有放弃历史真实,而且用想象和夸张达到了艺术真实,因为王葡萄一人串联起了一段历史,虚构和想象出的人生履历使得历史更加生动逼真。
严歌苓的这种历史叙事“带有特殊的味道,既是一个女性的童年回忆,但又有一种暗含的价值判断……这是一种极为个人的体验,它不是道德的宣判,而仅仅作为对人性的挖掘,反映出那个不正常年代中的被扭曲的东西。”[3]严歌苓虽身处异国,但她时刻都在怀想过去,因为她对祖国有深厚的情感,对这段历史有深切的体会。作者1959年生于上海,12岁到西藏当兵,后来进入成都军区文工团,经历“文革”, 20岁时做过战地记者,观战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生活地域的不断变化和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使她拥有了丰厚的写作资源。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她当然有发言权。
二、历史的局外人
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里从不缺乏寡妇形象,但王葡萄是严歌苓贡献出的一个奇特的艺术形象。
小说没有对王葡萄的外貌特征进行精雕细刻,只是素描了别人眼中的葡萄,而且只有眼睛的勾勒。“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4]“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睛不会避人,没有胆怯。” [5]
这就是人们给王葡萄的评定,也是读者仅仅能够抓住主人公的唯一特征。说她是疯子,可她能机智地藏养公公20多年,说她胆怯吧,她却能在危机关头营救丈夫和公公的性命。面对性爱,她柔弱如水却又坚若磐石,无论是对朱梅、孙少勇,还是史春喜、老朴,她的爱都是那样炽烈纯情、欲罢不能。
“为什么养活他,因为他是我爹。”“铁脑是我男人,我不救他救谁?”她没有受到党的教育,在农村里自然成长,犹如边城里的翠翠,天真纯洁。她没有阶级觉悟,不知道“集体”是什么,没有思想觉悟,不知道“国家是谁家”。与虚伪自利的蔡琥珀、狂热无理性的红卫兵相比,她永远是那么混沌未开、不谙世事。如同少女小渔、扶桑一样,葡萄也有着少女懵懂蒙昧的心智,没有世俗的浸染,没有道德的标尺,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处事方式。王葡萄,这个乱世中的弱女子,在历史和男人的面前,应该是被拯救者,被启蒙者,但是,她以“疯狂”的立身处世哲学,拯救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感化了一个又一个“变态”的邻居。
陈思和曾把王葡萄界定为“地母之神”,“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 [6]
面对自己塑造出的人物,严歌苓对读者的回答却是,“我没有这个意识,我不知道我在塑造一个什么形象。我只是在塑造一个有血有肉,有肤色、有温度的立体的形象,越浑圆越好。”[7]
她有着最质朴的孝和最纯洁的爱,卑微又高尚,沉重又轻灵,是中国传统农村妇女的优良品质的最集中的体现。有人看见是地母,有人看见是破鞋,但笔者以为她只是一位普通农村妇女中的“异类”,犹如蒙昧天真的少女一样,闪现者人性纯美的光辉。只是在那个被异化的时代,她却显得与社会格格不入,成了历史的局外人。当变态的人被认为是常态时,而最正常的她自然也就成了疯子,这是社会的悖论,更是人类的悲哀。
三、结合“文革小说”的历史抒写,展现严歌苓独特的历史批判策略
较多的评论者关注的是王葡萄的性格,解读她的女性、人性、神性等等,从这个具体的显性的点出发,进而来阐释严歌苓的雌性哲学。但是,笔者更青睐于王葡萄所经历的历史变迁,尽管这历史是在文本的幕后,但这更是一个宏大的面。作者用长篇的篇幅,刻画了一个性格始终不变的扁平人物,展现了中国40年间的历史更替,很显然,作者用笔旨意不仅仅停留在人性的这个点上,而是借助人性之光更进一步地来反思这段血雨腥风的历史。
《第九个寡妇》可以说是一部历史反思小说,但是,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反思小说”相比,《第九个寡妇》有着独特的历史叙事策略,也有着更为隐蔽的话语表达方式。
相比之下,“伤痕文学”和“反思小说”较多的表现对历史的反思和控诉,展露个人被历史伤害后遗留下的伤痕,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如《伤痕》、《芙蓉镇》、《绿化树》、《人啊,人》……许子东曾把“文革书写”归纳为四种模式,“少数人迫害好人的灾难故事,坏事最终变成好事的历史教训,很多好人合伙而成的荒谬坏事,充满错误却又不肯忏悔的青春回忆。”[8]在这些作品中,作家们在讲述故事的同时,更是在宣泄某种隐痛。无论是主人公最后被成功拯救与否,人物和历史总是二元对立的存在,并处于一种不信任的紧张关系之中。
《第九个寡妇》通过王葡萄的经历回溯了那段丑陋的历史,作者不是在感伤,更不是在为政治意识宣传,而是因为她的多元文化身份,使她有了更为广阔的文化视野,更为理性的价值判断。她摆脱了大陆“反思文学”一味强调苦难的阴影,而是以思辨的话语、温情的态度,冷静客观地将社会变迁中的美与丑展现给读者。作者这种零度风格的叙事,没有直白的政治批判,而是让读者在阅读中深思自问。
莱恩曾说:“在某种意义上,历史是神话的对立面。”[9]但是在《第九个寡妇》中,作者把一个貌似虚假离奇的故事讲述得合情合理,细腻生动,不仅没有让历史真实和传奇故事相对立,而且把二者天衣无缝的融合在一起,编制出了个人和民族的寓言。
作者的历史叙事没有陷入历史的窠臼。因为她把历史当作人物活动的背景,在历史这一布景前,还站立着一位鲜活的寡妇。作者以温和的态度,把历史变迁中的丑与美都展现给大家,以一种纪录片的方式完成了对个人寓言的书写,以这寓言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大众和社会受到伤害的寓言。作者把人性之美从历史的丑恶中提纯出来,犹如在废墟之上栽种着一朵浓艳的红花,从而消解了人性的罪恶和历史的惨烈。
四、结 语
作为北美华文文坛新的领军人物,严歌苓摆脱了汤婷婷和谭恩美等老一代移民作家在身份认同中的自卑心理,没有强调自己的写作是“美国文学”,也没有一味的迎合美国人的猎奇心理而放弃对传统题材的艺术加工。她以更强大的民族自信和更理性的历史观念,演绎了中国40多年的历史轨迹。在东西方文明差异的冲击下,她摈弃了中国传统的好与坏这一极端的判断标准,摆脱了以往主流意识形态阐释历史的方式,以更加文明合理的理念对人性和历史作了全新的思考。
作为历史叙事的范本,在《第九个寡妇》中,人性在历史中彰显,历史在人性中沉浮。虽然王葡萄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是作者主观赋予她的一种虚幻的精神高度,虽然历史也只是作为主体活动的幕景,但是在书写葡萄的传奇一生时,作者不动声色地加入她反思历史、批判历史的色彩,因为作者对历史的“理性思考”是建立对人性的深刻体悟之上的。于是,王葡萄的人性魅力成了我们判断政治和审视历史的最佳标尺。
注释
[1]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当代》2006年第2期。
[2]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当代》2006年第2期。
[3]李亚萍:《故国回望:20世纪中后期美国华文文学主题研究》,第8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4]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当代》2006年第2期。
[5]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当代》2006年第2期。
[6]张爱玲:《谈女人》,《张爱玲精选集》,第54页,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6年5月第1版。
[7]严歌苓:《我是很会爱的》. http://tieba.baidu.com/f?kz=105505367
[8]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第266页,三联书店,2000年4月第1版。
[9]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第16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1月第1版。
[1]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2]李燕.身份建构中的历史叙事—以白先勇、严歌苓两代移民作家的历史叙事为例[J].汕头大学学报2008(2).
[3]刘惠丽.女性与人性的对话—谈严歌苓小说的女性叙事[J].唐都学报2008(4).
[4]李亚萍.故国回望:20世纪中后期美国华文文学主题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5]王冠含.混沌中的强悍与超脱—《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形象分析[J].江汉大学学报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