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京剧 《关圣》 的几个话题
2010-11-16刘斯奇
在上海京剧院为2010年上海世博会量身定制的创作剧目《关圣》的排练期间,不时从圈内朋友那里听到一些对《关圣》只言片语的感触与议论,这个现象,从一种角度显示了人们对《关圣》这个新剧目的关注——因为上海京剧院是一个具有影响力的院团,在近些年的舞台实践中,上海京剧院在新创作剧目方面所取得的成及其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讲具有一定的标杆意义,也因此,上海京剧院每一次新创作剧目的推出,便会引来圈内人士关注的目光。
2009年10月17日,《关圣》作为第11届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参演剧目,在上海逸夫舞台举行了首场演出。那天晚上,当我走出逸夫舞台漫步在福州路上时,舞台上的一幕幕场景不时的在脑海中浮现,也就在那时,朦朦胧胧地生出了把观看《关圣》的印象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念头——因为那天逸夫舞台上《关圣》所展现的艺术风格及其追求,有别于之前上海京剧院和其他一般京剧院团演出留给我的印象,些许的回味与思索,与剧场观众席中阵阵的笑声不时的交织在一起。
为了给在观剧中留下的感性意识多一点积淀的空间,在把心中的念头转换为文字的过程中,时间在有意无意中延宕着。当双手终于在键盘上对着电脑输入《关于<关圣>的几个话题》这几个字时,“土地公、土地婆”便跃然成为第一个“关键词”,因为我感觉,不论从哪个角度进入《关圣》,似乎第一个话题,都会指向土地公、土地婆。
话题一:《关圣》在怎样的讲述故事——从文本结构的角度看土地公、土地婆
顾名思义,《关圣》,当然讲述的是关羽的故事。
“我期望通过这出戏……让全世界的观众感受到京剧艺术的华美和关公的人格魅力……”,出品人留在节目单上的这句话可理解为《关圣》主题的点睛之笔。
“《关圣》一剧……举凡有关主人公的几个重要的关目都将出现……比如:桃园结义、锦衣玉食的曹营、过关斩将、古城会、华容道等等……”节目单上“编剧的话”中的这部分文字向观众介绍了剧的主要情节,其中囊括了在民间和戏剧舞台上广为流传的关羽人生中的精彩段落。
以上表述切入的角度,是《关圣》在讲述怎样的故事。
除了这个角度外,还有另外一种解读《关圣》的切入角度,即:《关圣》是在怎样的讲述故事。
从这个角度进入,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个衡量土地公、土地婆在剧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视角。
文本结构上,《关圣》没有沿袭京剧惯用的分场结构模式,而是由五个章节组成。
第一节: 剧一开场,便是土地公、土地婆以类似节目主持人的身份引领观众进入对艺术的欣赏氛围,并向观众介绍刘、关、张三个主要人物和剧情梗概。这一节,大概可以勉强归纳为土地公、土地婆在对观众进行“剧情简介”。
第二节:表现刘、关、张三兄弟桃园结义。在这过程当中,土地公、土地婆在中途出来一次。土地公、土地婆在这一节中没有发挥多大作用,简短的安排,大概是因为这场戏只有“桃园结义”一个情节的缘故,因为纵观全剧,土地公、土地婆往往是在情节发生转换的时节出来,同时,也许是出于为了保持剧的风格贯穿始终的思考。
第三节:开场便是土地公、土地婆以桃园结义为话题由头,然后转入对社会当下热门话题的调侃与言说,之后,话题再转,引出关羽土山兵败保护两位皇嫂入曹营一段情节;当剧情发展到关羽接印受封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场,以当下社会的流行语及社会热点为其主要话题,随即预告关羽将离曹寻兄;在剧情进展至关羽得赤兔而离曹营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三次出来,对即将发生的故事情节向观众做剧情预告。
第四节:关羽来到古城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一次出场,用类似玩笑的话语在当下时空与剧情间游走;在关羽与蔡阳对峙时,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场,在卷入到剧情中的同时,依然不断的在玩笑与调侃;在关羽斩蔡阳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三次出场,用调侃的方式进行插科打诨。
第五节:开场,便是土地公、土地婆用快书、评弹等曲艺形式对一些相关剧情的模仿表演,接着,以诸葛亮的口气,引出华容道一段剧情;关羽放走曹操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场,把诸葛亮关于华容道的计谋复述出来,并嵌入现代的文化意识;当舞台时空转换为关帝庙时,土地公、土地婆便作为关羽由人转为神的见证,随即又转换为类似解说员的身份引述了《三国演义》中有关关羽生命终结的记叙文字,并由此终结了《关圣》的演出。
从以上简述中可以看出,《关圣》的文本结构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对关羽人生经历的正面表现,而另一部分的组成虽然是以土地公、土地婆的名分出现,但实际上则是由这两个不停转换身份的角色作为关羽人生故事的连接线,作为历史故事与当下社会热点的交叉点,作为舞台艺术表演与观众审美感知的融合剂而展开的。从一种角度可以说,如果没有了土地公、土地婆这两个人物,就结构而言,《关圣》将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样式的文本。也就是说,《关圣》这种独具个性的文本结构,是以土地公、土地婆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对土地公、土地婆在结构中的意义和作用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话题二:从审美的角度看土地公、土地婆
“中国传统戏剧,尤其是京剧,有着相当数量的“关公戏”……新时期以来,对“关公”的题材创作一直未有探索,这不仅因为众多精彩的传统“关公戏”流传广泛,更多则困惑于如何解读百姓心目中的这个形象。……我期望通过这出戏,挖掘“关圣”背后的文化内涵,……在不断继承、发展京剧艺术本体的基础上,通过更加精致、时尚的包装制作,让全世界的观众感受到京剧艺术的华美和关公的人格魅力,更希望能让广大青年观众跨进欣赏京剧艺术的这道门槛。”
出品人留在节目单上的这段文字,传达了上海京剧院创作《关圣》的希望所在。
在京剧中,确实有着众多精彩并广为流传的传统“老爷戏”,但在现实中,不论是“老爷戏”,还是一般的京剧演出,在时下都存在着如何让更多的观众、尤其是年青观众走进京剧剧场的问题。这个问题的严重程度,对所有的京剧院团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就一般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而言,京剧缓慢的节奏、内容与时代的距离、表演形式的高度程式化……都是造成京剧与观众之间距离的重要因素。缩短京剧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让广大青年观众跨进欣赏京剧艺术的这道门槛。”对今天的京剧而言,不仅具有普遍的实践意义,同时也具有普遍的理论意义。
“《关圣》的创作……在不妨碍关羽的同时,增加土地公、土地婆两个小神,来串联主戏,加强喜剧感。”
从导演留在节目单上的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剧的创作者塑造土地公、土地婆这两个角色的基本动机及其赋予这两个角色的使命和意义。
剧中在表现关羽人生的“桃园结义”、“曹营挂印”、“斩蔡阳”、“华容道”等段落相对而言都是完整的,在艺术形式上,不论是唱腔、念白、还是身段、开打,都传承了京剧的表演形式及相应的程式,不论是一般观众的艺术欣赏,还是界内专业的挑剔眼光,这部分段落都充满了京剧的韵味。而只要土地公、土地婆一出现,则让观众感受到另外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及其所创造出的另一种艺术氛围之中。
从行当来说,土地公、土地婆属于俗称小花脸的丑行,但从舞台上的实际效果来看,不论表现的手法,还是表现的内容,土地公、土地婆更接近曲艺中以逗哏、捧哏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双口相声,或者换一种表述方式:是《关圣》把曲艺双口相声的艺术形式借鉴并融化到京剧之中。
我们知道,相声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以艺术的形式对当下现实的介入,就是对日常生活中平民百姓最关心、最流行的现象和话题的及时表达,并在表达的过程中不时的转换话题。这种表达没有时政新闻的正经与严肃,而是在一种调侃、玩笑之中传达民间底层的声音。
在京剧的传统剧目中,插科打诨作为京剧的一个专业术语,主要体现在小花脸这个行当的表演中,在半个世纪以来搬演的剧目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与剧情无直接关联的以时下百姓民生为话题的调侃,但这类调侃在艺术表现形式上一般没有相声逗哏、捧哏的明显痕迹,更重要的是这种艺术表现手法在京剧舞台上没有发展到足以左右一出戏的结构和审美趣味的程度。
而《关圣》则不然。
在《关圣》中,如果我们从艺术表现的形式方面看,演出中所产生的喜剧效果及其在剧中所显示的艺术分量,基本来自剧中土地公、土地婆角色身份的自由转换和对时下百姓民生话题的调侃与言说。
比如演出一开始,出场的就是土地公、土地婆,在他们的第一段台词中:
……
公婆同:欢迎各位来到逸夫舞台。
土地婆:各位风度翩翩的领导,
土地公:各位像我一样令人尊敬的长辈,
土地婆:各位英俊潇洒的兄弟姐妹,
土地公:各位活泼可爱的小宝贝,
公婆同:各就各位。
土地婆:请打开别人的手机,
土地公:关掉自己的震动。孩子你没震着吧。
从这段台词中可以看出,剧中虽然他们被命名为土地公、土地婆,但他们一出场留给观众的印象则是一种非剧中人物的身份,这段台词,把“观众看戏须知”变成了一种角色话语,对手机的反义提醒,使语言充满了一种玩笑意味,并由此奠定了土地公、土地婆这两个角色在剧中的艺术表现形式和语言风格。
接下来:
……
土地婆:你等会,演了半天了,观众还不知道咱俩是谁呢。
土地公:那介绍介绍。
土地婆:你先来。
土地公:我,土地公。
土地婆:我,土地婆。我比他年轻。
土地公:老夫少妻嘛!
土地公:美得你。
在这段对话中,演员扮演的角色开始转换为土地公、土地婆,尽管人物身份有了明确的界定,但其中的“我比他年轻;老夫少妻嘛;美得你”等语言显然不是严格意义上土地公、土地婆的语言,这些我们今天生活中流行词汇的运用,虽然远离了严格意义上的角色身份,但从喜剧的角度却拉近了角色与观众之间的距离。
在土地公、土地婆自我向观众介绍了身份后,紧接下来的台词:
土地婆:咱俩不在《西游记》里待着,跑这儿干嘛来了?
土地公:因为匡扶汉室,三国争霸,桃园结义,撮土为香,惊动了咱们哥俩!
土地婆:是我们夫妻,说话真够绕的。那咱就等桃园结义,撮土为香的时候再出来,现在显然是来早了。
土地公:也不算早,赶巧帮着插科打诨,叠摺填词。
土地婆:就干这些了?
土地公:人家一动土一盖楼的,咱就得出来上班啊。
土地婆:那楼要是倒了呢?
土地公:那动静更大,咱更得出来了。
这段台词中的“盖楼,上班”,无疑给剧中的土地公、土地婆抹上了浓浓的当下生活的色彩,而土地婆的“那楼要是倒了呢?”的发问,虽然没有明确的所指,但“倒楼”一词却是今年红极一时的流行语,作为观众,我无从知道作者选用“那楼要是倒了呢”这句话的初衷与立意,但这句话让我立即联想到今年6月23日发生在上海莲花河畔但却震惊全国的“倒楼事件”……
土地公、土地婆的这种艺术个性在第三节中似乎得到了更多的发挥。
第三节一开场,土地婆便在《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歌声中上场:
土地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土地公:有那么三个大老爷们,
土地婆:叫刘关张。
土地公:行了,你别唱了,这是京剧。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蒋大为的代表作之一,是曾红极一时的流行歌曲,把这首妇孺皆知的流行歌曲作为刘、关、张结义地点的指代,历史典故与现代流行歌曲的故意关联给观众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审美机趣。
接下来的一段台词:
……
土地公:好什么呀,看到我手里这幅字了吗?
土地婆:笔画错了吧?应该是,点、横、撇、捺。你这个怎么是丁、圈、勾、叉。
土地公:斗地主呢你。这不是刚改的嘛,44个汉字,你不知道吗?
土地婆:不改我还认识几个,现在一改我全不认识了。
在这段台词中“斗地主”这三个字意味这什么大概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在这里就不用再明言了。而之后关于“44个汉字”的话题在土地公、土地婆之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问一答,却把今年8月12日在教育部《通用规范汉字表》(征求意见稿)发表后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一场大争论的这个事件纳入到《关圣》的剧情之中,同时还以调侃的方式表达了民间的一种立场。
紧接下来的台词:
土地公:得,白改。那我告诉你吧,这叫“许昌,曹操相府”。
土地婆:还有白脸的事呢?哇呀呀呀……
土地公:话说土山之战,杀的昏天黑地,关羽关云长是血染征袍,为搭救他大哥刘备的俩媳妇,这不,就投降了曹操。愤怒了吧,愤怒了吧。
土地婆:好感动啊好感动。
土地公:投降了你还感动?
土地婆:我问你他为什么投降?
土地公:不知道。
土地婆:不知道我告诉你。
土地公:说。
土地婆:易中天老师说过,他是为了搭救两位妇女,你看关老爷打那个时候就知道维护我们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你知道他为什么救那两个妇女,因为那是领导的老婆。
土地公:什么呀,是兄弟的老婆,这叫忠义。
土地婆: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秘密。
土地婆:话说这个关羽和项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土地公:行了行了。这位老师最近人气是够旺的。
土地婆:还有更旺的。
土地公:谁呀?
土地婆:这和珅和皇上打起来了……
土地公:这又是哪位啊?
土地婆:这是著名的纪连海教授。
土地公:行了行了,这不是百家讲坛。这是国粹。
如果单就对这段文字进行孤立的阅读,大概很难把这段文字与京剧联系在一起,因为这段文字不论是表现的方式,还是表现的内容,以及其天马行空般的自由联想,都更接近捧哏、逗哏的相声艺术,与京剧舞台上留给观众的一般印象有着相当的距离。而在剧场的演出中,由于这段文字调侃的是一个时下的热门现象——央视“百家讲坛”栏目中的著名学者及其精彩论点,因而获得了剧场中阵阵的笑声与掌声。
当第三节剧情发展到关羽在曹营接印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场:
……
土地公:你说这关羽为了俩妇女,毁了一世英明,值么?
土地婆:妇女怎么了,没有妇女你怎么来的?
土地公:我回去问我妈去。
土地婆:你妈是谁啊?
土地公:妇女啊。
土地婆:那不结了。谁说妇女没地位,那是万恶的旧社会。我告诉你,关羽这脸是慢慢画红的。人家那是忠义之红。
土地公:忠义之红,说的不错。
土地婆:交朋友就得交这样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土地公:这俩是一块的么?
土地婆:这就叫和谐。夫妻之间要和谐,社会秩序要和谐。酒桌之上交朋友更得和谐。
土地公:要是不和谐,就给自己穿小鞋。我告诉你有四种朋友不能打交道。
土地婆:哪四种?
土地公:心中有愧脸不红的不能交,做买卖不亏的不能交,喝酒不醉的不能交,打牌不输的不能交。
土地婆:打车不坐前面的最不能交。
土地公:为什么啊?
土地婆:你说为什么呀,你给钱啊。……
在这段台词中,土地公、土地婆以关羽接印受封为话题起因,随之话锋一转,便立即转入了当下的话题,新老流行的政治话语一并纳入其中,其后对几种不能打交道的朋友的戏谑中,既充满着玩笑的调侃,其中又多多少少的夹杂着某些为人之道,交友之道的一己之见。在远离剧情一段天马行空后,则又转入对下面剧情的预告陈述中。
在剧的第四节,当关羽对被杀死倒地的蔡阳祭拜并与张飞进入古城后,便接土地公、土地婆上场:
……
土地婆:老头子,咱们怎么把这个人处理下去,我看着他有点瘆得慌。
土地公:起来吧,后台有沙发,上那躺着去。
土地公:行啦,还装呢,起来吧。观众够同情你的了,戏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演了,该我们俩了。起来吧。
蔡 阳:我起来吧。
土地公:后台在那边。
土地婆:你卸了妆再躺,别把油彩蹭沙发上。
蔡 阳:记下了。
在这一节中,土地公、土地婆这两个角色所具有的艺术风格及表现手法——随时进行角色身份的自由转换并自由的进出剧情——通过土地公、土地婆为中介,已扩展到剧中的其他角色——当土地公、土地婆叮嘱在剧中扮演蔡阳的演员到后台去卸妆及其应注意事项时,蔡阳的扮演者也从剧中的角色转换为演员本身。从这个角度看,这段表演显然已跳出剧情;但从另一个角度,这种与剧情无关的对话却又是正在演出的《关圣》中的一段情节。这种剧本结构方式,这种角色与演员、历史与当下、故事与现实之间的自由转换的艺术表现形式其所具有的审美意味,所产生的审美效果,不论是对京剧的观看者,还是对京剧的表演者,都是新鲜的,都具有一种探索的意义。
从上面《关圣》对土地公、土地婆在剧中的艺术形式、艺术表现手法的分析中,大体可以看出这两个角色在其中被赋予的艺术使命及其在全剧中的位置、分量、价值和意义。从局部看,土地公、土地婆这两个角色的塑造和运用似乎有些离经叛道的味道,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土地公、土地婆在剧场中所产生的喜剧效果,则体现了剧的创作者对中国戏曲传统所具有的娱乐精神的一种理解与追求。从戏曲的发展史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虽然伴随戏曲一路走来,但教化则是隐含在娱乐这个载体中的,教化所具有的意义需要通过一个个精彩动人的故事传达给观众,故事精彩了,才能吸引观众走进剧场。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娱乐,是戏曲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质功能。
如果我们站得更高一点,把眼光放更得远一点,相互借鉴、兼包并容本来就是艺术发展过程中一种带规律性的普遍现象——我们众多的地方戏剧种就是在相互借鉴、兼包并容中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京剧本身就是从徽班脱胎而来,之后,京剧包容了另外一种艺术形式——昆曲;插科打诨作为京剧传统的一种艺术手段,在戏中也常常离开剧情以类似玩笑的语言取悦观众;非京白、韵白的方言历来是传统京剧表演中的一种舞台语言;如果我们再把目光横向扫描一下还可以看到新的佐证:近二十年来,杂技舞台上已经不止是纯粹的技巧展示了,情节、故事、人物、舞蹈乃至歌曲都成为杂技表演中的一种艺术元素……从艺术的发展史中可以看到,不论是什么样的艺术形式,有市场,有变化、有发展,就有生命力,如果没有了市场,没有了变化,没有了发展,其生命也就开始走向衰微乃至终结了——说到底,观众与市场是决定一出戏、乃至一个剧种能否生存与发展的根本因素。
话题三:土地公、土地婆与关羽的红脸
在《关圣》中,与土地公、土地婆的艺术表现相近但又有别且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剧中对关羽红脸的艺术处理。
红脸关公——不论是小说,是舞台,是祠堂,还是寺庙,关羽都是红脸——这是华夏子孙的集体记忆。
但《关圣》却另辟蹊径。
“戏台上的关羽都是红脸,京剧脸谱中的红色喻示着赤诚和忠义。我们的戏,展示了关羽的脸是如何红起来的,每一层红都有不同的理由和内涵。道义、忠义、仁义、情义、侠义……”节目单中“导演的话”表述了剧的创作者们对关羽红脸的一种理解方式,这种理解方式在舞台上具体表现为:
在剧的第一节关羽第一次出场时,从土地公、土地婆的台词中知道,这时的关羽还处在因在运城杀了恶霸而奔往涿州的路途中,舞台上,一位化妆师在给关羽化妆。这时,土地公、土地婆介入:
土地婆:这位扮关公,脸怎么不红啊?
关 羽:脸是要慢慢画红的。
土地公:戏是要快快演火的。
土地婆:哦,脸红得慢,演戏得快,说话得长。
在第三节关羽在土山一战中为护卫两位皇嫂而暂投曹营并接印受封后,化妆师第二次出场为关羽画脸。这时,土地公、土地婆上场:
土地婆:……我告诉你,关羽这脸是慢慢画红的。人家那是忠义之红。
土地公:忠义之红,说的不错。
在第五节,当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后,化妆师第三次出场为关羽画脸,在这个化妆的过程中,舞台环境从华容道转换为关帝庙,这时,关羽与土地公、土地婆第一次以角色的身份进行对话:
土地公:您别转悠了,您到家了。
关 羽:二位老丈。
土地婆:他看见咱们俩了。
土地公:成神了。
土地婆:您赶紧进关帝庙吧。
从上面的简述中可以看出,在剧中,虽然对关羽画脸的表现时间只有三次,而且时间也较短,但这种艺术处理方式却具有多层的意味。
首先,在京剧传统的老爷戏里,不论表演的是那段故事,关羽的化妆都是红脸,没有俊扮。《关圣》在开始第一节对关羽的俊扮,意在传达剧的创作者对关羽红脸的一种理解——此时的关羽是一个人,而不是神;
其次,关羽红脸被剧的创造者赋予的这种意义被转换为一种观众的视觉直观——在剧的演出过程中,化妆师三次在舞台上当着观众对关羽的面部色彩进行处理——化妆也因此而成为剧的构成部分——通过关羽的面部从俊扮到红脸的渐变过程,从一种角度暗示着关羽从人到神的渐变历程;
再次,关羽与土地公、土地婆之间在第一节中的第一次对话内容,显示了这三个角色此时都离开了各自所扮演的剧中人物,以一种剧情外的第三者的身份在进行对话;而关羽每一次面部色彩的变化,都是经由土地公、土地婆的话语而展开,而结束。这种在剧情、在人物之间的自由出入,传达出的,是一种有别传统的戏剧表现手法及其戏剧美学观念;
复次,把化妆这个本来是演员后台的工作搬到舞台上使之成为演出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戏剧美学的角度,无疑是对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直接运用——意在提示观众,这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一种游戏。
以上艺术手法在京剧舞台上的运用,本身就是一种新鲜的艺术现象,留给观众的,当然也就是一种新鲜感,而在这新鲜感形成的背后,大概应归功于剧的创作者的创新意识及其观念。
话题四:关羽印象
回味《关圣》,话题当然离不开剧中的主角——关羽。
“不管在世界哪个角落,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关羽的塑像。这位历史人物,千百年来倍受民间的敬仰和历代帝王的推崇,被奉为“武圣”、“关帝”、甚至是“财神”。这里头蕴含着一种道德和文化的传承。”以上文字引自节目单上“出品人的话”。
不管在中国的哪个角落,大概没有不知道关羽的人。尽管对关羽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但坐在剧场里,心灵还是被眼前的故事和故事中人物的品格与精神深深的触动着。
一个千百年前的人物,一个讲述千百年前关于这个人物的故事,要得到今天观众的认同,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蕴含在故事中的价值观必须与当代的现实相连接,让今天的观者能从历史的故事中感悟到对当下人生与现实的某种启迪与借鉴。关羽在民间之所以千百年来香火不断,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忠义是其主要的精神价值所在。在《关圣》中,剧的创作者也把塑造关羽的基石建立在其品格的忠义之上。
《关圣》的第三节,在土山一战中,关羽为护卫二位皇嫂而不得不暂时安身曹营,尽管曹操对关羽赠金送银,封官赐印,百般的关爱与欣赏,用今天的语言来表述,关羽并没有为眼前诱人的现实利益而放弃结义时对兄与弟的承诺,而是一旦时机成熟,便毅然离开曹营,护卫皇嫂寻兄而去。就全剧而言,对这一节的铺陈虽然不是那么的浓墨重彩,但关羽面对金钱、权利而毫不动心的那种气节、那种人格价值,较之于时下因抵挡不住利益的诱惑而层出不穷的黑暗与堕落,感叹与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尽管今天的我们已经从关羽时代前行了一千八百年,但关羽这种不为钱财官位所动的精神在经历了一千八百余年后依然充满了现实的意义和价值,仅此,便不能不对先祖的道德与情操顶礼膜拜,便不能不对当下的人格萎缩与精神退化进行深刻的反思……
在剧的第四节,古城下关羽与蔡阳之间惺惺相惜中的诀别,第五节中,在华容道上关羽面对曹操是捉是放的内心博弈,尽管这两节的故事情节侧重不同,但关羽对忠义那一诺千金的认同,对个人得失那轻如鸿毛的坦荡,使剧中第三节中所展现的那种气节与人格价值更加的震撼人心,同时也更加的令人思索。
在第五节的结尾处,土地公、土地婆以类似解说员的身份引述了《三国演义》中有关关羽生命终结的记叙文字:
土地婆:据《三国演义》所述,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关羽被吴国大将吕蒙于麦城所杀,头枕洛阳,身卧当阳,魂归故里。
土地公:河北省当阳,河南省洛阳,山西省运城,三地均建有大型关帝庙。
公婆同:谨以此剧,献与关圣大帝。
敬祈,忠义神勇,引领教化,弘扬忠义,护佑平安!
之后,便是所有的演员出场对观众鞠躬。这种安排,从直观的角度看这应该是演出结束后的谢幕。我以为,《关圣》的这个谢幕,大概是我所看到的舞台演出谢幕中最具个性的一次谢幕:当舞台上所有的演员在对观众鞠躬后,舞台上并没有像一般的谢幕那样在观众的掌声中关上大幕,而是所有的演员都依次转身背对观众,面向舞台中央的关圣像跪拜,顿时,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在剧场中弥漫开来。如果我们从《关圣》的艺术表现形式中所蕴含的艺术观念的角度来看,此时的谢幕,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谢幕,而是剧的内容的一种延续,是演员在角色间自由转换的一种表演;从另一种意义上看,这个形式本身就是民间信仰的一种再现——一种延续了数千年的文化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关圣》的这个谢幕,是舞台与现实的一种结合,是表演与生活的共同再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二者之间已经融为一体而很难再分彼此。
《关圣》,用舞台上鲜明的艺术形象,让今天的后来人从中感受到人格价值在中华文化中的千古意义及在当今的警世作用。
话题五:《关圣》与上海京剧院
“中国2010年上海世博会召开在即。我期望通过这出戏,挖掘‘关圣’背后的文化内涵,体验“关圣”在华人领域的广泛认同感,并尝试用全新的创作机制……通过更加精致、时尚的包装制作,让全世界的观众感受到京剧艺术的华美和关公的人格魅力……。”
出品人留在节目单上的这段文字,向观众透露了两条重要的信息:一是《关圣》的创作与世博会有关,二是《关圣》的问世是在一种全新的创作机制中完成的。出品人留在节目单中的这两条信息,在《关圣》与观众见面后的第二天——2009年10月18日的解放日报上一篇题为:“《关圣》让传统文化展现代风貌”的文章中得到了印证:
“连日来,一部时尚新潮的京剧红生老爷戏《关圣》在逸夫舞台热演。这出为2010上海世博会度身打造的新编大戏……有利于借助世博会平台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魅力,有利于上海对外形象的传播推广,也有利于对当下和谐社会和诚信忠义精神的弘扬与倡导。……据悉,《关圣》在结束首轮演出后,还将于春节期间进行贺岁演出,明年上海世博会开幕后还将在逸夫舞台作驻场表演,规划连续演出一个月。”
定于2010年5月1日开幕的上海世博会,是继北京奥运会后中国迎来的又一国际盛会。在半年的会期内,主办方预计将吸引的参观者约7000万人次。上海京剧院作为世博会主办地的艺术院团,无疑对世博会具有责无旁贷的、既崇高又艰巨的责任与义务,拿什么样的剧目进入世博会,从题材的选择到艺术样式的确定,再到剧目的运作方式和市场预期,必然是经过深思与熟虑的。
在这其中,我以为,一个有别于之前一些新剧目创作的不同之处,是创作这个剧目的基本立足点,或者说基本目标不是冲击“文华奖”,也不是瞄准“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而是把当下市场的接受度,把时下观众的审美需求趋势作为创作的基本前提,通过这种样式的《关圣》,给世界范围内的华人对中国传统文化魅力的认识与亲和提供一个轻松、愉快的审美环境。这种对市场与观众需求的关注意识,相当一段时期来在我们京剧(戏剧)新剧目的创作中,常常在有意无意之中被边缘化。从这个角度而言,《关圣》所拥有的这种市场意识是可贵的,是值得借鉴和提倡的。
在与之上所引的同一篇文章中还有这么一段文字:“京剧《关圣》还是为适应文化体制机制改革需求在制作模式上的一次新的生产、营销实践。该剧的制作不同于以往的传统模式,而是立足上海,面向全国,寻求更大空间的社会合作,强强联手,尝试风险和利益共担。
新戏由上海京剧院出品演出,并联合北京赛塔文化有限责任公司和上海东方之星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共同制作。……力求打造一台符合观众需求、具有市场前景的好戏。”
把新创作的剧目从制作初始就与市场机制结合起来,在制作中与其他的相关公司进行合作,共同承担责任与风险,这种以市场为中心的运作模式,在我们艺术表演团体的改革过程中已经不是新鲜事,至少在数年前,在杂技界、在歌舞界就早有了先行者,但这种运作模式在京剧界,上海京剧院的《关圣》大概还是第一人。
在当前的文化体制改革中,剧团的“转制”正在逐步的推开,京剧作为戏曲这个大家庭中的老大哥,她的一举一动,也许都会牵动这个家庭中所有成员的思维与神经,在这个意义上,《关圣》迈出的这一步,不论从文化体制改革的角度,还是从经营管理的角度,大概都会受到这个大家庭其他成员的关注。也许,这是《关圣》在另一个层面上潜在的一种意义和价值。
顺着这种思维继续前行,上海京剧院这几个字所占的比重就越来越大。
因为每当我的思维开始关注《关圣》时,往往会随即出现上海京剧院之前推出的《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世》、《廉吏于成龙》这三出新编历史剧在记忆中的印象:1988年,《曹操与杨修》一经推出,便先后获得了1988年“优秀京剧新剧目奖”、1989年“中国戏曲学会奖”、1995年中国京剧艺术节“程长庚金奖”;1999年推出的《贞观盛事》,先后获得第六届中国艺术节“中国艺术节大奖”,2001年第十五届“田汉戏剧奖”一等奖,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金奖”,2002年获文华大奖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2002-2003年度)“十大精品剧目”称号;2002年上演的《廉吏于成龙》获第四届中国京剧艺术节“剧目金奖”,第九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并于2008年搬上银幕。
在被业内赞誉为“尚长荣三部曲”的这三出新编历史剧中,那厚重的文化积淀、发人深省的主题开掘,严谨的结构,深刻的内涵、精美的二度创作、鲜活的人物塑造……所展示的美学意境及艺术魅力,充分的显示了上海京剧院在艺术上的气魄、追求与鉴赏能力。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在这二十余年间,上海京剧院引领着京剧界新编历史剧的风气之先。
之所以每当思维在关注《关圣》时往往会联想到“尚长荣三部曲”,是因为《关圣》与“尚长荣三部曲”之间不论是在艺术形态上,在美学追求上,在剧场效果上,其间的反差之大,在某种程度上很难想象他们都出自同一个戏曲团体——上海京剧院。而也正是从这个巨大的反差之中,体现出上海京剧院宽广的艺术胸怀,不拘一格的探索精神,不沉醉于过往荣誉的清醒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今天,《关圣》才刚刚进入观众的视线,前面的道路还很长,《关圣》的前景如何,还有待于观众与市场的检验。我以为:不论未来的《关圣》将是探索路上的独行者,还是由此而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般的潮流,上海京剧院在对创作不懈追求的实践中所蕴含的艺术精神,创新精神,务实精神,都是值得学习、值得提倡、值得发扬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