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和《还轩词》
2010-11-15○陆昕
○陆 昕
张中行和《还轩词》
○陆 昕
十多年前,有次我去张中行先生家闲聊。先生忽起身说:“我送你本书,是个女词人的。”我接过一看,薄薄一册,印制素朴,非正式出版物。书名《还轩词》,作者丁宁,名不见经传。也许先生看我有轻慢之意,遂加重语气道:“这词可是作得好啊,你拿回去细细看吧。要从女的说,我看近世无人能比。”接着又看看我手中的书,说:“我一共也没几本,这还是特意给你留的。”先生平时月旦人物褒语不多,出此重言,想来大有可观。回家后即点灯熬油,细读一过。读毕,跋曰:
此书中行先生所赠。先生极赞作者之才而叹其命蹇,盖以其为近世难得之女词人。余归后,将此细读一过,果然。才丰命啬,才女大多难脱此途,为之慨然。安徽图书馆印成此书,先生亦甚不满,以为太过简陋。日前过访先生,先生以此相赠,故于灯下略记如此。
丁宁,字怀枫,1902年生于镇江,庶出,父及生母早亡,依嫡母生活。16岁出嫁,生一女,四岁病殁,随即离婚独居。解放前、后皆于图书馆中负责管理古籍,1980年9月去世,得年78。有词集行世,名《还轩词》,共四卷,总204首。尚有《拾遗》收少许诗词。
丁宁的词好在哪里呢?中行先生作过一篇类似读后感的散文,里面说了大致这样三层意思:第一是功力深厚,学什么像什么。举一首为例:
《鹊踏枝》
断雁零鸿凝望久,待得来时,消息仍如旧。长日闲愁浓似酒,吟魂悄共梅花瘦。心事正如堤上柳,剪尽还生,新恨年年有。独倚危栏风满袖,朦胧淡月黄昏后。
学五代冯延巳,得其神髓。学两宋亦复如此。第二是从学什么像什么到生成自己的。如《浣溪沙》:
十载湖山梦不温,溪光塔影酿愁痕。数声渔笛认前村。芳草绿迷当日路,桃花红似昔年春。天涯谁念未归人?
第三是感情真挚。用丁宁在词集序中的话说,就是“凡平日不愿言不忍言者,均寄之于词。纸上呻吟,即当时血泪”。据此,先生认为,血泪不同于绣花,所以有强大的感人力量。
先生的赞誉并未到此为止,他觉得随着岁月流逝,人“先是感到岑寂,接着发展为凄凉,以至漂泊的心没个安顿之处,就要投奔丁宁,读词集”。这是因为“这词境可以说苦,又不尽然。因为其中还有宁静,有超脱,以及由深入吟味人生而来的执着、深沉和美”。由此先生想到归宿,并认为读丁宁的词,“生命就真是得了所归。人生有多种愁苦,心的无所归最愁苦······感谢(丁宁)创造了一个充满温情和美的精神世界,使我漂泊的心有所归,就是短到片时也好”。并将这篇文章的题目直接命名为“归”。
品读丁宁的词作,感觉一如张先生所说种种。如《浣溪纱》:
凄沁梨云梦不温,冰鸾昙影渺无痕。清愁如水又黄昏。芳草有情萦旧恨,游丝何计绾离魂。自甘肠断向谁论。
这里边虽有愁苦,更多的却是张先生所说的宁静和超脱,并由此而带来的清逸萧散。再如《浣溪纱》:
枫叶流丹菊亸黄,东篱昨夜有繁霜。深深帘幕护秋光。已分伶俜寒彻骨,何愁风露十分凉。清灯如水注空床。
两首词中的“清愁如水又黄昏”和“深深帘幕护秋光”之意境幽远可追宋人。再看其几首《鹧鸪天》:
劫后园亭付乱蓬,欲教海角寄萍踪。书缘久客看看少,句为伤离往往同。烟塞阔,夕阳红,疏林昨夜又西风。金尊纵使殷勤劝,争奈闲愁比酒浓。
几日霜寒著意浓。流光如梦去匆匆。萍能无住依然绿,花到将残不肯红。千里月,五更钟,此时情思问谁同。远书欲报何由寄,雁自南飞水自东。
这几首词里,即可以看到诗人的深沉、执着,感受到一个充满温情和美的世界。诗人表面看似柔弱,其实不然,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人格标准,这也反映在她的词中。如《鹧鸪天》:
湖海归来鬓欲华,荒居草长绿交加。有谁堪语猫为伴,无可消愁酒当茶。三径菊,半园瓜,烟锄雨笠作生涯。秋来尽有闲庭院,不种黄葵仰面花。
仰面花,无非借指仰人鼻息的生活。综览丁宁的一生遭逢,词中柔弱,词外坚强,大概是她的立身处世之道。
由此,丁宁的词也得到了先贤前辈们的赞誉欣赏。不仅中行先生,华东师大周子美先生亦赞其“低回百折,凄沁心脾”。施蛰存先生闻其名后,辗转借得《还轩词》,手录一过,并于书前跋曰:
余展诵终卷,惊其才情高雅,藻翰精醇。琢句遣词,谨守宋贤法度。制题序引,亦隽洁古峭,不落明清凡语,知其人于文学有深诣也。并世闺阁词流,……然以《还轩》三卷当之,即以文才论,亦足以夺帜摩垒。况其赋情之芳馨悱恻,有过于诸大家者。此则词逐魂销声为情变,非翰墨功也。······还轩犹在,百劫余生。寄迹皖中,隐于柱下。水远山长,余亦无缘识之。因手录一本,暇日讽诵,寄我心仪。
可见中行先生知音颇众。
岁月忽忽,丁宁早归了道山;二十多年后,中行先生的形神也“归”入了丁宁的世界。其实,人,无论文化高低境界大小,是追逐精神食粮还是物质食粮,是归了道山还是归了阴山,都得“归”。所以,中行先生的“归”字用得好,点出了先生的愁苦,点出了丁宁的词境,点出了人生的堂奥。
中国人民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