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何以可能
——四川达州小河嘴煤矿侧记
2010-11-14闻效仪
闻效仪
安全何以可能
——四川达州小河嘴煤矿侧记
闻效仪
毫无疑问,煤矿属于高危行业。矿工们随时面临着各种可能发生的安全事故,比如瓦斯爆炸、坑顶垮塌、高温高湿、火灾、水灾、电梯故障、使用不安全设备以及拖运事故等。这种事故的发生便可能夺人生命或致人残废,而更危险的事故是由于气载尘埃或者瓦斯气体聚集引发的爆炸。此等事故一旦发生就属于死亡人数能达到数十人,甚至数百人的煤矿特大或特别重大事故。实际上,煤矿不出安全事故是不可能的,严格预防状态下的死亡事故也属于常态,中国煤炭管理部门甚至通过下达俗称“死亡指标”的百万吨死亡率来默认煤矿高危的现实。然而问题是,与其他煤炭生产大国相比,中国煤矿事故死亡率却高的惊人。2004年,中国百万吨煤死亡人数是3人,美国是0.03人,波兰和南非是0.3人;在世界煤矿产量中,中国占有31%的比重,而煤矿死亡人数所占比例则为79%。
近年来,中国频发的矿难已经引起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就在2009年,矿难再次成为年度热点话题。去年共发生4起特别重大瓦斯事故,2月22日,山西西山煤电集团屯兰煤矿发生瓦斯爆炸,造成74人死亡,114人受伤;5月30日,重庆市綦江县同华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30人死亡,77人受伤;9月8日,河南平顶山市新华区新华四矿井下瓦斯爆炸,79人死亡;特别是11月21日,黑龙江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新兴煤矿瓦斯爆炸事故,死亡108人,而就在2005年,同属龙煤集团的七台河分公司东风煤矿发生爆炸事故,171名矿工遇难。每一次事故都引发社会对遇难矿工及其亲属家庭的深切同情,并对孱弱的政府监管进行激烈的抨击以及对无良矿主的无情诅咒。各类的煤矿惨案似乎已经成为社会理解无情压榨、赤裸剥削和血肉横飞的现实图景。
然而,就在煤矿行业一片风声鹤唳之际,四川达州工会却邀请笔者不受限制地参观位于达州南郊的小河嘴煤矿,言语之间显示出对煤矿安全生产的极大自信,这也给了笔者一个极强的心理反差。以往提出煤矿调研的要求要么是被拒绝,要么仅是走马观花,生怕有什么问题被暴露出来,也曾听一位同事提及曾通过关系来到煤矿调研,当提出下井的要求时,陪同的工会主席居然不敢陪同下去。自信的小河嘴煤矿引起了笔者的莫大兴趣并最终促成了达州之行。与行业的招致广泛骂声的一般做法相比,小河嘴煤矿到底有什么独特做法,使煤矿安全成为了其吸引眼球的一种骄傲?
■ 增产和机械化
中国经济持续多年的高速增长带动了对煤的大量需求,煤在社会印象中总是不够用,一遇极端天气,“煤电供求紧张”就成为令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于是,作为满足中国70%能源需求的煤炭工业面临巨大的增产压力,来满足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其不仅是经济要求,更是承揽国家通过经济发展解决社会矛盾的政治任务;而另一方面煤炭企业自然也有足够动力,通过不断增产的方式满足巨大的市场需求,追逐巨额利润,获取个人和企业高额报酬。与此同时,国家对小煤矿进行大力度的清理整顿以及山西等地大规模“国进民退”运动,进一步加大了对煤需求的缺口,只能通过不断扩充那些国有企业煤矿生产能力来填补。在这样强大且急切的需求面前,许多煤矿的增产都是通过超过设计能力的生产来实现的,从而不断突破安全生产的极限,最终加大煤矿发生安全事故的隐患。
新兴煤矿就是这样要“充分采掘”的例子。发生矿难前两个月,新兴煤矿被发现各类安全隐患和问题共有278条,被安监部门下达执法文书96份,并被责令停产。然而新兴煤矿依然继续生产,一位副矿长曾无奈地摇头道:“真停产就成了政治问题了。”矿领导的政治生命屈服于巨大的增产压力,执法文书也仅是一纸空文,而108条鲜活生命就是安全服从政治的悲剧性结局。按照新兴矿的设计,每一个工作面都应该配置固定电话,以备紧急时刻联系之用,而由于工程进度快,许多座机电话所处的位置已经远远不能跟上掘进的速度,距离矿工们过远而没有人留意,以至于发生第一次爆炸后,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可以通知工人们尽快撤离,更多本可以逃命的工人就是死在不知不觉的第二次爆炸之中。
作为国有煤矿的小河嘴煤矿也面临极大的增产压力。不同于其他煤矿依靠增大劳动生产强度的做法,小河嘴把注意力放在了开采方式上。如果能用机械开采取代人力开采,不但可以提高煤产量,还可以大大减少安全事故。于是,小河嘴煤矿坚决摒弃传统的房柱式、打眼放炮开采工艺,坚定不移地推进机械化采煤。机械化的结果使矿工们从繁重的人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矿工总数大大缩减。作业人数的减少相应减少了伤亡的几率,留下的矿工也不是那些仅凭力气和运气的农民工,而是经过选拔培训,熟练掌握着一定现代化生产技能、安全防范要领、地质矿层知识等高素质的新型工人。这一变化,不仅使生产效率有了保证,矿工们的生命安全也得到了最大的保障。
■ 农民工和正式工
农民工,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对农村剩余劳动力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而转移的一种称谓。这种称谓由于与被烙上千百年遭受歧视性待遇的农民身份紧密相连的原因,直到今日,在中国社会中仍然无法摆脱遭受歧视的命运。这种歧视就如一张网,让农民工产生严重的身心分离,游离于城乡的边缘,人在城市,却没有丝毫的归属感,忍受背井离乡的痛苦,却没有得到片刻的社会尊重。在国有煤矿中,大多数正式工人选择提前退休,即使工资低,也要脱离危险的工作环境,而替代他们的都是基本没有经验的农民工。这些农民工来自偏远贫穷的地区,基本都在煤矿井下从事采掘工作。选择来煤矿打工实在是没有出路的无奈选择,贫穷迫使他们接受不同寻常、艰苦的工作环境。
也正因为如此,煤矿的农民工队伍是不稳定的。他们在农村结婚后家里有老婆、孩子,在农村还有庄稼及其它农活。到矿上后,他们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只好上班、农活两头兼顾。一般遇到农村收割水稻等农忙季节时,有三分之二的农民工请假或直接回家抢收庄稼,造成矿上无法排班并安排人员作业。如果遇到矿上生产条件不好,工资收入偏低等情况,他们就会形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状态。这种状态形成了恶性循环,即煤矿不断招工,农民工不断流失,安全和生产技能培训就会不断让位于生产任务的完成;员工越不稳定,生产任务就越紧,安全投入就会越少,而事故隐患就会越多。
农民工的身份注定其没有归属感,也必定造成主观的利益短视。农民工对影响他们赚钱,占用他们生产时间的培训、安检和管理统统都没有兴趣,甚至完全抵触。对于他们而言,到矿上打工主要是想多挣钱来赡养父母、供子女上学以及满足家庭的日常开支,对矿上的安全知识、生产知识和现场管理一窍不通,对学技术、钻业务没有积极性,对管理制度、安全规定漠不关心,在井下往往不遵守安全操作规程,时常违章蛮干,最终导致事故不断。
小河嘴煤矿也曾经历人员不稳,事故频发的阶段,最终发现其重要原因在于农民工作为生产主体没有得到起码的重视和尊重,随处可见的打骂和歧视,造成了农民工队伍的“离心离德”,严重影响了安全生产,并因此提出四个一视同仁,“感情上一视同仁,待遇上一视同仁,分配上一视同仁,奖惩上一视同仁”。不仅如此,小河嘴干脆给每一位招聘来的农民工解决户口,使其转换身份成为城镇人口,彻底取消农民工的称谓。城里人和正式工的双重身份激发了工人们的工作热情和强烈的企业归属感,使其迅速摒弃农民的短视思维,“以厂为家、爱护生命”成为每名矿工真正的习惯。
■ 包工制与全员合同制
包工制曾经是我们批判旧社会资本家层层剥削工人和农民的证据,与搜身制、把头制一样是封建社会的残留产物,我国在建国后的社会主义改造中成功地取缔了包工制。然而随着国家大力推进经济发展,“承包”和“分包”的管理体制得到广泛确立,非正式用工迅速崛起,包工制在建筑、能源以及服务等行业全面复兴。上世纪末,政府为了推动煤矿企业的“扭亏为盈”,进行了大规模改制重组,许多煤矿被承包给个人。煤矿承包者在成为矿主之后,再采用分项承包的方式,把生产的各个环节分别发包给包工头,由包工头组织农民工挖煤。此后,为了节省成本,国有煤矿也广泛使用包工制,层层代理和转包,企业转包给区,区长转包给“包头”(负责一个采煤点,分为早中晚三班)班长,班长再转包给农民工,农民工仅与班长或“包头”发生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安全责任也就在这种分包过程中消失殆尽,矿上对采煤一线的管理处于失控状态。对于付出高额承包费的包工头来说,如何在承包的限定时间内尽最大可能挖出更多的煤,就成为其降低成本、延长劳动时间、加大劳动强度等不择手段的原因,安全问题也就因此被堂而皇之地置之脑后,也不会有人愿意进行安全的投资,更有对占有其生产时间地安全监察的公然违抗,而这些都会直接诱发矿难的发生。许多事故的发生都是因为农民工根本就没有经过任何的培训就贸然开采,煤矿每年70%的事故都和包工制有直接和间接的关系。2004年6月3日,河北省邯郸县鸿达煤矿发生瓦斯燃烧事故。该矿被层层转包。事故发生时负责人居然不知道该矿共有多少矿工,事故发生时井下有多少人在作业,伤亡人数更是无法确定。
包工制在小河嘴也曾存在过。上世纪80-90年代,煤矿与地方政府签订承包经营合同,地方政府组织联采联掘队承包采掘工作面,而农民工的工资、保险都由包工头管理。安全隐患加剧的同时,劳资关系也日趋紧张激烈,分配都由包工头说了算,给多少是多少,往往在因条件变化大,施工成本忽然增加等情况下,包工头就不愿意甚至也无法兑现个人承诺。工资的不透明和拖欠也使工人们采取极端手段干扰和破坏煤矿的生产经营。结合国家政策以及劳动法出台的时机,小河嘴取消了包工制,与所有农民工直接签订劳动合同,实现了全员合同制,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社会保险的建立。间接代理向直接代理的转变不但有利于工人队伍的稳定,也保证了工人生理和心理的健康安全。全员合同制的一线采煤工人每月平均可以拿到4000元,也证明了取消包工制给工人带来的直接好处。
■ 制度的作用和家属的力量
随着工业化进程的推进,各种西方管理方法和模式在中国企业得到广泛运用。西方的特点是崇尚个人私利主义,讲究理性计算和最优选择,并以此为基础建构一整套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工人在制度中被理解为孤立的个人,力求脱离家庭和情感的影响,直至工人自身的社会属性消失殆尽,最终成为资本驱动的赶工机器。而这种试图以工业关系的个人主义取代乡土社会血缘亲情的做法却使企业自身面临窘境,那就是任何制度在面对已走上不归之路的赚钱机器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毫无约束可言。
煤矿行业普遍实行的是计件工资,许多工人根本没有底薪,只能不断投入和延长劳动时间才能获取收入。也正因如此,任何占用工人劳动时间的制度约束都会遭到反抗,这其中就包括瓦检等安全检查制度。瓦检员常常发现蕴藏隐患的险情,要求工人停止干活并出井,而排除险情的过程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当工人们爬上井口的时候,发现没有任何的动静,反而质疑瓦检员,咒骂其耽误赚钱的行径,进而不断鼓励工人冒险以及面对瓦检不以为然的心态,从而最终酿成悲剧。
更可悲的是,工人的社会属性和家庭情感在巨大的私利诱惑面前,也常常扮演“助纣为虐”的角色。2009年1月新兴煤矿出台俗称“连坐”的内部规定,矿工们下井时间从4小时延长到7小时,如果矿工提前出井,则视同没有出工,甚至还要连带队长、班组长一起罚款。这个规定出台后,为了保证自己的收入,工人们之间都互相提防,不希望被牵连而受到损失。一位遇难矿工生前曾向妻子表示不想干了,而妻子却劝他再攒点钱,以便出去打工心里有底。妻子得知丈夫遇难,嚎啕大哭之际不禁自问,“我这不成了害死他的罪人了吗?”
小河嘴的安全管理方面却渗透了亲情的力量。巴蜀之地向来有“耙耳朵、怕老婆”的文化传统,为此煤矿建立安全协管小组,尽数吸纳热心肠的职工女家属。小组活跃在职工社区之中,不断地访家串户,利用女性得天独厚的人际力量形成了强大的亲情威慑,开展了一系列吹安全枕边风、亲情鸡蛋、写给爸爸的一封信等活动。这些活动也取得了意料之中的好效果,“别人的话可以不听,老婆的话一定要听”是矿工整天听烦老婆唠叨但心里甜蜜的真实写照。这种甜蜜也实实在在地转化成他们遵守生产规范,珍惜自己生命的安全保障。
就在本文付梓之际,山西王家岭又发生特大透水事故,涌上心头的不再是悲痛与愤怒,而是一种无力感。这种感觉来自于频发的煤矿事故给大众造成的疲惫感,死了多少人、责任事故、政府全力营救、处理官员成为不变的报道情节,然而在一段平静等待期过后,同样的人间悲剧再次上演。就在这种反复过程中,人们似乎已经对矿难“熟视无睹”,进而平静地接受事实。希望对小河嘴的侧记从另一个角度激荡大众的心理涟漪,提醒人们永远不要忘记造成生命陨逝的事实根源和制度弊端,也希望小河嘴煤矿的将来不要让我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