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牡丹自不同——论二晏词之异

唐红卫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文杏牡丹自不同
——论二晏词之异

唐红卫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二晏父子迥然不同的个性和遭遇导致他们词作中抒发的情感大相径庭。从二晏词作的字、句、篇三方面均可以看出，作为理性的诗人和人生的幸运儿，晏殊抒发的常常是带有人类普遍规律的闲愁；作为纯情的词人和人生的失败者，晏几道抒发的常常是一种不能自已的哀愁。

晏词；晏殊；晏几道；词作

叶嘉莹先生认为：“一般说来，诗人的性格约可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属于成功的类型；而另一种则是属于失败的类型。属于成功的一型，就性格而言，可以目之为理性的诗人；而属于失败的一型，则可目之为纯情的诗人。”［1］二晏父子可谓正好分别是理性诗人与纯情诗人的典型代表。作为理性的诗人，晏殊“感情不似流水，而却似一面平湖，虽然受风时亦复縠绉千叠，投石下亦复盘涡百转，然而却无论如何总也不能使之失去其含敛静止、盈盈脉脉的一份风度”［1］41。对于一切事物，“已养成了成年人的权衡与操持，然而却仍保有着一颗真情锐感的诗心”。作为纯情的诗人，晏几道“感情往往如流水之一泻千里”，对于一切事物，“但以‘纯情’去感受，无反省，无节制，无考虑，无计较。‘赤子之心’，对此种诗人而言，岂止是‘不失’而已，在现实的成败利害的生活中，他们简直就是个未成熟的‘赤子’”［1］40。二晏的人生际遇也迥然相异——关于晏殊，正如沈遘所云“初以圣童召见，章圣皇帝即以卿器之，维先帝知人之哲，所以奖励而育成其材者，非他臣敢望；而司空亦自以天子为知己，所以感奋一心，以事上者又非他臣所及，故终先帝世未尝去左右，君臣之遇盛以极矣！上嗣位，以先帝之所属，且东朝之旧，遂大任之。夫以少年起远外，为两朝亲臣，登丞相府，为国元老”［2］，得以“谋猷存二府，台阁遍诸生”［3］。功名与事业都达到了古代一个普通文人士大夫梦寐以求的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峰。关于晏几道，则如其好朋友黄庭坚所言：

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余尝怪而问焉。曰：“我盘姗勃窣，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士大夫传之，以为有临淄之风耳，罕能味其言也。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4］

结果大半生沉沦社会下层。于是二晏词中各自抒发的情感自然而然会不同——晏殊是“优裕的物质生活并不能满足他渴求着探索人生奥秘的心灵，他心灵的触角常常是其来无端的伸向心灵的深处，而又没有找到自己所寻觅的东西，于是一缕轻烟薄雾似的哀愁就上升到了他的笔头，化成为幽怨动人的小词”，属于闲愁；晏几道则是“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5］，“抒发了生活上真正的哀愁，有一种出于不能自已的真情实感”［6］，属于苦情。这个典型的区别几乎在二晏词中无处不见，下面我们就分别从二晏词之字、句、篇入手来分析。

一、二晏词之常见字

据笔者统计，晏殊的140首词作的总字数约为7466个，共用字1164个；晏几道的260首词作的总字数为13396个；共用字1176个。两者对比，晏几道的词作的总字数大约为晏殊的一倍；然而共用字数却只多12个。由此可知，“痴人”晏几道十分偏好重复使用某些语汇。下面是二晏词中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语汇的具体统计数据：

常用字寻 思分/别劝记/忆会问祝送倚写拚试欲几清新旧满生暗嘉难淡`深破好燕雁/鸿莺鸳鸯梧桐荷（莲、芙蓉）兰晏殊次数6 16 31 9 12 16 3 19 6 11 2 1 5 3 6 9 3 4 30 18 25 32 9 9 6 1 4 13 4 26 29 14 14 5 7 3 8 14频率0.000803 0.002143 0.004151 0.001205 0.001607 0.002143 0.000402 0.002545 0.000803 0.001473 0.000268 0.000134 0.000670 0.004822 0.001205 0.004554 0.004018 0.002411 0.003349 0.004286 0.001205 0.001205 0.000803 0.001875 0.001742 0.000536 0.003482 0.003884 0.001875 0.001875 0.000670 0.000938 0.005090 0.001875晏几道次数23 62 83 6 60 16 26 0 19 43 15 19 21 39 45 28 39 56 38 13 25 0 35 15 38 12 29 22 34 18 4 2 3 4 16频率0.001717 0.004628 0.006196 0.000448 0.004479 0.001194 0.001941 0.000000 0.001418 0.003210 0.001120 0.001418 0.001568 0.002911 0.003359 0.002090 0.002911 0.004180 0.002837 0.000970 0.001866 0.000000 0.002613 0.001120 0.002837 0.000896 0.002165 0.001642 0.002538 0.001344 0.000299 0.000149 0.002538 0.001194

常用字梅菊杏柳/杨露霜心肠魂影鬓泪梦恨愁怨恼慵狂悲怜乐喜惜晏殊次数12 7 4 3 3 36 5 21 7 7 5 6 1 2 20 9 19 6 4 1 2 1 3 5 5 2 1频率0.001607 0.000938 0.000536 0.004420 0.004822 0.000670 0.002813 0.000938 0.000938 0.000670 0.000803 0.001607 0.002679 0.001205 0.002545 0.000803 0.000536 0.000140 0.001364 0.000140 0.000402 0.000670 0.000670 0.002813晏几道次数44 6 20 76 20 13 60 27 23 21 18 49 59 83 55 18 19 10 10 7 27 1 2 1 1频率0.003285 0.000448 0.001493 0.005673 0.001493 0.000970 0.004479 0.002016 0.001717 0.001568 0.001344 0.003657 0.004404 0.006196 0.004106 0.001344 0.001418 0.000746 0.000746 0.000523 0.002015 0.000075 0.000149 0.000812

理性诗人晏殊因为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繁荣的京城，位于达官显宦之列（即使贬谪出京，亦多是任离京不远的州郡长官），幸福甜蜜的生活带给他的常常是淡淡的闲愁；所以他喜欢大量使用清新明朗的语汇意象。纯情词人晏几道则因为一生大多数时间沉沦于官场底层，奔波于全国各地，艰难困苦的生活带给他的往往是不能自已的哀愁；所以他常常偏爱使用哀感顽艳的语汇意象。

二、二晏词之常见句

晏殊词中最常见的句子往往是词人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时间紧迫感和危机感：

兔走乌飞不住。（《清平乐》）

暮去朝来即老。（《清平乐》）

时光只解催人老。（《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渔家傲》）

风头日脚干催老。（《渔家傲》）

盛年能几时。（《更漏子》）

所惜光阴去似飞。（《破阵子》）

一向年光有限身。（《浣溪沙》）

春光一去如流电。（《踏莎行》）

光阴无暂住。（《拂霓裳》）

念时光堪惜。（《滴滴金》）

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清平乐》）

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谒金门》）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渔家傲》）

然而晏几道词中最常见的句子却是词人强烈的痴情与苦心：

追思往事好沾巾。（《临江仙》）

今感旧，欲沾衣。（《鹧鸪天》）

倚楼人听欲沾衣。（《鹧鸪天》）

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何满子》）

还有当年闻笛泪，洒东风。（《愁倚阑令》）

拚却一襟怀远泪，倚阑看。（《愁倚阑令》）

此时还是，泪墨书成，未有归鸿。（《诉衷情》）

一曲离亭。借与青楼忍泪听。（《采桑子》）

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采桑子》）

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留春令》）

坠鞭人意自凄凉。泪眼回肠。（《风入松》）

几处佳人此会同。今在泪痕中。（《武陵春》）

别来只是，凭高泪眼，感旧离肠。（《喜团圆》）

莫唱阳关曲。泪湿当年金缕。（《梁州令》）

……

晏殊词中随处可见的是词人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时间紧迫感和危机感，体现了一个理性的诗人和人生的幸运儿在物质方面得到极大满足后对于人类生命短暂和自我价值之类终极问题的探索和追求，属于淡淡的闲愁。晏几道词中随处可见的是词人强烈的痴情与苦心，则体现了一个纯情的词人和人生的失败者深深沉湎于个人的悲欢离合，抒发倾诉着自己的相思苦恋和悲凉失意，属于深深的哀叹。

三、二晏词之常见篇

根据题材内容，二晏词作均可以分为自我抒怀、离别相思、咏物抒情三个方面。自我抒怀方面，晏殊词作常见的篇章抒发的情感是雍容旷达：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

菊花残，梨叶堕。可惜良辰虚过。新酒熟，绮筵开。不辞红玉杯。

蜀弦高，羌管脆，慢飐舞娥香袂。君莫笑，醉乡人，熙熙长似春。（《更漏子》）

然而晏几道词作常见的篇章抒发的情感却是沉郁悲凉：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晏几道《阮郎归》）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 （《玉楼春》）

……离别相思方面，晏殊词作常见的篇章抒发的情感是哀而不伤：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

帘旌浪卷金泥凤。宿醉醒来长瞢忪。海棠开后晓寒轻，柳絮飞时春睡重。

美酒一杯谁与共。往事旧欢时节动。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木兰花》）

……

然而晏几道词作常见的篇章抒发的情感却是缠绵幽怨：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蝶恋花》）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思远人》）

咏物抒情方面，晏殊词作常见的篇章抒发的情感是清新疏朗：

宿蕊斗攒金粉闹。青房暗结蜂儿小。敛面似啼开似笑。天与貌。人间不是铅华少。

叶软香清无限好。风头日脚干催老。待得玉京仙子到。凭向道。红颜只合长年少。（晏殊《渔家傲》）

越娥红泪泣朝云。越梅从此学妖颦。腊月初头、庾岭繁开后，特染妍华赠世人。

前溪昨夜深深雪，朱颜不掩天真。何时驿使西归，寄与相思客，一枝新。报道江南别样春。（《瑞鹧鸪》）

……

然而晏几道词作常见的篇章抒发的情感却是孤洁凄凉：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花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晏几道《蝶恋花》）

千叶早梅夸百媚。笑面凌寒，内样妆先试。月脸冰肌香细腻。风流新称东君意。

一捻年光春有味。江北江南，更有谁相比。横玉声中吹满地。好枝长恨无人寄。（《蝶恋花》）

……

由上可知，字、句、篇三个方面无不十分鲜明具体地体现了二晏词中的情感差异：晏几道比晏殊深刻浓挚，晏殊比晏几道温润宽广。作为纯情的词人，更可以说作为一位已经败落的贵族子弟，沦落大半生的痴人，晏几道所拥有的美丽人生大多是“过去”，因此其词中主要展示着一种无法释怀的伤感与怀旧，又由于他感情过于专注，写的多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真人真事，沉迷于自己的苦情世界，没有跳出具体人与事的局限，于是，“所表现的悲欢今昔之感与歌酒狎邪之词，乃但为人生之一面，而其所触动者亦但为读者之感情而已”［1］43；而晏殊作为理性的诗人，更可以说作为一位少年得志且大半生仕途顺利的智者，他那种时时刻刻感叹时光飞逝的不落实处的闲愁，以及在极为清醒冷静的理智指导下无论是顺心还是不顺心都积极享受生活的追求，使人们读他的词时，常常会“除去情感上的感动外，另外还有着一种足以触发人思致的启迪”［1］42，从而“所触动者已不仅为读者之感情，而且更触动了读者有关整个人生的一种哲想，因此，大晏词乃超越了其表面所写的人生之一面，而更暗示着人生之整体”［1］43。。

［1］叶嘉莹.大晏词的欣赏［M］//迦陵论词丛稿.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40.

［2］沈遘.赠司空兼侍中晏殊谥元献：37册［M］//全宋文：西溪集（卷九）.成都：巴蜀书社，1992：687-688.

［3］欧阳修.晏元献公挽辞三首［M］//欧阳修全集：卷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1：812.

［4］黄庭坚.小山集序：106册［M］//全宋文：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50.

［5］冯煦.藁庵词话［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3587.

［6］胡云翼.胡云翼选词［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71.

Difference of Apricot and Peony——Differences between Yan Shu and Yan Jidao＇s Ci

TANG Hong-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ShiHezi University,XinJiang 832003 China)

Different personality and experiences made Yan Shu and Yan Jidao different in expressing feelings in their Ci.Yan Shu often expressed his worry idly as a rationalist due to his lucky life experience；while Yan Jidao expressed his sorrowful feelings because of his failure experiences.

Yan Shu;Yan Jidao;Ci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 文献标识码：A

A

1006-2165（2010）01-0087-04

2009-04-11

唐红卫（1980-），男，湖南衡阳人，石河子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金颖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