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评库切:盘旋下降的命运与拯救灵魂的途径
2010-11-08鄢然
鄢 然
2003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作家J·M·库切在题为“他和他的人”的受奖演讲中说:“现在回过头来谈谈我的新伙伴吧。我非常喜欢他,为使他成为一个有用的、能干的人,我在每件事情上都给他指点,教他怎么做,特别是教他说英语一当我说话时他能听得懂,他真是个最聪明的学生。”库切用丹尼尔·笛福《鲁滨逊漂流记》中的这段话作为他这篇演讲的开场白,当然是有其深刻的寓意的。就像这篇演讲表现出来的语境一样,其本身就充满着令人难以一目了然的意蕴,思想深邃的库切不仅用寓言家的深奥向我们讲述“他和他的人”的故事,而且用散文家的情致和小说家的精妙向我们展示了“他和他的人”的关系。这关系和故事被置于云遮雾绕的语境之中,使“他和他的人”蒙上了一层难以透视的纱幔,须得细细品味、琢磨,才能拨开云雾见本色的。
这本色关乎到库切本人和库切笔下那些生活在南非的人物、角色——“他和他的人”。而南非这个国度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难以触摸,除了地理位置上的遥远和曾经从央视新闻上看到的南非种族之争,可以说,除却对前南非总统曼德拉那张饱经风霜、为反抗种族歧视不懈斗争的面孔熟悉外,如对南非复杂的社会背景、人文习俗、野蛮的血腥杀戮事件等等,使得这个国家看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元素,都有着一种烟波浩淼而难见海岸的迷离,这迷离制造出的是神秘与迷惘。所以,只有通过库切的作品,我才能接近库切,体会“他和他的人”。
《等待野蛮人》是一部继承了约瑟夫·康拉德手法的政治恐怖小说。小说以虚拟的帝国边境的行政长官对“野蛮人”的同情而导致自身的恐怖灾难,反映了文明背后的血腥。显然,这是一个有关南非种族问题的故事,但库切并不想把他的笔触仅仅纠缠在种族问题的漩涡里,而是要告诉人们文明在人类进程中的一段疼痛史。对库切来说,文明与落后在历史的进程中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这就如同《等待野蛮人》一书的编辑所言,在漫长的文明链条上,“文明人”与“野蛮人”并没有一个固定而稳当的序列,“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上,二者的位置也许正好颠倒过来”。尤其是当种族和文化冲突成为世间的日常景象,人道主义与民族和解成为政治牌局中常有的话题时,库切的所为,便是要从人类的历史进程中寻释文明的原罪。所以,他用一个虚构的发生,在帝国由“文明人”与“野蛮人”的矛盾冲突引发的“文明人”之间矛盾冲突的寓言故事,刻画了文明背后的残酷与野蛮,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令人不得不正视的恐怖之门。通过这扇恐怖之门,我们看到了文明的代价离不开野蛮的行为,进步的历史总是伴随着野蛮行径所带来的残酷的影子。
在帝国讨伐野蛮人的战争中,帝国边境那个原本生活优游自适的老行政长官,正是看到了“帝国注定要在历史中再现一个反历史的角色。帝国的意识就是:如何确保政权的长治久安,避免分崩离析。一方面。他们处心积虑地追捕宿敌,到处布下他们的鹰犬;另一方面,则以灾难滋养着自己的想象:城邦凋敝、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千里赤地”。才在一种愧疚的对野蛮人的悲怜中反省“帝国强加于它臣民的历史”,他在良知和同情心的支配下收留了流落在自己辖区的蛮族女孩,并爱上她,通过她的不幸来重新审视人类文明的价值理念,不希望“野蛮人有一段帝国涂抹在他们身上的历史”,他要“生活在历史之外”。因此,他做出了一种令他的同类哗然的举动:将女孩送回属于她的领地。老行政长官的行为使他付出了被他的同类——文明人——排斥的代价,被自己的同类视为异类,招致了从肉体到心灵的痛苦折磨,失去了一个行政长官舒适的生活和优雅的地位。然而意味深长的是,他的所作所为,不仅是作为文明人的他的同类,即便是作为野蛮人的他爱的女孩,也不能理解他。所以,他成了一个良知的孤独者,孤寂地走上了灵魂自赎的殉难之路。
老行政长官有悖于他的同类——文明人——的“逆行”,当然是与帝国的主流意识背道而驰的。帝国的意识决不会允许老行政长官情感的天平倾斜于野蛮人,所以,帝国利益的维护者乔尔上校对老行政长官要生活在帝国历史之外的想法实施了心灵的“料理”:“每天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关进栏圈,又对人的心灵百般蹂躏”,以此来惩罚老行政长官对正义的诉求。乔尔上校这么做的意图,显而易见,诚如老行政长官自述的一样:“我的行刑者对疼痛的程度并不在意,他们要向我证明的是活着的身体意味着什么,一个活着的身体,只有当它完好无损时才有可能产生正义的思维,当这个身体的脑袋被掐住,喉咙里被插进管子,灌入一品脱盐水弄得嚷不止、呕不出东西,又连遭鞭笞时,它就会忘记一切思维而变得一片空白。”让老行政长官在疼痛中就范,不能够思索,不再有思想。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主持正义的过程是那样的艰难,难以让人理解,而老行政长官的选择是那样的孤独、悲怆,因此老行政长官走上的不仅仅是一条背叛自己同类的道路,而是带有悲壮色彩、耶稣一般的殉难之路。
库切就这样在《等待野蛮人》中用老行政长官的灵魂救赎来讲述人类文明的心路历程,让我们心灵震颤。
如果说在《等待野蛮人》中,库切通过老行政长官的遭遇将种族和文化问题引向一种超越道德层面的反思的话,那么,在他的另一部代表性力作——《耻》中,则表达了作家关注的另一个问题:人是否能回避历史?生活在历史之外?
在《耻》中,库切把种族和文化问题放在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历史渊源的潜在影响中来表现,通过大学教授戴维·卢里与女儿露茜之间的裂痕及女儿遭到黑人强暴后与之完全不同的对待此事件的态度,折射历史轨迹下人类无法回避的困境,思考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人与自我的关系问题。在这部小说里,库切向我们讲述了新形势下的南非阵痛:当白人至上的传统土崩瓦解之后,白人殖民者与当地黑人出现的新的矛盾:即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地位的嬗变。对被殖民者一即小说中强奸露茜的那三个黑人来说,他们要报复的并不是露茜本人,而是露茜所代表的殖民者,他们的行为,不过是如当年白人殖民者“强奸”南非殖民地那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此,透过名誉扫地的大学教授戴维·卢里面对女儿沦落为黑人雇主小老婆,这种身份和地位发生了颠倒性的变化而出现的心理落差,我们便听到了在隆隆的历史车轮声中白人殖民者的失落声,看到了他们的无奈,以及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不得不进行的挣扎。
而作为白人殖民者后裔又是受害者的露茜,当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面对这一切,与自己的父亲戴维·卢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她对戴维·卢里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完全属于个人隐私。换个时代,换个地方,人们可能认为这是一件与公众有关的事。可眼下,在这里,这不是。这是我的私事,是我个人的事。”当戴维·卢里问她:“这里是什么地方?”露茜立刻回答:
“这里就是南非。”露茜的回答,简洁明了,实则暗含着深层的苦衷,即她作为一个白人,一个白人殖民者的后代,是不能回避历史的,她的遭遇,不过是在代白人殖民者对南非的殖民历史受过。但要向父亲说明这个问题,讲清楚她被强暴的个人事件是由于历史的渊源所致,又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作为白人殖民者,露茜与自己的父亲戴维·卢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两代人的代沟是不可逾越的,何况在现实生活中,她同自己的父亲总是很难沟通的,因此,她只能对父亲说,自己被强奸是个人的隐私。当她发现自己怀孕并决定生下那三个强暴者造成的孩子时,她的决定,无疑是要承受被强暴的苦果,接受历史下的现实。
露茜的这个决定,戴维·卢里当然是不能够理解的。在他看来,那将要出生的孩子,其实“不过是她女儿子宫里的一条虫子”,“这种子被硬塞进女人体内,不是出于情爱,而是出于仇恨,混杂在一起,是要玷污她,给她做上标记,就像狗撒尿一样。”因此,对他来说,“这样的种子能给孩子以什么样的生命?”戴维·卢里不能面对这样的现实,并对他不得不接受的这个现实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难道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这样一个结局?难道他的家族就这样完结了,就像水渗进土,不见踪影了?”这家族指的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它暗指的是白人殖民者在南非的殖民史。所以,戴维·卢里的疑问,就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疑问,而是代表着他所来的白人殖民者阶层对不得不接受的现实的提问了。现实是什么呢?这就如他女儿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不再是纯正的白人血统,而是带有黑人血统的混血儿了,而这混血儿不是由自己的意愿,是女儿的身体被强奸、意志被强暴造成的。如此的结果,不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指称的是白人殖民者包括身份、地位、血统等在内的嬗变吗?对戴维·卢里来说,白人殖民者在南非作为殖民者的历史就这样完结了,他家族的血统就这样不再纯粹了。他因此而悲哀,而伤痛。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殖民主义消退、新时代开始的南非。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虽然库切给我们讲述的是一个白人家庭父女间的遭遇与矛盾,却完全超越了个人的经历而让其具有了社会的、政治的、历史的更为普遍、更为深刻的意义。
如同国外的一些评论所言,《耻》这部耐人寻味的小说,通过各种细节的描写,“揭示了新旧交替时代发生在南非各色人等之间的种种问题,对殖民主义在南非对殖民地人民和殖民者本人及其后代所造成的后果表现出深切的忧思和相当的无奈”。小说所反映的南非社会矛盾和往昔的种族冲突,殖民者与被殖民者身份的更替,还有《等待野蛮人》中让人联想到的“文明人”与“野蛮人”的位置交替,正是库切重新思考人类文明问题,并对文明这个“大历史”命题的一种检讨与反省。
2003年对库切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有这么一段评语:“库切的作品是丰富多彩的文学财富。这里没有两部作品采用了相同的创作手法。然而,他以众多作品呈示了一个反复构建的模式:盘旋下降的命运是其人物拯救灵魂之必要途径。他的主人公在遭受打击、沉沦落魄乃至被剥夺了外在的尊严之后,总是能够奇迹般地获得重新站起来的力量。”通过这段话对库切上述两部小说的认识,也许我们更能够理解库切所说的“他和他的人”,而更让我回味无穷的,则是库切在《他和他的人》一文末尾所说的话:“如果他一定要把这两个人扯到一起——他的人和他——他该写道:他们像两艘驶往相反方向的船,一艘往西,一艘往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是船上做苦力的水手,各自在往西和往东的船上。他们的船交会时贴得很近,近得可以抓住对方。但人海颠簸起伏,狂风暴雨肆虐而至:风雨冲刷着双眼,两手被缆索勒伤,他们擦肩而过,连挥一下手的工夫都没有。”这不正像他那些寓意深长的小说一样,已经告诉了我们,库切用他的生花妙笔为我们描绘“他的人”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