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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2010-11-08王小朋

雪莲 2010年5期
关键词:五哥小雯红果

王小朋

村里净是疙瘩路,走得人灰头土脸。

老五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谁家一只尺把长的土狗悄没声息地溜过来,跟在后面咬他的裤腿。老五被咬得心烦,抬脚就是一下,没踢到,狗却吱咛着跑远了。

红果听到了院里的响动,丢掉手里的干柴,站起来倚着门一望,吃了一惊。

看啥嘛,不认识?

五……五哥,咋会是你咧。

老五把烟头扔在地上,脚在上头拧了拧,咋,不让进屋?

那咋能咧!红果把手在油裙上擦了擦,一边拢头发,一边快步走去推上房的门。

不用啦不用啦,老五边往灶房进边说道,我帮你打个下手,不耽误扯闲篇。

五哥……那咋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老五边说边绾着袖子。

红果看着老五熟悉的动作,眼一麻,泪差点掉了下来。

老五跟红果是从小一起和尿泥过家家长大的,两家关系也好,有时红果去找老五玩,天晚了就在老五家吃饭,再晚了就跟老五睡一张炕。老五也经常给红果家拾柴禾,帮红果家放羊,放羊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

红果她爸喝饱了罐罐茶,给烟锅里填上莫合烟,辣辣地抽上一口,就问老五:

老五,红果给你当媳妇去,愿不愿意?

好得很,老五挠挠头,说声,咋不愿意咧。嘿嘿笑着跑开了。

老五在家里不受待见。上有已经成年的哥,下有挂鼻涕虫的弟,怎么宠也轮不到他的头上。老五最喜欢三爸,三爸年轻,有力气,脑壳子聪明,人也长得俊咧。老辈人说,要搁在过去,李家老三肯定是条好汉,就是上了山寨,也是个草莽英雄。

那一年村里放电影,在老五的记忆里,那是他看得最热闹的一场。

放电影那天,还是寒意料峭的春季。天擦黑的时候,村里的老老少少就吃罢晚饭,三三两两聚到了麦场。电影开场没多久,老五就没了看电影的兴致。电影里的东西,他看不太懂,红果也看不太懂,他们就跟那些看不懂电影的小孩子们摸瞎子,在空旷的麦场里追逐打闹。

麦场里最能藏人的当然是麦秸垛了,老五脑子灵光,一路小跑奔向距离最近的麦秸垛。眼看就要爬到顶上,就被突然飞来的一脚给踹了下来,影影绰绰,看起来像是二狗叔,旁边还有一个女人,捂着嘴哧哧地笑。老五呸了一口,边跑边喊,二狗你个怂货,敢踢我,叫我三爸收拾你。

几个麦秸垛后面居然都有人,牛蛋哥大他七八岁,竟然也搂着谁家的闺女在垛子后面亲嘴。老五慌不择路,差点跟他们撞个满怀,气得牛蛋哥脱了鞋要抽他。老五可不能挨抽,他泥鳅一样滑出去,继续往远处奔跑。麦场边上有个窑洞,废弃很久了,没人去,那里肯定最安全。远处已经有人喊他的名字,不能让他们找到自己。老五想着,一头扎进窑洞。

借着场院里照来的不亮的光,老五看见了一条抖动的军大衣。

三爸出门的时候,穿的就是军大衣。

军大衣被呼地掀起来,老五看见了两张模糊不清汗津津的脸。

枣花。

村长家闺女。

老五在塬上放羊,三爸走上来,给他丢了块糖。

糖纸粘得太紧,怎么撕也撕不净,干脆不撕了,老五把糖扔在嘴里。甜,真甜。

老五,昨夜里,干啥了?

看电影么。

电影好看不?

谁知道?我又看不懂,摸瞎子去了。

三爸不说话,从兜兜里摸出莫合烟,拿二指宽的白纸卷了,舌头舔舔纸边,粘牢了,点着,狠狠吸了几口,青青白白的烟气从鼻子里冒出来。嘶一风一刮,烟气又飘进了老五鼻子里。香嘞——老五喊。

老五,来!三爸招招手,示意他蹲到身边,把手里的烟屁股递给老五,吃烟?老五咧嘴一笑说,小气,给我卷个整的。三爸哈哈笑着,摸出兜兜里的莫合烟又卷了一根,递给老五,说,叔给你点上。老五接过烟,憋足劲儿抽了一口,烟没下肚,泪早就滋滋冒了出来,咳咳……呛嘞……老五扔掉烟,呸呸吐着口水,嘟囔道,这是啥味儿嘛,一点儿也不好。三爸又笑了起来,笑完,凝着脸对老五说,昨天夜里的事,对谁也别说,记下没?

跟红果扯闲篇的时候,老五把这段三十年前的事情也扯了扯,红果哧哧地边笑边说,你这一说,三爸年轻时,也风流着呢。老五吃口滚热的罐罐茶,浑身通泰头发梢梢里都散发着舒服,坐在门槛上看红果忙碌的身影,屋外北风呼啸也全然不觉得冷。红果和完面,从案板后头的墙根里抽出三尺长的擀面杖,一肩高一肩低地用力擀着面。当家的呢?老五问。红果还是吭哧吭哧地擀面,应声说,死了。停停又补充说,两年了。老五“噢”了一声,问,不是还年轻着呢,咋回事么?

红果没话。心里却针扎样疼。每次想到男人她都想哭,可是人前她从来没有哭过,老五这一问,她再也忍不住,肩膀抖动几下就抽抽搭搭起来。若是换了小雯,此时老五肯定不假思索地走上去抱住她,把她扔在床上,剥葱一样剥光了她。可是眼前的是红果,老五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狗咬尾巴样在原地转圈圈。红果背对着老五,心里却像煮开的米汤样翻翻腾腾。红果男人是个民办教师,二十年前从城里来这里支教的时候,也有那么几分像上大学的老五。瘦高个子,戴副黑框眼睛,不爱说话,抽烟凶得很。在红果的印象里,他男人手指头上从来没有离过两样东西,笔和纸烟。男人不会伺候地,不会耍农具,里里外外全靠红果。但是全村人都尊敬他,没有他,孩子们都野了,还学个甚?

前年夏天雨太大,学校房子被冲塌了半边,村里没给修。男人去镇里县里跑了好几趟,上面也没有给解决。男人一气之下动了倔脾气,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借了辆农用三轮去买砖,回来时天黑,翻沟里了,半夜才找到,当时人就没气了。红果稳了稳神,扯了一把面,往锅里一丢,筷子来回搅了搅,直起腰说道,学校就他一个老师,他一走,学校也没人了,现在还放着荒嘞。孩子们没学上,都野了。老五抽着烟,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说点什么别的,一时没了头绪。正没话的时候,娃子回家了,没进门,先吸溜鼻子,喊道,妈哎。是扯面不是?待见了老五,步子也慢了,顺门根进去,拉住红果的衣襟小声问,那胖子是甚人么?

红果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下,说道,没规矩,啥胖子么,叫五爸。孩子扭了两下,没张嘴。红果又推了他一下,说,去跟前,叫五爸。孩子还是没过去,仰脸看着红果说,妈,你咋哭了?老五赶忙走过来说,孩子认生,不愿意叫就算了。然后从兜兜里摸出钱包来,抽出两张红色的钞票,塞到孩子手里说,快过年了,五爸给你压岁钱,好好学习啊。

这咋行嘞!红果抢过孩子手里的钱,非要还给老五,老五一面推让,一面退出门去,转身出了院子。红果扬扬手里的钱,扯嗓子喊道,五哥,扯面好了,吃完再走吧。老五一面走,一面吆喝,不吃啦,下回来再说。转眼就下了坡,走远了。

老五从红果家里出来,去了坡下支书家。支书婆姨正端了刚出锅的菜往堂屋里进,老五见了,赶上几步,给她撩开棉布门帘。婆姨笑呵呵地往里进,老五也跟着

进去,喊一声,香嘞。支书听了,趿着鞋来拉老五说,来来来,上炕上炕,咱爷俩喝两盅。老五脱了外套,暖炕上坐下,跟支书碰了杯酒。村里酒烈,一口下肚,火辣辣地刺得嗓子生疼,老五多年没喝过这种酒,没几杯就有点上头了。推杯换盏,酒酣耳热,老五就问支书说,听说村里学校塌了。支书“噢”了一声,“吱溜”喝口酒说,前年就塌了,没钱修,跟乡里反映,乡里也没音讯。红果他男人自己攒钱买了点砖,本想回来修修,没想到半路上翻了沟,折了条命。车还是借的,人这一死,等于给家里留了债,真是作孽啊!老五问,不就是个车款吗,还没还上?还个屁呀,一个寡妇带俩娃儿,大娃儿在县里念高中,饭都吃不饱嘞,还还钱?下辈子吧。那……车是谁家的?支书嘿嘿一笑,村里谁家有车?咱家的呗。老五长出了一口气,道,既然是咱家的,那就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么。支书给老五满上酒,说道,只能这样,咱又不能当黄世仁,逼出人命咋弄嘞!

从支书家里出来,太阳已经偏了西。黄灿灿的阳光从远处山头流过来,铺在黄土地上,柏油一样粘人的脚。借着酒劲儿,老五要去学校看看。司机小刘见他半天没回家,找了出来,说要送老五去,老五不让。小刘见他步子不稳,满嘴酒气,放心不下,开了车远远跟在后头。塬上没路,小刘就停了车,徒步跟在老五身后。

老五步子越走越轻,恍惚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他也是顺着这条路,踩着露水未干的野草上学去的。塬上只有一个院子,解放前这里是李家祠堂,全村最好的房子,青砖灰瓦,解放后就做了学校。老五小的时候,也在这里上学。附近几个村的娃子,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拢共不过三十多号人。老师就一个,讲一年级课的时候,其他年级的孩子就做自习,写作业,然后依次类推,一天下来,正好每个年级一堂课。老五上学的时候,学校已经破败了,年久失修,到处漏雨,地上的青砖也都坑坑洼洼不平整了。好在那时候老五是全班学习最好的,后来去镇里上初中时,村里的同学只剩下了三个,等到老五去县里念高中的时候,班里就只有他和红果两人是同乡。可惜红果他爸死得早。红果只上了两年高中就辍学回家了。老五刚上大学那两年,还写过信鼓励红果自学,后来渐渐也就淡忘了。

小路一转,眼前平坦了很多,一片破败的景象横在眼前。青砖的房子已经塌了半边,瓦缝里的狗尾巴草一枝独秀长得老高,背阴的地方,两个月前的雪还没化完,白花花地有些耀眼。左边的土坯房倒还结实,像是住过人的,只是没了门窗,不知谁家的羊拱在里面揪草席子吃,见了人也不跑,“咩咩”直叫。老五低头进去,照那羊就是一脚,羊受了惊,撒蹄子跳出门去,几下就跑远了。小刘赶忙上去扶住老五说,李局长,你当心,这房子危险,咱出去吧。老五斜乜着眼睛,对小刘说,怂货,危险个卵,我小时候就在旁边那瓦房里念书,掉瓦塌砖是常事。你们年轻人,没经历过这个,知道啥球是危险。

小刘一面应声,一面扶着醉意阑珊的老五下塬而去。坐上了车,老五还是一路絮絮叨叨,说得小刘心里直犯嘀咕,这李局长平时不苟言笑,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小雯发来短信,净是些刺激感官的黄段子,末了又说想你什么的。老五心领神会,告诉她说他会尽快回去,回去后先向她报到。

看了李越五回复的短信,小雯心里踏实了许多。这几天她心里总有些不祥的预感,连续失眠。李越五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是在她这里过的,当时她就撒娇不让他走。老李却说,十几年没回去,爹娘岁数大了,看一眼少一眼。这次是个机会,等再忙起来,想回都回不成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雯也不好阻拦了。老李确实与众不同,第一次见他,是因为公司刚刚接下了一个项目,其中李越五帮了不少忙。事成之后,王总带了公司几个年轻女孩,邀老李吃饭。起初,小雯也把他当作那些常见的圆滑世故热衷于应酬的官员,没想到他谈吐不俗,让小雯另眼相看。王总察颜观色,不失时机地给老李着重介绍了一下这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女孩子。以后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小雯从老李那里得到了很多照顾,王总对她也自然是青眼有加,她的职位节节攀升,很快就做上了部门经理。公司决策层的事,有时王总也要征求小雯的意见。一个工作不久的年轻人,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这是小雯父母想都没敢想的事情。他们从家乡小城来看女儿时,小时候从来没夸过她的父亲也禁不住对她频频点头赞许。

小雯要的并不是这些,职位、房子、车子固然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小雯甚至没有把钱看在眼里,她不缺这个。但是她知道,她得照顾好李越五,李越五就是她的一切。照顾好李越五,头一件事情就是要照顾好李越五的钱。李越五的钱来得太莫名其妙,如果不帮他打理好,肯定会出乱子。当然,有些钱可以不收,但有些钱却非收不可,不收的话,会得罪人的。活在这个圈子里,如果你不小心翼翼,就会被别的小心翼翼的人顶替掉。

炕烧得很暖,老五有些燥热,就披衣起床,靠着窗户抽烟。煤价又涨了,不知道红果家烧的炕暖和不。想到红果,就想到了她那个破院子,破窑洞,想起了他那个拖着鼻涕怯生生的小儿子,还有那在县里高中的大儿子。据说,那是村里继他之后又一个秀才,指望着考上名牌大学呢。想到大学他就想起了自己,谁能想到当年他这一个高材生,竟是从破祠堂里念书念出来的。自己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自己心里清楚,现在村里没了学校,孩子们都野了……

黑暗里,老五的烟头明明灭灭,直到鸡叫三遍,他才穿衣服出门,直奔红果家去。红果刚起来,正在灶房烧水洗脸,听见笃笃的拍门声,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老五时,才定住了神。

五哥,你这是咋的嘛?

老五不说话,狠命地吸烟,昏暗的火光里,红果的脸庞竟然还有几分年轻时的俏丽,老五看了半晌,拧灭烟头说,红果,过了年,跟我走吧。红果愣住了,五哥,你说的甚话?话说到这份上,老五索性放开了,说道,我也不图你甚,到了那边,你该干甚干甚,我每月给你点钱,你把孩子培养出息了就行。那咋行嘞!红果摇摇头说,咱家虽然穷,也不能那样。老五心里突然掠过一阵奇怪的感觉,他想起了小雯,她可能永远想不到还有红果这么穷困的人。还好,她并不是不明事理,倘若他把红果带过去,料定小雯也不会反对。她犯不上吃一个半老徐娘的农村妇女的醋,但她肯定会劝他,凡事还是小心些好。是啊,还是小心些好,老五对自己一瞬间的决定感到可笑:图什么呢?名?利?色?眼前的红果显然完全不具备这种可能性。

五哥,红果眼睛里亮晶晶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要真想帮我,就把学校再建起来,村里娃儿们有学上,我死去的当家的也就安心了……话没说完,泪已经落了下来。

老五从红果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天刚大亮。家家户户冒起了青青白白的炊烟,

能,我一定能。

考上大学你能忘了三爸不?

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好小子。李三刚从腰里摸出个红布包包,娃儿,你考吧,三爸供你念书。从那以后,李三刚每年都要给老五送一回钱,一直到老五大学毕业,自己生活基本自理了,李三刚才开始攒钱娶媳妇。老五参加工作后回来不多,但每次回来都要先去李三刚家。那年在李三刚家,老五拿出厚厚一沓钱,说得泪水涟涟,三爸,老五没忘你,给你还钱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红果那个拖着两管黑鼻涕的娃来了,直奔老五就喊,五爸,我妈叫你去吃扯面嘞。晚上吃啥扯面么?我妈说只要你想吃,我家白面多呢。屋子里的人听了他俩的对话,都笑得前仰后合。

老五进了红果家门,炕桌上早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扯面。红果帮老五脱了鞋,盘腿坐下,满脸放着红光,五哥,你还真行嘞,这下可好了,娃儿们春上就有书念嘞,来,吃面。老五拿筷子拌了拌,呼噜噜吃下一大口。红果已经又从灶房过来,炒了半碗黄澄澄的鸡蛋,一气倒进了老五碗里。红果,老五边吃边问她,咋不再找一个?红果拢拢头发说,找甚么,家里背着债,还有两个这大的娃儿,都是花钱的催命鬼,谁要咱么。你还年轻么,不赶紧找一个,将来老了咋办么。我想过啦,过两年大娃儿就上大学了,我再辛苦辛苦,把他供出来,小娃儿也就有个依靠了。依靠?先说现在吧,你知道上大学需要多少钱……红果不说话了,老五见她伤了心,也默默不语,直到面条吃完,才说,红果,我知道你从小好强,那时候要不是因为家里穷,早就上了大学,现在家里这样子,也艰难,五哥心疼你,这样,等这小学建起来,你就去当老师,公办,吃皇粮,咋样?

五哥,你让我咋感谢你好。红果眼睛里湿湿的。

五哥——老五还没下炕,外面就有人喊,老五刚答应一声,就有人掀门帘进来,是支书家秀秀。秀秀白了红果一眼。又看看老五,说,五哥,你真在这里啊,我爸叫你去嘞。叫我甚事?喝酒么,我妈菜都炒好了。

老五别过红果,跟着秀秀出了门。夜幕已经垂降在整个山村上,月亮挂在落尽叶子的杨树梢头,洒着冰冷的光。星星满天都是,风吹过来,似乎它们也冻得发抖。秀秀手里的手电,只照见脚下一小片地方。秀儿,你爸叫我,有甚事么?秀秀自顾自在前头走,不理老五。老五又问,秀儿,咋了么,不说话嘞。秀秀停了脚步,说道,五哥,你也是有家有娃子的人,虽然嫂子他们都离得远,你也要注意些。她红果一个寡妇,你老上她门干甚。那天清早幸亏是我碰见,要是别人碰见你从她屋里出来,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我说甚,我又没做亏心事,我说甚?老五火气腾地上来了,吃饱没事干,整天瞎想个甚!

酒喝到半夜,老五才弄清楚了三爸的意思。三爸下午在工地跟陈局长的秘书聊天,意外得知这次不仅要建学校,而且还有一个公办教师的名额。三爸家最小的女娃秀秀初中毕业后回家,考了好几次高中都没考上,眼看着年龄大了,在家闲着发慌,这次听说村里能弄来公办教师名额。就动了心思。老夫妻俩也想把秀秀留在身边,自然一拍即合,叫老五来喝酒,为的就是这个事。

听了三爸的话,老五半晌没言语,拿起酒壶,给三爸面前的小盅里满上,说道,秀儿还年轻,考学也好,打工也好,机会还多的是,再不济,找个好婆家嫁了,你还愁个甚啊。听了这话,三爸抬着红红的醉眼,问道,老五,别说那没用的,你妹的事,你到底管不管?老五喝干了盅里的酒,说道,不是不管,是这次公办教师这事,我已经许给红果了。

啥?三爸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炕上跳到了地上,你给那寡妇啦?她是你什么人?你……你干这球事,秀儿是你妹妹,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帮家里帮外人

三爸,当初我敬你是个汉子,敢作敢当,从小把你当榜样,现在你看看你成了甚了嘛。人家孤儿寡母,头几天你还说人家艰难,今天可咋变脸了?

我没说她不困难,但是秀儿没事干也不是假话,你到底帮不帮?你是不是跟那小寡妇睡过觉就忘了本啦?

三爸!你说甚嘞,糟践人家清白。秀儿有啥困难,我肯定也要帮,但是这回学校和老师这事,我就许给她红果了。下次我再给秀儿找个好工作。

我不管下次,就要这次。你到底办不办?

不行!

你滚蛋,白眼狼的货!

滚就滚,我没你这不讲理的三爸。

从三爸屋子里出来,迎面刮来的北风跟老五撞了个满怀,老五冻得一哆嗦,身后的门重重关上了。骂声还没止住,灯倒是灭掉了。老五立刻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身上的酒气被寒气夺走了,老五打开手机,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里走。

日头走到半空的时候,院子里鸡飞狗跳的,老五被手机铃声吵醒,头还晕晕沉沉浑身无力。伸手摸到手机一看,老婆打来的,话筒那头絮絮叨叨地劝他少喝点酒,保重身体什么的。老五哼哼哈哈地应付着,临了,老婆又说儿子过两天就从新西兰回国了,叫他早些回去。老五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挂掉电话穿衣起床,饭也没吃,直奔塬上去。

路上又接到了小雯的电话,小雯说老张昨天又找了她一次,还是为升正科的事儿,这次拿了五万块钱,小雯说不好意思驳老同志的面子,就收下了。刚才王总也派人来了,说是感谢你帮他拿下滨海广场的项目,送了十万块,小雯也收了。老五听完,又交代几句以后做这样的事情一定要谨慎之类的话。小雯耳朵都听出了茧子,打断了他好几次。老五仍然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地说,小心能驶万年船,有朝一日我东窗事发,看你怎么办?小雯说道,你以前收了那么多钱,也送了无数的钱,要事发,早就事发了,还能等到今天?老五说道,所以才要倍加小心啊。顿了顿,然后说,再过两天我就回去,你洗干净了等着我。小雯在电话那头风铃般地暧昧一笑,就像有小手从电话里面伸出来,在老五的心头上搔了几下,痒得老五浑身冒火。

到了工地,陈局长秘书和小刘赶紧迎上来,秘书给老五汇报着进度,说是顶多再有一个礼拜,就能完工了。老五听着,却在人群中看见了忙碌的红果,大声喊她,红果,你来这里甚事么?红果一手提着黑铁大茶壶,一手拿了粗瓷大碗,跑过来给老五倒上一碗水说,我家里闲着没事,过来帮帮忙。老五笑道,还没成老师呢,就这么有主人翁意识啊。红果莞尔道,五哥你说笑了。小刘插话问她,刚才支书来找你,你见到没有?红果涩涩地说,见了。然后转身往工地灶房进。老五见她神态不对,赶忙跟了过去问,三爸找你甚事吗?没甚,没甚。胡说,没甚你拉那么长脸?老五抢下红果手里的茶壶和碗,问道,三爸难为你了?不让你当这个老师?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吗?

三爸他……催我还车钱嘞。

这不是落井下石嘛,我找他去。老五转身的当儿,红果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五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等我当了这老师,就能攒下钱了,我慢慢还三爸就是,你不要跟他撕破脸,不值当,让外人看笑话嘞。

转眼又过了两天,学校教室的地基墙壁都已修妥,就剩下起上大梁,搭屋顶了,村里找风水先生算了上梁的日子,红果的教师手续也开始办理了。陈局长那边打来电话,说过几天县领导要来村里参加学校的落成仪式,叫老五无论如何也要参加。老五却说等不及啦,儿子今天就要回国,单位也一再催促,要他赶紧回去。学校进度很快,他很满意,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给陈局长安排照应了。陈局长挽留了几句,见老五去意已决,只得说中午你来县里,我给你送行。

老五挂了电话,从塬上下来,边走边给小刘打电话,想叫他开车出发,先去县里吃了饯行酒,然后直接上高速回家。回家,多好的感觉啊,屈指算来,离家也有半个月了,想老婆,想孩子,想家里的沙发电视软床,甚至还有点想念办公室,他已经想好了,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副科以上的干部,到他那宽敞气派的办公室开个会,给他们讲讲自己回乡的见闻,让他们受受思想教育。当然,他也想小雯,想到骨头缝里啦。这小蹄子,不知道我不在这几天,混野了没有……老五一路走一路想,电话却总是打不通。这可不是小刘的作风,这年轻人机灵得很,也很会伺候人,一般情况下是二十四小时开机,今天是怎么了。老五又给小雯打过去,想告诉她,晚上他就到她那里啦,不料小雯那里也是无法接通。邪门了,老五嘟囔着,七绕八拐走出村子,远远望见村口歪脖子槐树下停着两辆黑色本田,其中一辆正是自己的座驾。老五气鼓鼓地走过去,忽地拉开车门,准备给小刘这个玩忽职守的小子一顿痛骂。

车上却已经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张口问道,你是李越五同志吗?

老五点点头,问,你是?

我们是省纪委的,组织上派我们来接你,明天上午八点以前在滨海宾馆报道,说明几个问题,请你把手机交给我。

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报道,向组织说明问题——这不就是“双规”嘛。

这次是真的回家了。

车开动的时候,村口那棵大槐树抖动了几下,就像老五小时候在上面摘槐豆时,压住了树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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