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生涯
2010-11-08八两
八 两
生命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小闹钟死了。我给它上好发条,把它放在桌子上时,我突然听不到它匆匆行走的脚步声。我有点吃惊,也有些不解。我抚摸着它,好像抚摸一具冰凉的尸体。
刚分配到这所中学时,由于宿舍偏僻,听不到刺耳的钟声,我得以安心酣睡,但因此常常误了工作。学生做完早操后,或者临近早读课,我才匆匆起床洗漱。听不到钟声影响了我对上课的准备。我决心买一个闹钟。买回的闹钟是极其低档的,它的价格反映了我的经济承受能力。它外表并不华丽,但给我真心实意的感受。
但现在它死了。凌晨醒来,一片茫茫然。屋内的景物因为外面路灯的照射而显得隐隐约约。除此之外,无边的静寂包围着我。耳朵里充斥着极宏大的声响,又爬行着极细切的声音。我无法寻找这些声音的来处,无法获知当时的时间。我也无法找到一个突围寂静的出口,恐惧袭击着我。闹钟的死亡,给我的生活带来波澜。
活到今日,我是亲睹许多人的死亡的。这些人,有的寿终正寝,有的因为疾病,有的因为横来之祸,而有的则选择轻生自杀。四岁时,爷爷去世。十一岁和十三岁时,重病的姑父和母亲相继撒手归西。读高中时,一位老师感情失意喝了农药。人们发现他的死亡是在三天之后。读大二时,村里一位有神经病的男人刀砍妻侄。大学毕业时,中文系的一位学生冒险下河游泳。当时洪水滔滔,他从此没有回来。这些人,他们或是我的亲人,我的熟人,或是与我有过交往。面对他们的死亡,我常常感到悲痛,也常常感到诧异。人,是生活在社会之中,人与人发生着诸多联系。不管你是举足轻重,还是微如草芥,你总会有自己的位置和重量。你会成为别人的牵挂和依靠,你会成为别人的动力和方向。但你死了。死了的你并无痛苦,痛苦和伤悲的是与你相关的人。他们的命运会从此改变方向。
但生活中仍有那么多想死的人,他们在奔向死亡之渊的时候一心一意,绝无杂念。1993年冬天,与父亲发生争吵后的二嫂躲进房里,闩上门便急忙喝下农药。二哥焦急的敲门声无法得到回声。二哥从窗缝里窥见正在吐白泡沫的二嫂。二哥一脚踹开大门,抱着二嫂飞奔向乡医院。因为抢救及时,二嫂踏进死神之门的前脚被拉了回来。
二嫂是宜湘河村喝农药的女人中的一个,却是第一个被救活的人。
声音
准确地说,到一个乡下中学教书后。我发现我对声音特别的依赖。
在异乡工作,面对的都是陌生的房舍,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语言。每天,除了在讲台有近两小时的纵横驰骋和口沫横飞外,余下的时间,便静伏在桌子上,认真备课,或者给亲人和朋友写信。信,有些回音很快,有些石沉大海。学校分配给我的桌子是乌黑和粗糙的,我用宽阔的报纸掩饰了它。我把它置放在窗边,以便我在读书工作疲惫的时候可以抬起头随意远望。窗外,拥挤着青绿色的山。它们是静默的,它们沉没在自己的境界,无法给我丝毫的震颤和安慰。
我渴望一种东西。
那就是声音。我不喜欢没有声响的静,因为那太沉寂。我喜欢种种声音,喜欢让自己顺着它们穿越困倦、烦闷、忧郁,抵达我心目中的港湾。
女友有一台陈旧的录音机。我极力说服她忍痛割爱。我把它带回我的空间,像带回一只可怜的鸽子。我离开繁华城市的时候,顺便买了两盒校园民谣磁带。从此,我的空间弥漫着我不认识的人发出的不同的声音。他们的声音,或刚烈或温柔,或缠绵或深远,我为他们所牵引,进入我曾有或者未曾有的意境和体验。有时候我在卫生间洗澡,那些声音依然追随而来,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忽然觉得不孤单。
我买得一台收音机是在两个月之后,事实上原来那台收录机还能收听,但它是陈旧的,可以收得的电台极少。当我对声音的渴望日益扩大的时候,我开始有新的萌动。
买得的收音机是10波段电视伴音收音机。我最初以为它只能收听电台。当我打开它,里面崭新的声音吸引了我,我从此足不出户而能知天下大事。
我的一次胡乱的摆弄令我欣喜若狂。我收听到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声音了。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与以往有些异样,我像在一个隧道里,发现同时有两条路通往出口。一条直达,路途平坦,一条弯曲,坎坎洼洼。我偏爱后者。当然,也并不拒绝前者。收听电视大大地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一边聆听,一边想象电视机上会出现的画面。抓住的仍然是声音,失去的是人和事物的形状、颜色、变化、排列以及文字。我从收音机里获得新闻和歌声,以及残缺的广告。我挂此漏彼。
我沉浸在种种臆度之中。但这种臆度有路可走有方向可寻。事实上,人们无时不在臆度。当听一个新闻或绯闻,读完一本书,看了一部电影,我们都会展开想象的翅膀,去补全,去扩充,甚至把某种东西加到某人身上。这种行为自由自在。无人干涉。它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它大大丰富了想象人和被想象人的生活。我们的世界因此而热闹。
我是这群人的一员。现在的臆度只不过是过去的延伸罢了。
生活
今年初春我常常烧热水洗澡。至今回想起来,年纪轻轻如我,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春天开始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从市场拎回餐具,就像是拎回一大堆渴慕已久的书籍。最初,我买得电饭锅和电炉。可惜的是,我所在的教师居住区,因电器过多,本来不足的电愈显得无能为力。我不得已又去买一个火炉回来。因为火炉,柴火一下子成为我生活中的必需品。我屋子的后面是片山岭,枯枝败根倒是不少,加上学生宿舍门前遍布着学生扔弃的棍棒。我像我的学生为写好作文而仔细观察生活收取素材似的,不断搜寻着地面上凡是能燃烧的东西。还好,未出半天,我的屋内便堆满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枯枝和板头之类。由于干而细且松软的柴枝尚多,我对那些湿而粗又坚硬的棍棒不太在意。
我把它们扔在一边。最后,我把这些我砍不烂的柴火竖着堆在屋子的一隅。站在它们面前,我突发奇想,不管它们的质地如何,它们都将如实地成为我刀下牺牲品,化为炉灰,时间是它们的敌人,它们将在岁月里褪尽体内的水分,因为它们已经离开了土地。
它们还将走向腐朽,如果我不及时烧掉它们的话。它们的最后归宿是燃烧,燃烧也是它们抵达死亡的方式。当时的柴火富足,引发了我的奢侈之欲。我除了烧火煮菜,也烧水洗碗和洗澡。我的这种大方,仿佛去年刚毕业时,一下子得了三个月的工资,出手购买物品,常常显得轻率和愚蠢。我没有想到潜在的危机。
一个月之后,砍好柴火用完,我又从竖着的棍棒里挑选出干枯的。我竟轻而易举地砍断我原来对之无可奈何的柴火。我于欣喜之中体味到以退为进的真正含义。原来,世界上许多事,都是慢慢进行的。欲速则不达,这句名言凝聚了多少人失败、碰壁后的伤痛。又一个月后,屋内的柴火渐渐少了。这时候,我发现屋后的山岭上的枯枝已不如前段时间的丰富,学生
宿舍门前的棍棒已不复现,而市场上柴火的价格过于昂贵,实不忍心去掏自己那越来越瘦的腰包。
我才心慌起来。
我有一种道路越来越狭窄的感觉。我渐渐从温饱走进饥荒时代。今年五月,去市场买青菜,我已不会去八毛钱一斤的菜摊,如果别的地方是六毛钱一斤的话。而买猪肉的时候,我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屠商讨价还价,同去买肉的、一位与我同时分配到流河中学的年轻男老师惊愕地望着我,流露出格外钦佩的神情。
鸡命
我是在一个月前买回一只老母鸡的。从市场出来的时候,手提母鸡的我,仿佛从书店购回一本喜爱的书。但是,当我在商店准备买一只菜篮子时,我的理想立即被击碎了。
店主说,你买篮子是为了装鸡?
我说,嗯。
店主说,是买回去杀吗?
我说,买回去屙蛋的。
店主说,你怎么买老母鸡来屙蛋?你看它的鸡冠这么大,它的爪都起鳞了。
随后,她向我解释如何识别嫩鸡和老鸡,如何识别会屙蛋的鸡。她的话,冷却了我刚才的热情,完了。我被鸡贩子骗了。难怪他那么热情,那么油嘴滑舌。
到家门口时,我拎着它在原地转了几圈。这意味着它不要乱走出我的屋子。我把它放在地上,并撒了一小把白米。它并不贪吃,独自钻到床底,不肯出来。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老师弃之不用的烂鸡笼。鸡没有笼子是不行的。昨夜,它在我的厨房翻飞腾跳,我的水瓢及其它物什纷纷倒地。我把鸡笼置放在厨房的一个角落,便捉鸡归笼。
学校的同事听说我花费五十余元买回一只母鸡,陆续来观看。但他们的意见却是—致的。这是只老母鸡,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我终于苦笑着解释,过段时间,它不屙蛋我就杀它。
说话归说话,每天的喂养倒是十分殷勤。日子行云流水,生活平静如湖。后来一同事说,何不放出去。外面的饭粒、虫子、青叶之类,是无限的。我便放之出门。
我渐渐将要忽略母鸡不能屙蛋之事了。我做我的工作,母鸡朝出暮归。一日,在市场买菜的时候,瞥见一摊上的炖鸡料。我对母鸡的记恨,突然被唤醒。我想应该杀它了。便买一包。
我走到家门口时,发现我的老母鸡蹲在门口的一个纸盒里,我经过纸盒子旁边的时候,母鸡飞身而去。我惊呆了。
纸盒里赫然卧着一只黄色的鸡蛋。我握着它,清晰地感受着它的余温。这分明是我的老母鸡刚刚屙的。我的老母鸡屙下了第一个鸡蛋。它在我对它大失所望,渐渐忘却后,甚至准备杀它的时候,生下了第一个鸡蛋。如果它再晚一天屙蛋,岂不是有可能死于非命?岂不是带着满肚子的蛋黄奔赴黄泉?今天本来是它的死期,现在,它仅仅靠一个鸡蛋,一个它亲自屙的价值五角钱的蛋改变了它的形象,挽救了它的命运。
两棵白桦树
大学毕业后,我曾在一所乡下中学任教。
刚到中学时,教学楼前的二十米处,矗立着两棵白桦树。它们是那么高,树下的人必须仰起头,才能望见它们稀疏的枝杈和树叶。它们也是那么笔直,笔直得仿佛一个倒立的感叹号。听说学校还没建校门时,它们便是校门。人们在它们的荫护下,进进出出。
后来新校门落成了。校门与门前的柏油公路之间铺了一条极为宽阔的水泥路。这门,这路,却是远离了那两棵白桦树。两棵白桦树像是人们用过的铁锅。当人们钟情于电饭锅电炒锅时,铁锅便跌进孤独里。两棵白桦树寂寞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守望着校园里的一切。学校已开始在它们的左前方兴建一栋教师宿舍。房子竣工后,人们嫌白桦树过高,也许哪一天倒下来,会伤害无辜的生命,便同心协力把它们伐掉了。
在白桦树还没有被人们砍伐时,我曾认真观看过它们的形状。一天,当我从外面归来,校园里的情景令我惊异。两棵白桦树,其中一棵已经倒地,树枝断裂的惨状让我不禁一颤。我循着锯子的响声望去,另一棵白桦树也摇摇欲坠。空旷的操场。五六个人拉着系在树上的巨绳,正伺机用力。我和围观的人群一起屏声敛气,注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惊叹于白桦树生命力的强大。当它“轰”地一声,深重地砸在地上时,我被它震慑了。我感到一阵伤心是在三天之后。三天之后,学校的总务处把两棵白桦树锯成一节节,并以树枝,搭成一份份,分给诸位老师做柴用。我也得到一份。
站在这份属于我的木柴面前,兴奋和伤感一同袭击我。我遗憾:如果这两棵白桦树生长在林场,它们将会以木材的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会把它们运送到木材市场,或许能售以高价,继而被做成桌椅门窗柜子。被涂上色彩鲜艳的油装。它们就有可能有机会生活在人们的爱抚里。但是,它们不偏不倚,陷在一个异常普通的乡下中学。人们除了可以把它们当作柴火之外,再无别的念头。
我为两棵白桦树感到无奈和悲哀。我进而想,假若一堆良好的木材,搁置在荒山野丘,无人过问,不能说没有腐烂的可能,相对于风雨的腐蚀和岁月的流逝,任何人和物无法与之对抗。
两个月后,我已开始烧火做饭。这之前,我习惯于在教师食堂开饭。冬天来了,寒冷时时骚扰着我。我做出自己烧火煮饭的决策而破费了数百元购买炊具。当坐在呼呼燃烧的火堆旁,我清晰地感到温暖是如此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