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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走远的小二黑

2010-09-21

中外文摘 2010年17期
关键词:小二黑亮子电焊

宋 黛

困在时间里

弟弟小时候的样子叵久地烙在我脑子里:他坐在妈妈的膝头,穿胖胖的棉袄,眼睛黑亮,直勾勾的。那时他刚因羊角风扎针回来,爹妈正困在其中。我形容不出我的心情,我抱他,用脸去贴他的小睑,他漠然,用他的小手摸我的头发。弟弟叫亮子,那年他2岁,我大他7岁。

我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

3岁以后弟弟就不再抽风了,后来自己有了孩子才听医生讲,那种情况多半是因为孩子缺钙。

弟弟在长大中,一天天地,要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健康,六七岁时他像小树一样精瘦,脸黑黑的。因为他是第二个男孩,大家都叫他小二黑。

小男人

亮子3岁那年,爹病倒了。爹病倒是我们全家每个人人生的共同背景,只是我们当时没想到这个背景会一直深远地沿着时间的河流贯穿下来。

亮子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是做农活的行家里手了。这个时候姐姐刚出嫁,我和大弟弟在哪里?按时间推算,这个时候我们还没到城里,但细细摸索,却找不到我们两个,我俩像猫儿一样舔了食就夹着尾巴偷闲去了吗?满脑子都是亮子的影子,他胸前挎着一个竖起来比他都高的筐点种马铃薯。

对于庄稼人来说,有田地就有希望,满山坡都是妈妈的田,种了麦子,种了马铃薯种,种了油菜籽,种了我们几个孩子的绝望——我们不停地做活,却永远也做不完。

后来我和大弟弟当了逃兵,我们从妈妈的山坡上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城里,那个干枯的没有草香没有鸟声的城有我们想要的传说中的文明。

是一种背弃吧?对于妈妈,对于妈妈的山坡,对于亮子,甚至那只亲过我脸的小狗……

走散

估计最早感觉到走散的是老爹老妈。

姐姐出嫁后,感觉无人可依。我也是要嫁出去的,对于故乡的那种投石问路式的婚姻我充满了恐惧,随着村里大大小小的姑娘陆续被投得精光后,我又开始被一种无处可投的新的恐惧折磨着。

大弟弟到城里学艺去了,我和亮子相依着熬过那段青葱的岁月。亮子会唱歌,老爹老妈不在时我俩会扯着嗓子唱歌。冬天,日暮苍山远,窗玻璃用毛毡严严地挡起来,上面的窗棂格子里沾满我们青春的薄冷的歌声……

我走的时候是秋天,大学的通知书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稻草,我终于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出逃借口。

我把亮子丢了!

我在梦里常看到亮子站在村口吹着流畅的口哨,眼睛比夜黑比夜深。

亮子有一次送我上车时说,二姐,我给你唱《伤心太平洋》吧。他说,二姐,其实应当是“伤心西斗铺”。西斗铺是我当晚落脚的中转小镇,我无法想象我走后亮子独自一个人待在那个空空的大屋里的心境,再没有人和他一起扛那么多的活儿,那些活儿曾是我们姐弟四个一起分担的。

回去的路

后来的关于亮子的细节都是听来的。亮子跟着妈妈在田里割麦子,十亩的麦子割倒后就是一片海,亮子要在天黑前把麦子收拾成难以计数的腰一样粗的小捆子。亮子一边哭一边扎麦捆,他的手背上是密密的红包,被麦秆划破的小指还在渗血。邻地的叔叔过来帮忙,他训斥妈妈:“这么一大片呢,我看着就愁白发了,让孩子什么时候扎完!”妈妈知道心疼孩子,可不干活怎么活?二丫头的学费怎么办?大儿子的学费怎么办?

亮子求妈妈说,我也要出去学手艺,如果不行再回来。妈妈被说动了。妈还不知道,一个孩子被她的田苦役过后,在外面就是难死也不会回头的。

不对,亮子在外面学了两年电焊的手艺后又回到妈妈身边了。

他在院子里盖了个电焊工作间,因为手艺好,邻近村里的人有活都来找他。亮子在不耽误田里活计的情况下游刃有余地玩他的电焊秀,他自己还发明了锄草机、掘土豆机。他有时候一天能挣到300元,有时候就是10元20元的,无论多少,他都会把票子顺着妈妈的柜子缝塞进去。那年亮子18岁,他说,妈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三间砖瓦房,再给我娶个老婆。妈妈说,亮子啊,你已要了全部啊!

是啊,亮子理应得到全部。两年后,妈妈给亮子置了有三间砖房的小院,说了邻村漂亮的姑娘做媳妇。我没能回去参加亮子的婚礼,我把自己辛苦攒下的1万元钱寄给亮子,因为长期被厚实的贫穷感压制,那时在我的印象里,钱是对亮子最有力的补偿。

迷失

亮子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

我只记得最初,在我攒下第二个1万时,我又给亮子打了电话。虽然我和先生还租住在5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但做小生意是要本钱的,亮子欢欢喜喜地来取钱。在那個小楼上,亮子在暮色中等我下班回来。他像个等妈妈回来的孩子,有点无助,有点寂寥……亮子第三次来取钱的时候我才惊觉亮子变了,他花钱的大方把我吓了一跳,那架式,好像钱就是顺手从风中一捞一大把的样子。

细一打听才知道,亮子在过去的一年中做电焊生意没有赚钱,反倒因为出手大方欠了不少债,或许他还参与了赌博。我依然住在租来的小楼上,心里被什么搓揪着,疼得要命,是我做错了吗?那看似不多却只需买张车票就可以取到的钱,是不是让亮子觉得钱就是要这么取的?

再没有主动给亮子打电话让他来取钱,在我心里亮子还是乖乖的样子,和别人讲述的那个浪荡公子毫不沾边儿。五年十年后,我慢慢走出了困境,而亮子依然茫然地在他的生活里晃荡。他的电话一来就是要钱的,各种理由,像出门在外被小偷掏干净了,像需要购车做拉煤的生意了,像小车祸……我从不问原因,我知道这会让他编出更多更离谱的理由,有的理由让我恐惧,爱与无法割舍是我的软肋,亮子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等他无比真诚地说完某个理由后我会说:“给我账号!”我能感觉到亮子的欣喜和如释重负。当世界上所有的人抛弃他后,他会来我这里讨一口水喝,在我这里他不要讲什么仪态或尊严,他还可以像小小的、小小的小二黑一样,在冷了饿了害怕了的时候来叩我的门,用很小的声音说:“二姐,我是小二黑!”

但我这儿不能是他的栖居地了,他和我一样都回不去了……

等候

亮子离婚后,一个人过着腾云驾雾不着地儿的生活,我的本子上抄了不下15个他的电话号码,但我没有一次可以找到他。连妈妈都有点绝望了,求过了,骂过了,就差把头压着让他生生地缩成一尺小儿,从第一步开始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

我说,妈,亮子不偷不抢不害人,他只是迷路了,我们要耐心地等他。

亮子的煤车据说也是可以挣到钱的,正是那笔可观的收入助长了他流浪汉的脾性,钱来了又去,他像那个下山的小猴子一样,一会儿捧着玉米,一会儿抱着西瓜,更要命的是他追丢了兔子后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世界的喧哗与骚动裹挟了他,他被困其中,分不清来路,找不到去向。

冬天的时候,亮子要到lO公里外的煤场卸煤,他租住的房子像个小冰窖,他有时很晚才能回去,然后烧着小火炉煮方便面。有一次,凌晨一点多他打电话过来,说:“二姐,我在火炉的灶膛里烤红薯了,像小时候你教我那样,好香甜啊,真想给你送过去一个……”这个时候,亮子是最真切地体味到了生命的寒意了吧!我的脑子里是那个坐在妈妈膝上,懒懒的、眼睛黑黑深深的亮子,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多想用尽一生的力量把他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温暖的心跳告诉他,别怕,亮子,有二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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