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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与柳如是

2010-09-10张国擎

当代 2010年3期
关键词:拙政园

张国擎 生于浙江省南浔,江苏省专业作家。著名吴语小说代表作家。发表作品逾一千余万字,成书三十一部,部分作品译成多种文字国内外出版。小说《葱花》获马来西亚国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藏汉之子》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本刊曾发表其小说《斜阳与辉煌》。

明朝苏州府下属常熟县在万历年间出了一位进士,叫钱谦益,字牧斋。人称钱牧斋。崇祯初年,他的官当到了礼部侍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他以愤青角色跳出来上书忤击阉党,与天启二年升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次年回礼部任左侍郎的温体仁争权。较量的结果,被革职。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目的不是升官,而是借这种事情炒作,搞响自己的名声。

天启七年丁卯八月,明熹宗朱由校驾崩。思宗朱由检即位。

钱牧斋重新奉诏入朝任职。第二年(崇祯元年)七月再度应诏北上,出任礼部右侍郎。这回,钱牧斋官是做到了几年前温体仁的位置上。偏偏这一刻的温体仁却做了尚书,官更比他大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可以想像他钱牧斋在温体仁手下,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们给他钱牧斋算一算,他万历三十八年中进士,到崇祯十七年明亡,前后长达三十五年的时间内,三起三落,旋进旋退,全部任职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年左右,谈不上什么政绩。他的出名,是借愤青疾世,夹带出笼他的文才。这种特殊的状况,使他被人们视为江左三大家之一;还因为他曾经参与东林党人反对魏忠贤阉党的活动,又被捧作士林领袖之一。

政治的盛名之下,钱牧斋的诗、文、才高涨如天,竟然与李白杜甫媲美,甚至说是“李杜再世”。

大约在崇祯十一年前后,一位小钱谦益三十六岁的女子,仰慕钱谦益的大名扮作男装坐船赶往常熟一睹钱牧斋风采。

说起这位女子,也怪可怜的。五年前因家道败落而不幸沦落风尘。

这位二十左右的女子本姓杨,名爱,曾是富足人家孩子,少时好书法,自学虞世南、褚遂良。虞世南、褚遂良是唐代四大书法名家,一个女子能吃透其中二位并形成自己风格,非一般功力是做不到的。就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灾难落到这位女子家中,父母被杀,她自己被恶人卖给盛泽归家院名妓徐佛那里做养女。说是养女,其实就是扬州人说的“养瘦马”。小的时候养,养大了就做妓接客,替主人挣钱。徐见她聪明伶俐,更放进十分心事地用劲教养。在她的调教下,这孩子不但出落的娇媚绝色,而且擅长袖翩舞,具有当时一般女孩子所没有的音律、绘画、书法、诗词方面的天才。

数年后,有客与徐妓亲热,徐为宠住此人,便召当时的杨爱过来为客人歌舞一曲。客人特考她尺牍,并惊叹她“艳过六朝,情深班蔡”。再看她的画,更是“娴熟简约,清丽有致”;问她书法经历,便明白她“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的书法功力非常人所能及。客人有心想将杨爱赎出青楼,无奈家中的河东狮不允。其实他不知道,这位杨爱姑娘虽沦为妓女,身陷绝境,心志纯高,好与名士相往,至今未破瓜。说到择婿,她要求很高,一般名士她看不中,只与他们保持普通朋友的友谊。

杨爱十六岁时,无意中知道常常到徐妓家来的那位客人就是当时威震天下的陈子龙,她真心喜欢上了这个松江举人,在一个午后温暖的阳光里,主动献身陈子龙。从此,两人情投意合,过了一段男欢女爱的甜蜜生活。不幸的是,陈子龙家妻知道后,大闹盛泽,逼迫徐妓关门。

徐妓只好让杨爱隐名埋姓到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中暂住。

这个时间,应该是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

也就是这一年,已经是礼部右侍郎的钱谦益,因贿赂上司的事揭露出来,再次被朝廷免去了官职,贬回原籍常熟。在南归途经杭州时,失意的钱牧斋前往西湖荡舟闲游,寒意逼人,他到西湖边上的名妓草衣道人家里温酒取暖,巧遇这位后来的柳如是(杨爱)。虽然当时他们无缘对饮,只是匆匆一见。

钱牧斋走后,草衣道人不时提到钱牧斋大名时流露出来的仰慕之情,令柳如是难忘。

不久之后,柳如是独身前往钱牧斋家去“拜访”他。

那天,柳如是是坐一条船去常熟的。

寻找到钱家时,她是一身男相。女扮男装,除了眉眼清秀,没有其他的优势而言。她坐在钱家轿厅里等候时,钱家的下人都不用眼睛看这个瘦弱的书生。

钱牧斋听说门外一位其貌不扬的男士求见,一向好以貌取人的钱牧斋拂袖拒见。

柳如是见钱牧斋不予理睬,倒也来了犟劲,回到船上作诗文,这诗文中自然要挟持些名堂,比如暗示自己是女性等等……于次日再投。钱牧斋捧其诗文,先见她的笔力墨韵已有三分赞叹,再读之,大惊呼:此为女子乎?急步出门,一直追到河边,然后,快快上船,进入舱中,抬眼见舱中无人,惟一美姝亭亭玉立于侧,隐隐约约似乎认出了此人在哪见过?

一说是在草衣道人那里见过,钱牧斋当下就动了情。

年近六旬的钱牧斋与柳如是在这个舱里饮酒作诗,并对柳如是让他看的那些旧诗文逐字逐句评说一二。柳如是并不是单单耳听,而是握笔旋飞,将钱牧斋酒兴之时的评语一一落在纸上。

酒过几巡无人知,天寒夜降催君归!

钱牧斋没有回归的意思。

柳如是沦入红楼五年,哪样的角色没见过?鉴貌辨色乃是她的基本功啊!她一个眼神的传递,用人便撤了酒桌,丫环便展了暖被。灯灭夜暗,才子佳人,遂成爱欢。

有人说,钱谦益啊钱谦益,你官场不幸,情场幸!

这场初会,两人那酒间的谈话与笔墨,旋即为历史留下《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收入《牧斋初学集十六丙舍诗集》。

三百年后,中国有位著名学者陈寅恪居昆明时,偶得常熟白茆港钱牧斋故园中红豆一粒,遂有笺释钱柳因缘诗的念头。陈寅恪动念之时也早过花甲之年,他以七十五岁高龄,“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暝写。”终于完成《柳如是别传》,“痛哭古人,留赠来者。”与其说是为苏州的一个妓女作段爱情故事。不如说是借爱情故事抒其民族、历史、政治、哲学之独家见解!

说那日,钱柳船上初次相见,钱牧斋是否挟妓而归?

不详。但有一点可以说明,那日柳如是的船未归苏州。

这件事发生在钱牧斋罢官数年后的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庚辰冬月,距柳如是沦为妓女整整过去五年。就是这日的船上,钱牧斋说了一句影响柳如是(杨爱)一辈子的话,那就是:你就不要再说自己姓杨、姓黄了,就姓柳,叫如是。

柳如是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钱牧斋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他把这个美丽而有才华的女子带到家中,“留连半野堂,文燕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奁玉台,更唱签迭和。”

钱家的人一眼就看出了五十七岁的老爷带回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是什么用意,几乎不用言明,更不用串通,全家一致反对。

尽管钱牧斋向夫人言明柳如是在钱家的地位是妾,即古人说的:中午陪老爷午休的角色。

据说这一角色,柳如是表示认同。但钱家众人就是不允。

柳如是只好回到船上。离开那个半野堂时,她头也没回,愤愤地一甩手中的丝绢。在众人不经意时,丝绢落地,被钱牧斋快步捡了。男人在那个年代,五十七岁应该很苍老了,但养尊处优的钱牧斋还很年轻,看上去只有四十岁上下,疾步速捡这个动作是没问题的。

柳如是从侧光中看到了这个细节,满心欢喜地回到船上,对船家说,这船就不走了。

柳如是不能进钱家院子,钱谦益只能冒着大雪,踏着寒冰,顶着朔风,哈着热气追到船上去。

柳如是偶尔也能在钱牧斋的盛邀下到钱家的半野堂去。那一刻的她是用男式厚厚的明朝长袍裹起的,不能让钱家上下有一丝眼光瞅着,不然定会掀起大波。

后人这样记录当时的柳如是形象:“幅巾弓鞋,着男子服。眼唇无饰,神情洒脱,有林下风。”

钱牧斋到河边的船上会她时,先是轻轿就近下,不直接到河边。然后看看身后有无人跟踪,没有,大踏步赶往河边,船上相会,共缔红豆情结。

这段时间,柳如是始终在陶醉而心惊胆战的氛围中生存。

钱牧斋感觉到了,春暖花开时节,他将柳如是娶进了家门。他们的婚礼办得简单而别致。这对老夫少妻也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举行的是“旅行结婚”,他们相携出游名山秀水。之后,在西湖畔租了一座五楹二层的院子,夫妻俩安居其中。婚后,由于时局的动荡,朝代的更换,他们的生活曾一度受到冲击。一个初夏的夜晚,钱谦益与柳如是两人驾了一叶小舟,飘进了西湖。

朦胧的月光冷冷地照着他们,柳如是一脸悲切的表情,而钱谦益却露出几分不安。

船上摆着几样菜肴和一壶酒,柳如是斟好酒,端一杯给丈夫,自己举起一杯,缓缓说道:“妾身得以与钱君相识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与君同死,死而无憾!”

钱谦益受她的感染,也升出一股豪壮的气概,举杯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真是老夫的红颜知己啊!”两人幽幽地饮完一壶酒,柳如是率先站起身来,拉着钱谦益的手,平静地说:“我们去吧!”钱谦益从酒意中猛地惊醒过来,忙伸手到船外搅了搅水,抬头对柳如是说:“今夜水太凉,我们不如改日再来吧?”

“水冷有何妨!”

“老夫体弱,不堪寒凉。”

柳如是知道他是难舍此生,此时她也满怀悲凉,无心劝他什么。

第二天,柳如是托词想昔日旧友了,要独自回松江、盛泽!

钱牧斋说,正好,我也想回常熟,我们租船而往吧。

柳如是坐上了钱牧斋租来的船到嘉兴鸳鸯湖,便不肯前往,只将自己的一部诗集交与钱牧斋,孤独地回了松江。钱牧斋没有直接回常熟,而是在柳如是的诗稿手迹相伴下游西湖逛黄山。然后在第二年夏天,仍然在江湖上绕着的那条载着柳如是的船,再次载着钱牧斋一起回到了常熟城。

接下来的事是让钱牧斋最为绞神而不安的:如何安顿柳如是?!

钱牧斋与柳如是都希望住在常熟城里。

这个意见一致后,接下来的事就是如何建立一个共同拥有的书斋。

也就是绛云楼的使用问题。这座龛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晋唐宋元以来书法、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谿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的绛云楼,何等富足之收藏!在这里,柳如是“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卿家故事”。

柳如是着实得到了一种满足!

绛云楼在半野堂后面,柳如是与钱牧斋往来可便,分也可隔。钱牧斋常在半野堂与友相会。柳如是在绛云楼考据作文。丫头呼老爷即便,老爷想温存抬腿就可。好景总是不常有。家中的反对派使柳如是不能在常熟久安。

一叶小舟再次载着柳如是离开常熟,离开钱牧斋。

住到松江与盛泽的昔日女友家中,从那里不断地传出些柳如是的绯闻,这也很正常,原本妓女的柳如是交往的自然是一些特殊的单身女子,她们就是制造故事的源泉。

为这件事钱牧斋与柳如是没少发生口角。

这就迫使钱牧斋要下决心安置柳如是这只金丝鸟。依钱牧斋的想法,越远越好,虽说朝廷平反冤案把他释放,何时召他回去做官,还是个未知数。否则,他携柳如是到京都,出入官场多气派啊。好去处还没有到来之前,柳如是是不愿意留在常熟受钱氏家族白眼的,更不愿意钱牧斋这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地打发她。

柳如是最初的情人陈子龙仍然住在原地。但是,陈子龙后来在抗清起义中不幸战败而死,早早地结束了她的眷爱之苦,但也铸就了柳如是对满清朝廷的仇恨。

钱牧斋不是夺了不义之财的世俗商宦,有能力与实力时会“砌上高墙,封上大门,金屋藏娇”!他是文人,会友吟诗,在同道面前一展添香之红袖,是他的本能德性所驱。

旧式文人常常以此为荣耀。

一位已近花甲,一位才二十出头,两者相差整整三十六岁。怎样安排才能相安无事,融融洽洽,恩恩爱爱?这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严峻课题——

于柳如是而言,有了个好归属,女人一生所图莫不如此;还有一个比嫁人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知音:钱牧斋是她文学上的知音,生活里的伴侣!她把男欢女爱放到了次要的地位,全身心地投入侍候钱牧斋的生活中。

于钱谦益而论,亦非屈膝求欢之低俗。

陈寅恪说,(钱牧斋)崇祯十一年戊寅,因张汉儒诬告案昭雪,被释放还,时年五十七。此时的钱牧斋对朝廷缺乏信心,情绪极其低落,整个精神层面一片空白,徘徊于颓丧歧路,几近崩溃边缘。

人的精神生活领域是不能有空白的,哪怕一秒钟也不能有。一旦空白,那就很危险,任何信息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入,不存在先来后到。在这里,没有伟人与小人、英雄与懦夫的界线!钱牧斋是个意志薄弱者,他需要精神生活的新鲜补给。这种补充可以是朝廷方面给予的,也可以是家庭方面给予的,或者是其他方面的,总之是必须要有。朝廷与家庭都不能给,那就只有柳如是了!她的突然出现,对钱牧斋来说,太重要了。不完全是携一小女子于怀吟诗作词赋曲,而是重新唤起一个男人的威武雄风!

官场失意最最容易得到的弥补,自然是情场的得意。在这样的心态下,他们相爱了,而且是那么的不顾一切。

这年柳如是二十四岁。

对于钱牧斋来说,他所能体现出来的,就是给柳如是一个安宁的“窝”!这个窝必须是在常熟以外的地方,最好是在苏州。大儒钱牧斋在苏州有很多的朋友,举足之间也方便。苏州于柳如是更适合,近松江、嘉兴、盛泽等地,进退自如。当时的苏州能够被钱牧斋看中的,除了拙政园,怕是不多。

拙政园划块地造房子安顿柳如是,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现状。

钱牧斋在朋友的帮助下,决定到拙政园里造几间房子安置柳如是。

这块土地上,东部已经被王心一建设,但王心一只使用了东部偏中部分,真正东部仍然荒芜着。钱牧斋如果在王心一东部使用拙政园,陆地太大,水面只占很小一块,要在陆地上造景,达到满意的程度,除巨资外,时日也长,与尽快安置柳如是的愿望相去甚远。更为重要的是王心一曾与自己同朝为官,而且王现仍在朝。西部又太窄小,施展不开,不足以表现出钱牧斋的意愿。从整个拙政院的平面图上看出,中部水面大于陆地一倍以上,沿水造园既经济又能展示主人才华,时间上也快,利用率也很高。由此可见,钱牧斋选中部来安置柳如是,足见是认真的。

钱牧斋在这里造了以“海棠春坞”、“听雨轩”、“玲珑馆”为主体的院落群体,坞轩馆亭之间有复廊相连,雨天不出廊,冬日不出阁。钱牧斋与柳如是在里面尽情酿造爱诗与情赋。

拙政园里住进了这位大鸿儒钱牧斋,拙政园自然成了抗清的前线!

以民心拥戴而坐上东林党党魁宝座的钱牧斋,心里放不下美人儿柳如是。当崇祯吊死煤山,南京再立朝廷,后世称这个南京小朝廷为“南明”时。钱牧斋对这一历史性的变化,显得坐卧不宁。用陈寅恪的话说,钱牧斋自崇祯晚年至顺治末岁,约二十余年,前后欲依赖利用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作政治活动,虽无所成,但他的势利熏心可以一见。

正是这一原因,在朱由崧到达南京之前,钱牧斋曾悄悄赶到南京秘密与人合计拥立潞王,当时潞王等带着眷属在淮安,由四总兵马杰、刘良佐、黄得功、刘泽清等护卫。凤阳总督马士英暗遣书信至南京小朝廷密谋立福王朱由崧为皇帝,消息传出,已经回到常熟的钱牧斋迅速与马士英挂钩,站到了原本是自己的政敌魏忠贤死党的马士英一边,认敌为友。

由此可见在权力场上是没有正义或良知的,这一点,钱牧斋把握得很娴熟,但他的这一做法收效甚微,基本属于赔本买卖。

朱由崧登基后于甲申(公元1644年)七月廿五日催钱牧斋赴南京。

钱牧斋得到圣旨立刻启程前往。

礼部尚书顾锡畴不想干了,钱牧斋便顶了这缺,做了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这个位置还不是钱牧斋的最终追求。钱牧斋在他前往南京的路途中,曾有一番心迹披露。《明季稗史初编》上这样说:“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

后人一眼就看出《明季稗史初编》者说这样的话是对钱牧斋柳如是不满的。你看他把钱牧斋的妻子柳如是说成什么?“钱谦益家的妓为妻者”!但他道出了一个事实,说柳如是已经在穿戴着装上像王妃出行一样了呀!

当扬州危急时,钱牧斋与柳如是曾豪情满怀地要做一回“韩世忠梁红玉”,主动要求去扬州督师,无奈弘光没同意。虽然柳如是没能做得了“梁红玉”,但在弘光小朝廷时期,她也可谓是一生最为得意之时。钱牧斋要想得到相位,夫人外交是不可或缺的。《南明野史》说,马士英与阮大铖邀钱牧斋赴宴,必有柳如是。阮大铖能够自己填曲,还能执板顿足演唱。在场的官员多为北人,不懂吴音,阮大铖即改弋阳腔,诸公均称阮为真才子。柳如是与阮大铖同场歌舞,宛若琴瑟和合。以至发展到后来,阮柳到场,必玩弹丝吹竹之乐。钱牧斋偏偏对于音乐是门外汉。但他能忍得住,为什么?那个相位对于他的诱惑力太大了。

可惜这段历史太短,仅仅只是从正月到五月的四个多月时间。如果稍稍长些,且不说钱牧斋能否进相位,柳如是后来的艳闻必定发生在此时无疑。

当时他们住的南京尚书府在白下,府内闲园数亩,老梅盘错,栀子花开如雪覆屋。

柳如是旧日男友李存我、宋尚木已经到了南京,暗中与她往来甚密。

陈子龙死后,柳如是自然会与这些旧友交往甚密,而且都是躲过钱牧斋的眼线进行的。

多铎铁骑逼临南京城下,弘光皇帝在一个多难的早晨出逃到芜湖总兵黄得功营中。

马士英见皇上已走,只好到西花园(此时更为慈宁宫)挟持皇太后等人朝浙江而去。

太阳像往日一样升起,百官前往上朝。

所有前往上朝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住,内宫混乱,再一打听,说是皇上已经出走。

怎么办?

大家赶紧往守将靖难功臣赵彝的后代赵之龙府上,乞讨对策。

他们哪里知道,赵之龙已经秘密遣人过江迎清军。

更为可怕的是,守军广昌伯与刘良佐不但没有抗敌的意思,反而纵兵骚扰南门外百姓,目的只有一个,就等清军到了,倒戈降清。

在这种情况下,众官只好拥到钱牧斋府上。

钱牧斋的相国梦还没有醒。他见状叹息道:事至此,惟有作小朝廷求活耳!手拟启稿送赵之龙。赵之龙看也没看朝边上一扔,心里想,此事能让你钱牧斋做了头功么?

还是柳如是头脑清爽,她见赵之龙没反应,便力劝钱牧斋大节为重,以死效忠明室!

钱牧斋有他的想法,回避了众官员,独身在园中行走。

柳如是紧追不舍,苦苦相劝。

从复廊到老梅树下,由闲亩草地复回荷池。

就在这荷池边。

柳如是大声疾呼:君欲负国人乎!当日西湖事不可再复。

钱牧斋浑身战栗,站立不住。

柳如是叫道,尔不能,妾推你下去。柳如是果然来推他,但她身小力弱,推了几下,还是推不动钱牧斋。两人的争吵引来了众官与家仆。柳如是见状,自己纵身跳入荷池。又是男仆与众官眼明手快,一下子把她截住。

后面的事,应该说这对夫妇恩情与姻缘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非也。

五月十五日,钱谦益率文臣五人及赵之龙早早开城门迎接多铎。史敦所著的《恸余杂记》记:“豫王(多铎)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刚髡辫而入矣。”钱牧斋不仅觍颜迎降而且连发也剃了。数月后,钱牧斋被清军连同弘光皇帝一起押往北京。柳如是留在白下。当时降臣之妻均可随行,独柳如是不愿意。钱牧斋知道柳如是的不愿,是恨他没守忠节。钱牧斋守了忠节,于柳如是有什么好处呢?

未必!

钱牧斋到了北方,留在南京的柳如是时间一长就寂寞难熬了,竟然忘了自己是钱牧斋的老婆,而和一个姓郑的男人有染,被下人撞见后,她干脆与那姓郑的男人公开住到了一起。

柳如是这样做,知道内情的人就明白她不单单是性的饥渴。她热爱明王朝,愿意为明王朝守节殉难,但钱牧斋不愿意,他怕“水寒”,他想“不问哪朝,能实现自己宰位”是大!这让柳如是很失望,在钱牧斋北上的前夜,柳如是提出与钱牧斋分手,钱牧斋怎么愿意呢?连哄带骗把她稳住,甚至提出,你在家如果耐不住寂寞,出点轨的事,只要不被人知觉,我不会太为难你的。有钱牧斋此话,柳如是独自哭了数天,又平静了一段时间。到底是位热闹惯了的人,有人知道钱牧斋不在家,便暗自上门来了。

钱牧斋的儿子知道柳如是偷情后,布局捉奸,抓住二人后,钱牧斋儿子立刻要杀掉柳如是。倒是手下人横竖里拦住,提出送官,这才平息危机。

家人把这件事快报给钱牧斋。

钱牧斋十万火急家书给儿子信说:柳如是现在是没有姓郑的活不下去,你杀姓郑的就是杀了柳如是啊。你父亲没有柳如是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你杀柳如是就是杀你父亲啊。你这样做就是杀父啊!有你这样不孝的儿子吗?

官府收下这案子,自然要按官府规定办理。

奸夫郑某被当庭杖死,柳如是由钱家领回好好管教。

钱牧斋在北京知道家中丑事,立刻称病告假。福临恰疑他有诈,派人以探视为名究其底细。

钱牧斋这年已经六十五岁,柳如是二十九岁。经过政治失节与肉体失节的两下扯平,钱牧斋与柳如是都感到疲惫了,他们在南京呆不住了,回到了苏州,继续住在拙政园。

钱牧斋回到的苏州,已经不是过去的苏州。这里成了江南巡抚。土国宝任江南巡抚,辖江宁、苏州、松江、常州、镇江五府。他也看中了拙政园,要占此地为园。无奈院中给钱牧斋占住。他只能先占了王心一那东部,然后准备占领西部后,挟持钱牧斋让出中部。没想到拙政园此时的主人脑子一转,将地全部卖给海宁相国陈之遴。加上这年增置了江宁按察使,驻在苏州。土国宝不敢公开鲸吞他人财产。钱牧斋这才得以安宁。

明朝未能跻身相位,降清不得“阁老”的钱牧斋对政治已失望,只能躲进拙政园与柳如是共欢。有人在虎丘石上题诗,说及柳如是与陈子龙事。

钱牧斋一笑了之。

别人见如此,愧觉无味矣!

《消夏闲记》上说,乙酉年清军南下,钱牧斋率众诚降,不料清廷授他为礼部要员。那日,钱牧斋因病归家,其实是思柳如是罢了。船到常熟,城中书生结集相迎,有人嘲说,大人啊,我们这么久未见你,你咋一点不见老啊!钱牧斋无语。另一书生说,钱大人满腹前朝经纶,你看那衣着,身取前朝宽待,袖学今庭松敞,均为便利啊!所以……旁人接口:“两朝领袖啊!”

第二年是顺治四年,钱柳相识的第九个年头。钱柳姻缘有了结晶,女儿诞生。这个女儿十分讨钱牧斋喜欢,他准允女儿姓柳,名小照。

应该说,六十六岁的钱牧斋不该有官瘾了。在家守着爱妾与幼女,享受天伦之乐足矣。

天有不测风云,他回常熟给太夫人做九十大寿时被南京来的官差逮走,说是参与谋反。打起反清旗帜的黄毓祺反清未成,从他的身上搜出与钱牧斋往来的信件。

钱牧斋因此获罪。

柳如是决定倾家荡产救钱牧斋,但钱家的人并不起劲,都隔岸观火,看柳如是的笑话。柳如是没有什么可以卖的,就算是重操旧业,那也不是一时能聚起那么一笔巨款来的。她只好将拙政园的房产卖掉。最好的买主当然是已经占有拙政园的陈之遴。陈之遴是钱牧斋的好友,知道柳的用场后,用了一笔不小的钱,买下拙政园里钱牧斋的房产,让柳如是去解救钱牧斋。买下拙政园属于钱牧斋的房产,陈之遴并没让柳如是母女离开,甚至从不涉足拙政园。钱牧斋一家仍然住在拙政园。钱花下去无数,钱牧斋的官司恰没解脱的影子。直至朝廷任命洪亨九为江宁最高长官。柳如是亲自携银私入洪府,她在那里献钱献身,真正是倾家荡产来疏通。果然奏效,很快朝廷以钱牧斋为当时大儒为理由,给与免罪。

关了四十天的钱牧斋看透了清廷的嘴脸,凉透了心。回家后,一面恨明朝腐败导致国破家亡,一面以元朝为鉴,痛斥异族统治之恶!将大量反清语言填入《初学集》、《有学集》,公开刊行。

奇怪的是,清廷对他的举动竟然睁一眼闭一眼。

偏偏汉人中有清醒者,蔑视钱牧斋这种做法,说他以骂清来掩盖失节之羞。令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在世时,公开诽谤朝廷,就在朝廷杀南浔“庄氏冤案”文字狱人头千数的状况下,竟然不动这个公开用文字诽谤满清政权的他。

顺治十年,陈之遴继室徐灿偶住拙政园,为的是向柳如是讨教诗文。

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南北党争,土国宝获罪,陈之遴受牵累,客死辽东,家产没官。钱牧斋只好离开拙政园。

钱牧斋的离去,实质宣告了拙政园步入萧条与冷落时代的开始。

康熙登基后,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满汉官员的相融共济,出于这一目的,他在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下令给陈之遴平反。发还家产。

陈之遴的家产得到返还,其中最重要的是拙政园。

最高兴的还是那位徐灿,陈之遴的遗孀。

徐灿的《拙政园诗余》、《拙政园诗集》都是在拙政园里聆听钱牧斋柳如是教诲得益而成。她拿着当年那些诗稿再度进入拙政园,望着残荷枯柳,回首旧事,历历在目。她渴望着钱牧斋的出现。

陈之遴儿子拿到发还的家产,想到父亲陈之遴虽然贵为相国,在京十余年未归,到老了却获罪不幸蒙冤客死辽东,最为遗憾的是他陈之遴买了拙政园,投了钱,修了景,恰从未见过属于他的拙政园时期的任何一景。再更深下去,母亲徐灿诗词里的感情,儿子一读就明白了:父亲能将拙政园给钱牧斋住,足见钱牧斋的重要性。无此人住园中,犹如好鞍缺骏马也。

钱牧斋与柳如是在陈家人的脑海里印得太深了,胖胖的老头与漂亮的少夫人,加上柳如是那渊博的学识,机警而聪慧的谈吐,贤德的举止都让人觉得他们真的般配极了。

面对失而复得的拙政园,陈之遴儿子倒不是想看那道老夫少妻的风景,他有他的想法。陈家上下都一致希望大学儒钱牧斋与柳如是能继续住到拙政园。蓬荜增辉在次,异族统治下的拙政园前途未卜,他的到来将对拙政园起到非同寻常的作用。

至少,那两鬓染霜的徐灿是决意要儿子找回钱柳来的,她的诗词文章还需要大师指点啊!

陈之遴儿子着人快报常熟,同时加紧请工匠修缮。令他失望的是,钱牧斋已于五月二十四日以八十二高龄弃世于常熟,年仅四十六岁的柳如是也因家庭纠纷被逼迫自杀。

得知这一消息,陈之遴儿子与全家都呆怔了,尤其是徐灿。

现在,钱牧斋已去,满清统治又如此,这偌大的院第还有什么用?

喝得酩酊大醉的陈之遴儿子,跑到拙政园里面对着文徵明亲手植下,干如铁虬、盘旋苍穹,叶若伞云,花如璎珞的紫藤,大哭一场,然后对着文徵明自题的“蒙葺一架自成林”碑,把定下的修缮计划统统撕掉,烧掉,对着飞舞的灰烬,他大声地喊:

钱老伯,拙政园也随你去也!

有人劝他好好修缮,自己享用。

陈之遴的儿子缺乏父辈的胆识与勇气。

从此,这拙政园真的就荒芜了。

钱柳离开拙政园,这两人的话题似乎也就应该打住了。但还有些事不得不说一说——

离开拙政园的钱牧斋,进入了落泊,仅仅靠给人写墓志铭等生存。在原配夫人过世后,靠朋友的帮助,钱牧斋在常熟的白茆港建成了与柳如是同居的院落,柳如是称其为“红豆村”,院内有红豆树。

钱牧斋八十岁生日时,家中院落里的红豆树二十年不结果后再度开花结果,年已四十有四的柳如是唤仆人到树上寻到一颗,作为特殊的寿礼。

柳如是亲自在后园划地成寿字形,播菜籽其中,旁边栽以麦。暮春时节,钱牧斋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可见柳如是很会讨人喜欢的。然而,家境越来越不好,若不卖文,不足以维持生计及支付医药费。就在钱牧斋八十二岁时,他自感时日不多,而身后丧葬费用尚无着落,颇为忧虑。适逢盐官的富商顾某来求文三篇,答应给润笔一千两白银。钱牧斋大喜,随着人代草再由他润色,不料,此文草拟后不合钱牧斋口味,搁下数日,仍找不到那种下笔的感觉,愁闷之际,遇到余姚的黄太冲(宗羲,太冲是他的字)来访。钱牧斋忙向他述说其难,请其重拟。黄宗羲略显推辞之色。无奈之下,钱谦益不得已,将黄宗羲反锁于书房之内,逼迫黄宗羲连夜写完了三篇文章,这才解决了丧葬费用。黄宗羲在《南雷诗历》《八哀诗》(之五)写道: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

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

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

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泫然。

陈寅恪非常客观地说:钱牧斋这个人啊,他投降清朝,虽然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细细分析啊,也是这个人平时就有性格怯懦的缺点,加上当时的形势所迫。如果说一定要他对于明王朝至死不变地效忠,这似乎对钱谦益这个人太不近情理了。换句话说,太难为他钱牧斋啦!

数日后,钱牧斋逝世。

钱牧斋病重时,为就诊方便,移至常熟城里老宅内居住。柳如是亦随往之,此时的钱家老宅里,已经没有了与钱牧斋直接有关的任何亲人,只有眼前的柳如是。

他们共同的女儿柳小照正在外地。

顾公燮在《消夏闲记》一书中说,钱牧斋临死前还呼喊:当初不死在乙酉日,这不是太晚了吗?

钱牧斋刚死,攀上满清内亲的钱朝鼎向柳如是逼要三千两黄金,查封红豆村。

一场官司打得最后钱家尽无一男丁。只存有柳如是招婿上门的女儿柳小照一家。

此时,柳如是还不到五十岁,乡里族人见柳如是官司败诉,顷刻聚众欲夺残剩房产,柳氏为了保护钱家产业,吮血立下遗嘱,然后解下腰间孝带悬梁自尽,情形极为悲惨。

而此时距钱谦益去世仅两个月。

柳如是死后,不但未能与钱谦益合葬,反而被逐出钱家坟地,柳如是的墓在虞山脚下,那是一座孤坟,墓前石碑上刻有:河东君(柳如是曾自号河东君)。

百步之外,钱谦益与原配夫人合葬一墓。

责任编辑 洪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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