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智库”印象记
2010-09-09卫建民
■ 卫建民
日本“智库”印象记
■ 卫建民
作者在亚洲经济研究所图书馆中国区
10月初,我随“政府智囊机构研究能力”研修团去日本,拜访日本七家研究所,包括隶属政府、财团法人不同性质的研究机构,与日本同行作学术交流。
出国前,中国经济总量超过日本,成为世界老二,已是热闹话题。而日本经济长期低迷,领导人几成“五日京兆”,不断更换,似乎政治也出了问题。当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经济飞速发展时,战后数度出任首相的吉田茂为1967年版《大英百科全书》撰写补充年鉴,副标题是“我们的果断措施和奇迹般的转变”,为日本战后的复兴而自豪得意。如果这位功绩卓著的政治家地下有知,不知会对今日的日本政治经济现状发表什么意见?带着这些问题,我在黑夜里落到了成田机场。
我首次拜访的亚洲经济研究所,原来属于通产省,现在附属于政府的贸易振兴机构,主要从事发展中国家的研究,是半官方的,研究经费主要来自政府预算,每年研究项目70~80个,有150名研究人员。这个研究所重视与中国的学术交流,有13名研究人员专事中国研究,是所里最强大的团队,与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早就开展学术交流,有人员参加中日韩自由贸易区的共同研究。陈锡文同志,我们企业所的陈小洪所长,曾来过这里。座谈时,正在这里做访问学者的南京大学方勇博士、天津商大张宏武教授也陪同在场。我注意到:(一)去年亚洲经济所做的投入产出表,定量分析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影响,很是精确。投入产出表是这个研究所的“拳头产品”,受到各国及世贸组织重视;(二)这个所与我国广东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共同研究广东省产业结构调整问题,透露出广东省在发展中的国际视野;(三)科学的评价体系,保证了研究成果的质量。一个研究项目一般为两年,匿名评审,请外国同行评审,评审意见作为政府考核指标,也作为正式出版的依据。他们与著名的麦克米兰出版公司签订长期协议,对研究成果的出版做了制度保障。没通过评审的,只能挂在网上或简易印刷,作为内部交流资料。研究成果的30%以英文发表,以与国际上的同行交流,并供决策部门参考;(四)亚洲所的图书馆藏书35万册,其中包括我国各县市的志书及统计资料、主要的中文报刊。对一个专业性的图书馆来说,其收藏之富,在我国也少见。
亚洲所每年只录取2~4人,但社会上有近百人竞争。录用人员严格,成果和薪酬挂钩,每年都对研究人员考核,要求每人每年至少发表两篇论文。研究人员到了40岁,面临职级升迁,所里就请所外专家评议;尽管有抵触情绪,还是坚持这个客观公正的用人制度。日本的退休制度,私立大学到70岁,公立大学到65岁,亚洲所到60岁就要退。但这里的研究人员到四五十岁时,就被大学挖走了,不会有人按部就班在原工作单位退休。对工作能力低的,只降低他们的收入,并不强行辞退。
亚洲经济研究所在东亚影响很大,他们提出要努力建成世界一流的研究机构,鼓励研究人员用英文撰写论文。
10月8日,我们分别拜访通产省研究所、内阁府经济社会综合研究所。
通产省研究所有60名研究人员,其中专职20人,外聘40人,今年已发表论文80篇,半数以英文发表。在交流中,我们问到日本对劳资关系的看法,日方的回答带有明显的儒家色彩,说,发生纠纷时,劳资双方要相互忍让,才能共同更好地发展。谈到延长退休年龄时,日方说,延长退休年龄能减缓社保压力;日本国民认为,能工作尽量工作,延长退休年龄没有阻力。
内阁府研究所,直接为总理服务。这家机构的组织,除设有研究宏观政策的部门,还有一个部门担负国民经济统计,其职能相当于我国的国家统计局。近年,日本面临的突出问题是人口老龄化。65岁以上,也就是战后出生的一代人占总人口的20%。研究所提出老年人的医疗产业很有潜力,看护人员需求量很大。研究所还提出加大对亚洲国家基础设施的投资,包括输出技术和产品。未来10年要创造500万人的就业机会;发展旅游业,带动相关产业,已成为国策。我们在日本电视新闻中看到,有日本学者甚至提出“观光立国”的观点。对资源匮乏的日本来说,推广旅游项目,发展既不会产生污染,又不消耗资源的产业,是最优选择。有一位中国导演拍了部搞笑的电影,外景地选了北海道;美丽的风光,吸引了不少中国游客。为此,北海道知府来北京,专门拜会这位导演,感谢他的作品刺激了北海道的旅游市场。
宏观政策研究部门和经济社会统计部门合署,采集的数据迅速传导到研究人员头脑,有利于前瞻性的研究。因此,我为研修团撰写总结报告时,建议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和国家统计局合并,成为国务院的办事机构。
我们到福冈时,受到福冈市政府的热情接待。在门口刚下车,我就看到了著名的阿库罗斯阶梯式屋顶花园,福冈的城市景观设计举世闻名,阿库罗斯只是一个案例。
我国广州市与福冈市是友好城市,在欢迎晚宴上,市总务局长渡边正光先生说他是广州市荣誉市民。我知道,在历史上,中国与福冈就有许多“过节”,元代时,忽必烈的船队就在博多港全军覆没,至今博多神社的一株巨大银杏树下,还陈放着两块船队的锚石。现在,博多港成了贸易的重要港口,货轮28小时即能到达上海。
在晚宴上,著名城市规划专家、亚洲都市研究所理事长樗木武先生说,他曾参与王府井步行街和北京西站的规划。我心里想,难怪王府井改造后,有人说像东京的银座,原来是有日本专家参与呀。“不过”,我对樗木武先生说,“西站的规划是失败的。现在问题很多,车流人流得了‘肠梗阻’。当然,当初规划设计时,可能没预料到人口的超量流动性。”樗木武先生脸红了一下说:“我是没用的人。”言外之意是,他对北京西站的问题也负有责任。我赶紧说:“无用才能有大用。”及时转移话题。
说是转移,实际是回到了正题。因为,《庄子》里讲到一棵大树,“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原因是“无所可用”,这种树就是“樗木”。日本的老一辈学者大都熟悉中国的基本经典,当德高望重的樗木武先生知道我理解了他的双关语,一下子就乐了,连连与我饮了几杯清酒,并豪爽地说:“今天的菜有定量,酒,放开喝!”
亚洲经济研究所图书馆一角
福冈机场扩建的研究已通过,福冈市雄心勃勃,提出要建成亚洲的中心城市,市政府设立了亚洲战略处。对都市研究所来说,正可大有作为。我浏览了他们展开的课题,其中有:九州北部地区产业集聚化研究;历史上博多商人与中国的交往、贸易研究;城市建设怎么发挥民间企业的作用,等等。我想,我国的城市化进程正在加快,到2030年,城市化率将达到65%。在这个进程中,有眼光的地方执政者,不妨听听樗木武先生挂帅的亚洲都市研究所的意见。
我们访问的最后一站,是大阪关西经济社会研究所。这个所属于民间研究机构,但是发出来的声音很大。长尾正博先生说,他们要以全球视点研究日本和关西;他们提出的让政府追加预算的方案,国会正在讨论;他们提出提高消费税,从5%提高到10%;他们还提出关西七县经济一体化的方案,都是掷地有声的研究课题。当我们请教日本经济增长缓慢的原因时,长尾先生坦率地说:“日本人老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骄傲了。以后要睁开眼睛,敞开怀抱。”
正尾先生不是从经济本身回答我们的问题,而是从人类文化心理找原因,这也正是本尼迪克特所著《菊花与刀》的切入点。明治维新后,日本从闭关自守走向门户开放,融入近代社会;二战结束,在废墟上创造了富裕和繁荣,很容易盲目自大。我相信,善于向外部世界学习的大和民族,一定能走出误区,自我拯救。
我们是在大阪关西机场登机回国的。关西机场是填海建成的,跑道一侧就是无边的海洋。归国途中,我老是在想,“填海”二字,不仅是一种极限选择,更是人类的一种精神。国家与民族,进步与落后,贫困与富裕,一切的原因,都要从“精神”去找。
作者系本刊总编辑